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入史:历史统计学方法的产生与运用
——以民国时期社会经济史研究为中心
2021-06-01王霞
王 霞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数字人文作为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式,为人文领域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工具,激发了新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活力。民国时期统计方法引入史学研究可以称得上是这种趋势的早期样态,学界在此方面已积累了一些重要成果,黄兴涛、李章鹏《现代统计知识和观念的传入与清末新史学》(1)黄兴涛、李章鹏:《现代统计知识和观念的传入与清末新史学》,《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3期。侧重论述了西方统计知识的传入路径及应用在清末方志编纂、社会调查等方面的实践。宋学勤《梁启超对历史统计学的倡导与实践》(2)宋学勤:《梁启超对历史统计学的倡导与实践》,《史学理论研究》2006年第3期。一方面对历史统计学内涵做了具体阐释,另一方面对梁启超统计入史的实践做了初步的探索。石莹丽《民国学界对于历史统计学的认同与质疑》(3)石莹丽:《民国学界对于历史统计学的认同与质疑》,《史学月刊》2015年第12期。论述了民国学人对历史统计学方法在史学研究中的利弊分析。
前期成果都不同程度地提及了统计入史的路径与历史统计学方法的具体内涵,但却并未挖掘历史统计学方法背后的中西社会与学术根源。在实践层面上仅仅是罗列了统计学在史学某几个领域内的可行性,并未展开深入研究。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采取概念史研究的方法,在文本与语境的双重视域中对“统计”一词进行一次概念与思想的溯源,探寻统计入史发生的理论内涵与实践意义。
一、文化互涉:“统计”的形式与内涵
“统计”一词译自英文“statistic”,这个词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及其学生所著的《城邦状况》,书中城邦一词即是state,而后在英语语系中该词被延伸为政治之意,它也成为统计相关概念群的词根。在英语语系中,“statistic”一词在拼写形式上略有差别,“(统计学)在德与法皆谓之斯打替士滴,德文statistik,法文statist quo,在英文则云斯打替士滴克司statistics ”,(4)孟森:《统计通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10年,第1页。该词的含义乃,“政治家所应知之事”,更详言之则,“纲凡以经理国政为职务者,于法学史学等之外,当指彼我诸国公共事项之实况也”,(5)孟森:《统计通论》,第2页。由此得知,统计之学涉猎关系国家盛衰强弱之事项,在西方知识体系中,“statistic”根植于政治领域,服务于国家管理,“自世有政府制度后乃有统计,可见统计产生最初之目的,原在研究政府之一切情状也。”(6)唐庆增:《统计学之今昔观》,《浙江省建设月刊》1930年第4卷第4期。这种来源于母体的基因又因工业革命、资本主义扩张而得以巩固与传播。
“statistic”最早由日本辗转传入中国,日语中“statistic”发音为tokei, “当泰西统计名词初入日本时,日本学者或译作政表或译作表记或作制表或作综计,数年之间分议争辩译名无定”,(7)涂景瑜:《统计学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2期,第10页。为此,日本学者反求中国式滋补,“(日本)学者求汉字于我之《佩文韵府》及英华字典,俱无古义可据”。(8)孟森:《统计通论》,第3页。中国自古虽无“统计”之学,却有“统计” 之术,古籍中存在统计(9)“统计”一词,在古籍中并不罕见,二字连用较早出现在北宋《册府元龟》中:“长安令薛苹荷校乘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辄遣榜笞,人不胜冤痛,或自缢而死者,京师嚣然如被盗贼。统计田宅奴婢等估,余八十万贯。”(钦若等撰:《册府元龟·邦计部·户籍》(卷五一〇),明刻初印本,第6041页)乾隆十二年的《清文献通考》中也有例证:“凡天下户口之田赋,亦曰徭里银。顺治十八年统计,直省徭里银三百万八千九百五两有奇,米二万一千五百七十石有奇。”(转引自《汉语“统计”考》,《统计研究》1990年第6期。)《清文献通考》基本延续了《册府元龟》中的含义。清代《康熙字典》分别解释了“统”与“计”二字的含义,而对“统计”一词的含义并无准确定义。统:统纪也;统绪也;统者始也,总繁之间;乃统天;统本也;统犹经也;统领也。(《康熙字典》,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69页)计:会也,算也;日计曰成,月计曰要,岁计曰会;以计算用事;算也;谋也;计筹也;计相即专主计籍。(《康熙字典》,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37页。)二字,“文字中偶用统计字者,(但)尚不足以为独用之专门名词”,(10)孟森:《统计通论》,第3页。为此长期被忽视,日本在借用中国统计二字时,习惯于在“统计字旁注勘定二字之假名”。(11)孟森:《统计通论》,第3页。明治维新,日本建立了完善的统计机制,杉享二先生首用汉字译西籍中之名词,将统计定为学科之名,而后传回中国。
