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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传统水资源开发中的人力成本下限管窥

2021-06-01张景平

关键词:河西走廊灌溉水利

张景平

[兰州大学,兰州 730000]

一、问题的提出

从古至今,干旱区的开发活动无不以水资源的开发利用为前提。亚欧大陆腹地广袤的干旱区域,诞生了诸多以灌溉农业为基础的发达文明。中国西北部的甘肃河西走廊及新疆天山南北诸绿洲即是其中代表,具有发展灌溉农业的悠久历史,多次出现沟洫纵横、黍稷盈畴的水利开发高潮。学界对于历史时期中国干旱区水资源开发问题的研究,一方面运用自然科学手段研究历史环境变迁、揭示不同时期水资源总量与区域生态环境的变化,(1)自然科学方法特别是所谓“社会水文学”在干旱区历史领域运用的代表性成果诸多,但其框架较有代表性者仍然首推程国栋等著:《黑河流域水—生态—经济系统综合管理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微观研究实践中探讨历史时期水资源开发问题较有代表性与方法原创性的为颉耀文、陈发虎:《民勤绿洲开发与演变》,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年。另一方面则从讨论人类开发活动本身入手、分析与水资源开发活动相关的各种生态与社会问题。(2)干旱区环境史或历史地理研究中以水资源开发为核心问题的代表成果如李并成:《河西走廊历史时期沙漠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年。半干旱区的相关研究亦颇有涉及水者,如安介生、邱仲麟:《边界、边地与边民:明清时期北方边塞地区部族分布与地理生态基础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行龙、胡英泽、张俊峰等学者对于山西水问题的探讨素为精深,两辑“田野·社会丛书”中有大量关于灌溉、生活用水的深入探讨,兹不赘。在干旱区社会与环境问题的研究中,人口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要素;围绕着人口问题,多数研究或隐或显地遵循着下述两个逻辑理路:首先,在开发活动的上升期,人口的增殖带来了更多的劳动力,促进了水利工程的修造,不断提高水资源利用率,进而促进了灌溉农业的繁荣,这是传统经济史、屯田史研究的重要依据;其次,当人口达到一定数量时,灌溉活动对水资源的消耗不断逼近特定生产力水平所能达到的水资源利用极限,造成灌溉用水稀缺并带来社会冲突,不但限制了开发水平的进一步提高,甚至反而会造成水利废弛、生产萎缩、生态退化。

很长一段时间中,笔者对于上述两条逻辑、特别是后者的有效性深信不疑。在主持清华大学“河西走廊水利史文献抢救性整理与研究”实际工作的过程中,笔者与同事发现晚清民国是河西走廊水资源开发活动的低潮期,各种文献中普遍表现出灌溉水量的极度稀缺与广泛存在的恶性水利纠纷事件描摹出一个水利领域多事之秋的生动历史图景。但在相关研究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两个较为特殊的现象,分述如下。

首先,民国河西走廊虽然表现出“全面缺水”,但实际人口数量却远远小于此前清代的极盛时期。以河西走廊西部的讨赖河流域为例,整个18世纪与19世纪人口快速增长,嘉庆年间(1796—1820)流域人口达到370000人左右。在整个清代,流域水利秩序较为平静,地方文献仅有两起小型水利纠纷记录,而在乾隆十七年(1752)陕甘总督巡视至此专门提到该处“无争水之家”。(3)《陕甘总督自兰城至肃州所见情形折》,《宫中档乾隆朝奏折》,台北:文津出版社,1999年,第3册,第71页。讨赖河流域人口在清末陕甘回民起义中损失严重,宣统元年(1909)共有50838人,(4)参见《肃州直隶州地理调查表》,甘肃省图书馆藏宣统元年抄本;《王子庄州同地理调查表》,甘肃省图书馆藏宣统元年抄本。至1938年恢复至129703人。(5)参见甘肃省档案馆编:《甘肃历史人口资料汇编》第二辑下,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页、第45页。从1928年开始,讨赖河流域因灌溉用水不敷,爆发了上下游之间以“酒金水案”为代表的全流域水利冲突,并在1936年发展到上千人械斗的状况,引发了甘肃省政府的直接介入,直到1947年才因为鸳鸯池水库的修建而得以解决。(6)参见张景平、王忠静:《干旱区水利危机中的技术、制度与国家介入:以河西走廊讨赖河流域为个案的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46-55页。因此,讨赖河流域水利冲突与纠纷的高峰实际上是在人口数量大大低于其历史最高点时。我们当然可以怀疑这是因为一次长达数十年的极端枯水事件造成的结果,但根据现代水文学原理分析出的河流丰枯规律,此种情况的出现微乎其微。(7)张景平:《“旱”何以成“灾”:河西走廊西部地区水利现代化进程中“旱灾”观念演变研究》,“旱暵水溢:世界历史上的河流、洪涝与旱灾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北京,2013年5月。

