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崦嵫”考
2021-05-31胡喻文
胡喻文
摘 要: 《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王逸注曰:“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历来楚辞注家多以“崦嵫”为日入之所,并无实指,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引《山海经》《淮南子》予以佐证,多被后人看作神话中的地名。神话中的地名有虚有实,不一定一一能考其实,但亦不当一律斥之为虚妄。今人对于“崦嵫”的所在也说法不一,没有定论,故在此对《离骚》中所提“崦嵫”一地做考证。
关键词: 离骚 崦嵫 甘肃 天水
一、“崦嵫”考释
关于《离骚》中所提“崦嵫”之地,王逸注曰:“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①(27)洪兴祖补曰:“崦音淹,嵫音兹。《山海经》曰:鸟鼠同穴山西南曰崦嵫,又云:西曰● 嵫之山。《淮南子》云:“日入崦嵫,经细柳,入虞渊之汜。”①(27)《山海经》除了洪兴祖所引两处之外,《西山经》亦有:“(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毂,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②(77)《大荒西经》:“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②(459)之言。由于《山海经》普遍被认为是楚人所做,《山海经》中提到的崦嵫山,应该与屈原在《离骚》中提到的“崦嵫”观念上大体相近。除了《山海经》《淮南子》外,有关记载《禹大传》亦有:“洧盤之水,出崦嵫山。”②(78)《穆天子传》:“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③(52)
黄灵庚在《楚辞章句疏证》中指出:“崦,或作弇,● ,皆谐声兼意。”“居是山之神亦名奄兹,训诂字作崦嵫。”④(339)崦嵫山亦称淹兹、● 嵫、弇兹、弇山等,故上述文献提到的应都是一个地方无误。再考《故训汇纂》“崦”字下:“崦嵫,日没所入山也。”“崦嵫,日入处也。”“崦嵫,山名,下有豪水,水中虞渊,日所入也。”⑤(639)可见,提及“崦嵫”皆认为是日入所,这一点并没有太多争议。
对于“崦嵫”的具体所在地,后世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赵逵夫认为:“崦嵫,神话中山名,日入之处……据典籍记载,即今嶓冢山,亦曰兑山,在汉代西县(在今甘肃省西和县以北)。”⑥(237)有汤洪认为《离骚》“崦嵫”当指大地极西之山,或为大西洋东岸某山⑦(38-41),范三畏认为崦嵫山即河西走廊山丹县的大黄山(旧名焉支山)⑧(3-5)等。
姜亮夫在《楚辞通故》中,提及“崦嵫”的内容如下:
古传说中西方日入之山,又名虞渊,又名落棠。《离骚》“望崦嵫而勿迫”,王注云“崦嵫日所入山也”。案《西山经》“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郭注“日没所入山也”。郝懿行《穆天子传笺疏》云“天子升于弇山”,郭云“弇兹山,日入所也”。《玉篇》引此经作“● 嵫”,《淮南·天文训》“日入于虞渊之汜太平御览,曙于蒙谷之浦”。《太平御览》引作“日入崦嵫,经细柳,入虞泉之地,曙于蒙谷之浦”。有注云“崦嵫落尝山,细柳西方之野,蒙谷蒙汜之水”(今《览冥训》云“日入落棠”,高诱注“落棠山名,则尝当为棠之误,落棠殆崦嵫之异名也”)《十道志》“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谓之兑山,亦曰崦嵫”。按崦与声同,虞渊当即崦之合音。又有落棠一名,他书不见,疑落亦崦山之形譌也。⑨(228-229)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引用《十道志》对于崦嵫的描述“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谓之兑山,亦曰崦嵫”。秦州,即今甘肃天水市,指出了崦嵫山现今所在。
《楚辭通故》中又有“嶓冢”条下:“《山海经·西山经》:‘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郭注:‘今在武都氐道县南。郝懿行《笺疏》云:‘案在今甘肃秦州西南六十里。按《禹贡》‘嶓冢既艺,又云:‘导嶓冢至于荆山。《汉书·地理志》嶓冢山在‘陇西郡西县,西汉所出(则今甘肃省西和县东北之山也)。然《禹贡》又言‘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则为东汉水所出。盖嶓冢由甘肃西和县,蜿蜒而东,至陕西凤县北,折而南,至略阳县东,尚名嶓冢,为东汉水所出,更折而东,遂为江汉间诸山脉也。”⑨(230)据郝懿行疏,嶓冢山亦在秦州西南。
根据以上材料,笔者认为或许崦嵫山就是位于今甘肃天水南部的齐寿山。齐寿山因其山岭如冢,有寿丘之异称,又名嶓冢山、兑山、崦嵫山、云台山。与材料所指基本吻合。
二、“崦嵫”探源
齐寿山位于甘肃,又处西北,为何远在楚国(今湖北、湖南附近)的屈原要提到崦嵫山呢?