近代以来“统计”一词最早出现在1872年5月13日的《申报》上。1872年5月13日《申报》载《英国勃兴大略》一文中回顾了英国早期发展史,使用了“统计”一词,说道:“英国天下莫强焉,欧罗巴、亚西亚、阿非利加、亚墨利加、澳大利亚群岛皆有属地共三十五部。统计方里八千万里,天下未有如是之大国也”,(12)《英国勃兴大略》,《申报》1872年5月13日,第3版第10期。这里的“统计”为动词,有合计、总计之意。《申报》在1872年初见“统计”字眼,全年共出现了39次,而《东方杂志》在1904年最早出现“统计”一词,全年共67次,《大公报》最早出现“统计”一词在1902年共32次。这里涉及“统计”字眼的文章多用来介绍各国军事力量、海关贸易、财政、人口数量等方面内容,特别是东西方贸易、商品进出口情况尤为突出。此类文章涉及的地域多是英、法、日等域外国家,直到《北洋法政学报》《政府公报》《税务月刊》等报刊相继问世时,统计对象才向国内事宜倾斜,同时,涉及的范围也愈加宽广且内容亦更加多元化。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廷于宪政编查馆内设立统计局,标志着统计学地位初步确立。清政府急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统计体系,最直接的原因是,“西人之嗤我国为有国家者不知领土(领)海若干里,并不知国内人口若干……”(13)涂景瑜:《政法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7期,第73页。在西方“文明”语境下,统计学的运用成了现代国家文明与否的标志,而中国显然落后于西方,西人嘲笑称:“中国于统计上,实无精密之制度,中国无精密之技术,不了解军备、财政情况,与文明国家的标准相去甚远。”(14)《美国前驻北京公使嘉乐恒君在纽约演说中国大局及美国对华之政策》,《东方杂志》1913年10卷第4期。为了摆脱落后挨打的局面,统计学在强权的干预下渐受关注,但同时,有关统计学概念译介的问题也随之浮现出来,呈现出纷繁杂呈的图景。如何用适当的语言对接与表述统计科学及其相关的概念群;如何在中文文本与语境中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知识内核诠释出来,成了清末民国学界持续关注的问题。
近代早期的各类双语辞典中有了“统计”一词的英文书写及释义。(15)1907年在《英华字典》(商务印书馆)中statistic被译成统计学的;statist被解释为政学士、政治家、统计学者等含义。1908年2月初版的颜惠庆《英华大辞典》中收录120000个单词及短语,其中statistic/statistica被释意为“总册的,统计的,统计学的,综论,总册,户口册,人丁册,审编册”(颜惠庆:《英华大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第963页);statistics 有“统计,国志,总册,统计表,统计学,国志学”(颜惠庆:《英华大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第963页)等含义。罗布存德《英华韵府字典集成》中“ Statist为政学士,经世家;Statistic为汇的、志的、版图的、统记、户口册、户版;statistics为国志,国记,国学”([英]罗布存德氏:《英华音韵字典集成》,上海:商务印书馆,1907年,第1533页)。1912年《汉英辞典》中,对“统”字的解释增加了一个含义,即“总也,如统计若干……let us count it all”(张在新编辑、徐善祥、李文彬校订:《汉英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12年,第207页。),“计”字有“算也(to count);会计;统计、统计学(statistics)、统计学家(statist);诡计多端(trick)”(张在新编辑、徐善祥、李文彬校订:《汉英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12年,第106页)等含义。传入之初,该词语并非单纯的“统计”之意,还有国势、政治、户口册等含义,更为甚者在《哲学字典》中将“fofality”翻译成“统计”。与此同时,有关统计学的书籍通过留日学子的译介,大量回流中国,统计知识如雨后春笋般地涌入,其中代表性著作有孟森翻译横山雅男的《统计通论》、彭祖植的《统计学》、沈秉诚的《统计学纲领》、涂景瑜的《统计学讲义》。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有日本留学且从事法政专业的经历。孟森于1901—1904年间东渡日本,就读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1905年回国后著有《财政学》《银行簿计学》(1907年)、《新编法学通论》(1901年)等书。沈秉诚是衡山雅男的学生,官派留学日本法科毕业,在《学部考取东西洋游学毕业生名单》中有,“日本法律科毕业生二百二十一名……沈秉诚”(16)《学部考取东西洋游学毕业生名单》,《申报》1910年9月8日第2版。的记录。归国后他不仅涉猎法政领域还潜心统计学,自撰《统计学纲领》一书,在序言中云“沈君仲方以法政之余究心统计”。(17)沈秉诚:《统计学纲领》,东京:三田印刷所,1909年,序言。