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效对话中打开文本的隐蔽之门
2021-05-30王永祥
王永祥
【摘要】《祝福》作为经典文本,要想在文学阅读教学中发挥其巨大的价值,必须探寻适合学生接受和理解的解读路径。作为小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到生成文本的叙述线索。本文认为,可从谁能讲祥林嫂的故事、祥林嫂的故事是如何被讲述与被接受的角度,进入文本世界内部,在问题驱动中让学生与文本形成有效对话,从而打开文本世界的隐蔽之门,产生高层次的小说阅读体验。
【关键词】《祝福》,叙述路径,教学解读
《祝福》是语文教材中的经典篇目,教学一般注重对祥林嫂悲剧原因的探寻,精彩的人物形象塑造手法,以及典型的环境描写。围绕小说三要素的教学,往往让学生缺乏主动的探索精神,被动接受有关这篇小说的他们大概能预料的知识。要寻找新的教学突破口,需要在这篇小说的教学解读上另辟蹊径。笔者认为,教师可尝试以主问题驱动学生与文本形成有效对话,打开文本的隐蔽之门,在思考探索中走进这篇小说的深处,激发他们主动建构自己语文能力的积极性。
一、故事叙述之门:谁会(能)讲祥林嫂的故事?
这个问题的设置,目的在于打开小说的叙述之门,让学生对小说叙述视角有自觉,对进入小说的阅读路径有清晰的认识。
人物有故事可讲,一定是这个人物身上有特异之处受人关注。“古之小说,主角是勇将策士,侠盗赃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后来则有妓女嫖客,无赖奴才之流”。这些非一般的人物要么符合大众对人生理想的期待,要么满足人们在俗常世界中的心理匮乏。但是祥林嫂这样的底层人物显然超出了传统小说的表现范畴,为何在一个平凡普通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身上会有故事可讲?到了五四时期,人们发现了身处社会底层的人身上的价值租意义;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有了重新认识曾经熟悉的鲁镇社会的不同眼光,发现了祥林嫂这样的人身上的故事。祥林嫂在“我”的眼中,不再是鲁四老爷眼中的“谬种”,也不是佣工眼中的穷死者、柳妈眼中的有罪者。“我”和鲁镇人有了不一样的看取人的眼光。可以让学生设想,“我”、鲁四老爷、卫老婆子、柳妈、祥林嫂,谁会讲祥林嫂的故事,他们讲的故事会有何不同。在比较中意识到叙述者“我”,不再是被鲁镇所限定的现代知识分子,也正是因为摆脱了鲁镇这个封闭宗法社会的限制,“我”才有可能以人道主义精神的新眼光,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将人从各种社会地位分割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去体会这些弱者内心的痛苦,并思考他们的命运。
让学生意识到叙述人的存在,不必过多讲授叙事学的理论。重要的是让学生注意到他们在阅读中可能忽略的东西。祥林嫂不是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而是读者通过叙述者“我”的视角感受到的人物。因此,无论后面的肖像描写还是祥林嫂最后的结局,读者都是通过“我”的眼光和心情感受到的。这是由两个故事交织而成的故事,作为被讲述的“祥林嫂的故事”,嵌入了叙述者“我”的故事之中,“外在的异己的故事在被讲述的同时也内化到讲述者的心理与人格深处,潜移默化地铸造着‘我的人生哲学与情感方式”。因此,我们在读这篇故事的时候,要让学生注意到叙述方式对小说的影响,从而对小说的叙述艺术有一定的自觉。
谁能讲祥林嫂的故事?这首先是一个能力的问题。可以通过比较“我”和卫老婆子的讲述来看。“我”以激愤的反讽态度讲述祥林嫂的故事,意味着“我”不会再按照鲁镇人的价值评判标准去讲祥林嫂的故事,“我”是以批判审视的态度看待鲁镇、看待祥林嫂的。卫老婆子则不同,无论是祥林嫂的改嫁,还是再遭不幸,她依然遵从底层社会的生存原则和民间朴素信仰讲述祥林嫂的一生。卫老婆子的讲述不会超出一般鲁镇人的认识视野。因此能够讲述祥林嫂故事的人,必须具备与鲁镇不一样的价值观和社会认知,而这样的人,只有从外漂泊回来的叙述者“我”。“我”所具有的这一能力被祥林嫂看重,所以才会发生她与“我”关于灵魂有无的对话。因此,卫老婆子和“我”虽然都能感受到祥林嫂的痛苦与困顿,但是卫老婆子不具备讲出一个不一样的祥林嫂故事的条件,她的价值观和社会认知与鲁镇社会是同构的。
具备讲述故事的能力,并不必然会去讲述这个故事。去讲述一个人的故事,还必须有对这个人的同情心。同样比较“我”和卫老婆子,卫老婆子是在特定情况下讲了祥林嫂的故事,即她在喝得醉醺醺的情况下跟四婶的对话中讲了祥林嫂的故事。她讲到最后的结果是“顺下眼睛不说了”,这是一个女人体会到另一个女人的屈辱处境之后的同情和理解。虽然卫老婆子不具备“我”的人道主义精神,但她并未完全丧失良知,所以她既出于职业也基于同情理解,来帮助祥林嫂找工作、找落脚处。卫老婆子作为佣工只会说祥林嫂是穷死的,这代表了大多数鲁镇人对祥林嫂的看法。在鲁镇社会,人们并不关心祥林嫂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此,要讲祥林嫂的故事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具有跟鲁镇人不一样的价值观和社会认知能力,二是能够同情祥林嫂。同样,要能进入小说的内部,读者也必须具备这两个条件。
二、心灵呈现之门:如何讲述祥林嫂的故事?
