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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从量化研究到质性研究的方法论跨越

2021-06-05贾利军王健民

企业经济 2021年5期
关键词:质性方法论研究者

□贾利军 王健民 徐 韵

一、问题缘起

可复制性(replicability)和可再现性(Reproducibility)是科学研究中衡量一项研究真实可靠性的一个重要概念,即无论何时何地以及由谁进行研究,研究方法、程序、技术或实验都有望产生基本上相同的答案[1]。然而,2016 年,一篇在Nature 杂志上刊载的文章将关于“可复制性危机”的讨论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该篇文章指出,在对1576 名研究人员进行的调查中得出了一些非常有说服力的数据,在这1500 多名受试者中,超过70%的研究人员曾尝试复制另一位科学家的实验,但均以失败告终,超过50%的研究人员未能复制他们自己的实验[2]。根据这篇文章的数据,有52%和38%的研究人员分别认为科学研究正面临严重或轻微的“可复制性危机”。更加糟糕的是,大量研究表明:科学研究缺乏可复制性和可再现性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它并不局限于个别领域,而是出现在化学、物理和工程、地球和环境科学、生物、医学以及其他科学领域[3]。从癌症预后[4],到全球经济政策,再到经济学研究[5]等诸多领域都被发现是不可复制的,由此引发了人们对现有研究真实可靠性的极大质疑。

对于现有研究缺乏可复制性的原因,一般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研究者对阴性结果的偏见以及发表论文的压力[6];二是对已知可能影响结果的因素控制不当;三是对可能影响实验结果的因素认识不足而产生的方法论问题[3]。这里前两个问题在理论上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因为注重研究的可复制性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使许多研究者感到有心无力。第三个原因是方法论问题,是目前科学认知水平无法解决的问题。换句话说,凡是由认知不足导致的可复制性问题,我们将无从判断这类研究的真实可靠性,尤其是随着科学研究对象、实验设计的复杂化,如在脑科学领域的研究,面临的方法论问题更加棘手。鉴于此,以精准的实验为基础的科学研究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二、可重复性危机的实质

(一)原子论及其规制下的还原论

要试图厘清可复制性危机的实质,我们不可避免需要转向对于西方具体研究范式的讨论。就当今研究世界观而言,居于主导地位的非原子论世界观莫属。西方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率先提出了原子论思想,他指出:“所有的事物其本原都是原子和虚空。原子是构成万物的最小微粒(Atom 在古希腊语中是不可再分的意思),因为它质地致密,其上没有空洞的空间。原子在无限的虚空中运动,或者说虚空是原子运动的场所。”原子论是建立在思辨基础上的唯物论世界观,为后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方法论原则。这种方法论思想,与亚里士多德的归纳——演绎模型不同,更接近后来笛卡尔的分析——综合模型,直接通向了近代以来科学中最根本的方法论——还原论(reductionism)。

所谓还原论,是一种把研究对象(或者现象、过程)层层分解为其组成部分的过程。还原论认为,复杂系统可以通过它各个组成部分的行为及其简单机械式互动来加以解释。这样一种范式的研究过程很像是一个钟表店学徒学习钟表修理的过程:拆掉一个完整的钟表,细心研究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功能,把所有的零件重新组合起来再形成一个完整的钟表。所以,我们可将还原论研究范式称之为“钟表匠范式”。

还原论可以说是近代以来科学中最成功的方法论思想,以至我们可以把近代科学中的绝大多数成功都视为是还原论的胜利。但是,还原论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原子论最初是以理解复杂事物整体甚至是整体的复杂性为目的的,但在结果上,将整体中要素之间的关系视为是原子式的机械关系,整体被简化成原子的简单加和,也就在根本上取消了复杂性,或者说消解了事物的复杂意义。其次,表现在还原论面对复杂系统的乏力。近年来还原论在脑科学、神经科学等复杂领域的屡屡碰壁就是最好的例证。

(二)量化研究及其困境

量化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是社会科学领域的一种基本研究范式,其立足于一种从理论到经验的还原论,主张从理论到经验是一个从抽象到具体、从模糊到精确的过程[7]。量化研究是用于确定事物某方面量的规定性的科学研究,就是将问题与现象用数量来表示,进而去分析、考验、解释,从而获得意义的研究方法和过程。

