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出口（最终章）

南风

引子

小醒醒来时，手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的手表。

手表有一根蓝色电线，顺着脉搏，连着小醒的心脏。指针每跳动一次，她的心脏就揪着疼。小醒不敢直视手表上的时间。疼痛时时刻刻提醒她，死亡近在咫尺。

“如果在12小时之内，你无法找到这个梦的出口，按照契约，这根电线会引爆你的心脏。而我，将会收走你的生命。如果你找到了梦的出口，你想见的人会在出口等你。”死神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品一口茶，云淡风轻地说。

手表的指针走起。

小醒的面前依次摆着三扇不同颜色的门：黄色、红色和蓝色。

“你必须通过这三扇门。也许你会见到一些老朋友，可別太依靠他们。最终能带你找到出口的，只有你自己。”死神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

“开始！”

黄色的大门打开，小醒毫不犹豫地踏入。

滴答，滴答，滴答……

一

沙漠。

路途漫长难熬，天气酷热难耐。小醒坐在车里，愁眉苦脸地看着窗外黄沙飞过。

头发已经很长了，她随手用一根长长的发带绑起来。

车里还有其他梦旅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戴着一块倒计时的手表，各个一脸焦虑。看来，死神打算一起收割他们的生命。

黄昏转瞬即逝，天空深黑如墨，月亮高悬，向地面投下柔和的金属光泽。沙漠似乎光芒四射，深处如同拥有一个古老的国度，引人入胜。

小醒无法忍受坐着等死，在车子遇到骆驼停下的时候，她立刻跳下车，独自一人在沙漠中行走。

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小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低头寻找着脚印，但平坦而多石的沙地被晒得坚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下完了，她没有任何地标，来路也无迹可寻。

没有水和食物，没有衣物，寒气袭来，她浑身发抖。沙漠的白天有多炎热，夜里就有多寒冷。小醒在一成不变的黄沙上蹒跚前行，强忍着慌乱，努力辨认星座，望着天空揣摩了片刻——发现自己对用星星来导航一窍不通。跌跌撞撞向前走时，她记起之前南柯先生和她玩过的一个游戏。

当时在梦境馆，南柯先生笑呵呵地从身上解下一条围巾，折起来蒙住小醒的眼睛，带她笔直地走了一段路，然后走回起点。

这个游戏看起来很容易，但是对平衡感和定力有很高的要求。

小醒总是走偏，而且她越努力地寻找方向，就差得越远，好像全世界在成心和她作对。

南柯先生看她错得离谱，哈哈大笑。

换南柯先生玩的时候，他先转了几圈，再朝起点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是总能准确到达起点的位置。

“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小醒不服气。

“这不过是沙漠中的生存法则。唯一的魔法就是放轻松，学会观察和辨认，永远记得你是从哪里出发的。”

小醒从回忆中抽离，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放轻松。”

她解开发带，蒙上双眼，认真倾听沙漠里的声音，将每一根神经都放松下来。

黑暗中，小醒看见出口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微光。

她轻松地走上前，在一顶帐篷前，摘下发带。

沙漠的尽头，出现一个红色的帐篷。

二

小醒掀开红色的门帘，这是第二扇门。红色的火焰温暖了四周，她身处北方的一间小木屋里。

窗外窸窸窣窣地下着雪，窗户对面是一座巍峨的雪山。梦的世界，一秒入冬。

火堆旁，一个裹着长袍的男人，正在煮一壶甜茶。他倒了一杯给小醒，温和地讲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黑暗里传来一阵咕噜声，她定睛一看，一只黑色的猫躺在壁炉旁。

男人走到黑猫跟前，拿回一条棉布，披在小醒的肩膀上。

男人看不出年纪，眼距略宽，杏仁一样的眼睛，瞳孔是银色，写满了智慧。

他泰然望着小醒，高举着茶壶向杯中倾倒茶水，直到泛出茶沫。

小醒靠在火边，烘暖了身子，同素昧平生的人饮茶，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隔着两个世界。

小醒想，这位智者也许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他从没坐过汽车，也没去过城市，对电脑和电话一无所知。可是这会儿，小醒的那些现代技能已经全然失灵，想要走出这个美丽冻人的地方，找到第三扇门的位置，只能依靠他的直觉和好心肠。

小醒开始勤快地收拾屋子，打扫猫窝，和智者学习煮茶。这些东西她学得很快，南柯先生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勤快的孩子。不一会儿，她已经掌握了如何煮这种北方的甜茶，并殷勤地为智者倒茶。

智者一言不发地喝了一阵茶，又起身喂了一会儿猫，然后向小醒招招手。

小醒把坐垫收好，起身和智者一同往冰天雪地中走去。

路上静悄悄的，好像一生一样漫长。小醒瑟瑟发抖。

“你要回去吗？”智者开口了。原来他会说中文。

小醒摇摇头。

“我可以给你温热的茶。”

小醒闷着头往前走。

“你会冻死的。冻死在这个梦里，再也不会醒来。冻成冰块以后，你的骨头一敲就碎。”

滴答，滴答……指针加速移动。死亡仿佛随时要吞掉她。

小醒继续前行。不一会儿，智者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小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茫茫雪地里，那只黑猫忽然跑到小醒面前，跳入她的怀里。

真暖和。快要晕倒的小醒有了力气。

黑猫看起来饿了。小醒摸了摸口袋，将口袋里剩下的最后半根鱼肠喂给它。

小醒蹭了蹭黑猫，才发现，黑猫的眼睛是夏日天空的蓝色。

她长舒一口气，终于知道蓝色的门在哪里了。

小醒亲吻了黑猫的眼睛。忽然，她变得非常非常小，小到能站在黑猫的鼻子上。

她再次仰视黑猫的瞳孔，看见了那扇蓝色大门，会心一笑。

三

小醒在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醒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木头的味道，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手腕上倒计时的手表消失了，心脏也不再因为指针的跳动而揪着疼。