涂景瑜的《统计学讲义》也是法政学堂的讲义教材,法政学堂开设统计课程,自编统计学讲义,这些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最初接受与理解统计学的状态,即从事统计工作必须具有法政知识,否则乃门外汉,“统计……为职业惟取其人,字迹端好熟于加减乘除之算数即可矣,此可谓门外汉之论,失当已甚,若真欲某统计之进步必求精于统计学问且有法政知识更明当世之情势之人”。(18)涂景瑜:《统计学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6期。这是因为早期视统计学为国家学分支之一,而国家学乃政治学之核心命题,即“政治学是科学的国家知识”。(19)张慰慈:《政治学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3页。美国政治学家基尔特也在《政治学》一书中将政治学定义为“国家的科学(science of state)”,(20)基尔特、孙一中:《政治学》,上海:大东书局,1933年,第1页。而国家的基本因素包括物质基础(物产、土地、国家物质要素、自然要素)、人民(人口,种族与名族),这些基本因素都是统计学关照的重点。为此,斯勒兹就曾言:“统计是动态的历史,历史是静态的统计。”(21)转引自黄兴涛、李章鹏:《现代统计知识和观念的传入与清末新史学》,《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3期。
西方“统计”的政治基因与我国史学以政治活动为中心的传统不谋而合。按照统计学界的认识,统计学有三大派别分别是国势学派、社会学派、数理学派。与重视数字的社会学派、数理学派不同,国势学派是专门记录各国家的领土、人口、风俗、政治体制、财政、兵力多寡等“国家显著事项”。早期的国势学派并未脱离历史的时空交织网,常被指责是政治、地理、历史的混合。我国统计学受日本影响较大,日本统计学是承袭德国统计学派,而国势学派是德国统计学的发端。换言之,西方统计学传入我国之初,国势学派影响较大,最直观上来讲,调查统计结果的呈现形式与我国悠久的史表传统吻合。王仲武有言,“我国《史记》之年表,《汉书》之表志,尤为我国统计中之杰作”。(22)王仲武:《统计学原理及应用》,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第15页。涂景瑜认为,“《太史公年表》可为我中国统计之鼻祖”;(23)涂景瑜:《统计学讲义》,《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1期。沈秉诚说:“司马迁作《史记》八书十表则尤得统计之意而未用其名”;(24)沈秉诚:《统计学纲领》,第1页。甚至 “法传教士掰皮译《书经·禹贡》篇,传之欧洲,彼邦人见之大惊,以为东洋古代之一种统计”。(25)孟森:《统计通论》,第7页。除了在形式上有着共通性外,表格中多以数字记录商业、人口、军事等关乎国家统治的重要情报,这些数字化的书写方式为读者提供了更加客观、精准的认知方式。数字语言简化了人们的认知图式,数字与表格(抑或是图表)的组合方式常出没于近代各种史籍文本之中。
调查统计之精神第一要义“当以调查确实与否为断,调查若不确实徒以虚伪掩饰一般之耳目则统计为无价值”(26)涂景瑜:《统计学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6期,第60页。这与史学的记史求真的追求相一致,直书确保史实真实,这是研究的前提,同样调查统计也是要求“既不可自文其过,亦不可自矜其功……”(27)涂景瑜:《统计学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6期,第60页。统计的不尚虚伪与史学的求真本质相通。统计入史,更是史学自觉的需要,清末学人们敏锐地意识到史学变革势不可挡,即研究对象由单数的帝王将相变为复数的社会群体,换言之,新史学不再关注分子转而关注社会分母,在一定基数中寻求公约数即普遍性、共性,这种寻求同一性而非特殊性恰似统计学中的大数据观察法,“(用)大数观察方可明社会之真相,所以统计之方法宁弃隋珠和璧而贵大多之数量也。”(28)涂景瑜:《统计学讲义续》,《北洋法政学报》1910年第147期。这种弃隋珠、和璧的做法与梁启超的思想异曲同工,梁启超说:“欲知历史真相决不能单看台面上几个大人物,几桩大事件便算完结,最要的是看出全个社会的活动变化。”(29)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17页。新史学与统计在血统上便有与生俱来的联系,并非梁启超自谦时所称,临时起意“杜撰”的。
二、科际整合:梁启超“历史统计学”思想溯源
1922年梁启超在东南大学史地学会的一次演讲中首次提出了历史统计学的概念,即“用统计学的法则,拿数目字来整理史料,推论史迹”。(3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217页。梁启超提出“历史统计学”概念后,在学术界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关注。卫聚贤追随梁启超践行统计入史,著有《历史统计学》一书,该书不仅在民国史学理论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它还被收入于郑家亨编纂的《统计大辞典》之中。这种学科互涉在近代中国不足为奇,正所谓“学史学者,先须习基本科学,盖现代之史学,已为科学的史学,故不习基本科学,则史学无从入门”。(31)《国立北京大学史学系课程指导书(1924—1925)》,《北京大学日刊》1925年第1778期。统计科学业已成为近代中国思想宝库中重要的知识资源。
