《桑树坪纪事》中戏剧情境的构建
2021-06-06童瑞枝
童瑞枝
摘要:《桑树坪纪事》中的戏剧情境是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象征情境交织、融合的产物。《桑树坪纪事》的核心情境以人物群像的方式表达,由“人”与“非人”之间规定的关系构成。“超人”对“人”“人”对“非人”不断重复的“围猎”意象,既是凸显象征情境的方式,也是荷载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的载体。
关键词:“人” “非人” “超人” “围猎” 核心情境 辅助性情境 象征情境
情境是戏剧叙事学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戏剧情境的理论脉络可以追溯至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描述的人物顺境、逆境的发现与突转,狄德罗美学论文中提出情境与处境相结合的“美在关系”,黑格尔提出“好的情境必须能够引发人类心灵的冲突”。20世纪戏剧情境理论引入中国后,谭霈生将戏剧情境升华至戏剧本体的高度,提出了戏剧的本质是情境。戏剧情境理论发展至今,上海戏剧学院的汤逸佩教授从标志、功能和语言等三个层面出发,将戏剧情境归为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与象征情境。笔者也试图以此作为本文的理论依据,用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与象征情境分析《桑树坪纪事》中戏剧情境的建构。
《桑树坪纪事》由徐晓钟导演,朱晓平、陈子度、杨健合力改编朱晓平的三篇小说《桑树坪纪事》《桑塬》《福林和他的婆姨》。作品具有强烈的反思性和实验性,记者吴方评论该剧“强烈地表现了人的道德生活与历史制约、灵与肉、生命与环境、自由意志与必然归宿的冲突”。
一、群像式核心情境:“人”“非人”的关系与冲突
“核心情境由戏剧情境中的核心关系构成,即促使核心(动作、行动)发生的情境,它主要围绕并追随着绝对主角而形成,因此,核心情境的第一个构成要素是主角,其次是主角和主角之间的特定关系”。《桑树坪纪事》以“人物绣像式”的结构展开,缺乏一个特定的主角及围绕主角产生的、具体的、明确的动作,但这并不等于《桑树坪纪事》不存在核心情境与核心关系,相对于绝对主角和一个贯串全剧的核心事件,不如说《桑树坪纪事》的主角是一组群像:“人”——以李金斗、李福林为代表的李姓男人。核心情境在人物群像中展开,核心情境中的核心关系是“人”与“非人”——以许彩芳、陈青女、月娃为代表的女人,以榆娃、王志科为代表的外姓人,以老牛豁子为代表的生产资料之间的冲突关系。
“人”与“非人”的冲突根植于桑树坪镇的不平等,桑树坪镇的不平等又根植于中国两千年来的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及由此形成的桑树坪村民的集体文化心理。在桑树坪村民的心中,不平等由来已久、司空见惯,由此引发的冲突在普通时期相对温和,尚且可以隐忍,但在剧本所记述的物质与资源极度匮乏的灾难时期(1968-1969),李姓男人与女人、李姓男人与外姓人之间的冲突被生存的困境激化,这种冲突演化为暴力、血腥,乃至不疯不死不休。格雷马斯在论证叙事作品的角色时提出了主体与对象的关系,其中一种是人与某种物和抽象理念的关系。李姓男人、女人、外姓人作为叙事主体,所追求的物和抽象理念并不相同。李姓男人是位于桑树坪宗法制顶端的真正的“人”,他们对桑树坪的一切资源(食物、异性、土地)拥有所有权和支配权,面对不甘充当性资源的女人以及意图抢夺资源的外乡人,李姓男人理所当然地施暴、作恶,极力捍卫对自己所属资源的掌控;相对于李姓男人而言,女人不是“人”,而是从属于李姓男人的性资源。性资源不能拥有任何自由意志,她们的命运被李姓男人左右,后者可以随意交易、处置前者。因此,桑树坪的女人追求的是爱、尊重与自由,试图反抗被摆布的命运;外姓人比女人更不是“人”,因为他们依附于婚姻中的女人存在,无疑处于桑树坪宗法制的末端,他们没有任何权利,他们想要的更多:既渴求生存资源,也追寻精神实现。
