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释“钉头磷磷”

摘要：《阿房宫赋》之“磷磷”存有三种说法：“有棱角的样子。这里形容突出的钉头”“密集”““色彩鲜明的样子”。“钉头”存在“梁钉”“门钉”两种说法。从训诂、语境、建筑、考古等方面考证，钉头指门钉，磷磷应该解释为：突出貌，兼有密集、整齐、色彩鲜明义。

关键词：磷磷；参差；整齐；密集；突出

《阿房宫赋》是杜牧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所作，被誉为“古来之赋，天下第一”。全篇运用了“溶溶”“盘盘”“囷囷”“融融”“凄凄”“荧荧”“扰扰”“辘辘”“磷磷”等许多叠音词，音韵铿锵，文采焕然。其中“钉头磷磷”一词的注释存有争议。

第一种说法：部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下册对“磷磷”的注释为“有棱角的样子。这里形容突出的钉头”[1]。人教版选修教材《中國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的注释为“水中石头突出的样子。这里形容突出的钉头”[2]。

第二种说法：搜狗百科的翻译是，梁柱上密集的钉头，比粮仓里的粟粒还多。

第三种说法：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代汉语词典》对“磷磷”的解释为“色彩鲜明的样子”[3]。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解释为“原指玉石的色彩映耀，这里是形容梁柱上的钉头的光彩耀目”[4]。廖昌褀先生在《“磷磷”释疑》中认为：“磷磷”读去声（lìn lìn），形容宫门钉头闪闪[5]。

“钉头”究竟是梁钉，还是门钉？“磷磷”的意思究竟是突出、密集，还是闪亮夺目？

笔者以为，考证古代诗文中的字义既不能盲目地沿袭旧说，也不能随意地提出新说，而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既要查阅典籍，也要联系语境，务必深思慎取！

第一，查阅《简明古汉语词典》“磷磷”有石头突出、钉头突出的意思。查阅《古代汉语词典》“磷磷”有色彩鲜明的意思。其它工具书基本上也只收录这两个义项。“磷磷”是否还有“密集”义，尚需进一步考证。

郭芹纳先生在《训诂学》一书中提出了“因文证义”之训诂法，即通过排比归纳来考证一个词语的意义。我们要明确杜牧笔下的“钉头磷磷”究竟是何意义，还得看看唐人作何解释。

我行空碛，见沙之磷磷，与草之幂幂。（唐·李益《从军夜次六胡北饮马磨剑石为祝殇辞》）

磷磷含水石，幂幂覆林烟。（唐·张说《五古·蜀路二首》）

烟披寒落落，沙浅静磷磷。（唐·徐铉《赋诗奉送钟德林少尹员外》）

地遍磷磷石，江移孑孑樯。（唐·薛能《题隆兴寺》）

《古代汉语词典》解释幂幂为“浓密笼罩之貌”，落落解释为“零落、稀疏的样子”。根据对文互训的原则，磷磷与幂幂、落落对举，意思相近或相反，恰好可说明磷磷有密集义。在文中，“磷磷”与“参差”对举，我们还可以根据“参差”推断论证“磷磷”的意思。“参差”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词典》里共有三个义项：形容词，长短、高低、大小不齐，不一致；副词，大约，几乎；动词，错过，蹉跎。而著名训诂学家黄灵庚先生在《唐诗“参差”义汇释》里依据“比较文例”之法考释出九条义项：“言斑驳、斑烂也，多用于色彩光影”“言绰约不定、时隐时现也”“言仿佛也”“言先后往来也”“言倏忽也”“言重叠交互、纷乱错杂也”“言遥远也，阻绝掩蔽也”“言蹉跎、差错或落魄不偶也”“言分离分别也”[6]。谢序华先生在《“参差”疑义探析》一文里亦考释出五类十余项义，除了描写声响、音乐的，味道、质地、感觉的，情感的，还有描写形象的，如“纷乱、错杂、斑驳”“整齐有序”“连续依次”“重叠、茂密、密集、浓厚”“高大、高耸、长、远”等五项义，描写多种色彩的有“绚丽、斑斓、烂漫、鲜明艳丽”义，形容单一色彩的有“艳艳、灿灿、油油葱葱、苍苍、绯绯”义[7]。《阿房宫赋》里“瓦缝参差”之“参差”当是形容词，谢先生考释的“整齐有序”“密集”“绚丽”以及黄先生考释的“斑烂”“重叠交互”符合文意，可作文中“参差”之注。“参差”与“磷磷”构成对文，“磷磷”亦当有“整齐”“密集”“绚丽”义。

黄灵庚先生在《训诂学与语文教学》提到了“以声音通训诂”“因声以求义”之声训法，此法根据双声叠韵的原理追索词义演变的规律。笔者将“磷磷”的同音词邻邻、林林、粼粼、嶙嶙、辚辚、鳞鱗等搜集并整理，发现这些同音词，多有“密集”义。