《离骚》文本中,屈原起以一句“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①(26)。王逸注:“县圃,神山,在昆仑之上。”①(26)以朝于湘南出发而夕至昆仑,后“望崦嵫”而欲令羲和徐行,是“崦嵫”乃“日所入山”,不欲附而不见盛世明君。继而饮其马于“咸池”,“咸池”即日所浴者。又结辔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①(28),“若木”在昆仑西极。屈原在文中所提到的“昆仑”“崦嵫”“咸池”等,都似乎是神话中存在的地方,并且离楚国很遥远。其意为何?在姜亮夫的《楚辞今绎讲录》(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中,曾有:“为什么屈原在作品中说要到昆仑呢?后人多以神话解释。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屈原作品中不少地方写到西方,值得我们注意。屈原对四方的态度不一样:东方,因为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有好感;对西方、南方的感情最深厚。从楚国的历史看。向南方开拓是楚国的国策,所以到南方是要找一个安家的地方,而西方则是追念祖先,寄托感情的地方,因为楚国的发祥地在西方……高阳氏来自西方,即今之新疆、青海、甘肃一带,也就是从昆仑山来的。我们说汉族发源于西方的昆仑,这说法是对的,也只有昆仑才当得起高阳氏的发祥之地。”依姜亮夫所说,屈原提到这些地名,提到“崦嵫”,或许和楚人的疆域及变迁有关。
楚人先民为芈姓季连部族,最初依附于夏人,活动在中原地区。“禹征三苗时,迁徙到鄂西北的熊山一带,又迁徙到荆山地区的乔山一带,成为夏人在江汉地区的代理人”⑩。殷商时期,其部族活动地区就溯均水而上,主要在丹阳。楚国建国之初地五十里,都丹阳,熊绎至熊仪、熊眴等十余代君王,兢兢治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楚国在建国以后的相当长的时期,都过着艰苦奋斗的苦日子。后由于中原战乱,晋、齐、秦三国混战,楚国趁机占据肥沃的江汉平原并在此休生养息,发展壮大,而后由于晋国的国力衰弱,楚国有机会东进占领江淮地区,并从此有了和晋国抗衡的实力。然而在江淮以南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吴国崛起。楚国面临两面受敌的局面,与晋国言和并把重心放在了和吴国的斗争上,后来吴国被越国所灭,楚国最终打败越国,正式成为疆域横跨江汉、荆扬的一级强国。曾经强大的晋国被瓜分为赵、韩、魏三国,并失去了中原地区的霸主地位。从此,战国形势变成了以秦为首的西部集团、以齐为首的东部集团、以赵为首的北部集团和以楚为首的南部集团。
在楚国休养生息的时期,楚人以江汉间疆域为基础,向外进行拓展,“楚成王时期,灭掉反叛的附庸贰、轸、厉等,与楚东国疆域连成一片;西进三峡地区,灭掉夔国,使得楚西部疆域拓展至三峡巴东一带。楚庄王初年,灭庸、麋;楚昭王灭唐,将其领土纳入楚国西部疆域之内”⑩。当时楚的版图有向西部和西北部扩大的趋势。至春秋晚期,楚人的疆域西北已达到丹阳上游,至今陕西地区,而天水正处在陕西和甘肃交界处,位于甘肃的东南部,正处于楚国西部。可见“崦嵫”这一地方,对南部集团的楚人来说并非遥不可及。
楚人当时以汉江上游丹阳为起点,取威定霸于春秋战国,开疆拓土,先后统一了五十多个小国,全盛时领域北至黄河、东至海滨、西至云南、南至湖南。不仅为中华民族的统一建功立业,而且确立了文化历史地位,为同时代的中原许多区域文化所不及。楚国在此得以发展壮大。楚人依托着汉江,汉江养育着楚人。汉江对于楚人是具有母亲河般的意味的。
据《甘肃省志》第二十三卷水利志(1998年版)记载:“西汉水,在地质年代曾是汉江源头,后来由于四川盆地水系溯源侵蚀,切开西汉水与川水的分水岭,将汉江上游的西汉水袭夺为嘉陵江上游。西汉水,原为长江支流,发源于甘肃省天水市西秦岭的仁寿山,流经甘肃东部的天水、礼县,蜿蜒穿贯陇山。后来,西汉水改道,才成为了嘉陵江的源头之一。”楚国依凭汉水发展壮大,汉水正发源于崦嵫山。那么屈原在《离骚》中提及“崦嵫”就不难理解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11}(3009)“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11}(3010)。《史记·太史公自序》又云:“屈原放逐,著《离骚》。”{12}(4006)由此可见《离骚》是在屈原被楚怀王疏远放逐的时期写的,屈原所处的楚怀王时期,楚国已经从崛起走向了衰亡。