梁启超统计入史的构想,与其师康有为有着密切关系。梁启超回忆早年求学南海先生这段经历时曾说道:“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亦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而间日诸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32)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页。这从侧面反映了康有为早已关注西学,在1879年前后便开始涉猎西书,“既念民生艰难,以经营天下为先,既而得西国近事丛编……及西书览之……乃复阅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等”。(33)《康南海先生自编年谱》,康有为著,蒋贵麟主编:《康南海先生遗著汇刊》第22册,台北:宏业书局有限公司,1987年,第11页。1894年康有为应邀赴桂讲学,依据“万木草堂”教学内容,为粤西学子讲述读书的次第及其方法,他指出,“读书宜分类”,且分七类,“第一经义、第二史学,第三子学,第四宋学,第五小学及职官、天文、地理及外国书,第六辞章,第七涉猎。”(34)张启祯、周小辉:《万木草堂集》,青岛:青岛出版社,2017年,第27页。在“外国书”一览有政俗一类,其中“《列国岁计政要》《西国近事汇编》最详”,(35)张启祯、周小辉:《万木草堂集》,第28页。然而《桂学答问》刊布后,广西的学子们仍不得要领,康有为就命梁启超写了《读书分月课程》作以辅助解释。梁启超遵照师命在“学要十五则”部分中解释了读西书的次第及其目的,即“读西书,先读《万国史记》以知其沿革,次读《瀛寰志略》以审其形势,读《列国岁计政要》,以知其富强之原,读《西国近事汇编》以知其近日之局”。(36)梁启超:《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7年,第144页。梁启超在老师康有为的影响下必定是阅读过书单中的书籍。不久后,梁启超便推荐士子阅读《列国岁计政要》而且在1897年还为《列国岁计政要》(丁酉)作序,《列国岁计政要》被称为近代统计第一书,它提供了从国政到民生广泛的信息:“自国主世系、宗教、岁供、议院、教育、学校、学会、国计、兵籍、兵船、疆域、民数、商务、工艺、铁路、邮务……区以国别分类毕载,冠以总表籍相比较。”(37)梁启超:《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时务报》,1897年第33期。《列国岁计政要》不仅为国人打开了了解世界的一扇窗,而且也激发了梁启超对统计学的关注。
梁启超将《列国岁计政要》看作鉴往知来、察彼知己的“史乘”,“欲观国势内政者,靡不宗此书”,(38)梁启超:《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观此书以便知,“国之强弱与其所以强弱之故”。(39)梁启超:《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甲午惨败,康有为向光绪“附呈《列国岁计政要》”,六月进“列国(政要)比较表”。(40)《各洲诸国名号表第一》《各国比较地数表第二》《各国比较民数表第三》《各国比较每方里民数表第三》《各国比较学校生徒人数表第五》《各国比较商务表第六》《各国比较铁路算方里表第七》《各国比较电线匀算方里表第八》《各国比较出洋轮船夹板装载吨数表第九》《各国比较邮政进款表第十》《各国比较国债钱粮并以钱粮低还国债数表第十一》《各国比较教民表第十二》《各国比较快船表第十三》。《列国岁计政要》这种“数字化了的地图”(41)车泰根:《数:帝国的算术和近代世界》,《亚洲概念史研究》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41页。借助皇权的影响力促成了“图表化的万国史乘”迅速传播,统计观念附着于史学上在部分知识分子中传播开来。
甲午战争惨败后,康有为用了三年时间详细了解日本明治维新的来龙去脉,撰写了《日本变政考》《日本书目志》。1897年,梁启超在《读〈日本书目志〉书后》中写道:“吾师南海先生,早睊睊忧之,大收日本之书,作书目志以待天下之译者。”(42)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28页。在《日本书目志》中收录了近八千册的日文书籍,其中政治学门下有统计学书籍,共计二十余种。(43)具体包括:《经济及统计》《统计原理》《斯氏统计要论》《统计学论》《应用统计学》《理论统计学》《国民统计学》《统计学》《统计入门》《日本帝国国势》《全国人口耕地比较图》《全国农产表》《农务统计表》《府县资力统计》《列国形势总览》等。从师承关系角度看,梁启超在康有为的影响之下,对统计类书目颇为关注。早在梁启超为《列国岁计政要》(丁酉)作序时,他已将统计看作西方的万国之史,而编纂中国通史缓慢之时,梁启超已然意识到史学不破不立的必然趋势,在寻求变革法门之时,他必定是对统计书籍有所关注与思考,在脑海中为统计入史做了最初的勾勒。