量化研究作为还原方法论下的重要研究手段,因其立足于一种从理论假设到数据验证的还原论。受还原论的影响,量化研究也继承了还原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即在采用量化研究方法的研究中也只有在保证了部分与整体的具有一致性的基础上,研究结果才是可以为人信服的。因此,量化研究方法无法应对复杂系统的特定要求,即解答组成部分与整体系统之间的动态互动关系。

一般研究者认为量化研究强调理论、研究程序和预先设计;研究目的是为了确定研究要素的关系、影响、原因;研究方法则主要通过可控制、可操作的办法,主要以测验和量表或问卷收集数据;研究结果是呈现客观的统计数据。量化研究是以精确的实验来认识事物,有学者认为量化研究的特点是具逻辑的严密性和可靠性,它推导出来的结论通常是十分精确的[8]。然而十分遗憾的是,由于量化研究对于实验的环境、实验的对象、实验的实施条件、实验的操作程序等方面所具有的严格性与苛刻性,使得其在成为社会科学中最科学研究方法的同时,也成为了社会科学中受限制最多、最不适用的研究方式[9]。在今天社会科学领域研究中,量化研究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自工业革命以来,量化研究为科学研究的进步与发展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同时,随着量化研究在不同领域的深入和细化,量化研究方法本身的诸多问题逐渐暴露出来。首先,很多量化研究的研究对象细分得过于“狭窄”,一味追求研究对象的细分而忽略了对这种细分必要性的考虑,而非必要的细分会让研究失去其指导实践的意义;其次,因为量化研究本身的高度标准化特性,所以部分研究者只要稍微改变一些研究因素,便可以批量“生产”论文,这也是量化研究论文同质性问题大量存在的主要原因之一。具体而言,量化研究最为严重的问题在于过分强调研究方法工具导向,以至于该研究方法常常脱离研究对象、研究目的、研究情境,如同在研究方法“榔头”面前,所有研究对象全部变成“钉子”。这就是西方“只在灯下寻找钥匙”,或中国“刻舟求剑”的含义。毋庸置疑,这种思想与方法严重分离的工具导向倾向危害极大。

(三)抽样式研究的继承性缺陷

量化研究除了上文提到的由研究操作规范引起的问题,其具体研究方法中存在的问题显得更加棘手。在量化研究中研究者往往采用“选取样本”,通过研究样本来推测整体的研究方式。所以,我们也将这样的科学研究称之为“抽样式研究”。本质而言,抽样式研究的科学性取决于“样本”和“整体”的一致性、同质性。但事实上,样本和整体的一致乃至同质其实并不是普遍现象。基于原子论的抽样式研究,它的优点在于智慧层面的投入产出比比较高。但是,在以还原论为方法论的研究中,除非我们能证明样本和整体之间具有同质性,否则研究结论的可靠性基本上等同于掷骰子,上文中提出的科学研究领域的可重复性危机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抽样式研究面对复杂研究对象时,如同盲人摸象:抽(摸)到大腿的就说像柱子,抽(摸)到尾巴的就说像绳子。如此,可重复性差是不言而喻的事情。量化研究方法在今天的主流科学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而抽样方法又是量化研究中的重要手段。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抽样式研究本身的缺陷也是近年来西方科学研究中可复制性危机的最重要原因。

三、西方研究的转向

(一)对整体论的关注

鉴于量化研究中的可重复性危机愈演愈烈,还原论在面对复杂对象时处境艰难,西方科学研究开始关注整体论。整体论认为,将系统打碎成为它的组成部分的做法是受限制的,对于高度复杂的系统,这种做法就行不通,因此,我们应该以整体的系统论观点来考察事物。比如:在医学领域,还原论如西医讲求把人体分成各个系统,如免疫系统、消化系统、血液系统等,并分别对这些系统再进行细分,最终达到对整个人体的了解。整体论如中医,中医把人体看作是一个整体,关注“输出”的病症,无穷的病因导致的病症是有限的,同一种病因在不同的人体上也可以导致不同的病症,中医根据病症加以施治,这就是为什么中医可以异病同治、同病异治。换言之,中医认为,人体是一个整体而动态的复杂系统,其组成部分之间相互依赖、相互转化。

