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如海一身藏 三问三答,续写滚烫的“古籍梦”
2021-05-30刘明
刘明著作:《中国古书版本笔记》《汉魏六朝别集研究》。
在最近出版的小书《中国古书版本笔记》的“后记”里,曾经用“滚烫”的笔调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自己的青春是在与古籍作伴中度过的,很单纯也很充实”,而且还在不断“继续自己的‘古籍梦”。在年齿要进入人生不惑阶段的前两三年里,不知何故,经常在心底深处涌现出三个问题叩问灵魂的深处,遂意识到近二十年的漫漫古籍求索路到了需要“盘点”的隘口,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说来自己都困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会闪现出如下的三个问题:选择古籍为一生的志业是否有过动摇、遗憾或悔意?不惑之年后的古籍规划或格局应该如何进一步设计好?从事古籍工作的价值和意义究竟在哪里?每个问题都曾长时间地盘旋,乃至相互地纠结和缠斗,俨然成了古籍路上的三个“假想敌”,想不通透都会影响到“古籍梦”的热情,甚至产生迷茫的情绪。好在年届不惑也终于想明白了,果然是不惑之年的魅力,促使我背起行囊继续书写埋藏许久的“古籍梦”。
是否有悔?
先来谈第一个问题。古籍是小众的事业,不管是古籍的保存保护、调查编目、阅览服务、整理揭示还是学术研究等,既不太容易立竿见影,也很难有喧哗热闹的功效,是需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贫的慢功夫。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坦白地讲选择古籍行当,从当下的价值观来看真的有一种悲壮的意味。
从读魏隐儒先生的《古籍版本鉴定丛谈》起,自己就迷恋上了这门子学问,一路下来仿佛有天公作美,始终“逃”不出在图书馆做古籍的手掌心,已经内化成生活的一部分,不做古籍反倒不知该做什么了。现在静下心来反复揣摩才明白,古籍的确是最适合自己性格的行当,天生的喜欢读书,又对古籍有谜一般的虔敬;加之性格内向,不善于人际交往的察言观色和左右逢源,可不就躲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讨生活了,舍它其谁!
在图书馆做古籍工作十余年,常听到长辈同事们聊到一些人和事,也记住了他们说过的一些话。至今有两句浅显易懂的话记在心里,不深奥,也不是什么大道理,却真的会字字戳到心窝。一句话是“图书馆饿不死人”,另一句话是“好男不干图书馆”。目前的环境体制,想从实践到研究层面都做古籍,就必须在图书馆工作,或者说这是最具备条件的。以古籍人来说,做图书馆工作是能够解决生活温饱的,一般不会觉得有生计之忧。在此基础上既然选择这一行就要努力做好,尽力做出彩头,倾力谱写属于自己的最美的人生华章;而不应妄自菲薄,得过且过,这山看着那山高。同样,后一句话也可以这么理解,既然选择了就应该有信心有骨气做出成绩,以踏实做事业的底气来证明“干图书馆的也是好男”。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纂,继承周总理的遗愿,在各级党和政府领导重视支持下,全国有古籍收藏的各图书馆、博物馆等单位团结协作,在古籍专家和广大古籍工作人员的密切配合下,历经十余年终于完成。《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至今仍是了解古代典籍各版本存藏,进而鉴别和整理古籍、开展古籍研究等各项事业的必备工具书;编纂的过程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全国规模的善本古籍普查,功在身处图书馆等单位的古籍人,而利在千秋。
所以要问我做图书馆古籍工作那么多年了,是否有选错行的迷惑,答案是没有,主要是善于调整自己的心态,以努力出成果为标杆。而且自己不但习惯了在图书馆工作的节奏和环境,找到了结合图书馆古籍资源开展学术研究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适应了它的评价体制,可以在宽松的平面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研究。鞋子合不合适,只有穿在自己的脚上才知道。这又回到了前面说过的话,离开了图书馆的氛围,离开了古籍,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研究,仿佛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小书《中国古书版本笔记》出版后,有学长朋友让我签赠,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有的就写了“古籍如海一身藏”的题赠,化用自苏东坡的“万人如海一身藏”,实际也正是自己作为身在图书馆古籍人的真实写照。
是否可进?