值得一提的是,西周兴起于今陕、甘一带。周族有着悠久的历史,长期在陕甘一带活动讨伐商纣王的周武王,后以岐山之南的周原为主要根据地。至公元前十一世纪初,周族的力量日益强大。它征伐附近小国,扩充实力,最终灭商建周。在商周之际,鬻熊即审时度势归周,最终成为西周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由此可认为屈原提到这些地名,是在追溯楚国民族的起源。
齐寿山(崦嵫山)在先秦时期为秦之镇山,秦、楚当时有一部分国土是接壤相邻的,当时的秦国通过变法已日益强大,楚国却因为旧贵族势力过于庞大,在春秋时期就有过若敖氏专权的现象。战国时期楚国有屈景昭三大贵族,这种大贵族很容易阻碍国家政策的实施。他们待在楚国国都内,不想着发展自身的附属领地,反而全部在宫廷内争斗,是所谓的“旧贵族”,对国家发展没有太大帮助。虽偶尔会有贤能的人物出现,但总体上来说,贵族势力是楚国国弱的一个重要原因。面对强秦灭楚的攻势,楚怀王的信佞疏贤,《离骚》有云:“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①(20)身为三闾大夫的屈原,忧国忧民,他前往“昆仑”仰望日暮残阳徐徐落入“崦嵫”,望“羲和”能按节徐行,《离骚》王逸有注:“言我恐日暮年老,道德不施,欲令日御按节徐行,望日所入之山,且勿附近,冀及盛时遇贤君也。”①(27)是屈原感慨自己年老将至,为未遇到盛世贤君而惋惜。他要西极天山,击落太阳之神,使它不落入秦国之境的崦嵫山下。意即希望楚国能发展壮大,不被秦国所扰。
综上,崦嵫山可能确实是今甘肃天水齐寿山。“崦嵫”一方面是屈原心系楚国未来命运和他个人对祖先的追忆和精神寄托,另一方面象征着屈原对于楚国现状的忧虑和对国家的政治抱负。对于神话中的地名,一般是虚实互见、虚从实出的。笔者认为在《离骚》中提到的地名或许可考,但更重要的是根据其历史渊源发掘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抱负,不宜本末倒置。
注释:
①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②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2.
③郑杰文.穆天子传通解[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
④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⑤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故训汇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⑥赵逵夫.屈骚探幽[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
⑦汤洪.屈辞“崦嵫”再探索[J].文史杂志,2012(03).
⑧范三畏.崦嵫考(附穷石、昧谷)——楚辞解诂之六[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04).
⑨姜亮夫.楚辞通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⑩赵炳清.楚国疆域变迁之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13.
{11}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4.8.
{12}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4.10.
参考文献:
[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姜亮夫.楚辭通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3]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汤洪.屈辞“崦嵫”再探索[J].文史杂志,2012(03):38-41.
[5]赵逵夫.《离骚》中有关西北神话传说的地名考述[J].社科纵横,2003(05):47-49.
[6]范三畏.崦嵫考(附穷石、昧谷)——楚辞解诂之六[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04):4-9.
[7]赵炳清.楚国疆域变迁之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