李姓男人与两者的冲突,都在于彼此对各自“人”的身份、权利认同的争议,女人与外姓人无法与李姓男人共享同样的身份和权利,这就带来了李姓男人与女人、李姓男人与外姓人之间对于身份、权利、资源的捍卫、反抗与镇压。
剧本中,李姓男人与女人的冲突有两组代表性的关系:寡妇许彩芳和李金斗,月娃、陈青女和李福林,前者极力抗争无法逃脱,后者默默忍受不得善终。
许彩芳是李金斗的童养媳,嫁给李金斗大儿子之后,不出半年就守了寡,李金斗想将许彩芳这一私产转房嫁给自己腿部残疾的小儿子。性资源许彩芳不被允许拥有独立意志、不能自主恋爱婚姻,另外,无主的性资源还有被人侵占的风险,因此她更是经常遭受其他村民的造谣、奚落和李金斗的怀疑、打骂。在这个过程中,她做出了许多的抗争,民兵队长保娃污赖她不清白,她不仅泼辣地回击,更是设计让保娃媳妇误会保娃勾搭自己,痛痛快快把脏水泼了回去。她的抗争也许能获得一点不痛不痒的胜利,一旦涉及成规底线,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她与外乡麦客榆娃相爱,却被村民“捉奸”围打,榆娃被打断腿黯然离开,许彩芳在等待榆娃无果的失望和被李金斗持续逼迫转房嫁的绝望中选择了跳井自戕。同样作为“非人”的性资源,月娃和陈青女共享着许彩芳的悲惨命运。为了给家里残疾的兄弟娶妻,陈青女和月娃通过换亲嫁给了“阳疯子”李福林。李福林的疯傻被村里人理解为“花痴病”,只要成亲就能不药而愈,可是对于李福林来说,陈青女是妹妹换来的,陈青女的到来就意味着妹妹月娃的离去,这让他对陈青女有着天然的仇视。面对李福林的言语辱骂、拳打脚踢,陈青女一直是认命的,她默默忍受着李福林各种形式的暴力,但命运并没有因为她的隐忍展露丝毫的怜悯。李福林在一群闲后生的言语挑唆下,当众扒下了陈青女的裤子,导致陈青女不堪受辱、精神错乱。两对关系,两种态度,但都注定是同样悲惨的结局。
李姓男人与外姓人的冲突,在三组关系中十分典型:桑树坪村民与邻村村民,桑樹坪村民与麦客榆娃,桑树坪村民与鳏夫王志科。
在序章中,因为担心暴雨“乌龙”淋坏麦子,生产队长李金斗带领村民合唱民歌,祈祷暴雨去往邻村,邻村村民也以同样的方式许下相同的愿望,桑树坪镇村民与邻村村民的合唱最终演变成对骂。
邻村村民的合唱诅咒是对以李姓男人为核心的桑树坪村民对食物资源的破坏,因此村民必须捍卫自己的所属权,与邻村村民激烈对抗。外地麦客榆娃与寡妇许彩芳恋爱是对桑树坪性资源的抢夺,因此村民围堵“捉奸”并群殴榆娃,打断了榆娃的腿将他赶出村镇。外姓上门女婿王志科和儿子使用亡妻留下的两口破窑洞是对桑树坪土地资源的侵占,村民先是对王志科进行排挤、批斗,又联名上书诬告他杀人,最终导致他被警察抓走、家破人亡,村民得以夺回(霸占)这两口窑洞。
《桑树坪纪事》所有事件都属于不平等的“人”在争取“人”的身份和与之匹配的权利(李姓男人追求对资源的掌控与支配权,女人追求爱、尊重、自由权,外姓人追求对资源的使用权)过程中发生的捍卫、反抗与镇压,这就是核心情境中的核心关系。核心情境建构中主体和对象关系的确立、冲突关系的叠加,依赖于群像式人物和这些人物出于自身角色所产生的不同层面的追求。
二、与核心情境融合的辅助性情境和象征情境:无休止的“围猎”意象
在戏剧情境理论中,核心情境是推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铰链,但核心情境离不开辅助性情境的补充,核心人物离不开辅助性人物的推动。有时候,核心情境也需要象征情境的统摄。《桑树坪纪事》的核心情境就与辅助性情境、象征情境彼此融合、相辅相成。
这首先表现在《桑树坪纪事》的象征情境——无休止的“围猎”意象表达上。徐晓钟曾经用“围猎”这一意象生动地形容《桑树坪纪事》中村民争夺资源的景象,捉奸、围堵、诬告、杀牛,恶劣的物质环境也伴随着人们的精神失落。
处于物质与精神双重困境中的桑树坪人,在“人”的身份与权利争夺中,生生不息地围猎与被围猎,村民通过围猎更弱小的群体获得生存资源,同时也被更强大的自然、社会、政治围猎。
