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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式的幽默:泪水中的微笑和抒情

2021-05-30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21年12期
关键词:科波菲狄更斯细节

孙绍振

狄更斯写过十五部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是他最钟爱的作品,在该书的序言中,他说“在我的著作中,我最爱这一部”[1]。主人公悲欢离合的遭遇,有不少直接取自他的回忆录,但并不完全是他的自传。最明显的是,科波菲尔是孤儿,母亲改嫁,遭受继父谋得斯通的虐待和排斥。而狄更斯的父亲是相当富裕的官员,后来突然破产,被投入债务拘留所多年。狄更斯幼年时不得不独自谋生,进一家黑鞋油作坊做童工,忍受着物质上的穷困和精神上的孤寂。他后来在《董贝父子》中说:作为一个年幼的孩子,“沒有劝告,没有指导,没有鼓励,没有安慰,没有支持”。[2]更失落的是,他“先前做学者,做名流的希望破碎了”。[3]狄更斯去拘留所探望父亲的经历,积累了他对富豪强烈的愤慨。生活在底层,在贫民窟里,让他对穷困潦倒小人物的苦难感同身受,产生了对他们的同情和热爱。

这一切体现在统编高中教材选择性必修上册课文节选的米考伯夫妇身上。据说,狄更斯对英国监狱黑暗、悲惨的揭露,促使英国改善了监狱制度。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他现实主义文学的最大成就,也是对他洋溢于作品中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最高褒扬。

但是,狄更斯的成就并不仅仅在于对现实的反映,更重要的是,他的艺术在英国文学史上开一代新风。俄国批评家卢那卡尔斯基说:“狄更斯死后,他的声誉蒸蒸日上,他成了英国文学史的一个‘神明。人们开始把他的名字和莎士比亚的名字相提并论。”狄更斯的幽默更是得到广泛的赞赏。“狄更斯是伟大的幽默家——这就是你从英国各个不同阶级的普通人嘴里听到的一句话。”[4]

卢那卡尔斯基认为《大卫·科波菲尔》中“许多章节应该列入他的幽默佳篇”。[5]狄更斯在文学上的敌手萨克雷这样称赞《大卫·科波菲尔》:“在这些可称赞的温厚的诙谐方面,(我应当把诙谐唤作爱与机智的混合物),谁能与他的天才相比?”[6]

课文所选的有关米考伯先生的片段,文字删节颇多,艺术上有所损失,但仍然堪称一篇优秀的幽默短篇小说。对于这一点,课文的编者似乎没有感觉到。教材“学习提示”中这样要求:“阅读时,注意领略小说中所展现的19世纪英国的社会风貌,理解作者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态度,体会小说的叙述角度带来的独特艺术效果,特别是其中的情感意味。”问题在于,什么是“独特艺术效果”,什么是“其中的情感意味”?

从理论上说,艺术效果、情感意味关键在于其独特性,不可重复的唯一性。这里情感意味的独特性在于:科波菲尔的母亲死后,邪恶的继父掠夺了她的财产,将科波菲尔送去当童工。科波菲尔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和处境狼狈的米考伯夫妇相处,产生了特殊的友情。文章关于这对小人物夫妇在狼狈中盲目乐观的个性描写极尽调侃之能事。突出的幽默,含泪的微笑,才是文章的艺术效果和情感意味的独特性所在。

《大卫·科波菲尔》是英国现实主义文学史上的杰作,要揭示其艺术的独创性,就应该还原到作家文学创作的历史语境中去。现实主义非常强调“真实性”,作为一种创作方法,按恩格斯的说法,就是“除细节的真实性以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7]这不同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传奇性和比较强的虚拟性。

客观环境的细节是无限丰富的,而作品只能容纳极少量的细节,狄更斯优选的细节是富有特征性、启发性,最能表现作品整体风貌的。他描写货行的客观环境,先说“房子又破又旧”。他选择了两类细节,首先是:

它那些镶有护墙板的房间,我敢说,经过上百年的尘污烟熏,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它的地板和楼梯都已腐烂。

老旧极端表现为地板和楼梯都已经腐朽,也失去了地板和楼梯的功能。其外观则是连什么颜色都分辨不清。如果说这样的细节对读者想象的提示性不够,那么第二类细节的质量就大大提高了。

