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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圣外王”在道家经典诠释学中何以能成为真问题

2021-05-30王帅锋

藏书报 2021年14期
关键词:郭象内圣外王人生哲学

王帅锋

“经典与解释”的研究范式在当今已经成为国内哲学界主要的研究范式之一。李智福博士新著《内圣外王:郭子玄王船山章太炎三家庄子学勘会》(以下简称《勘会》)是在“经典与解释”范式下研究中国哲学庄学诠释学的一部力作。毋庸置疑,《庄子》是中国道家经典,历代对其解释(注释)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若在这些解释性的著作中找出几部能称为哲学诠释学、具有本体论诠释特色的作品又可谓凤毛麟角。李智福博士慧眼独具,他之所以从历代诸家《庄子》注疏中拈出的郭象、王夫之和章太炎三家的庄学注疏著作进行系统研究,乃是因为此三家庄学诠释学足可称为哲学诠释学的典范之作,他们不是注不破经的经生式注家,而是具有返本开新意识的哲学家。作者从这三家庄学著作中捻出“内圣外王”作为契入三家庄学哲诠释学的“正法眼藏”,重构三家庄学的“内圣外王”哲学体系,使得道家的“内圣外王”问题由隐题变成显题。

经典与解释:

乱世庄学的栖身之术和匡正之道

经典与解释的研究存在着两种诠释范式:一种是“我注六经”,即以训诂考据等小学方法对经典的语言含义进行研究的诠释范式;一种是“六经注我”,即形式上依附于经典又脱离经典而切近于解释者,使经典彰显解释者思想的诠释范式,后者以形而上学的方式对经典进行诠释,可以称其为哲学经典诠释学的范式,刘笑敢教授将此种范式称之为哲学创构。哲学往往是与问题直接相关的,哲学创作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决某种哲学问题。在哲学经典诠释学中,解释与经典必然存在一种张力,但与其说是解释与经典之间存在张力,不如说是解释者的问题意识与解释者的问题意识之间存在张力。解释者形式上是在解释经典,而实际是以这种方式在面对和解决自己的哲学问题来构建体系,这是中国哲学史发展进步的一般范式。《勘会》所研究的三家庄学都是为解决他们所遇时代问题与人生之困境而开始重新思考《庄子》,郭象时代的魏晋禅代、王船山的明清交替、章太炎的清季民初都是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乱世,他们读庄治庄,既安顿自我身心,又试图拯救时代,因此从庄学中淬炼出“内圣外王”之道并进行哲学论证和体系构建,从而发皇乱世庄学的栖身之术和匡正之道。

最早在《庄子·天下》篇出现的“内圣外王”与庄子思想存在一种模糊关系,存在着很大的诠释空间。郭、王、章三家庄学一致认为“内圣外王”是《庄子》的核心思想,这一术语既契合他们的人生抱负,又关涉着时代症结。他们分别以自己的方式为“内圣外王”正名,构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

构建三家庄学诠释学的“内圣外王”哲学体系

《勘会》对三家庄学的研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以本体论为基础,以人生哲学和政治哲学为两翼,悉心构建起三家庄学解释学的“内圣外王”哲学体系。郭象在《庄子序》中强调庄子哲学归宿在于“明内圣外王之道”,他不仅以“性分”这一概念来安顿庄学之“逍遥”思想来从而建构其“内圣”学,又收摄了孟子性善论思想为他的“外王”思想开辟道路,最后将魏晋时期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超世思想转化为“名教不异自然”的淑世思想。《勘会》打破了传统认为郭象“玄冥之境”的本体论观点,把“性分”提到了本体论的地位,不仅使得郭象“内圣”学有了根基,也打通了郭象重“有君(政府)”“无为”“百姓”的“外王”政治哲学。王夫之始终不忘自己的儒者身份,在乱世之下不得不以“薄似庄生之术”来苟全性命,但其又强调自己“固非庄生之徒”。为此,他极力论证庄子为儒门后学,庄学是儒家“内圣外王之一端”。他将庄子视为是子张之儒的后学,以见其以儒解庄其来有自。在哲学论证上,船山以天人之学为根基,以儒道互补的方式构建了他的内圣外王哲学体系。张岱年先生曾提出“一天人”是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或印度哲学的一个特色。《勘会》在论述船山庄学“内圣外王”之道时正是立足于“天人本一”的存在论地位,王船山强调治天下者与天下人共在于天地宇宙之中,因此治天下者应该内全其天而外全天下人之天,尊重个性,宽容异己,在宥天下而不是宰制天下;同时,他将《庄子·达生》篇“反以相天”诠释为参赞天地之化育、辅相天地之宜,既保留了道家“在宥天下”的自由精神,又摄入儒家的“参赞天地”的入世精神,构建了一个更加周延、儒道互补的哲学体系。章太炎庄学的“内圣外王”之道的构建主要以唯识宗来解释《庄子》,他强调庄子“上悟唯识,广利有情”“内存寂照,外利有情”,这实质都是“内圣外王”的别样表达,他在诠释“庄周梦蝶”时更直接指出庄子“特别志愿本在内圣外王”。唯识学“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这种哲学论证方法与《齐物论》有内在的一致性,章太炎正是在此意义上会通庄佛,建构一套庄佛互补的“内圣外王”思想体系。章太炎庄学把“齐物”转化为“真如”,排遣名言,破相显真,从而为其存在论奠基。庄子证得佛果却不人涅槃,因为庄子不能忘怀人世间还有众生尚在苦难之中,庄子是一个白衣示相、现身说法的大悲阐提,“庄周梦蝶”隐喻轮回,而且认为轮回是“自喻适志”的,与佛学提倡的“跳出轮回”大不一样。寂静涅槃并非人人可以做到,乐天知命对于百姓来说未尝不是面对苦难的安慰剂,佛陀是以佛陀心为心,庄子是以百姓心为心。同时,章太炎庄学的“内圣外王”之道更重要的是针砭当时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是西方的达尔文主义、黑格尔主义、蒲鲁东主义等以“输出文明”为名而掩盖侵略之实的“启蒙主义”;一个是康有为所构建的与各种族、文明、文化自发发展相悖的“大同世界”。《勘会》认为章太炎的齐物哲学是对启蒙的再启蒙,是对启蒙思想种种弊端的补救,同时也是对康有为的“大同思想”进行隐秘回应,以“不齐而齐”的多元主义批判康有为“齐其不齐”的大同理想。这其中,都蕴含着章太炎哲学对生活世界和本己生命的回归,他在《齐物论释》两次强调庄子“以百姓心为心”洵非偶然。

