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笑之间的悖离与调和
2021-05-28孙琳
摘要:《婴宁》具体情节与整体框架存在着不少的疏离。婴宁的婚姻缘于爱情,遗花留笑等细节方面却又透露其为有意的安排;婴宁处处憨笑,细节方面却透露着此笑非憨,只是一种身处陌生人世间对他人疑忌、骇异的应对;抛除鬼母狐女的志怪因素,婴宁亦是一传奇女子,以“无时不笑”“矢不复笑”应对“笑须有时”的世俗,又以感人至深的恸哭完成庶养女子助嫡母合厝于亡父的壮举。某些细节方面对整体框架的悖离,实是塑造婴宁这一复杂人物形象的必需,《婴宁》一文并因此在人物刻画、人性阐释方面远超同类爱情题材小说。
关键词:婴宁;细节;框架;悖离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婴宁以其“爱笑”的卓异性格与表现走进我国古代文学殿堂,丰富了女性文学形象,获得作者与读者的广泛喜爱。作者借“异史氏”口吻昵称之为“我婴宁”,且比作山中之草“笑矣乎”,并稱“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① 。对比于《聊斋志异·夜叉国》中“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1]499的戏谑,蒲松龄对婴宁形象的喜爱溢于言表,竟认为其远超作态之杨贵妃。作品问世以来,婴宁更是“一笑三百年”,读者对其喜爱之情亦是不绝于缕,以至于几乎所有的《聊斋志异》选本均有《婴宁》一篇,且多被选于当下的语文教材之中,当今“聊斋”影视系列剧中的婴宁形象亦有数种之多。
对于《婴宁》的欣赏与解析自清以来即有多种,虽然总体多表喜爱之情,但在具体偏重方面又有所不同。如从主题角度来看,婴宁以其“无时不笑”的天真与“矢不复笑”的决绝对抗着来自于世间“笑须有时”的世故,笑是婴宁的性格,笑也是婴宁的无奈,笑更是婴宁的武器,文中称其为“隐于笑者”,是为的评。由此,很多读者认为《婴宁》的主题是体现对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控诉,是对自由人性与纯真性格的赞颂。如从人物形象角度来看,“花”与“笑”既是婴宁性格的核心,更是婴宁特异于他者的突出表现,婴宁人物形象体现了天真、质朴、无染在人世间的美好。如从整体情节框架来看,婴宁以花为媒(梅),以花为幸(杏),一笑留情,二笑钟情,三笑定情,从相遇到再逢,再至成亲,乃至生子,王子服由痴情而相思,再至寻访,终至爱情圆满,亦堪为经典爱情之一种,只是此种爱情又非始于两人之自由相爱,从某些细节上来看,反而处处显示着婴宁的机心。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巧合还是设计?
《婴宁》篇幅不长,情节相对简单,但主体框架与细节之间却又存在着诸多疏离之处,因此对于此文的解读不应落于简单的主题或人物分析,更应从细节方面入手。本文拟从细节解析入手,结合古人的相关评点,对《婴宁》的整体框架与具体细节之间的联系与悖离作一简要分析。
一、初遇的有意与无意
文章起始介绍王子服因早孤为母钟爱,寻常不令游郊野,又兼早年家人为其所聘之女已夭,从后文还可见其虽居于农村,但田产丰裕,堪为大部分一般出身女子的良配。而婴宁身为庶生女,为鬼母亦是嫡母养大,家产、亲族均无,从社会身份、地位上来看,与王子服绝非门当户对。小说为婴宁添加了志怪内容,既让婴宁作为鬼养之女,又为狐之亲女,身世非凡人可比,但是婴宁的终身之事以及鬼母与亡父合厝的愿望,却又必须借助人世间的协助,这是志怪背后的人情。因此,婴宁之出嫁王子服,处处情节寓示着巧合,巧合又是掩映在志怪的身世背景之下的。