梁启超历史统计学思想的另一重要来源则是吸收了先进治史思想。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留日期间阅读了大量日文书籍,“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44)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6页。梁启超早年东渡日本时就读过浮田和民、坪井九马的著作,受二人思想影响较大。浮田和民、坪井九马二人都提及过统计方法运用于史学研究,浮田和民《史学通论》(罗大维译本)中有关于史学科学性问题的讨论。在客观主义执史学牛耳之时,“消灭自我”成为史学是否是科学的关键,换句话说史学是否能成为科学,与自由意志的有无有关。人们往往认为主体的存在破坏了历史的客观性,意识的能动性也常常带有曲解与误判。浮田和民为此反驳说:“人类意志的自由,非无限制自由,又非无法则之自由,其自由之权限,统计学曾证明之。”(45)李浩生等译,邬国义整理:《史学通论四种合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4页。也就是说,自由意识是有限度可以被丈量,那么史学的客观性也可以通过统计得以透视与掌控。统计方法丈量自由意志的类比,类似于巴克尔在《英国文明史》中提出的“统计学……非唯注意于人类物质方面的事情,于道德方面之特点亦可见”。(46)博克尔:《英国文化史》,胡肇椿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81页。巴克尔将统计方法应用于犯罪率、离婚率等社会道德问题中,当道德、自由意志这些史学研究中飘忽的变量可被统计关照之时,统计入史便早已在西方史界引起涟漪。坪井九马三等人对统计方法的重视,皆源于伯伦汉。杨洪烈指出,“坪井九马三博士的《史学方法论》即直接承受柏恒氏的衣钵”,(47)杨洪烈:《历史研究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52页。伯伦汉十分重视史学与各学科的互涉与借鉴,提出“史学补助科学”,其中就有统计学与历史之关系。从对《列国岁计政要》的宣扬到《日本书目志》中统计书籍的介绍再到西方经典史论著作中统计方法的提倡,这些无意间散落的星星点点的新知识,最终串联起了梁启超统计入史的理论体系。
梁启超历史统计学的提出与其个人学术偏好有关。他一生钟情于史表,“吾生平读书最喜造表……凡遇复杂之史迹,以表驭之,什九皆可就范也”。(48)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31页。他曾称赞“自《史记》创立十表,开著作家无量法门”,(49)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128页。甚至将造表作为“史才”的一部分,为此他说:“多想方法,把正文变为图表……这种造表的技术应该特别训练。”(5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第32页。据学者统计,“以《梁启超全集》为根据,将其中表格作一简略统计,达二百三十多幅。”(51)石莹丽:《梁启超与中国近现代史学:以跨学科为中心的分析》,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梁启超于1901年所作《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列有《北洋海军兵力表》,1902年梁启超受《日本书目志》中,日本《全国人口耕地比较图表》一书的启发,撰文《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开启了统计入史的实践。《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一文中统计了自夏禹时代至乾隆四十八年间各朝代的户数、人口数等内容。在这里梁启超运用了统计学上的表列法,即统计材料之分类与分析的一种方法,它最大的特点是以时间为主要项目,根据事实发生的先后顺序排料资料,因为突出时间顺序,为此有些历史的意味。表列法的第一要素就是以数字表现,往往又根据研究对象划分为单项表式或多项表式。1922年初,梁启超在东南大学举办讲座的间隙为王仲武的《统计学之原理与应用》一书撰写序文曰:“统计之学在我国发源图谱,旁行叙上,史迁效焉,后此表牒,皆袭其轨,其在泰西,虽作始较晚,近今则蔚为大国,理法曰邃密,而应用范围更普及于社会现象之全部,凡欲治一专门之学,观其大较,而得其共相……抑亦百学之钥也。”同年,他便在东南大学史地学会的演讲中,顺势提出了历史统计学的概念。
从梁启超为《统计学之原理与应用》撰写的序来看,他对统计学的理解停留在简单的“发源于图谱”“表牒”的阶段。梁启超简单地将史表等同于统计学,不可否认,史表与统计表在形式上颇为相似,因此时人常错把统计表与史表相混淆,其根源则是学人们从形式上断章取义,仅以数字纵横并列于表内视为统计学,而非真正了解统计学的数理内涵。这与取径日本的统计学派侧重文字描述轻视数理知识有关。不过,这也并不影响统计知识借助史表的强大影响力,得以传播开来。谙熟中国史学的人必深知史表在我国历代正史中重要的地位。正如万斯同所言:“史之有表,所以通纪传之穷……故表不可废,读史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52)〔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36页。史表是史料编年的一种方式,统计又是活的编年史,统计表结合年代或时段对同一问题立纲分目、首尾相续,使研究者得以观察事情发展的全貌。不过,从梁启超早期制作的统计表来看,多是用文字语言串联勾勒史料,表格仅仅是承载史料的一种方式,并未超越传统史表的范式。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梁启超提倡新方法、引介新知识,似乎也有抢占学术高地之感。