西方学者眼中的整体论也有一个基本区分,即机械整体论与有机整体论。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把机械整体论看作是原子论和有机整体论的结合部。机械整体论把事物看成是一个钟表式的紧密耦合(tightly coupled)机械系统,而该系统组成部分可以类同或完全一样[10],人们通过构建机械系统模型并加以研究来获取对事物的认知。当今社会,诸多学科科学研究中的建模就是基于机械整体论的做法。任何机械系统的母系统均由子系统构成,而且母系统之外还有更大的母系统。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机械整体论可以看作是原子论的升级版。

然而,有机整体论和原子论及机械整体论具有关键区别。有机整体论认为事物根本属性具有两大特征[10]:(1)有机系统由组成部分之间的整体与动态的互动关系所界定,具有松散耦合(tightly coupled)特征。(2)该组成部分具有多元特征,因此彼此高度互补。换言之,有机整体论认为,只有从整体与动态的视角去把握,才能获得事物或现象的本质真相。伴随着人类科技的发展,有机整体论观点日益受到重视。如今达成普遍共识的是,对于复杂系统而言,1+1≠2 的现象非常普遍,我们并不能通过拼积木的方式来获得对整体的本质理解。这就如同我们不能通过研究一个人的手指而获得对他人品的认知那样。例如,作为复杂系统理论基础的涌现概念(emergence)认为,复杂系统的整体大于组成部分之和[11]。

不可否认,有机整体论也不是完美无缺,其弱点也非常明显。我们虽然知道对于复杂系统而言,有机整体论更加有效。但是,如何在整体上把握事物的本真却需要与之相匹配的心智模式。这就如同中医里的“望、闻、问、切”,“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追求不同的效果,需要不同层级的心智模式。有机整体论研究,需要更高层级的心智模式。

(二)整体论世界观下的质性研究

质性研究是相对于量化研究而言的,也是科学研究的基本步骤和基本方法之一,它以整体论作为世界观,通过观测、实验和分析等,来考察研究对象是否具有这种或那种属性或特征,以及它们之间是否有关系等。由于它只要求对研究对象的性质作出回答,所有又称为定性研究。质性研究最重要的是研究者进入研究现场,以自身为研究工具,与研究对象有深入互动,最终形成真实的研究材料[11]。质性研究相对于量化研究更强调意义、经验、描述等,质性研究的具体研究方法有很多,尽管这些研究方法在收集、处理资料以及适用范围上都不相同,但这些研究方法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于,这些研究方法都要求研究者在处理和分析材料时要保证客观性和中立性(如下表)。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质性研究的基本方法无一不强调研究主体的“客观性”和“中立性”,从而保证研究过程及研究结果的科学性。但问题在于,到目前还鲜有学者能够说出如何才能做到在质性研究中保持足够的客观与中立。这种尴尬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为自发出现的质性研究还没有理顺这种研究范式在世界观、方法论和具体研究方法之间的关系,这也是本研究重点关注的问题。

(三)质性研究的方法论困境

从质性研究方法的特点可以看出质性研究对研究者的要求是很高的,这个特点一方面决定了质性研究并不适合大多数研究者,另一方面也影响了质性研究的发展,尤其是质性研究对研究者的悟性要求颇高[10]。质性研究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理论自身的方法论困境问题,关于质性研究的方法论争辩由来已久,不同学者对于质性研究方法论的看法往往大相径庭。陈向明曾在《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一书中指出,“量的研究就是建立在实证主义的理论基础之上的……质的研究主要基于另外三种‘另类范式’,即后实证主义、批判理论和建构主义”[12]。中国台湾学者刘仲冬在一篇文章中也明确宣称,“量性研究遵循的是实证主义方法……质性研究基本上是对抗实证主义的”[13]。美国学者塔沙克里和特德莱也认为,在社会和行为科学领域实证主义范式强调所谓的定量研究方法,建构主义范式则主张定性研究方法。为此,学界对质性研究的方法论围绕建构主义、人文主义、解释主义、批判理论等争论不休。