这座房子真正是老鼠横行的地方;地下室里,成群的灰色大老鼠东奔西窜,吱吱乱叫。

老鼠公然横行,因为房内长久无人,变得不怕人了。更有甚者,不但横行,而且成群,不但成群,而且吱吱乱叫。这简直可以说是旁若无人了。细节很少,只是结果,原因寓于空白中。这样的细节,对于读者的想象力可以说带着雄辩的冲击力。

这样的细节的真实性,其生命不仅在于客观的真实,而且在于其暗示了主人公内心的真实。

主人公怀着“倒霉的心情”,无奈接受了童工繁重的、无聊的工作以后,与幸福的童年时代相比,“想成为一个有学问、有名望的人的希望破灭了”,“内心隐藏着痛苦”。这几乎是从自传性痛苦的记忆中抄来的,可狄更斯却说“我如此荣幸地开始独自谋生”。对于理解狄更斯的艺术风格来说,“荣幸”二字可以说是“文眼”,这显然不完全是痛苦,而是幽默,自我调侃。痛苦变成了恬淡的幽默,这是因为文章并非当时的纪实,而是作者成名后的成年人的回忆,拉开了时间的距离来写自己儿童时代的苦难。就如普希金所说,那过去了的一切,成为亲切的怀恋。

遇到米考伯夫妇之后的叙述,幽默感逐步强化,以某种轻喜剧性达到高潮。科波菲尔初为童工苦力,呜咽着,仿佛心头有个“裂口”,要“爆炸”。米考伯先生来了,心情有所改变。

关于米考伯先生的外貌描写很值得分析:穿戴整齐而“破旧”,但是“拿着一根很有气派的手杖”,手杖上系有一对大穗子,但已经“褪色”。“脑袋又大又亮,没有头发,光秃得像个鸡蛋”【原文是“with no more hair upon his head(which was a large one , and very shining)than there is upon an egg”,董秋斯译作“头上的头发并不比鸡蛋上的多”】。前襟上挂着带柄的单片眼镜,但“只是用作装饰的”,因为完全不透明,根本没有用。这里很显然,小科波菲尔的痛苦和眼泪没有了。在一系列细节中,隐含着显而易见的怪异,穿戴整齐,似乎很隆重,但是“破旧”(原文是“shabby”,董秋斯译作“褴褛”),可又“装了一条颇为神气的衬衣硬领”。拿着很气派的手杖,还带着大穗子,但是,褪色了。单片眼镜,似乎是上流社会的人所用之物,但是,完全不透明,只有装饰作用。

米考伯先生来的目的是引领这个小房客,本来这堂皇是不必要的,但是,越是堂而皇之,“装出文雅的气派”,越是暴露出沦落、虚荣的失败。一切都显得不协调、不和谐,这属于幽默的基本范畴,在英语中叫作“incongruity”。一切都显得可笑:但是这种可笑,并不像描绘继父谋得斯通先生那样带着敌意的讽刺,也不仅仅是滑稽。滑稽是无情的,而这里不但是含蓄的,并且点出米考伯先生是善意的,因而是幽默。米考伯先生说明来意,突然含着“微笑”,“露出亲密的样子”说:

能接待这么一位初來的年轻创业者,这是本人的荣幸。

把被迫做童工谋生的小孩子说成是“年轻创业者”,已经是不着边际的奉承,而把这说成是他的“荣幸”则更离谱儿。但是,狄更斯没有将之定性为虚伪,而是宽厚地用细节来调侃。他说着,“把下巴架在了衬衣的硬领上”。这个硬领和褴褛的衣衫很不相称,米考伯先生很想引起孩子的注意。引领小科波菲尔到他家,一两句话就可说明白,他却用了礼貌性的假定语气,烦琐的复合性的语句:“我的印象是”“要想穿过这座迷宫似的现代巴比伦,前往城市路,似乎还有困难——简而言之,你也许会迷路——为此,今天晚上我将乐于前来,以便让你知道一条最为便捷的路径”。这样拐弯抹角,完全是为了显示他的绅士风度。这样多余的优雅、不着边际的“亲密”,是对陌生人过度的善意,这就是幽默。狄更斯竭力突出他为租客引路的言辞极不协调,用中国话来说,乃是“交浅言深”。但狄更斯并没有将之定性为虚伪,而是突出他“文雅”得很认真、亲密得很真心。临走时,狄更斯特地写他“戴上帽子,腋下夹着手杖,腰杆儿笔挺地走出来”“还哼起了一支曲子”。不协调,却郑重其事,自得其乐。对小人物的调侃中夹杂着欣赏和同情,透露出狄更斯的幽默,对小人物十分宽厚。