其次,民国时期河西走廊部分区域在报荒告歉时,常常出现“渠大人稀”的说法。以黑河流域的临泽县为例,1935年鸭子翅渠民众上书地方当局要求减免当年赋税时说道:“民等地近斥卤,全仰黑河并诸山水灌溉;清季变乱以来,渠大人稀、灌溉失时,竟至比岁不登。”(8)参见韩千寻等:《临泽鸭子翅渠民为乞冬水救济由》,1935年1月,张掖档案局藏未编目民国档案。1941年该县红山渠民众上书亦称:“民渠之患在于水盛沙丰,使丁男尽充长夫才可数十辈,至良田千亩暌违水泽。”(9)参见临泽县政府:《临泽中五乡水利案调查纪略》,1941年12月,张掖档案局藏未编目民国档案。这两条引文的“渠大”“水盛”明白交代,这些渠道的供水能力是极为充裕的,但因为人口或曰可用劳动力太少,致使灌溉活动不能很好展开,造成粮食减产。

上述两个现象对笔者造成一种启示:当河西走廊灌区的人口低于某个下限时,是否有可能导致灌溉活动的失效与紊乱?笔者谨结合干旱区传统水利活动的技术特点、干旱区特殊水文规律与耕作制度,对历史时期河西走廊传统灌溉活动所需要的人力成本做一分析。

二、人力成本下限存在的依据: 河西走廊前现代水利活动 中的人力成本分析

在现代水利技术引入之前,河西走廊各类水利事务皆需人力为之。农业时代,主要水利工程如大型干渠的新建虽然耗费大量人力,但不可能经常进行,主要的人力消耗集中于日常灌溉活动中。在河西走廊,日常灌溉活动除农民在自家田间进行作物灌溉外,更主要的人力消耗集中在渠首维护与渠道清淤之中。

在灌溉系统中,渠首的功能在于引水入渠,是将天然水源转换为灌溉用水的关键设施,作用至关重要。渠首的核心是能够起到导水或壅水功能的水工建筑物。明清时代,我国中、东部地区的大中型渠道,普遍采用“桩基条石式”的水工修造模式,即在河道中以硬木桩作为基础、以浆砌或刚性连接之条石作作为导水或壅水建筑之主体。但河西走廊诸干渠,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普遍采用的是“石囷堆累式”的水工修造方法,即用小型木材与芨芨草绳等编成柔性框架填充卵石,直接堆累成导水或壅水建筑物。与“桩基条石式”渠首相比,“石囷堆累式”渠首的历史更为悠久,元代之前的都江堰鱼嘴即用此法修筑,具有工艺简单、修造方便的优点,但在稳定性与可靠性方面亦有明显缺陷,尤其难以抵御大流量洪峰的冲击,不能作为永备水工建筑,需要频繁维护。(10)参见张景平:《丝绸之路东段传统水利技术初探》,《中国农史》2017年第2期,第12-21页。