虽然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采用“定性研究方法”,但是相当一部分依然停留在形式或者名义上,从整个研究的思考方式到实际操作过程、包括评价都深受定量思维的制约[14]。此外,“定性研究”因其技术门槛低而普遍存在概念滥用的问题。换言之,一些研究者往往没有经过系统的方法论训练就从事所谓的“定性研究”,甚至达到了不使用定量研究方法的研究者也可以自称使用“定性研究”的地步[15]。虽然因为随着量化研究在一些领域遇到瓶颈,让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关注质性研究,但是如果质性研究在方法论上不能形成统一的定论,面对量化研究者的质疑,质性研究无疑将不攻自破。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质性研究方法论的模糊直接导致“伪质性研究”的辨别困难,造成了很多质性研究乱像。

对于解决复杂系统的问题,西方社会科学研究提出了“质性研究”解决方案,这个方向是没有错的,即以人为研究工具,用人的综合信息处理能力极强的特征来对应复杂的整体性研究对象。但是,质性研究仅仅只能看作是起步,还需要解决很多不能自圆其说的问题。例如,质性研究要求研究者必须保持独立性和客观性,但是如何保持独立性和客观性却缺乏行之有效的措施。众所周知,量化研究的世界观为原子论,方法论属于还原论,具体技术层面则大多采用抽样技术。这样,世界观-方法论-研究方法就形成了一个自洽体系。虽然有机整体论可以表述得非常清晰,也很容易理解,但是如何基于有机整体论去探索世界却很费周章,因为就世界而言,我们人(研究者)都是世界的一个构成部分,构成部分如何能理解整体?就具体的社会现象而言,它如何能从环境中剥离出来而又能保证他的整体性?或者说,社会科学的研究如何在充分尊重环境的情况下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和影响的研究对象展开研究?当下质性研究之所以对研究主体客观性、中立性的保持缺乏足够的指导理论,是因为它虽然感受到质性研究的世界观是典型的整体论世界观,但是在具体的研究方法和世界观之间却缺少了“方法论”的清晰认知。

表 质性研究方法梳理

为此,我们建议跳出现代西方哲学的局限,转向东方传统哲学,探寻未来出路与方向。值得特别指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哲学或许可以为解决质性研究的诸多问题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四、东方有机整体观与“天人合一”

(一)有机整体观视角的东方本体论

就整体论世界观来说,如李约瑟所言:“西方社会是在莱布尼茨以后才开始了解和重视这种方法的,而中国从古代起一直都有整体动态思维的传统[16]。”在具体的探讨“天人合一”的内涵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东方哲学中以“道”为核心的有机整体观。有机整体观是中国传统思想重要的具有鲜明特点的思维方式,“有机”强调动态的把握,这种世界观恰好可以弥合西方研究范式中原子论以及机械整体论与有机整体论的裂隙。

上文我们提到“道”是有机整体观的核心,在东方的传统哲学中,尤其是易经范式中,“道”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概念。“道”既是研究的起点,也是研究的终极目标,这取决于道与万物之间的特殊关系。关于这一点,老子在《道德经》中作如下描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句想表达的意义首先在于整个世界的运转服从一个叫“道”的客观实在。“道”统帅一切客观事物,把持着一切客观规律,一切事物的发展,各种客观规律的内涵都是诞生于“道”。但是,这种客观性只是相对的,并不完全脱离人类的主观认识。因此,从本体论视角来看,“道”兼有客观性与主观性特征,是客观与主观的有机融合,即“天人合一”的本意[10]。这一有机融合理念在量子物理研究中得到有力证明,尤其是客观全面潜在性(不确定性)与主观特定实现性(确定性)的融合(Hahn &Knight,2020)。

在揭示“道”与质性研究的联系之前,我们有必要对“道”进行更详明的阐述。所谓“道生一”是说宇宙的终极规律一“道”派生出了世间万物的源头“一”,“一”代表的阴阳还未分化,宇宙洪荒时的状态。当事物处于“一”的阶段和状态时,它是混沌不分的。所以,这个时候如果你用原子论世界观采用抽样的方式进行科学研究,那么由于样本与母体的同质性,你是可以得到关于母体的本质认识,这就好像混沌一碗白米粥,喝一口就知道了满碗的味道。