到了米考伯家,房子破旧,一件家具都没有,显然穷困异常。“成天拉上窗帘,挡住邻居的耳目”,轻描淡写两句,就提示了米考伯夫妇的贫穷、自尊中带着虚荣。这是他们的共同点。

狄更斯的幽默表现在他笔下的小人物身上,往往都有某种奇特的怪异。其艺术功力在于让夫妇两个人物同中有异,生活在不同的心理着迷点里。

米考伯太太的着迷点是在贫困中的孤独,她需要倾诉的对象,倾诉她往昔的富裕。她领着科波菲尔看房子的时候,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婚前在娘家几乎从来没有过“困难”的体验,绝对想不到把房子出租的事。但是,又很直白地诉说米考伯先生目前的“困难”几乎把他们“压垮”了。债主时时临门,“米考伯先生根本还不了债”,然而“石头里是榨不出血来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着迷点里,完全忘记了科波菲尔还是个孩子,而且是第一次见面。狄更斯顺便调侃了一下:她“总得找个人谈谈,要是没有别的人可谈,哪怕跟双胞胎(婴儿)谈谈也好”。狄更斯同情她的孤独,她的徒劳的对于富足的回忆,她的倾诉的意向。狄更斯更进一步调侃她将徒劳的回忆认真地转化为更为徒劳的实践:在大门正中挂上一个大铜牌“米考伯太太青年女子寄宿学舍”。但是小科波菲尔调侃说,他从来没有看见任何女子来过,更没有见到米考伯太太作任何接待的准备。来的只有债主,甚至有人还大吵大闹起来。

这一笔很精练,顺理成章地转到米考伯先生,其着迷点与米考伯太太有所不同:

遇到这种时候,米考伯先生真是又伤心,又羞愧,甚至悲惨得不能自制,用一把剃刀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来(这是有一次他太太大声尖叫起来我才知道的)。可是在这过后还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特别用心地擦亮自己的皮鞋,然后哼着一支曲子,摆出比平时更加高贵的架势,走出门去了。

本来,狄更斯对米考伯先生处于绝境是含着眼泪来写的,但是,米考伯先生在逆境中心情的强烈反差达到极端化程度。从绝望自杀到摆出比平时更加高贵的架势,哼着曲子的轻快,仅在半小时之间,二者如此不协调,达到了荒谬的程度。这样的幽默感就带着漫画的性质,喜剧的性质。含着眼泪的幽默不能不与破涕为笑交融了。

这种喜剧性的幽默,狄更斯反复强调:当米考伯太太讲起自家的不幸时,米考伯先生听得泣不成声,可是到快结束时,却又唱起歌曲来。有时,他说自己除了进监狱没有别的出路,泪如雨下,可不一会儿,又空想时来运转,计划着给窗子装修将要付出多少费用,而且“入睡”了(董秋斯译文,课本用的译文是“上床睡觉”)。

在被捕入狱之时,他对小科波菲尔说,“他的末日到了”,小米考伯都“心碎了”,可米考伯先生在不久前还在“兴高采烈”地玩“九柱戏”。

卢那卡尔斯基说:“狄更斯是伟大的漫画家们的先驱和宗师,他从实际生活过的环境中撷取典型。他又把写典型提高到夸张的、大加渲染的、有时几乎是荒唐不经的地步。这种夸张、渲染的手法是许多英国作家所特有的……但是,在狄更斯那里,这项手法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界。”[8]