这个问题的设置在于如何促进学生与小说形成深层次的对话,打開人物内心世界的隐蔽之门,在叙述展开的过程中深入人物内心,从而有属于自己的探索发现。
叙述者“我”作为从鲁镇游离出去的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现代知识分子,首先遇到的尴尬是再也无法容身于鲁镇这样的宗法社会。虽然有故乡,但他已经无法回去。现代知识分子和乡土世界的隔阂一再成为鲁迅小说中的主题,类似的还有《故乡》。当“我”回到故乡,不但无法将闰土的故事完整讲述,就是和猝然相遇的杨二嫂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对话。《祝福》延续了现代知识分子和乡土世界的这种逐渐游离的状态。那么,游离于乡土世界的知识分子真的就与乡土世界没有关系了吗?祥林嫂和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叙述者“我”猝然相遇,让叙述者“我”发现在内心深处,依然无法割舍自己和祥林嫂这样被侮辱被损害者之间的精神联系。
“我”和祥林嫂的联系,源于小说第一部分重复了两次的一句话:“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叙述者“我”被“剩”在书房里,发现自己和鲁镇格格不入,与鲁镇文化代表鲁四老爷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鲁镇的年终大典“祝福”在他眼中也是年年重复的因循守旧的表现,鲁镇人为之欢腾的除夕夜祭祀大典,在他看来就是鲁镇愚昧落后的表现,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当他俯视性地关照了鲁镇社会后,发出一句“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表现了他对乡土世界的厌烦。而当他再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他和祥林嫂有了正面对话之后。他预感到了祥林嫂身上要发生什么,但是他又无能为力。正是在他要逃离鲁镇,又猝不及防地与祥林嫂相遇后,重新为这句重复的话赋予了言说不尽的心理和思想内涵。当小说写到他碰到祥林嫂的时候,首先展开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外貌描写: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对于这段肖像描写,教师一般注意到的是白描手法的精彩。从故事角度来说,这是祥林嫂故事在“我”的讲述中的开端。要注意的不仅在于“我”看到了什么,而且在于“我”是如何看到祥林嫂的。此外,还要注意其中一些关键词:“四十岁上下”、由“五年前”到“即今”“先前”“间或”。这些表明前后时间性的词,表明了“我”对祥林嫂前后形象变化之大的巨大疑问,直到最后得出一个游移不定却又斩钉截铁的结论:“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与其说这是一段外貌描写,不如说是一段内含叙述者“我”复杂情感的心理描写。在白描肖像缓慢展示的背后,是叙述者“我”仔细分辨的目光和困惑的内心,更让叙述者“我”无比震惊的是,他所预判的乞丐并没有向他乞讨,而是向他追问了一个关乎个体存在根本的哲学问题。从这里可以看出知识分子“我”与底层社会之间的隔膜。底层社会中的人们的痛苦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贫困,更在于他们所遭受的精神痛苦。而一旦底层社会的民众将解决精神苦闷的希望,寄托于这位“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知识分子身上时,他却无法回答这个终极性的问题,只能落荒而逃。我们看到,叙述者“我”在开启祥林嫂的故事的同时,也开启了自我内心世界的故事。当他预感到祥林嫂不幸结局的时候,意味着内心的良知被唤醒,面对良知的追问,他只能在貌似不关心而又处处关心的佯装中关注有关祥林嫂的一切。所以当他再次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时,已经不是他厌烦鲁镇,而是鲁镇这个阴郁压抑世界中底层民众发出的痛苦呼唤对他良知的叩问让他备受折磨。最后祥林嫂的死暂时缓解了他良知上遭受的折磨,让他在激愤的心理倾诉中获得了片刻轻松,这个时候他才从容地将祥林嫂的一生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呈现于读者面前。
可见,“我”一方面在讲述祥林嫂的故事,另一方面则是展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内心的彷徨,以及面对被侮辱被损害者时良知被唤醒的痛苦和无奈。因此,“我”对祥林嫂的故事讲述,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内容:一个层面是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追问以及对鲁镇社会的批判,另一个层面则是批判背后对人良知的唤醒。引导学生沿着叙述者“我”内心的心理搏斗轨迹,才能更深入地走进小说故事深处,让学生在思索和探寻叙述者“我”为何有如此心理反应的过程中,体会到祥林嫂内心的无助与痛苦。
三、反思追问之门:祥林嫂的故事如何被接受?