王子服之舅氏子吴生从叙事角度而言就是一线索人物,他作为王子服母亲的娘家侄,必然深为其信任,因此吴生一至,王子服即可出门游玩。然甫至村外,吴生即因事离开致使王子服独自一人路遇婴宁,此为巧合,此巧合可作无心来解,亦可视作鬼母或婴宁的有心之举;王子服因相思成疾,吴生绐之所遇女子为另一姑氏之女,又诡言其居在西南山中三十里处,随口而出的善意谎言竟真为实情,此为巧合,正如但明伦所评:“绐词诡语,有谓其无心而幸中是呆子话,不可读《聊斋》,不可与论文。”后见婴宁随王子服返家,吴生又马后炮般忆其另一姑氏家真有一庶生女子名为婴宁,以证前此绐诡之言并非深思。更为巧合的是王子服与婴宁为两姨兄妹,以常理度之未免“内戚有昏因之嫌”,此一点矛盾又借吴生之口明白道出,而吴生又紧接着明确表示“实告之,无不谐者”,这正是蒲氏用笔高明之处,如“但评”所言:“为文最忌直率,最嫌急抢;此则硬将下文明明道破而不以为急抢直率者,解人可索,不待言传也。”直言以曲笔写成,真情以虚言而就。二人的婚姻可以在礼法角度成立已借吴生之口作出解释,后文不用赘论此一障碍。然两姨兄妹之婚姻毕竟还有些心理阻碍,随后又以闲笔借鬼母之口道出婴宁非其所亲生,二人便出离了血缘之亲的束缚,成就婚姻的礼法障碍消融于无形。
王子服之所以在“游女如云”的情况中“竟忘顾忌”地凝视婴宁,是因为其“容华绝代”,更是因为其“笑容可掬”,“但评”称“此一‘笑字生出下文无数‘笑字,善属文者须于此着眼”,此一评点或许是借鉴了金圣叹评《水浒传》时所津津乐道的武松的“梢棒”、潘金莲的“笑”等,只是婴宁的笑在此只是刚刚开始。
“拈花微笑”是极具中国意味的禅宗第一公案,提及禅宗一祖摩诃迦叶尊者在灵山大会上,见佛祖拈花示众,当时皆默然,而他却会心而微笑。佛祖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2]10“拈花微笑”,是一种不落语言而行的心灵沟通,事件本身即充满着无穷的言外意味,并把玄学的因言求意进一步推向言外悟意。
婴宁并未因王子服的僭越无礼而着恼,却类似调笑般对婢言“个儿郎目灼灼似贼”,且又遗花笑语而去。值得注意的是二人相遇于路上,无人相识,彼此之间的顾忌相对较少。婴宁以“笑”引起王子服注意,又以“笑”引起王子服的相思之情,“何评”称此处为“发端”,“但评”更直指婴宁的用意:“曰‘个儿郎而遗花笑语自去,其有意耶,其无意耶?”如以无意视之,则可说无巧不成书,毕竟相当数量的爱情故事都是始于无意间的相遇,而婴宁与婢女出行三十余里而母不担心,只能以“鬼母”“狐女”的志怪因素来解释。但若以“鬼母”“狐女”来看,婴宁未免会有些特异之能,其对王子服绝非一无所知,此次相逢又未免为人视之为有意安排,甚至于吴生之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亦是人为安排,其撚梅又遗花之举无非为自己做“媒”,其笑语之声无非为自己添姿。
从整体框架来看,二人的相遇纯为巧合,是经典爱情的起始,然从细节来看,无论是吴生的来访,还是吴生的离去,还是婴宁的笑与花以及“个儿郎”的戏谑,又透露着丝丝的设计之感。整体与细节的悖离增添了婴宁形象的复杂与神秘,只能以志怪视之,然而作者实际上是更上一层的设计者,脱离志怪来看,则是说明蒲松龄的为文充满传奇色彩。
二、重逢的憨笑与痴情
王子服按照吴生“绐诡”之言的指示,果然于“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幽谷找到了一处村落,处处花香,时时鸟语,绝类一世外之桃源。地点从游女如云的路上转到人迹罕至的郊野,二人再逢的外在环境更适宜爱情的酝酿与发酵。