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屈原《楚辞·九章·河伯》）

翼翼栋梁横蜃泽，林林松槚冒霜秋。（宋·郭祥正《寄题吕得中先坟怀先亭》）

江水粼粼碧，云山叠叠奇。（宋·苏十能《南柯子》）

六里青山云簇簇，一条丹水石嶙嶙。（宋·王禹偁《赠商洛庞主簿》）

浮舳舻之奕奕，陈车骑之辚辚。（南北朝·谢晦《悲人道》）

扰扰排曙扉，鳞鱗驱早驾。（南北朝·何逊《临行公车诗》）

根据字典解释，奕奕、翼翼、扰扰、叠叠、簇簇皆含有密集、众多或整齐义，而邻邻、林林、粼粼、嶙嶙、辚辚、鳞鱗分别与之对举，当义同。

第二，结合语境、段落中心理解“（钉头）磷磷”。赋体的特征之一是铺叙渲染，即通常围绕一个具体事物或中心话题从各个角度展开详尽描写，从而使读者对描写对象或作者观点有全面的认识或深刻的感受。“钉头磷磷”所在语段为：“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这段文字六句话构成一组大型排比句。排比是一种富有感染力、表现力的辞格。南宋陈骙《文则》：“文有数句用一类字，所以壮气势，广文义也。”在行文中，有些内容虽然能够总括叙述，但作者却故意列举叙述，形成排比，其目的就是为了强化语势，将感情抒发得更酣畅，把道理阐述得更透彻，从而提高表达的艺术效果。那么，“负栋之柱”一段文字围绕的话题、突出的重心是什么呢？根据选文所在段的分论点可知，乃“秦爱纷奢”。而一个“奢”字又如何聚焦式的体现呢？小杜准确地使用了提示语“多”，以其统辖六个分句，且在内容方面借助“多”的六次重复，使“一人”“独夫”的豪华住所、奢靡生活和“千万人”“六国之人”的辛苦劳作与贫寒处境形成对比，从而表现秦亡于奢的文章主旨。而磷磷之密集、整齐义恰好与段落中心“多”形成照应。

第三，结合有关古代建筑的文献记载，“（钉头）磷磷”有突出、夺目、密集义。

首先解决的问题是文中“钉头”应该指梁钉还是门钉？结合语境来看，理解为门钉较为合适，因为梁钉较为少用，古代木建筑多采用卯榫和燕尾槽来固定、连接构件，且外表平整、不突出。另外梁钉侧重实用，门钉侧重装饰，兼顾实用性、观赏性、礼仪性、象征性，而原文“负栋之柱”一段恰好就是装饰和实用的比较：雕梁画栋、雕栏玉砌、丝竹管弦乃是写奢华的建筑与骄奢的宫廷生活，农夫织女、城郭、市井言语乃是写质朴的百姓及其平凡多艰的生存现状。如果将钉头理解成门钉，则其美化装饰的功用不正和对举的粮食衣物这些糊口驱寒、果腹遮体之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实用性形成对比了吗？段落中心“秦爱纷奢”不也就水落石出了吗？

接着，门钉究竟什么样？《墨子》记载：“门扇薄植，皆凿半尺，一寸一涿弋。”“涿弋”是门钉的雏形，长二寸，钉入门板一寸以加固门板，露出门外一寸，涂抹泥巴以防敌人火攻。可见早期的门钉具有实用功能，到了后来逐渐具有了装饰功能，甚至被赋予权利、信仰、礼仪、文化、美学等丰富多样的的特殊内涵。《洛阳伽蓝记》记载北魏熙平元年（516年）建造的永宁寺塔：“……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浮圖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金钉，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可见门钉之密集。朱庆征先生在《门钉的起源发展与礼制关系考略》一文指出，“唐代，门的形式在敦煌壁画中表现得很清楚……门板上施有门钉和铺首衔环。北魏、隋、唐时期门钉使用多为5路5颗格式”[8]。可见门钉之整齐。考古发掘证明，唐代曾有绿褐色门钉。可见门钉之色彩夺目。另外，门钉形状有花瓣型和圆型两种。莲花瓣状似乳房，有阴柔之美；圆型纵剖面底部粗、顶部细，状似阳具，有阳刚之美。可见门钉之突出。

值得补充说明的是“瓦缝参差”之参差。上文言及谢先生考释的“整齐有序”“密集”“绚丽”以及黄先生考释的“斑烂”“重叠交互”可作“参差”之注。田玉娥在《洛阳唐瓦浅议》中指出：唐瓦质地丰富，包括陶质、琉璃质、玻璃质等；花纹多样，有龙纹、花草纹、兽面纹等；色彩以黄、绿两色为主。据搜狗百科：灰瓦质地疏松，用于一般建筑；黑瓦质地紧密，表面光滑，用于庙宇；琉璃瓦多用于宫殿。长安大明宫出土文物亦证明，琉璃瓦以绿色居多，蓝色次之。另外，重要建筑常用鸱尾和叠瓦脊，甚至还漆木为瓦、“镂铜为瓦”[9]，可见瓦之色彩夺目。较重要的建筑屋顶坡度和缓，曲线流畅，使用线条明显的筒瓦，屋脊运用不同色彩的瓦件剪边，可见瓦缝之整齐。许多唐诗选本、教材教辅及网络平台将参差解释为“不齐之貌”“长短不一”有待商榷。

综上，“磷磷”与“参差”相对举，皆有密集整齐、色彩明丽之义。作为联绵词，一词兼有多义并不足为奇，如隆隆，固然形容剧烈振动的声音，但谁又敢说隆隆之声非连绵不断呢！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之滚滚，固然形容翻腾的样子，但说敢说没有急速、连续不断的意思呢！所以，磷磷应该注释为：突出貌，兼有密集、整齐、绚丽义。“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应该翻译为：一个个整整齐齐突起的、色彩夺目的门钉比百姓粮仓里的颗粒还要多。

参考文献：

[1]温儒敏：《高中语文（必修下册部编版）》，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35页。

[2]温儒敏：《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8页。

[3]王力：《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86页。

[4]王力：《古代汉语》（第三册），中华书局2000年，第213页。

[5]廖昌褀：《磷磷释疑》，《语文教学与研究》1999年第10期。

[6]黄灵庚：《唐诗参差义汇释》，《浙江师大学报》2000年第1期。

[7]谢序华：《参差疑义探析，《怀化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8]朱庆征：《门钉的起源发展与礼制关系考略》，《文物世界》2007年第3期。

[9]田玉娥：《洛阳唐瓦浅议》，《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作者：宋献普，陕西西安市西光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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