“围猎”的象征意象几乎贯穿所有核心情境:以民兵队长保娃为代表的桑树坪村民对于许彩芳、榆娃的“围猎”,李福林和闲后生对陈青女的“围猎”,桑树坪村民对王志科的“围猎”,桑树坪村民对老牛豁子的“围猎”,还有在李姓宗法版图之外人民公社干部对于桑树坪村民的“围猎”。由此可见,核心情境在“围猎”这一象征情境中展开,又穿插了许多为之服务的辅助性情境和辅助性人物。如果说李姓男人、女人与外姓人是桑树坪镇宗法版图下“围猎”的核心关系,后两者与前者的冲突来自于对前者“人”的身份与权利的捍卫,那么以刘主任、公社估产干部为代表的县级“脑系”则是实现新一重“围猎”的辅助性人物。县级“脑系”所代表的行政体制相比李姓男人代表的宗法制权力更大、地位更优越,因此他们是凌驾于李姓男人之上的“超人”存在。
以人民公社干部对于桑树坪村民的“围猎”为例,在第一幕中,为了获得更多的口粮,李金斗和桑树坪村民必须要拉下脸对评估粮食产量的公社“脑系”百般讨好恳求,甚至于挨打也只有息事宁人。这对关系还引起了另一对关系——桑树坪村民与老牛豁子之间的冲突。老牛“豁子”对全村赖以生存的食物获取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备受桑树坪村民的呵护,村民从不打牛、不短少牛的饮食,然而在最后一幕,为了招待即将成立的革委会“脑系”,村民被迫贱卖“豁子”,甚至形状疯魔地集体屠杀了他们粮食耕作的唯一依赖。在超越桑树坪宗法制内部的范畴内,更强大的群体“围猎”着桑树坪的人和物。
辅助性人物贯穿“围猎”象征情境的另一典型代表是生产队长李金斗,一方面他将村民的大事小情视为己任,经常帮助村民排忧解难。为了村民的口粮,他拉下老脸向公社干部求情,为了李福林的婚事,他保媒拉纤、促成换亲,但当自己的利益与桑树坪李姓男人的集体利益遭遇挑战、面对更弱小的群体——女人、外姓人,他毫不犹豫地露出了围猎者的獠牙。
外在环境也是辅助性情境的重要一环。只有通过辅助情境中的外在环境,核心情境才能表达出特定时代的精神特征。“从空间上讲,桑树坪是一个闭锁的西北小村,从时间上讲,它处在极左路线猖撅的年代,这时空的交叉处汇聚着捆束桑树坪人的三根绳索:封建主义的蒙昧、极左思潮和习气以及物质生活的贫穷。它使桑树坪人盲目而麻木地相互角逐和厮杀,制造着别人的也在制造着自己的惨剧”。受到自然环境、社会、政治因素的重重挤压,桑树坪村民与生存资源之间的关系异常紧密,建立在这一关系上的矛盾冲突也尤为突出。可以说,特定的时间和环境将桑树坪镇“人”与“非人”“超人”间的矛盾空前激化,引发出《桑树坪纪事》中的系列事件。
此外,除了“围猎”意象,《桑树坪纪事》中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象征情境——贯穿全剧、反复出现的歌队。歌队被徐晓钟称为“桑树坪的良心”,歌队的视角仿佛是一位清醒的旁观者(知青朱晓平)对农民贫苦命运的追问、对解放蒙昧的呼唤,他表达着中华民族广大农民的现状。歌队与许多重要场景伴生,如开篇的两村对骂、麦客打麦、许彩芳和榆娃定情。歌队的存在延伸出或辛辣的地域风味或诗意的象征意蕴。
歌队既赞叹中国的古老和文明:
在黄土地上降生的中国,繁衍了东方巨龙的传人,大禹的足迹曾经布满了这里,武王的战车曾在这里奔腾。
然而,闭塞的环境、物质的贫乏使得中国的农民长期处在愚昧、保守、狭隘当中:
穿过一道道曾紧锁的山峰,走出了这五千年的梦魂。历史总是提出这样的疑问,东方的巨龙何时才能猛醒。尽管前面有泥泞的路程,尽管有多少山峰需要攀登。总是这样不断地自问,总是这样苦苦地追寻。东方的巨龙何时才能猛醒。
这群艰难求存的村民正是中华民族基数最大、存在时间最久的群体——农民的缩影,他们世世代代在这片贫瘠、闭塞的黄土地上辛勤劳苦地生活,却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物质条件中苦苦挣扎。在匮乏的物质面前,精神是要让位的,这使得桑树坪村民陷入了物质贫乏与精神蒙昧的双重困境:如许彩芳、陈青女、月娃这样的少数人对自身命运反抗、诘问,最终却不得不向悲惨的命运屈服,大多数人是麻木沉默地在这命运中沉沦。歌队与事件相互呼应,将事件升华,与戏剧的题旨形成象征关系,辅助性情境也依此推动核心情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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