河西走廊多数灌区地近沙碛,毗连的祁连山等山地石质破碎,难以提供可用条石,更兼大型硬质乔木匮乏,采用“石囷堆累式”渠首有其不得已处;渠首的维护即所谓“上坝”活动,便成为河西走廊农户需普遍承担的劳役负担。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每年的5月上旬至6月中旬为河西走廊主要作物之一春小麦(当地称为夏禾)的集中灌溉期,旧有“灌溉端资立夏初”之说。因此渠首的年度大修被安排在清明至立夏之间进行,称为“春修”或“旱修”。“春修”或“旱修”的实质是重建渠首,工作内容包括草笼编织与坝体堆筑两项内容,需要劳动力总数较多,但由于整个过程持续时间近一个月,且此时诸河尚处于枯水期,因此劳动强度并不大,农户多轮流前往工地服役。从6月下旬至8月,河西走廊开始进入汛期,各河将普遍迎来数次洪峰,而洪水在当地灌溉水源中占有很大比例,尤其是对于另一主要作物糜子(当地称为秋禾)意义重大。但正是在汛期中,“石囷堆累式”渠首会因其不稳定性遭到冲毁,此时如不在极短的时间内抢修完毕,则水不能入渠,不但洪水不能利用,亦将影响后续灌溉。这种汛期的渠首抢修称为“夏修”或“水修”。由于河西走廊诸河的水文特性决定了夏季洪峰呈尖瘦型,即俗称“来得快走得快”,只有尽快地将渠首抢修完毕,才能实现洪水资源的有效利用。因此,“夏修”或“水修”往往需在短时间内动员大批劳动力到渠首进行高强度劳动,每年往往需要进行数次,且在时间方面没有规律。(11)参见沙玉清、陈之颛:《河西居延新疆水利考察报告》,国立西北农学院农田水利研究部1945年编印,第9页;中华民国水利部河西水利工程总队:《临水河流域农作物耕种节令调查表》,收于《临水河流域灌溉工程规划书》。

在汛期进行渠首抢修的同时,洪水对渠道造成的沙石淤塞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由于河西传统渠道普遍没有可靠的闸门设备与排沙、拦沙装置,大量泥沙、卵石涌入渠道,淤塞进水口或淤高渠底,如不能迅速清理,即使渠首及时修复仍然无法引水灌溉,故与“夏修”或“水修”同时进行的“挑渠”即清淤工作也是一项耗费大量人力的高强度工作。由于地质构造原因,祁连山区盛产卵石,大小不一的卵石较之泥沙对渠道具有更大的破坏力,有时仅凭单人使用锹、镐等工具无法排除,需要多人一起使用一种担架式的工具“抬把子”方能完成,这使得渠道清淤更为艰难。在水利现代化进程中,河西走廊卵石入渠的问题长期困扰水利工作者,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屡次试验攻关后方探索出“底栅栏”式渠首建筑,民众至此方告别“挑渠”之苦,这一经验后推广至具有相似地质背景的新疆地区。“挑渠”对于沿山灌区尤其是一项重要而困难的工作。沿山灌区的干渠起始段多为建筑在沙岩峭壁上的长大隧道,在修建时为方便进入与倾倒渣土,每隔一定距离设置窗洞一座,窗洞底端高于渠底一到二尺,自外观之若笛箫之孔。洪水挟沙石入渠后,迅速将渠底淤高至与窗洞底端平齐,随即从窗洞大量外泄,并不断淘蚀窗洞边缘使其不断扩大,最严重者将导致隧道坍塌。沿山灌区的民众不得不为渠道清淤付出更多精力,整个劳动过程还要在狭小的隧道空间内进行,其辛劳可想而知。(12)童华:《九家窑屯工记·祭千人坝龙神文》,北京图书馆古籍出版编辑组编:《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79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59-261页;《冯天义访谈材料》,张景平、郑航、齐桂花主编:《河西走廊水利史文献类编·讨赖河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918-921页。

总而言之,前现代技术条件下,河西走廊汛期的渠首维护与渠道清淤需要在短时间内投入大量劳动力。这种劳动力征派方法被民众形象地称为“烟洞子工”或“锅底子工”,即不按照平常的劳力征派原则进行动员,凡生火做饭的人家一律无条件出人参与。(13)参见《单新民访谈材料》,《河西走廊水利史文献类编·讨赖河卷》,第912-914页。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甚至有地方领导人规定,干部下乡工作时如遇“水修”,一律暂停执行原任务并无条件加入其中,直到渠道恢复正常进水。(14)参见李名扬:《忆马能元同志二三事》,《金塔文史资料》第1辑,政协金塔县委员会1989年编印,第61-62页。在现代化灌溉系统兴建前,“夏修”或“水修”中劳动力深感不足的情况曾广泛见于各种政府文件与民众记忆中。从这些事实可以知晓,如果一个灌区的人口数量低于一定限度,则在汛期不能一次性投入足够的人力成本保证渠首抢修与渠道清淤顺利完成,欲将灌区整体灌溉活动维持在一个较低的规模往往亦不可得,直接导致的是灌溉效率大幅降低。在渠首抢修中,如果人力投入不到位导致坝体不牢,其后果往往是坝体垮塌,这就并非引水量有所减少的问题,而根本上就是无水可引的问题;在渠道清淤中,人力投入不到位导致某渠段壅塞,其后果往往是水溢渠断,这也并非引水量有所减少的问题,而是无水过流的问题。当人力成本的供给低于人力成本下限时,灌溉用水供应的减少幅度会比人口的减少更为剧烈,长此以往将酿成整体灌溉秩序的崩溃。