统计入史的缘起皆因“新史学”的革命,新史学要拓展研究对象,揭示历史变迁,不得不面对经济运行、社会发展、家庭人口等传统史学无法触及的角角落落,此时,统计之学在西方经典著作中反复驻足,引起了梁启超的围观与凝视,在老师康有为的潜移默化之下则有了用武之地。统计入史带来了全新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的变革,使得史学研究朝着精密化、科学化发展。李絜非在《历史学与统计学》中指出:“梁任公(梁启超)的统计比较,自可见极新奇的现象,而且发明出极有价值的原则。”(53)李絜非:《历史学与统计学》,《东方杂志》1943年第39卷第17期。这些“极新奇的”“极有价值的原则”是有着深刻的日本烙印的。在日本期间,他早已在脑海中勾勒了中国史学改造的蓝图。梁启超归国后,掀起了改造史学的浪潮。他将在日本汲取的方法应用在中国史学的研究中。统计入史便是其顺应时代的创新之举。
三、理论与实践并行:统计学方法在民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中的应用
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兴起,经济史学会、报刊等纷纷建立。1932年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创办了《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后易名为《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集刊》)。1932年,北京大学法学院创办了《食货》杂志。另外还有北京大学创办的《社会科学季刊》,中山大学的《社会科学论丛》,中央大学的《社会科学丛刊》,武汉大学的《社会科学季刊》《中央日报·史学》等报刊。它们相继发表与经济史研究相关的文章。特别是以《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为阵地,汇聚了一批优秀的经济史学者,他们创建了史学研究会,专攻社会经济史,坚持“史料与理论并重”的治史路线,运用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不断开拓社会经济史研究领域。可以说,“史学研究会与1934年底问世的《食货》一起成为民国时期社会经济史学界的两座重镇”。(54)陈峰:《〈食货〉新探》,《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3期。
20世纪初,国内学界大多宣扬西方理论而不顾及文本中的真实与否,为了改变这一现状,1934年成立的史学研究会成员,做出了积极的努力。该会以《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为主要平台,发表大量文章,其中多篇运用到了统计的方法。史学会成立之初,就在其《史学研究会历史组编辑及出版计划》中规定,撰写《明清进士题名碑录附统计表及索引》,由邓嗣禹负责校补,“并作人名索引及地域统计表等”。(55)《史学研究会历史组编辑及出版计划》,《国立北平研究院院务汇报》1935年第6卷第3期。在众多学者中,又以张荫麟、梁方仲、汤象龙为代表,多有提倡和运用统计学方法。学者们不仅利用统计方法佐证自己的观点,而且还用统计方法整理史料。汤象龙曾回忆当年他在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所整理清宫档案时的场景:“组织人员大量抄录清宫军机处和内阁档案中有关近代财政经济史资料达到十二万件,其中一半以上采用了统计表格,形成半成品。这是我国史学研究运用统计方法整理大量史料工作的开始。这类史料浩如烟海。我们的突破首先是摸清全部档案的基本内容,我们发现有关财政经济的档案在清代基本上有一套完整的制度。”(56)汤象龙:《明清档案专号导言》,《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4年第2期。
汤象龙培养出一批具有统计知识的历史工作者,他们利用统计方法整理清宫档案,将地方报销册中的数据转化为统计表格,为后续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有力支持。他凭借在中央研究院科学研究所对清宫档案的整理,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对统计研究应用于史学颇有心得。为此,他还对张荫麟利用统计方法研究《北宋的土地分配与社会骚动》提出过质疑。
张荫麟较早提倡使用统计方法整理史料,并且撰写了《北宋的土地分配与社会骚动》。在文中,他以经济因素作为研究的出发点,通过研究北宋不同时期“各地方地主和佃户的比例是怎样?在以前和以后这比率的升降怎样?”(57)张荫麟:《北宋的土地分配与社会骚动》,《两宋史纲》,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71页。的问题,来回答社会动乱是否与土地的集中程度有关。作者将全国各道、州府主客户比例依次进行了高低的对比和排序,然后结合北宋历史上的王小波李顺之乱、王伦之乱、王则之乱、廖恩之乱,这几次起义所属州府在该道之平均客户、佃户的百分数,研究发现这几次起义所属的道,“客户所占总户之百分数无过5.7者,其他州府的这种百分数有在7.0—8.0以上者”,(58)张荫麟:《北宋的土地分配与社会骚动》,《两宋史纲》,第115页。由此得出社会的动荡与土地的集中程度并无关系。对于张荫麟的研究成果,汤象龙指出,张先生关于主佃的数字是当时政府征收田赋的记录,能否从中看出当时土地分配的实际情况有待商榷。商榷的原因则是因为涉及数量问题的分析必须要注意到应用的限度。为此,汤象龙总结出,使用统计学方法时应注意的四个方面:(59)张荫麟:《北宋的土地分配与社会骚动》,《两宋史纲》,第117页。