明白了故事如何讲,仅仅在于知道了故事是如何发生的,而更重要的问题是故事发生后,人们如何有选择地接受和拒绝祥林嫂的故事。这个问题的设置,目的在于打开学生的反思批判之门,由此引导学生对小说形成整体性的探究和反思。
从鲁四老爷到柳妈等人,虽然他们以共享的价值观看待祥林嫂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但是在这些相同中却有不同。在祥林嫂逃出婆家初到鲁镇时,鲁四老爷一家虽然对她寡妇身份心存介意,但基本是把她当成一个勤快能干的劳动力所接受的,人们并没有关心她的过去。如果祥林嫂不被逼迫改嫁,祥林嫂就是鲁迅笔下的又一个阿长,故事就是一个孤独和勤苦的寡妇如何终老一生。但是祥林嫂被婆婆逼迫改嫁之后,再次流落鲁镇时,祥林嫂作为改嫁了的寡妇,人们如何接受祥林嫂就成为小说叙述的关键。对于祥林嫂的悲惨遭遇,鲁镇人既有各取所需的不同反应,也有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无论鲁镇人怎样在祥林嫂身上寻找排遣无聊的话题点和兴奋点,重回鲁镇的祥林嫂已经被排除在鲁镇人的共同体之外。对于这一点,祥林嫂逐渐明白,她再也不能被鲁镇人接纳。在祥林嫂反复讲述自己故事的过程中,她始终重复着“我们的阿毛”的悲惨故事,祥林嫂始终沉浸在“我们”曾经的世界中无法走出。周围人心照不宣地将祥林嫂一家排斥在外,在为了满足无聊乏味的内心需求而对祥林嫂的追问中,周围人始终是以“你们的阿毛”为引子。“我们”和“你们”之间,祥林嫂和鲁镇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人们由初始的同情,到最后出于或猎奇或变态的心理围观祥林嫂。祥林嫂作为被围观的存在,她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不但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反而给祥林嫂修筑了一道精神的围墙。祥林嫂不再是一個能吃苦的勤快的劳动力,而是作为一个违背礼教且受到命运惩戒的不祥者存在于鲁镇。
当祥林嫂试图打破这道精神的围墙而想融入鲁镇社会时,柳妈以民间信仰的方式启蒙了祥林嫂如何改变自己的身份,就是承认自己有罪,通过捐门槛赎罪的方式改变自己的身份以重新获得鲁镇的认同,然而这一努力并未得到鲁镇人的认可。这时候作为宗法社会身份认同的祝福仪式,严酷地拒绝了祥林嫂的努力。四婶一声“你放着罢,祥林嫂”,不啻一声晴天霹雳,彻底截断了祥林嫂融入鲁镇社会的努力之路。至此,作为童养媳的祥林嫂,先是变成了出卖劳动力的作为佣工的祥林嫂,到最后成为有罪的承受不祥命运的孤魂野鬼。祥林嫂彻底被鲁镇这个宗法社会排斥,这个一生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孤苦女人,最后倒毙在鲁镇的祝福之夜,以她微弱的死亡揭示出宗法社会的残酷。
鲁迅在展开祥林嫂故事的过程中,以犀利的笔锋来解剖人物,即对人物的灵魂进行审视。但反观整个小说人物序列之后就会知道,所有人物都是被宗法礼教文化异化的人物,不用说以柳妈为代表的鲁镇庸众不能对人物悲剧进行反思,就是理学出身的老监生鲁四老爷也不会有反思和自我更新的能力,他们都是丧失存在自觉性的人物。能透彻理解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人物,只有小说叙述者“我”。但这个知道祥林嫂悲剧的“我”,恰恰是最软弱无力的现代知识分子。所以鲁迅对叙述者“我”的反思批判,可以看作是对灵魂更深一层的解剖和审视。叙述者一边见证着祥林嫂的悲剧,一边又竭力摆脱道义和良知的追捕,最后一段上面一句“那我可不知道”,可以看出叙述者“我”想以轻松姿态摆脱道德困境而不能的尴尬。
小说最后通过叙述者“我”的心理自白,对祝福有了再一次的回顾和反思。小说开始,叙述者“我”竭力地想游离于鲁镇之外,现在经过祥林嫂的悲剧回顾,终于可以冷静审视鲁镇。“我”经过反复的心灵搏斗,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而进入睡梦,最后再次被祝福夜的爆竹声惊醒。“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我”再次见证了这个人鬼杂糅的世界,这个世界中,从人到圣众都心满意足,都在虚幻的祝福中获得了无限的幸福,美好祝福的外衣下所包裹的不幸和冷漠被遗忘,人们还会重复很多祥林嫂式的悲剧而不觉察。可以说在最后的反讽中,鲁迅进一步颠覆了他的启蒙信念,作为能反思的“我”,在人鬼混杂的混沌世界面前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小说中的“我”也被这世俗的幸福场景裹挟其中。由此加大了小说批判和反思的力度,也将读者深深卷入其中,使得读者和叙述者“我”一道,对自我进行了一次灵魂的审视,不但看出自己的善,也看出自己的恶。教师在教学时要让学生体会到,这不仅仅是一篇叙述故事的小说,更是一篇剖析现代人灵魂的心理小说,引导学生在自己的探索发现中,体会这篇小说最为震撼人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