三、灌溉活动“人力成本下限”的微观分析:以马营河与洪水坝灌区为个案

马营河灌区位于河西走廊中部酒泉、张掖两大绿洲之间,以中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二级支流马营河为灌溉水源,清代、民国时期自上游至下游分别包括屯升、清水两个子灌区。该灌区始建于清雍正十年(1732),时称九家窑屯田,是清代河西走廊屯田的重点区域之一,一度于此设肃州州判一员。该灌区的核心工程是一条名为“千人坝”的大型干渠,工程主持人童华为获得有利引水高程,将渠首修建于马营河出山口以上15华里的峡谷之中,并开凿总长千余丈的隧道群将河水引至山外,工程完工时可灌溉的屯田面积即超过万亩。(15)童华:《九家窑屯工记·祭千人坝龙神文》,北京图书馆古籍出版编辑组编:《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79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58页。这一工程经过不断扩修,在19世纪中期臻于全盛,同治二年(1863)可灌溉农田71815亩,灌区人口数超过17000。(16)《同治二年肃州直隶州赋役全书》,甘肃省图书馆西北文献部藏。然而仅仅两年后,回族猎户马文禄在肃州聚众反清,马营河流域成为回军与清军势力反复拉锯的核心地带,人口损失严重,大量耕地抛荒。(17)刘长生:《酒泉人口史》,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78页。同治十二年左宗棠克复肃州后,该灌区的人口与耕地面积缓慢恢复,但距离极盛时相距甚远。20世纪30至40年代,在内战、饥荒、鸦片泛滥以及抗战征调等大背景之下,马营河灌区经济衰退、民生凋敝,耕地面积与人口再一次双双下降,并且爆发多次水利纠纷,成为河西走廊中部水利危机较为严重的区域。

洪水坝灌区位于马营河灌区以西60千米,是酒泉绿洲的核心区域,以黑河二级支流洪水河为灌溉水源,清代、民国时期自上游包含大坝、新坝、花儿坝三个子灌区。该灌区始建于明洪武年间,核心工程为一座平原之中的石囷堆累式拦河坝,为九条干渠共同渠首。(18)中华民国河西水利工程总队:《酒泉洪水坝防洪工程计划书》,1948年编印,甘肃省图书馆西北文献部藏。洪水坝灌区毗连肃州城厢,是酒泉绿洲人口密度最大、开发程度最高的区域。同治回民起义特别是肃州围攻战期间,该灌区为攻守双方直接交战的前沿阵地,人口损失殆尽,但在战后也成为左宗棠予以大力扶植的区域,人口数量与耕地面积不断上升。在20世纪30、40年代,洪水坝灌区处于马营河灌区相同的时代背景,但灌区面积与人口保持基本稳定,灌溉秩序亦保持平稳(参见表1、表2)。

表1 晚清民国时期酒泉马营河灌区人口与耕地变化一览(19)本表数据分别采自《同治二年肃州直隶州赋役全书》、光绪《肃州新志》、宣统二年《肃州直隶州地理调查表》(甘肃省图书馆藏)、《甘肃全省新通志》(1942)、《酒泉县采访录》(甘肃省图书馆藏,1943)、《酒泉第二乡田粮调查表》(酒泉档案局藏档案历3-133-4)。

表2 晚清民国时期酒泉洪水坝灌区人口与耕地变化一览(20)本表数据分别采自《同治二年肃州直隶州赋役全书》、光绪《肃州新志》、宣统二年《肃州直隶州地理调查表》(甘肃省图书馆藏)、《甘肃全省新通志》(1942)、《酒泉县采访录》(甘肃省图书馆藏,1943)、《酒泉第四乡田粮调查表》(酒泉档案局藏档案历3-133-6)、《清水民众代表霍长吉等关于蠲免田粮的请愿书》(酒泉档案局藏档案历3-133-6)。