第一,同样的量的资料可以同时证明完全相反的事情,这是对于引用统计最常有的批评,也就是对于我们采取统计方法的一个严重的警告。
第二,量的资料必须精确、完整,足可以供统计的分析。近代统计方法日趋严密,现代资料的搜集需依统计原理设计。
第三,每个历史事实都是单独的,特别的,没有两个历史现象是相同的。因此,历史上量的资料原为某项事件或某项目的用的,我们很难同时加以类推或佐证其他的历史事项。
第四,历史的资料繁多,量的资料不过是其中一种,若不将其他相关的资料认识清楚仅仅用量的资料来证明某一事项是危险的。
上述四点,探讨的核心问题就是统计史料应用的限度问题。统计入史的前提是要处理好史料的质量与数量的关系。古代史籍中不乏模棱两可的数字,且存在夸张甚至是误记的情况。为此,在使用数据之前,先要考订统计资料的来源与准确性,不可轻信,要多源并举、史料互证,要合理的推测,将正史、方志、文集甚至账簿、家谱等官私资料结合起来,在制度衍生的角度下审视统计数据,保证史料的准确,这便是史料的质量问题。所谓数量保证,“如果文件丰富的话,那应使用数量的方法来研究经济的情形是可能而又有效的”。(60)克拉判:《经济史的纪律》,连士升译,《食货》1935年第2卷第2期。特别是越靠近研究时代,统计方法的价值越大。毕竟,越靠近研究时代,资料保留的越翔实丰富,当质量与数量兼具时,统计方法方能最大化地奏效。
汤象龙虽然对于张荫麟在数字的界定和处理方式上存在质疑,但是他并不反对统计学应用于史学。他在《对于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一点认识》中指出:“经济史的研究,一面牵连纵的历史,而另一面涉及横向的经济社会各方面。史事的批判和史料的审定需要比较放大的眼光。现象和问题的分析更需要经济、法律、统计等科的知识。”(61)汤象龙:《对于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一点认识》,《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他本人也多运用统计方法进行经济史研究。他根据整理出的清宫档案资料,发表了《道光时期的银贵问题》《咸丰朝的货币》以及《民国以前的赔款是如何偿付的》等多篇文章。其中,《咸丰朝的货币》的脚注以及所列统计报表中多次出现“根据清宫档案数件编成”。(62)汤象龙:《咸丰朝的货币》,《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3年第2卷第1期。这说明了统计方法对于经济史研究的基础性作用,整理后的“清宫档案”成为汤象龙多年从事经济史研究的基石。后来形成的专著《中国近代海关税收和分配统计》皆是使用了一手档案,多达6000多件。汤象龙的研究例证,恰好说明了统计方法在整理史料方面的天然优势。同时,他也指出历史事件是复杂和特殊的,而统计方法往往是求得共相的。这样将历史解析单一化,忽略了社会现象的复杂性,必然会带来结论与事实相左的结果。因此,他主张在研究历史问题时,统计数字仅仅是论证结果的一种方式,分析成因时不能忽略社会科学的人文属性。换言之,统计方法可以运用到史料整理的基础工作中,如果史料的质量与数量恰到好处时,也可以作为分析问题的方法之一,但绝不是唯一方法,且分析问题时切勿历史解析的单一化。相较下,汤象龙认为统计方法用于史料整理上更具基础性。
《食货》半月刊创刊于1934年12月1日,形成了以陶希圣为核心,包括何兹全、连士升、全汉昇、杨联陞、鞠清远、傅衣凌、武仙卿等在内的学术团体。因其研究路径以及治史观念趋同,这一学派又被称为食货学派。他们提倡遍读二十四史、地方志以及账簿、契约等。在大力扩充史料的同时,翻译西方的经济史学论著,紧握史学的理论前沿。据笔者统计,《食货》杂志共翻译了西方经济史论著共29种。在这些文章中,有不少提倡将统计方法应用于经济史研究的。连士升翻译英国人克拉判的《经济史的纪律》中指出,“经济史研究的内容……均须借助统计学的方法加以量化”,“每个经济史学者应该注意统计的意识。在研究制度、政策、团体须适当提出下列问题:多大呢?多久呢?几次呢?”(63)克拉判:《经济史的纪律》,连士升译,《食货》1935年第2卷第2期。陶希圣也提倡统计方法,他在《食货》杂志上发表了多篇运用统计方法的文章。《宋代的职田》一文统计了宋初咸平中、庆历中、王安石变法、熙宁三年等时期的职田分配数额、土地及配给工具的数量变化,揭示了宋代由职田向俸钱的转变。《盛唐户口较多的州郡》结合《新唐书·地理志》统计了盛唐时期户口在四万、七万、十万、十五万、七十万户的州郡,进而证明户口多少与抵抗安禄山势力的强弱有关。《元代长江流域以南的暴动》历数了元政府防范汉人的措施,并根据《元史》统计长江以南的暴动次数,分析了暴动的原因与民族政策的关系。这些统计表多用数字取代文字描述,特别是阿拉伯数字的使用,“亚拉伯字此等字最为简净,形体大异,笔算用之不致有鲁鱼莫辨,帝虎相淆之弊,与中国一二三六七八等码号非大书之则易乱者有间”。(64)《泰西算术何者教中法为精》,《东方杂志》1912年第9期。阿拉伯数字在世界范围内的通行,更加速了数字语言跨越国界的交流。在近代中国落后的情况下,使用数字语言更能有效地知己知彼,避免像梁任公担心的那样,因学习西文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落下追赶的步伐。
