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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笼中的人

2021-05-30[美]帕梅拉·纽柯克张烁

今日文摘 2021年8期
关键词:食人族动物园黑人

[美]帕梅拉·纽柯克 张烁

触目惊心的展览

1906年9月10日,几个黑人牧师义愤填膺地冲进了纽约最大的动物园。就在前一天,《纽约时报》报道称,动物园正在猴屋中展出一个非洲年轻人,文中写道:“多达500名游客在笼子旁围观身材矮小的奥塔·本加。本加时而专注于自己的鹦鹉,时而又熟练地射箭,还会用笼中的麻绳编垫子。孩子们见了他,兴奋得咯咯直笑,成年人却大多笑得很勉强。”

新闻报道一出,动物园预感到会有大批游客闻讯而来,于是将本加从黑猩猩的小笼子里挪进了红毛猩猩“多昂”的大笼子,以便游客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面对四周不怀好意的视线,23岁却仍显稚气的本加一声不吭地坐在凳子上,不时对栅栏外怒目而视。

在美国废除奴隶制的40年后,纽约动物园将一个非洲人与猿猴同笼展出,恰恰凸显了黑人在这座帝国大都市里飘摇不定的地位。截至九月底,有超过22万人参观了动物园,是前一年同期游客数的两倍。几乎所有人都是直奔灵长目馆去一睹“俾格米人”真容。

在黑人牧师们看来,这触目惊心的场景恰好证明了,在他们的美国同胞眼中,黑人的命无关紧要。他们在灵长目馆里见到了本加,那时他正在猩猩多昂的陪伴下在笼中踱步。笼外的标牌上写着:

“非洲俾格米人,奥塔·本加。

23岁,高4英尺11英寸,重103磅。

来自非洲中南部刚果自由邦的开赛河。

由塞缪尔·弗纳博士带至本园。

九月的每天下午展出。”

根深蒂固的偏见

动物园创办者兼策展人威廉·霍纳迪辩解称这场展览是基于科学的,和欧洲以“人类展览”之名展出非洲人是一个道理,用以直观展现非洲作为世界文化与文明的典范所拥有的不容置疑的地位。

科学界的进步人士坚信,在动物园里展出像本加这样的“劣等物种”,有助于现代文明最高理想的进一步升华,因此这场展览具有教育意义。毕竟,这一观点已经得到了一代又一代顶尖知识分子的推崇。哈佛大学地质学和动物学教授刘易斯·阿加西斯算是当时美国最受人敬仰的科学家,然而他20多年来一直坚称黑人属于“退化又堕落”的独立物种。

就在本加抵达纽约的两年前,宾夕法尼亚大学语言学和考古学教授丹尼尔·布尔顿还在卸任美国科学促进会主席的演讲中,抨击了“教育和机会造成种族间成就水平差异”这一说法,他说:“黑色、棕色和红色人种在解剖学上与白人有着巨大差异,就算他们有相同的脑力,付出同等的努力,也永远无法达到白人的成就水平。”

这类观点深植于科学、历史、政策以及流行文化等领域,以至于围观之人大多无法理解为何猴笼中的本加会感到不适与屈辱。

示众一周后,本加被允许出笼,可以在管理员的监视下于园中走动。动物园当天的游客数达到了创纪录的4万人。本加走到哪里,吵闹的人群就追到哪里。本加被人们逼到了角落,有人戳他的肋骨,有人将他绊倒,还有人看着受到惊吓的他大笑。为了自保,本加袭击了几名游客,他也因此被抓回了笼子。

混淆黑白的谎言

本加的故事始于白人至上主義者弗纳在1903年听到的一条消息。

1904年3月20日,弗纳大肆宣扬自己捕获了第一个俾格米人。起初,弗纳说自己在遭食人族俘虏时遇到了本加,对方很高兴能和他一起逃跑。后来,他改口说自己是在等船来的间隙碰到的本加。由于本加忘不了曾经逃离食人族的悲惨经历,迫切想离开,所以他在和本加部落的首领达成协议后,带走了本加。接着,弗纳又说本加原是部落冲突中的战俘,后来遭政府军扣押。本加听说他“想雇佣俾格米人”,便决定同他一道离开。没过多久,弗纳发文称自己是在刚果探险时,以五美元的货品换来了本加。他还在另一篇报道中称本加是“如今北美唯一真的食人族人”。总之,不管具体细节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本加是被抓捕到美国的,而他的人生也自此彻底发生了改变。

马修·吉尔贝特教士撰文称本加的遭遇让所有非裔美国人怒火中烧。他说:“正是对黑人的偏见让这种事发生在美国。我敢说其他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不会容忍这样的事。”

渴望已久的自由

与此同时,美国各地由此引发的抗议活动愈演愈烈,围绕动物园的争议也越来越大。最终,在初次示众的20天后,本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动物园。他住进了霍华德有色人种孤儿院。这家孤儿院位于纽约市最大、最富裕的非裔美国人社区,由戈登悉心经营。“他有着非比寻常的亲和力和好奇心。”戈登说,“这便是他受教育的起点。”

1910年1月,本加开始在林奇堡神学院学习,学院的教职员工都是黑人。那时,很多资助黑人教育事业的白人执意说黑人只需接受实业教育,而林奇堡神学院却坚持为学生开设博雅教育课程。

本加经常带着社区里的一帮孩子到森林中,教他们如何打猎。他还经常用磕磕巴巴的英语给孩子们讲自己捕猎大象的故事。“大,很大。”他张开双臂比划着说,并展示自己在打到猎物后是如何唱歌庆祝的。

人们觉得本加是位直率又有耐心的老师。他终于可以不受束缚地重温自己那段遗失已久却又一直渴望的生活记忆了。本加有了新的家人,他学习他们的习俗,适应他们黝黑的轮廓。在他们的歌声里,本加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悲伤。

但新的家人怎么也体会不到那种囚禁所带来的割裂感——一种无穷无尽的疏离感。而对此,他们的先人懂,如今的本加也懂。

本加只剩下对家的回忆了。他有时会站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点一小撮火,围着火焰又唱又跳。孩子们见了,都深深地着了迷。可惜他们年纪太小,根本无法理解暗藏其中的辛酸。

1916年,本加对打猎和捕鱼没了兴趣,也不再乐于找社区里的孩子们玩。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日渐阴郁的性情,看出了他因归乡心切而心力交瘁。他有时会一言不发地在树下独坐好几个小时,有时还会唱起在神学院学到的歌:“我相信我会回到家乡。老天爷,你能不能帮帮我?”

3月19日下午,孩子们又看到本加点起一撮火,围着火焰时而高歌,时而哀嚎。这一次,孩子们察觉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悲痛:本加看起来很恍惚,空虚得像个幽灵。

那天晚上,本加走出家门,穿过马路,偷偷走进一间破旧的棚屋。他举起早就藏在那里的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扣动了扳机。

在一片令人煎熬的寂静里,他终于自由了。

2020年7月,曾展出本加的动物园,终于发布了道歉声明。可惜的是,这份道歉迟到了114年。

(贺琪荐自《海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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