晚清、民国时期马营河与洪水坝灌区不同的发展轨迹固然由多种因素所造就,但灌溉水源的供给状况应当是极为关键的要素之一。就地方文献尤其是档案材料而言,民国时期马营河灌区与洪水河灌区民众普遍有水源不足的说法,而马营河的缺水状况更为严重。特别是该河下游的一些地区,更因为“干旱”而出现了人户逃亡殆尽的状况。但如果从自然禀赋方面观察,马营河灌区的水资源供给状况要好于洪水河。马营河多年平均径流量1.16亿立方米,洪水河为2.63亿立方米,但洪水河流域地处酒泉绿洲核心,其人口数量往往在马营河流域4~5倍以上,故马营河流域的人均水资源量远比洪水河要更加丰沛。

然而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清末以来马营河的人均耕地面积不断缩小,耕地减少得比人口更快;假定每亩耕地所消耗水量不变,则人口减少愈多,每人所消耗的水量反而愈少;换言之,人均水资源供应的下降随着人口总数的下降而日益明显。1948年的马营河流域较之1931年,人口总数减少21%,而耕地面积则减少44%,耕地减幅明显大于人口减幅,人均耕地面积大幅下降。在这样一个完全依靠灌溉的地区,农民绝对不会弃水,人均耕地的减少即意味着灌溉水源不足,说明耕地缩减并没有“节约”水,灌溉效率反而明显下降。相形之下,洪水河没有出现这个问题,人均耕地面积保持稳定,这说明灌溉规模虽有缩小,但灌溉效率并无重大波动。

从人力成本的角度可以解释这个问题。首先观察渠首抢修。经笔者现场踏勘,马营河千人坝渠首所在位置,峡谷河床宽约30米,渠首修造所需人力不多,但是不会少于100,因河西走廊西部普遍有“九九不下河”之说,(21)《昌马灌区水利史访谈资料》,张福言等口述、张景平采集,2015年7月25日,玉门。即抢修人数必须自100人起,人数过少不能应对突发情况,也不利于受益区的平均摊派。但在另一方面,该干渠下游宽达200~300米,沿线共有21个分水口,每个分水口皆镶坪筑坝,故每个分水口都要同时消耗一定人力成本,仅按干渠渠首一半估计,即为50人,则需1050人。故马营河渠首抢修共需1150人。洪水坝灌区虽渠首河床宽阔,但因采取放射状渠首,一次性投入渠首抢修最多不超过500人。(22)《冯天义访谈材料》,《河西走廊水利史文献类编·讨赖河卷》第918-921页。

其次看渠道清淤。前已指出,马营河灌区干渠千人坝多长大隧道,根据工程特点与之相似的张掖洞子渠史料分析,1932、1936、1944、1948年度分别投入492、501、500、480人从事夏季清淤,渠道长382丈,平均每人负责不到1丈长度。(23)《张掖洞子渠水修账簿》,1949年,张掖市档案局藏未编目民国档案。千人坝干渠长度在2000余丈,且渠道、隧道断面远大于张掖洞子渠,仅清淤一项,如按张掖洞子渠清淤所需的单位人口比例,马营河需至少同时投入2000人。洪水坝因地处下游,卵石较少,无隧道渡槽,四条干渠的清淤工作大为减轻,一次投入仅在1000人左右。

综合渠首抢修与渠道清淤所需人力成本,马营河灌区要维持有效灌溉至少要保证同时投入3150人。因此当其人口在1878年因战乱跌至6000人时,这意味着所有的男性不分年龄都投入到其中才能勉强维持。相形之下,洪水坝只需要1500人,虽然其人口在1878年跌至5000人,但其一次投入的人力成本只有其男性人口的60%,农民尚可承受。马营河灌区的人口数量恢复缓慢并且很快重新下降,与其较高的灌溉人力成本有重大关系。