王子服徘徊于门首之际又见撚花之婴宁,此时数月已过,梅花变为杏花,如“但评”所言:“前捻梅,此执杏。梅者,媒也;杏者,幸也。媒所以遗地上,笑而去;幸则唯含笑而入矣。”可堪回味的是婴宁含笑而去之后又“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此一“似”字于王子服看来是正常的,而以读者来看,则未免代表着作者的某种意思,“但评”称:“笑而入矣,幸矣;而又恐其去,料其必不去也,故来窥,故又时来窥;久而不去,个儿郎可喜而亦可讶矣。”一去一回,细节之中显露了婴宁对王子服的关注之意。吴生之言成真,王子服于此处遇到姨母,入院中更见修洁,且又“豆棚花架满庭中”,与后文吴生复探其地的“山花零落”“坟垅湮没”形成鲜明的对比。姨母秦氏热情留宿王子服,并谆谆相告:“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对于书生而言,可读之书反而成了装饰,为虚写,王子服次日探访舍后小园,其目的无非是要见婴宁,方为实写。
王子服终于可以近距离地与婴宁交往了,婴宁于此时更是处处留笑,正如“但评”所一一历数:“从户外写笑,此是远闻”;“从户外写笑,此是近闻”;“从入门写笑,是远见”;“从立定写笑,是近见”。从外到内,由远而近,此时王子服眼中的婴宁唯有“孜孜憨笑”,似全无机心,或许缘于如后文借他人之眼所谓“狂而不损其媚”,王子服更是沉迷于对婴宁的爱恋之中。二人独处之时,王子服“阴捘其腕”本是一爱恋表示,婴宁却笑声大作至倚树不能行,此种情形与《水浒传》中的描写颇有几分形似。在《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中描写潘金莲同样被西门庆借拾箸而捏其脚,潘金莲竟笑将起来,后二人遂成就奸情。但二者又有本质的差异,王子服与婴宁男未婚女未嫁,且仅是就手而试探,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以志怪背景下婴宁的狐女身世来看又似乎无有不妥,况且婴宁之笑更多的原因是因肢体受痒;西门庆与潘金莲却是婚外之孽情,又就古代女性比较敏感私密又往往与性有关的脚部进行试探,潘金莲之笑更多的原因是表示同意与西门庆的交往。从阅读者视角来看,王子服捘手婴宁给人一种有趣的感觉,而西门庆捏脚潘金莲则给人一种厌烦的感觉,一种为美,另一种则为丑。
王子服将珍视为定情物的干梅花出示,婴宁却误解其爱花,表示要送负其一巨捆;王子服表达爱恋之情,婴宁却误解其言亲戚之爱,将之比作葭莩之情;王子服只得直白所爱为“夫妻之爱”,且要“夜共枕席”,婴宁“俛思良久”,本以为她在细思二人情感问题,却误解为单纯的同床而眠,天真地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婴宁竟将王子服要“夜共枕席”的话告知其母,令人绝倒。二人对话充满意趣,令人感觉婴宁纯真无比,“何评”与此点评连续“憨绝”者三,又有“更憨”“险语更憨”“憨语可掬”等,并对文中鬼母评价婴宁“若不笑,当为全人”之语以“其然”表示赞同,但又表示“婴宁憨态,一片天真,过于司花儿远矣。我正以其笑为全人”。“冯评”不但称婴宁“痴语妙甚”,更赞“作书人亦太狡狯矣。始知前‘聋聩不闻一句之妙”。作者处处注意照应,前文已伏笔鬼母耳背,此时鬼母未听切二人的对话内容,只是絮絮而谈,王子服的羞急,婴宁的天真,鬼母的聋聩,三人三种表情,三人三种心思,各逞其妙。
与“何评”“冯评”相比,“但评”更执著于婴宁之有意与否:“笑已止矣,捘其腕而又作。其有意耶,其无意耶?袖中花,卿所遗也,明教我留之以示相爱不忘。此等事,天地之大,包不住一‘情字。方将与卿诉之,而共证之,而乃若有知,若无知,似有情,似无情。语语离奇,笔笔变幻,因痴成巧,文亦如之。”婴宁以大笑、憨语应对王子服的表白,更是将“背人语”告知老母,此种举动如以无意视之,则婴宁之纯为天真,而若以有意视之,则可知婴宁因不明王子服与其家人之心意而故作痴憨,实则为大智若愚。这与后文中婴宁并未如王子服所担心的将洞房之事泄于外人相呼应,亦可作为婴宁之哭的某种注解。