远处，南柯先生正端着刚刚烤好的芝士蛋糕和热可可走进来。空气变得香甜起来。

小醒不敢相信自己再次回到了1903梦境馆，一切是这么真实，好像那漫长而艰辛的旅途从未发生过。

“醒了？快来尝尝。”南柯先生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澈。

小醒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

南柯先生并没有变成泡沫，没有蝴蝶撕咬他的身体，他的身上很暖和，混合着冬日阳光和芝士蛋糕的味道。

“只是一杯热可可而已，不至于这么感动吧……”南柯先生的另一只手穩住托盘，明显被小醒的热情搞懵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切都结束了。”南柯先生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能飞行的那些年，我总是将人们推开，不是害怕他们会伤害我，而是害怕我会伤害他们。而对你，我固执地让你按照我的方式生活，以为是为你好。我病了。是你帮助了我，小醒，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朋友。”

小醒擦了擦眼泪，南柯先生终于原谅了自己，挽回了自己的生活，现在的他看起来是如此完美。

“对不起……”小醒如释重负。

“不管你有多抱歉，我绝对比你更抱歉。”南柯先生温柔道。

“喝了这杯热可可，再睡个好觉吧，这一路辛苦了。”南柯先生把温热的杯子放在小醒的手心。

小醒望着杯子，愣住了。

“不对，你不是南柯先生！”小醒警觉地望着对面的完美男人。

男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太完美了！南柯先生从来不会好好和我说话！”小醒皱眉。

男人依旧保持完美的微笑，嘴角似乎永远都无法下垂。

“而且南柯先生怎么可能会做热可可？他没有那么好心。”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完美父亲吗？”男人的语气变得冷冰冰。

“南柯先生不完美，但他是真实的。你是个怪物，想让我死在这里的怪物！”小醒直视着男人。现在的她，不再是那个冲动任性的孩子。

她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如同医生拿着手术刀一样冷静。

男人抓住她的手腕，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这不是所有梦旅人最想要的东西吗？家的温暖。”

“没有家人的地方，并不是家。”小醒摇摇头。

她的手腕上，重新长出倒计时的手表。

指针滴答滴答。每跳一秒，她的心脏就揪着疼。

倒计时显示5分钟。她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如何，你都会死在这里。”男人松开手腕，将她推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变回了死神少女的模样，不再伪装成南柯先生。

死神高高在上地嘲笑这个和命运抵抗的女孩。

“你永远不会找到最后一扇门的。”

滴答，滴答，滴答……

“没有梦旅人能够战胜死神。”

滴答，滴答，滴答……

“梦的力量再强大，也无法对抗死亡。

“几百年来，无数屠龙的骑士都死在了这个房间，臣服于死亡的力量。你一个小女孩，就别挣扎了，向无尽家族最伟大的神，献祭你的生命吧。这将成为你的荣幸。”

死神走近小醒，用高跟鞋狠狠踩住她的手。

小醒咬着牙关，努力站起来，抓起地板上的水果刀。

“怎么，还想杀死死神？”死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低等动物。

“我知道出口在哪里了。”小醒微笑。

死神愣住了。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直视疼痛。”

小醒举起水果刀。

滴答，滴答，滴答……

“其实，梦的出口就在我的身体里。”

小醒用水果刀划过连着心脏的蓝色电线。原来，死神设置了两扇蓝色的门。真狡猾！

每划开一点被魔法扎进血管的电线，钻心的疼痛就让她无法继续。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蓝色电线，咬破嘴唇，终于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死神望着这个勇敢的女孩，脸上出现了恐惧。

“最后一扇门，我找到了。”小醒抬头。

“谢谢你，死神，陪我走过这段旅途。死亡从来不是我们的敌人，遗忘才是。”

她对着死神，展露出一个孩子的灿烂笑容。

几滴蓝色的血流下来，落在地面上，开出一朵蓝色的花。

滴答，滴答，滴答……

蓝色的花朵飞速生长，花心的位置，是一扇蓝色的门。

蓝色的大门闪着微光，小醒走过去。

“祝福你，女孩。”死神落寞地站在原地，她被打败了。

“死神也会做梦，对不对？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也要相信梦的力量。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小醒停下来，对她说，然后不再回头。

四

梦境馆在小醒的身后爆炸，只剩下一片废墟。

小醒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巷子中。

远处，很多人正在废墟边围观。

街道尽头，一个一头短发的男人，站在人群之外，皱着眉，望着小醒。

“如果你再离家出走，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男人一脸不友好的样子。

听这语气，是南柯先生没错了。

“哦。”小醒翻了个白眼。

“一切都毁了，我们没有家了。”小醒有点失落。

“我们有家啊，只是需要重新找个地方安置它而已。”比起小醒，南柯先生更像个孩子。

月亮从废墟上爬上来。

弯弯的月牙旁边，有一颗闪亮的金星陪伴着它，美好得如同在梦中。

夜深了，每一个跋涉的旅人，都赶着回家。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首漫长的童谣。

那些旅途中遇到的笑脸，喝过的热茶，翻过的山，雨水般洒满身上的星辰，倒映在水面上的雪山，以及吹过旷野的风，没有尽头的道路，都被星星上的精灵们写到了梦的童谣里。

如果你想听的话，请慢慢闭上眼睛。

讲故事的人，会慢慢告诉你，曾经一个女孩，比屠龙的骑士还勇敢，她跋山涉水，踏上冒险之路，帮助了许多陌生人，战胜了死神，走出梦的迷宫。

讲到故事的结局时，你已经睡着了。讲故事的人会亲吻你的额头，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对着窗外的星月说一声——

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