除人口、耕地数据的变化可以直接体现出两流域人口减少导致的不同水利后果外,一些间接材料亦可说明这个问题。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笔者在洪水河灌区进行的家谱搜集与家族口述史的调查中,有诸多自述“解放前”从马营河迁来的例子,而在马营河灌区的类似调查中绝无由洪水河灌区迁来的例子。(24)《讨赖河流域水利史口述资料补遗》,张景平、齐桂花等采集,2017年2月至2018年10月。虽然这并不具有典型统计意义,其原因亦复杂,但民国时期洪水河流域水案频发,仍然能吸引马营河民众离开人少地多、人均水资源亦多的故土前来“加盟”,或亦表明马营河流域因人口减少导致的水利废弛。

四、结论与余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为,干旱区传统水利活动存在其人力成本下限。这个人力成本下限,即可在短时间内集中动员的最大人力数量。干旱区“高人力成本、低物力成本”的传统技术条件、径流月际变化极大的水文条件以及灌溉时间与汛期重叠的耕作条件共同决定了人力成本下限的形成。从敦煌文书情况来看,灌溉活动中人力成本的短缺是长期存在的。在8世纪的敦煌绿洲日常水利活动中,围绕灌溉活动形成的“渠社”即是为了解决渠道维护活动中的人力资源短缺而组成的民众互助组织。(25)郝春文:《敦煌的渠人与渠社》,《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由于干旱区水利技术的长期停滞,这种现象到20世纪60、70年代仍然长期存在。

然而在中东部地区的湿润、半湿润地区,从元代开始的水工建筑特别是渠首永备化的趋势可保证在以较少人力投入的情形下水进渠,灌溉活动变为以家庭为单位,水利劳动的主体场域也从渠道这样的公共空间转向个人农田,并大量使用水利机械。(26)姚汉源:《中国水利史稿》,北京:水利电力出版社,1979年,第6-7页。由此,劳动力被从繁重的水利劳动中解放出来,投入更有效率的生产部门。加以充沛的自然降水、较小的河流含沙量,都使水利活动不受“人力成本下限”的制约;即便因战乱等要素造成人口减少,只有灌溉规模减小而非灌溉效率的降低,水利不致废弛,社会经济能够很快恢复。

在干旱区,水工建筑的永备化并没有与东部地区同步实现。这就出现这样的现象:一俟因战乱造成人口骤减,特别是人口数量逼近灌溉活动的“人力成本下限”时,水即不能足量、按期入渠,灌溉效率大减。因此便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即大乱之后干旱区的经济恢复极为缓慢。如经过隋末动乱之后,全国人口大减、经济衰败,但经过著名“贞观之治”后,到高宗时期关中等地已经极为繁荣,然而河西走廊所在的凉州依旧“户口凋敝、民生荒残”。(27)史念海:《论唐前期的陇右道》,《河山集》,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4-50页。又明末大乱后,全国大部地区经过康熙朝六十年的恢复,经济、人口均大力发展,恢复到明末水平,但康熙末年河西走廊仍然没有恢复到明末水平。(28)陆伟东:《清代前中期陕甘地区的人口西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4期,第81-90页。这说明,人口稀少造成的灌溉不正常,使得经济恢复缓慢。然而,一旦政府开始通过屯田活动迁入大量人口,则干旱区经济亦可以迅速发展。比如武则天执政期间采纳陈子昂建议,往甘州大规模迁入军士,该区域一跃成为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玄宗时期云“天下富庶无过陇右”。同样是河西走廊,雍正朝大举屯田后,人口增长率迅速提高。虽然存在不同的统计方式,但河西走廊人口在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间的增速明显快于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初。两个阶段之间即是屯田引发的人口集中移入时期。正因为短时期内人口数量的大规模增加突破了灌溉活动的人力成本下限,使得水资源开发迅速推进,并造成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河西走廊水利活动中的“人力成本下限”逐渐消弭其实是十分晚近的事。直到20世纪80年代,现代化的永备灌溉系统基本建成,渠首稳固且具有排沙装置,只用少数技术人员就可控制灌溉全过程,渠首抢修和渠道清淤皆成往事,水利活动不再受到人力因素的制约。

提出干旱区水资源开发中的“人力成本下限”问题,即是指出传统技术条件下干旱区开发存在的一个重大限制条件。沿此路径思考,我们或许会对新疆、中亚的绿洲兴衰原因增加新的思考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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