而“一生二”阐述的就是万物的本源开始分化出阴阳,阴阳是万事万物发展的基本要素和动力机制。所谓“两仪生四象”说的就是“二”这个层面的涵义,是万物从混沌开始形成基本的动力机制,即阳多阴少或阴多阳少这样的方向发展,这也是四象的由来。对于科学研究而言,一生二告诉我们的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被一对基本矛盾所左右,这也是变化不过四象的由来。

当一生二的阶段到来时,则是指事物摆脱了混沌状态,开始形成基本的系统。这个时候,如果你采用系统整体论,以建模的方式就可以演化事物的变化,这就是中国文化中,“变通莫大乎四时”说法的由来。这就好像吃披萨,只有吃完具有结构代表性的三角形一块,才知道整个披萨的味道。

所谓“二生三”则强调的是阴阳交。阴阳交合,客观事物的多样性开始呈现,其结果就是“三生万物”。三代表的状态就是阴阳交,阴阳交合之后,事物进入复杂性演变阶段,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这个三就是天、地、人这样一个结构。事物进入复杂性系统阶段,抽样和建模都无济于事。因为“三”相当于西方研究范式中的有机整体论阶段。在这个阶段,因为局部是整体生成的,“万物都在万物中”。

对应这个阶段,西方科学研究演进出了“质性研究”的范式,即以人为研究的主体和工具,以人的整体性来感受复杂系统的整体、本质的属性。这种做法其实是几千年来,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并不少见,也就是庄子所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里的“圣人之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如何从整体的、动态的视角把握事物本质的关键,也就是中国传统研究中强调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目前,西方的质性研究范式遭遇的问题,不能就质性研究者如何保证客观性、中立性给出满意的答案,就是出在“圣人之心”这个环节上。西方科学强调不同主体的可重复性,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性。

(二)“天人合一”的内涵

我们提到“道”统帅一切客观事物,而“天人合一”是通往“道”的方法指引,那么到底何为“天人合一”。“天”和“人”是中国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两个基本概念,中国历代思想家对天人关系的论述与探讨从未停止,司马迁说他的《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一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自先秦至明清,历代思想家在对“天人关系”的回答中,“天人合一”构成了一种主流观点,不同的学者对这一命题的理解和阐述不尽相同,对这一命题深度和广度的探究各有其言。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

1.“天人合一”的起源

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究竟起源于何时,学者们有不同的看法。汤一介认为,《郭店楚简·语丛一》中“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是最早最明确的“天人合一”思想的表述[17]。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说明《易》是一本讲“天道”与“人道”的书。还有学者认为“天人合一”说起于孟子,孟子主张天与人相通,强调人性的道德意义有天道为依据。张岱年认为,“天人合一”的思想起源于先秦时代,但明确提出“天人合一”四字成语的是张载[18],之所以产生这些不同的观点,主要是因为学者们是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探讨,有些是将“天”和“人”相关表述同时出现,有些则强调对天人关系的讨论,而张岱年则从作为思想和成语两方面区分了“天人合一”的起源。

2.关于“天”的争议

在“天人合一”问题中,对“人”的涵义争议较少,但是对“天”的理解,不同的学者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汤一介认为归纳起来至少有三种:主宰之天(有人格神义)、自然之天(有自然界义)、义理之天(有超越性义、道德义)[17]。其中主宰之天有皇天、上帝之义,代表着最高神性。自然之天则是与“地”对应的天,即人们平常所说脚踩大地,头顶蓝天。而义理之天则增加了道德意义,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们的追求。张岱年对“天”的解释与汤一介大致相同,“所谓天有三种含义:一指最高主宰,二指广大自然,三指最高原理”[18]。任继愈认为,春秋战国以来,“天”有五种含义:主宰之天、命运之天、义理之天、自然之天、人格之天[19]。林俊义将“天”根据历史顺序,综合抽离出12种涵义:天为人格神;天为天象或气象;天为天象或气象的规律(天道);天为天命;天为自然、天、天真;天为天志;天为群物之祖;天为理(天理);天为性(天性);天为心(天心);天为气(天气);天为宇宙空间[20]。