2019年5月,我从国家图书馆调入文学研究所图书馆继续从事古籍工作,正好接近不惑之年,当时就想应该一如既往地做好本职,围绕古籍资源力所能及地做点整理和研究工作,不贪多不求大,稳稳当当、平心静气地做出点成果。文学所图书馆的前辈们编了一部馆藏的古籍善本书目,钱钟书先生题签,当年因为经费问题没能够得到正式出版,以内部印本的形式分赠各重要古籍收藏单位交流。我很敬仰前辈们编的这个书目,一是看出他们在图书馆平凡的岗位上仍然积极做事,留下了成果,当然也留下了他们的名字;二是他们并不在意成果是否有条件得到正式出版,而是依然以达观的心态踏踏实实地把本应该做的事做出来,是一种公心的体现。这很值得后辈们学习,做图书馆工作有时确实需要一点奉献精神,需要有一種境界,这是岗位的性质决定的。我们文学所图书馆为数不多的几位同仁,面对书里“善灰”飞扬,齐心协力,又经几年工夫将馆藏的普通古籍和善本古籍全部清理核实完成,为后续的整理研究等各项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馆里安排我参与了所有数据的审校工作,使我认识到了文学所图书馆藏古籍善本的特点,一方面注重文物性,也收藏有比较好的珍善版本,如钱曾旧藏的宋版《通鉴纪事本末》、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石林奏议》,还有程甲本《红楼梦》等。民国年间的出版物有些也很珍善,比如闻一多的诗集《古瓦集》等。另一方面又有着很鲜明的为研究服务的特点,也就是注重资料性,集部古籍收藏为重点,如明清人的别集版本还有稿抄本尤其丰富,还有为数不少的包括宝卷在内的俗文学资料的收藏。另外还有名家捐赠的专藏,比如王伯祥先生捐赠的古籍,里面留有先生的题跋手迹。面对这么丰厚的文学古籍收藏,自己应该结合新的环境特点,规划好不惑之年后的古籍工作,这就是第二个问题。
在《中国古书版本笔记》的“后记”里,很有针对性地就此问题写道:“任何一件事情做完了,人都不免有些轻松,有一种卸下担子的快感,但也要随时准备着策划下一件事情。”在不惑之年出版了三部著述,另外两部分别是《汉魏六朝别集研究》,是我的博士论文;《汉魏六朝集部珍本丛刊提要》,则是我参与刘跃进先生国家重大课题项目的子课题成果。《中国古书版本笔记》是我在国家图书馆期间撰写的善本鉴赏性的短篇文章的结集。《汉魏六朝别集研究》虽是研究专著,也具有很强的工具书色彩,就是把汉魏六朝时期重要作家别集的珍善版本做了调查清理。《汉魏六朝集部珍本丛刊提要》则是对现存的该时期重要版本的集部典籍,在文献形式及内容方面做提要式的整理。这是自己十几年古籍工作积累的成果,也预示着不惑之年后自己古籍工作的规划,特别是研究工作的方向,就是在新的岗位,继续从揭示珍本典籍的角度撰写单篇文章,不让好书好本子躺在深闺人未识。再者就是从图录、叙录或提要的角度,揭示馆藏古籍的文献价值,为文学研究所和学界服务。尽管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但这是努力的方向,不应辜负图书馆古籍人的角色。
是否值得?
写了那么多,最后来谈谈第三个问题,选择古籍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从我自身的理解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所做古籍工作的对象内容,其价值意义可以说是起到了传承文明和理i解文明的作用。如此说可能会有些空,举个例子,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总结中国有影响世界的四大文明,其中两项是造纸术和印刷术。我做过十来年的宋元版书的编目、整理和研究,以前认识宋元版书就是它的文物价值和文献价值,最多就是具有重写学术史的意义。现在才悟到它们最大的价值和意义是印证了中国的造纸和印刷文明,假如没有这些早期版本的书籍作为实物印证,恐怕就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其实古籍工作中接触到的每一种古书,可能都承载着历史和文明记忆的某一侧面或片段,书籍穿越时光旅行的本身就是文明史的记录。第二个层面是作为从事古籍工作的古籍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和喝彩,因为不自觉地成为古籍传承的续航者,古籍价值的弘扬者,以及古籍所蕴含的文明史的书写者。只要肯静下心来,肯坐下来,钻进那一堆堆尘封的故纸旧书里,会发现有好多动人心弦的故事等着你。如果写出来,不仅成就了选择的古籍工作,更成就了我们古籍人,因为我们终将被历史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