解释者的“大生命”在解释经典的过程中开显出来

中国哲学的“解释”往往具有生命哲学意味,即解释者在经典诠释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融人自己的生命体验,这正是伽达默尔所言的“视域融合”。郭象、王夫之和章太炎不仅仅是借解释庄子来构建“内圣外王”哲学体系,更是以解释来开显自己的大生命。人的生命存在始终面临着有限与无限的问题,有限指向一个“小我”的世界,无限指向一个“大我”的世界。康德把人看作是有限的理性存在,人生活在科学的世界中是有限的,但人又有理性可以开显出无限的生命世界,牟宗三称之为“自由无限心”。克尔凯郭尔也曾指出人作为一种存在就是用有限的身体去开显无限可能的过程,他把人看成是一个有限与无限的综合的存在者。我们可以把人的有限存在对无限世界的体验看作是大生命开显,这种大生命既可以实现内圣也可以开出外王。面向经典与解释,解释者对经典的解释就也可以视为是解释者的生命开显方式。郭、王、章三家庄学都在借解庄来开显自己的生命。从《勘会》可看出,在三家庄学之“外王”方面的呈现指向两个层面:一是政治哲学;一是人生哲学。三家庄学之政治哲学可以看做是“小我”的外王化生命开显;人生哲学可以看做是“大我”的外王化生命开显。政治哲学的“小我”是一个大生命的外延,因为它不是为实现私我的利欲世界,而是为家国天下众生的自由存在的有序和谐社会进行鼓与呼。人生哲学“大我”之开显是实现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世界,只有当我们的大生命得到开显,我们才能够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天下是“我”的天下。正因为郭象、王船山和章太炎三位伟大的哲学家开显了大生命家,“亡天下”和“人食人”的乱世对他们来说有浃肌沦髓之痛。因此,我们可以把三家的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视为是他们大生命哲学开显的两个层面,但政治哲学要以其人生哲学为基础。三家庄学的人生哲学无不指向对个体的张扬。传统儒家常常被认为忽略个体生命,而在以儒家自居的船山庄学中透露着对个体的重视,一如《吕览》所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只有由个体之“内全其天”才能开出“外全天下人之天”。郭象以性分通内圣外王之道更是强调个性自足,只有扩大自我的生命向度才能改变“分判自然与名教为二”的局面。章太炎庄学以“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碍然后圣”实则也是通过自我大生命的“智无留碍”而实现天下人大生命的“人各自主”。人生哲学的个体不是指向一个私我,而是指向大生命的开显,这恰恰强调的是一个整体性的大我。诚如杨简所云:“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变化,非他物也。私者裂之,私者自小也。”虽然郭象、王夫之和章太炎他们的学术背景、人生体验和面临的时代问题不同,但他们庄学“内圣外王”之道的构建都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大生命的开显。作者指出,解释与经典是“心与心的神悟与体贴”,这使得思想的重点由“经典”转向“解释”,由“古代”转向“当下”,经典也因此获得了新的意义。也就是说,哲学经典诠释学的意义不在于对经典的回归或转述,而在于解释者与经典之间的思想交融,让经典以解释者的方式在被解释中创生。

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对研究者而言,对三家庄学之勘会也是研究者生命之开显,对三位庄学大师之勘会让千年时光消融,庄子、解释者、研究者齐聚一堂谈天地、笑人生、悲天下、悯众生,让《庄子》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当下复现。读罢《勘会》不免会让人头脑中浮现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之场景,他们所谈论的主题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让“涉旷经虚”的庄子哲学变成衣养万物、利用厚生的大器,从而在百姓日用而不知中与众生直接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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