此外,季羡林(1996)将“天”理解为大自然,“人”就是我们人类,“天人关系”讲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21]。综合上述学者的多元观点,不管“天”的涵义多复杂,大致可以概括为两方面:一是自然意义上的天,具有客观物质性;二是抽象意义的天,这类天被人们赋予了多种人格意义,呈现出许多现实需求。关于“合一”,张岱年认为“合一”与现代汉语的“统一”可为同义词,合一并不否认区别,是指对立的两方彼此既密切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关系[18]。

(三)“天人合一”的发展与演变

“天人合一”观念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学者们较为一致的观点“天人合一”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先秦、汉唐、宋明道学[22]。先秦时期的思想家对天人关系的表述众多,孟子提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从孟子关于知性知天的言论来看,可以说孟子肯定了人性与天道的统一[18]。同时,孟子并不认为天是神,人们只要能尽心养性,就能认识天[21]。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齐物论》中指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是道家对“天人合一”问题的一些表述。到了汉代,董仲舒从“天人相类”出发,讲“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提出“天人感应”说,认为天和人之间存在必然联系,一定层面肯定了天与人之间相统一的关系。张载的“天人合一”说是宋明道学的开端,其从“诚”和“明”讲天人合一,认为“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正蒙·乾称》)。张载之后,又有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相继发展了“天人合一”说,两个学派都把“天”理解为“理”或“天理”,区别在于陆王更强调“心”的作用,理在心中,吾心即是理。

近现代以来,学者将“天人合一”思想的贡献与人类未来的发展相结合。钱穆先生在其逝世前最后一篇文章中多次强调“天人合一”观的重要性,“在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观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我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23]。

通过对古今学者相关研究的梳理,笔者认为,“天人合一”,即指人在道德和修养上的一种超然的境界,是一种以人自身作为认识工具,在一种人与世间万物极度和谐统一的状态里领悟世间真理的方法,也就是道家所说的“悟道”。

五、“天人合一”与质性研究

(一)“人”如何认识世界

上文已经提到“天人合一”与质性研究遵循共同的世界观,即有机整体观。在此基础上,“天人合一”如果要为质性研究提供明确的方法论指导,首先需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即人如何认识世界,涉及到质性研究方法的科学性问题,这个问题本质上是在回答人和世界的关系。简单地说,关于人和世界的关系一般观点有两种:一种是人和世界是相互独立、彼此外在的平等主体,这种观点需要回答一个主体如何能够认识超越其自身范围的外在的问题。另外一种是把世界看作是一个整体,我们人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融身于世界之中。这种观点导致了质性研究的第一个问题,即人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如何来认知整体。“天人合一”作为中国古代哲学家认识事物的基本方法,以经过特殊训练、不同于常人的“圣人”为研究的主体,以人类自身某种特殊的临界状态作为研究的工具与方法,使用有别于现行文字体系的文化符号系统作为自身的语言系统,以“制器尚象”的方式进行实践研究[24]。它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并不是通过一系列的推理或分析,而是通过“圣人”在一种“临界”或“超然”状态下的顿悟,即人与事物或现象融为一体之时的特殊视角与特殊效果,这在中国传统道家以及中国禅宗理念与实践中得到充分体现。理论“圣人”的说法,顺承了质性研究中对研究者要求极高的特征,并不适用于大多数研究者。这种“临界”或“超然”的状态依托的是人在思想和道德上极高的修养。“天人合一”正是在一种内心保持极大的虚空与宁静,无功利追求的状态下,凭借内心直观来把握世界万物以达到与世间万物的契合。这也就是上文庄子所说的:“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里的关键在于后半句,“圣人之心”可以作为天地万物之明镜,人融身于世界之中,依寓于世界之中,繁忙于世界之中,乃是人的特殊结构或本质特征。“圣人之心”是工具,是世界万物之展示口,世界万物在“此”被照亮[25]。从这个角度,“天人合一”就回答了人作为部分如何认识整体的问题。如果不承认人可以为天地万物之鉴,质性研究就将永远在客观性和中立性这个关键点上绕圈圈。