“米考伯太太和她丈夫完全一样”,狄更斯这样说,“她在3点钟时为缴税的事急得死去活来,可是到了4点钟,她就吃起炸羊排,喝起热麦酒来了”。她家刚刚被没收了财产,她哭得披头散发,可晚上就炸牛排,说着婚前的富足生活,而且“兴致”极好。但是狄更斯显然知道,对于小说来说,人物必须各有生命,两个人物完全一样,一加一就等于零了。实际上,狄更斯不动声色地突出了她和丈夫的区别,在描写她时,不带漫画色彩。她的着迷点在忍受贫困,倾诉,目的是不失“自尊”,沉浸在结婚以前尊贵生活的回忆里。即使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也不接受小科波菲尔主动借款,而宁愿出卖仅有的银餐具。但是,自己去卖有失自尊,于是拐弯抹角,絮絮叨叨,娓娓道来,说丈夫、女佣不可靠,自己有孩子,不方便抛头露面,最后才道出,小科波菲尔代她去卖才是万全之策。她和米考伯先生的不同,不但是她总要有倾诉的对象,发表回忆往日富足的伤感,而且她比米考伯先生更放不下面子。狄更斯并没有正面对比,只是在叙述中透露出二者的反差,对米考伯太太的调侃没有过度夸张的漫画性和喜剧性。

狄更斯就这样不着痕迹地让两个人物各有其艺术生命。在这狼狈的虚荣背后,读者可以看到狄更斯对米考伯太太更为宽容的微笑。

然而更深邃的是,小科波菲尔并不因为其狼狈而嫌弃,相反为他“增加了精神上的痛苦”“为他心碎”,不久还成了他们的“知己”,不管年龄相差有多大,他们之间还是“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平等的友谊”。米考伯先生入狱,是最狼狈的了,而小科波菲尔却和他更加亲近。他去探望米考伯先生,请他吃饭。米考伯先生一如既往地乐观,而且摆足正餐的架子,向另一犯人借刀叉,还带去问候,那个犯人借了刀叉,也带回来问候。米考伯先生还向小科波菲尔借了一个先令买黑啤酒喝,并写了借据让米考伯太太归还。这张空头借据,显然是在调侃他着迷于正派的风度。小科波菲尔回去把情况说给米考伯太太听,她居然就晕过去了。对于米考伯太太,这是唯一具有漫画色彩的调侃。但是,这种调侃并不绝对,因为米考伯太太后来干脆就搬到监狱里去和米考伯先生共患难了。

在整本小说中,米考伯太太不管丈夫多么落魄,多么狼狈,她永远毫无根据地对他充满信心。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称赞她的“我永远不抛弃米考伯先生”,一句话就成为她喜剧性性格的概括。[9]在如此悲哀、痛苦的绝境中,她还是这样浪漫。

狄更斯式的幽默,融汇着悲凉和温馨。英国狄更斯研究专家布克教授在《大卫·科波菲尔》中译本的序言里说:“他在这部小说中非常成功地混合诙谐和悲哀。”“狄更斯的诙谐人物无一不表明啼笑非常接近,最好的笑是可以从流血的心中发出的。”[10]

狄更斯式的幽默不仅在于超越了小人物处境的悲凉,而且超越了小人物自身的缺陷。卢那卡尔斯基在《狄更斯》中说他笔下的穷人的典型特征:“几乎全是怪诞的人物。但是这类引你发笑的怪誕行为却使他们变得更可亲可爱了。固然,这种友好的、亲切的使你几乎忽视了他们的狭隘和庸碌,几乎要去容忍他们被迫在其中生活的艰苦条件。”[11]

小科波菲尔与这样的小人物关系亲密起来:他租了离监狱更近的房子,“因为我跟米考伯一家患难与共,彼此已经很熟,舍不得分开了”,即使想到“米考伯先生到底还是过不了关”(原文是“Micawbers troubles had came to a crisis at last”,这里的“crisis at last”,应该是“最后危急的关头”,而不是“过不了关”。董秋斯译作“米考伯先生的困苦终于到了危急关头”,应该更好一点。因为后来米考伯夫妇还是past their crisis,渡过了危急关头,而不是“过不了关”)。

小科波菲尔觉得自己的住处“实在是一个天堂了”。他常常进入监狱和米考伯夫妇吃早饭,和米考伯先生散步,倾听米考伯太太的倾诉,跟米考伯太太玩纸牌。

狄更斯这时平静的叙述不带调侃性,也没有喜剧性,而是带着深深的诗意。几乎所有的大评论家都着重论述了狄更斯的幽默,但是他们都忽略了,狄更斯的幽默充满着对沦落者的同情,这种诗意使狄更斯的幽默达到最高境界。

参考文献

[1]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上)[M].董秋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6.

[2][3][6][10]英布克.狄更斯传略[M]//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上).董秋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1,2,25,25.

[4][5][8][9][11]罗经国.狄更斯评论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27,124,103,128,123.

[7]中国作家协会,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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