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娩
2021-05-30李海燕
李海燕
我似乎忘了24年前那天是什么样子了,比如天气。女儿说:“对,跟我说说那天,你是怎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那天,或许跟今天很相似,天不是很蓝,云也不是很白,阳光不浓不淡,风裹着一股潮湿,是清明时节惯有的天气。往远处看,天地之间,像被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着似的。山上的杏花都开了,白白的,铺满一座山,屯子里都是杏花的香气。
我母亲坐着班车,正往县医院赶来。
走廊里,人来人往。我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白道患者服,倚在301病房的门框上,肚子显山露水地凸着。
我的麻醉师,手里拿着一个本夹子,跟我一起站在301病房门前,等着手术室的护士来接我去五楼手术室。
麻醉师刚跟我说过话,告诉我他是我的麻醉师,问我有无药物过敏史。他强调地说:“有没有麻药过敏史?”我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药物过敏,以这个推理,我非常确定地回答了他。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的推理是个致命的错误。
302病房的婆婆,抱着一个用蓝花小被子包着的孩子,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撑开了眼角的皱纹。“是个大胖小子!”没等我问她,她自己先报了喜。我说:“恭喜啊!”她儿媳昨天夜里闹腾了一夜,好几次入产房,人折腾得像打蔫的黄瓜秧。我跟着悬了一夜的心。
这时候,我特别盼着母亲能早点儿赶到医院来。
那时,我们村庄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那趟八点半出发,母亲到这儿需要一个半小时。
来医院待产已经20余天,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多人都为此做过努力,希望孩子能以一个正确的姿势娩出。可最终我女儿还是不肯配合,一如既往地想站着走出来。接诊的大夫说,只能剖了。
这样给了我一个选择女儿生日的自由,我选择女儿和我同一天生日,也就意味着我生女儿和母亲生我是同一个日子。母亲生我那年25岁。母亲说那时她梳着两条大辫子,乌黑的头发油光水滑的。
到底还是没有等到母亲,也许是我刚进手术室,母亲就匆匆赶到了,她满脸的惊慌——用刀子豁开肚皮取孩子,对她是一种心理上的挑战。母亲简直无法安静下来,和手术室外面等待的一些患者家属,絮絮叨叨地说:“都35岁了,结婚十年,好不容易怀了一胎,却胎位不正,这孩子真是个要账的孽!”母亲的嘴里不时地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
那天我麻药过敏,这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我听见麻醉师慌张的声音:“她的血压没有了。”那会儿我的身体像被注进一股强大的热气流,迅速膨胀起来,像是要给撑破了,心率随之加速,汗水不可抑制地挤出来。很快我被打了一针,膨胀状态逐渐平息。女儿取出来后,我开始感到疼痛,每缝一针,我都忍不住呼号一声。因为是局部麻,我的意识非常清晰。我问怎么这么疼,被答因为过敏,只给我注射了正常麻药量的三分之一。
母亲后来知道了这个意外,嘴里又发出叭叭响的啧啧声:“这孩子生的,又挨刀,又麻药过敏,我一辈子生了你们六个……”
母亲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母亲说都是自然产。我只记住了母亲生小妹时的情形,那年我10岁,是个懵懂的年龄。
那天我跟着16岁的大姐去南边的杜家屯请接生婆。杜家屯在南山的梁下。大姐的步子迈得很大,我一路小跑地撵着她。正是夏天,我和大姐要穿过南山那片槐树林子。槐树林子里荫凉怡人,不时有一簇小野花晃进我的眼里,我颠颠地跑过去采下来。大姐不停地呵斥着我,骂我心大,不懂事。
接生婆是个跛脚老太太,一张盘子样的圆脸,后脑勺上梳着拳头大的发髻,走路一颠一颠的。等我们赶到家里时,母亲已经疼痛难忍,不停地哼唧着,脸上的汗水像水洗似的。奶奶和邻居二妈守在一旁。
我手里握着一束打蔫的花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地上。奶奶看一眼我手里的蔫巴花儿,一张脸拉得很长:“出去,别在这儿碍事。”我被奶奶撵出了屋子。
我站在窗户那儿。外面没有一丝风,门口大槐树上的蝉,不停地嘶鸣着,叫得我心烦意乱。我瞪着眼看著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奶奶龇牙咧嘴地轰了我几次,忙的时候就忘了我。
母亲横躺在炕沿边上,裸着下身,那个接生婆把一只手摁在母亲隆起的肚子上,不停地揉搓着,像母亲揉面团一样,嘴里大声地喊着:“使劲儿!再使劲儿!”母亲不时发出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看到一股股鲜血流出母亲的身体,那床陈旧的蓝格子褥单被母亲的血染成了红色。我吓得手脚冰凉,害怕母亲会死掉。
突然母亲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之后我看见那个接生婆左手倒拎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孩子,右手啪啪地拍打几下后背,那个孩子像小猫一样哭出了声音。
母亲生产的场面,不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来我都会手脚冰凉,一头的冷汗。我谈恋爱的时候,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强迫我生孩子,否则免谈。他说可以和我一辈子过二人世界。婚后我偷偷地戴了节育环,一直未孕。那年婆婆得了乳腺癌,接受手术的时候,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见孙子。我偷偷地把节育环摘了。
女儿在男朋友送的99朵玫瑰里,抽出一朵,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说:“妈妈辛苦了!”
我突然想起,24年前的这天,我从手术室里出来,看见母亲的头发和衣服都是湿漉漉的,一绺儿头发粘在前额上,那时候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好像听母亲说外面下着雨呢。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