(二)“天人合一”如何做到客观中立

对于质性研究中存在的第二个问题,即如何做到人的客观性与中立性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回溯这个问题的根源。关于客观性、中立性的问题的本源在于西方哲学中“主客二分”思想规制下的“价值中立”原则。“主客二分”在笛卡尔之后成为西方科学研究中被普遍遵循的原则,简单来说,“主客二分”强调的是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这里的主体是指人或人的思想,客体是我们认知的对象。“主客二分”哲学认为,如果我们想要认识事物(客体),就必须将自身(主体)从所要认识的事物(客体)中独立出来,这是认知事物的一个必要条件。而“主客二分”思想规制下的“价值中立”原则,就是要求在研究行为中,研究者需要保证自身的独立性与客观性,充分尊重客观现象。质性研究的支持者虽然不强调“主客二分”,但基本上都认可“价值中立”的原则。质性研究是基于整体论的研究方法,其一方面需要以研究者个人的经验和敏感作为工具来有效地洞察研究对象,另一方面又需要就如何做到“价值中立”或人的中立性、客观性给出解答。目前,质性研究的研究者在如何做到“价值中立”这个问题上,始终未有定论。在此,“天人合一”就需要回答质性研究中如何保证“价值中立”这个问题,从而让质性研究达到从世界观到方法论再到具体研究方法的自洽。“天人合一”是天人一致或天人相通的意思,即人和自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故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规律,达到人与自然和谐[26]。它不把世界看作是独立于人之外的纯粹个体,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它并不抛弃对象的感性、个别存在,它也不停留或执着于感性存在,它是理智、情感、意志等多种心理机制合为一体而对世界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是客观与主观的有机融合,它对世界所做的是一种整体性而非分解式的把握[27],这一点与质性研究不谋而合。到这里,“天人合一”已经回答了质性研究的研究者应该如何保证客观和中立的问题,它强调的是研究者在极高的修养和“超然”的状态下对于事物的把握。

具体如何做到“天人合一”或者说如何通往这种“超然”的状态?在中国诸子百家的理论思想体系中,有许多宝贵的理论思想和实践经验。如庄子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是在追求极高道德上的修养,追求忘掉自己,不怀功利心、名望心,以此为基础,才能成为顿悟世间万物的“圣人”。再如儒家的养气,道家的修真、佛家的禅修都是帮助人在感受天地万物过程中保持客观中立的思想,从而实现人在道德修养上的“圣人”追求。此外,获得2020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数学物理学家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指出,人脑的结构和发生在量子水平上各种效应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换句话说,人脑就像一台量子计算机,它们都是在整体水平上发挥作用。彭罗斯还指出,人类之所以能够知觉到数学真理,是因为人类大脑的真正结构正好反映了这种真理,和“天人合一”不谋而合,从物理学和数学的角度佐证了“天人合一”中强调的超然状态下的“顿悟”的科学性。

近年来,西方发达国家研究机构,例如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纷纷开设禅修、正念、冥想等方面的研究其实就是为了追求这样一种结果,学习这样一种能力。东方中国人自文明之初就是以整体论世界观看待这个世界,也正是基于整体论世界观看世界,所以华夏文明才得以高速发展,引领世界文明数千年之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形成了一系列基于整体论世界观的研究方法论,“天人合一”便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方法论之一。

六、结语

综上所述,如果不能够很好解决从整体论世界观到“天人合一”方法论,再到具体质性研究方法之间的自洽,则质性研究很难成为一种具有普遍公信力的研究范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方质性研究的理论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中国,基于“道”的整体论世界观,以“天人合一”为方法论,以“拟象设卦”的具体研究方法,做到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客观和中立,解决了客观与主观互动融合系统(自然生命与社会生活融合系统)和天地复杂系统(华夏天文历法)的互动与理解。

量化研究与质性研究作为不同的研究方法,本身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不同方法适用于解决不同的问题,研究者根据所要解决问题的特点合理地选择研究方法才是科学的追求。在面对质性研究由来已久的方法论困境,西方哲学难以厘清质性研究在世界观、方法论和具体研究方法之间的关系。本文尝试另辟蹊径,从中国传统哲学中为质性研究方法论困境提供新的视角,即“天人合一”。而关于东西方文化的不同,费孝通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句话放在东西方科学上也非常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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