陶希圣将“概括的记叙法”“抽象法”“统计法”作为研究历史的三大方法,而统计法是求得共性的数量方法。陈啸江也提倡使用统计方法,他提倡“以科学的辩证法为基础,采取比较法,归纳法,尤其是统计法”。(65)陈啸江:《新中国的新史学运动》,《厦大周刊》1932年第12卷第13期。陈啸江与陶希圣的观念是一致的,皆将统计法视为求同之法。他说道:“新史学所注意的东西是社会的共相!而不是社会特相的东西。旧日历史学家每经于一人一物的考证辨伪……这实以他们过重特相,而未受统计精神的洗礼。统计目标在于共相,举凡特殊的事实,即所谓偶然的事实,俱在其舍弃之列。大凡求其特殊的事实,多不宜得其真。因为就严格说来,万物是异的,求其相者,则易得其真。”(66)陈啸江:《新中国的新史学运动》。对此,刘节却反驳道:“用此三法以整理史料则可,若用之以排比事实,求一贯之因果则尚不足。历史之进化,非事实之积聚,乃各种事象之交互发展。求其一麟一爪,皆属片面理由。”(67)刘节:《陶希圣著中国政治思想史》,《图书评论》1933年第2卷第1期。他说:“以此三种方法取材于吾国史料而充实之,用以概括法所得之共同象征,及以统计法所得之特殊象征,乃合于诸原则之事实也。”(68)刘节:《陶希圣著中国政治思想史》。显然,刘节将这三种方法视为整理史料的方法而非研究问题的方法,将概括的方法理解为求同之法,将统计的方法看作求异的方法。刘节和陶希圣等人对于统计法是求同还是求异之法,看法相异。
虽然理论倾向上各有不同,在实践上食货学派多采用统计方法,笔者根据《晚清民国报刊数据库》搜索得到,《食货》杂志中有关户籍人口、郡县户数、田地赋税、人口流动、社会暴乱等问题都涉及统计方法。特别是《天宝乱后唐人如何救济农村》一文制作了统计图表。《天宝乱后唐人如何救济农村》附有《唐代户口增减表》《唐代户口变迁表》,其中《唐代户口变迁表》制作了统计图(如图1)。
图1 唐代户口变迁表图片来源:黄谷仙:《天宝乱后唐人如何拯救农村(上)》,《食货》1935年第1卷第10期
该图是统计图中的曲线图,横向代表年代,每格以十年为一计数单位,纵向代表人口数量,以百万为计量单位。这种曲线图又被称为历史曲线图,它表示历史上连贯事实的发生与变化趋势,用简明扼要的方法显示出一定时间内的事实现象。在《唐代户口变迁表》中绘制了曲线图,表中含有图这本身就反映了表与图的内在逻辑关系即表将繁杂的事实按照一定的分类排列,而图是阐发其内在相互关系,表重分析现象,图来说明结果。统计图尤为重要,正所谓“统计图者于统计家是第一之眼……,统计图为空字之文章或为社会最巧之肖像书”。(69)彭祖植:《统计学》,政法学社,1907年,第75-76页。
如果说最善用统计图者当属卫聚贤,卫聚贤著有《历史统计学》一书,全书近一半都在论述统计图和统计表的绘制。特别是统计图方面,这是中国古籍中所没有的,他将统计图分为直线图、圆形图、容积图、形象图、组织图、统计地图、曲线图和百分比图等。以他的《春秋左传记事详简统计图》为例:
图2 春秋左传记事详简统计图图片来源:卫聚贤:《左传之研究》,《国学论丛》1927年第1卷第2期
《春秋左传记事详简统计图》,用曲线图分别表示《春秋》和《左传》两书的字数。曲线图用以了解事物变量的动态趋势,该统计图横向每格代表五年,纵向一个格子代表左传450个字,春秋18个字。用黑点所载的位置表示各自在某个时段的字数,最后用直线相连接得出,求得用字最多之年为《春秋》与《左传》的最高点,按《春秋》最高点向后推90余年为孔子卒年,按照此方法由《左传》最高点向后推90年,求得其成书年代。这种复杂曲线图,在同一性质单位的前提下,采取比较绘图法,将两至三个事实绘制于同一统计图内,统计时段内比较对象变化之速率与变动之最多与最少时期便可以一目了然。
图一与图二两图对比,卫氏的统计图中涉及同类性质的两个问题,显然卫氏制作的统计图更复杂曲折。我们先不论其结果是否完全合理,他大胆创新的精神尤为可嘉。此前的社会经济史的学者们,往往只是制作统计表,统计表中也大量夹杂着文字资料,而非都是数字资料。如果将统计图的方法借鉴到社会经济史研究中,将大有裨益。将比较对象置于同一统计图中,可以清晰明了地知道各自力量对比的变化,且避免冗长的文字带来的烦琐之感。
四、结 语
一直以来,中国史学人文色彩较浓,历史书写中多用描述性的语言来关照有关数量、程度等问题。近代引进的西方统计学的方法,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此种思维之缺憾。统计入史提出后,在社会经济史研究领域多有提倡与实践。统计入史为整理史料与研究问题提供了新方法。统计表便于整理文字或转化数字史料,统计图将统计表中的数据转化为趋势图抑或是比例图,统计图利用统计表的整理结果论证问题,统计表与统计图相互配合,二者相得益彰。但我们应该注意到,无论是统计学还是计量史学,其本身都是对传统史学思维的一种挑战。我们史学界固有的观念,即认为史学是人文学科,在选题时往往因为涉及一些数理知识而避重就轻、绕道而行。我们应该将统计学视为史学逻辑思维训练的一种方法加以推广。同时,我们也应清醒地看到,史学视角下审视,所谓的统计方法包括:统计表(图)、简单的计算方法、数字记录非汉字记录。这种所谓的统计方法也只不过是分类与分析史料的表列法,这与近代作为高等数学分支的数理统计学派所提倡的统计方法相去甚远。史学界与统计学界提倡的统计方法,存在明显的二重奏现象。清末民初的学者们由于数理知识的缺失使得他们对于复杂的计算问题避而不谈。统计入史多用作专题性的史料整理,避免与数学计算发生过多纠葛。就算像卫聚贤这样有着数学基础的历史学者,他们提倡的也仅限于柱状图、曲线图等统计图,用到的求比例、百分比、概率等计算方法也较为基础。这深层次折射出史家主体的知识结构对于史学方法的选择与运用有着绝对的影响力。统计方法应用于古史研究存在较大局限,这启示我们史无定法,在研究方法的选择上要灵活多变,正如翦伯赞所说:“(我们)不是高调方法论,而是应该带着已经知道的方法,走进中国历史资料的宝库,去用历史资料来考验方法论。”(70)翦伯赞:《略论中国史研究》,《学习生活》1943年第4卷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