“但评”即言其聪明之处:“遗花地上时,明明以花给目灼灼贼矣。藏之枕底者何为?出之袖中者又何为?而乃曰‘存之何意,且唤老奴折园中花送之,全若与己不相干也者。迨指出捻花人,則又曰‘亲情爱何待言,并爱亦与己不相干也者。至说出夫妻之爱,则又曰‘不惯与生人睡,而且以之告母,若不知其不应说也者,若不知其当背人也者。其痴若此,真可恨矣。顾其言曰:‘此语不应说耶?是明明谓汝不应向我说也。曰:‘岂得背老母。是明明谓必待父母之命也。其谓‘寝处亦寻常事,何讳之,若曰:‘是子自谓共枕席为常事者,而顾谓我讳之乎?俯思良久时,不可谓非心中已自了了,不妨装騃也。我婴宁之不痴,无俟墙下恶作剧时而始见矣。观其房中隐事不肯告人,此真寻常事而乃讳之耶?新妇之礼已成,笑可也。‘此语不应说也?不惟背他人,且将背老母也。时当笑则笑,时不当笑则不笑;事当痴则痴,事不当痴则不痴。吾欲忘忧,时时展卷而观其笑;吾欲善事,时时捲卷而学其痴。”在但明伦的眼中,婴宁之痴纯为智慧之举,且可作为人处事的优良榜样,未免有些过于极端,如真仅以此种眼光来看婴宁,其心机之深则令其美好大减。细节中确实透露着婴宁绝非痴憨,而整体叙写中婴宁则是自处郊野未受人世间丝毫丑恶与龌龊所侵染的天真无邪、自然天成的少女,二者有相通的地方,又有疏离的地方,二者有机地统一在以志怪背景下的狡黠狐女身份之中。作为狐女,婴宁不谙世事却又不乏聪慧,天真与聪明协调如一。
王子服的来访,令婴宁及鬼母更了解其对待婴宁的真挚心意。王子服之母“待生久不归始疑”,并于村中搜觅数遍后方寻吴生相询,历数村迟至次日所派之人方寻到婴宁的家中,与前文所言“寻常不令(王子服)游郊野”未免有些出入,另与王子服轻易于辰时便能寻到婴宁住处形成鲜明对比。如以无意视之,则归于巧合;如以有意视之,则冥冥中自有安排,此安排的做出者无外乎鬼母或婴宁。小细节的疏离更突出地展现了“巧合”的力量,与后文鬼母的态度结合起来便又形成了一种和谐,共同成为大框架下的有机组成部分。
见王子服家人来寻,鬼母竟“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亲戚来访,喜自心生,尚属正常人情,但鬼母之“喜”却是为王子服可随家人携婴宁去识认阿姨——约二十年未曾来往的亲戚,甫一接触便将孤女托付,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兼不合人情。更有甚者,鬼母又嘱咐婴宁要“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如以无意视之,儿女婚姻大事托于亲戚未免过于轻率;如以有意视之,则此喜正出于真心,“但评”即言:“如此良匹,不惟女自择,即媪亦早择定矣。如媪言才是装痴。”婴宁以憨笑痴语应对王子服的爱情表白,鬼母则以装痴实真之语将婚姻之事率先挑明。如果抛开“志怪”的表层,以世情解析鬼母,其真为一用心良苦之嫡母:夫婿早亡,自己无有子嗣,养育庶女成人却无良匹,偶知亲姐家之甥尚堪婚姻,家中却无三尺男儿应对交往,自荐其女又失之自轻,有意无意间外甥到访,此一佳机必要紧紧抓住。添加上鬼母狐女的“志怪”外衣,她们便可不用如《红楼梦》中刘姥姥作为穷亲戚拜访荣国府般自轻自贱、百般应承,只需稍稍安排些巧合便可令富家亲戚自来寻访。但那些毕竟只是成就婚姻大框架下无伤大雅的小细节,成就婚姻,乃至婴宁以庶女身份完成将嫡母与父合厝的世俗愿望,方可成就一段传奇。单独地看细节,可能与整体框架存在着悖离,但细节与细节的结合却又彼此阐释,共同构成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
三、相互考验的笑与哭
婴宁随王子服行至山坳回顾中尚依稀见老媪倚门北望,慈母情之依依溢于言表,这又与王子服一家得知鬼母真相后婴宁“略无骇意”“殊无悲意”只是“孜孜憨笑”形成强烈对比,然此一对比又消解于婴宁葬母时的哀哀之哭中,到后文方知婴宁母女之情至深,只是在尚不知他人心意之时以笑应对而已。
婴宁从人迹罕至的郊野来到人地生疏的世间家庭,为王子服家人所疑参是为常理,尤其在王家已知婴宁出身更感骇异之时,她只是以笑应对,使众莫之能测。世人视角借吴生之口言明,婴宁父亲与嫡母早亡,其为庶出,又是狐女,亲母为夫家所不容不知流落何方,如排除鬼母狐女之志怪因素,父亡家散此为世间常相。如《醒世姻缘传》中第二十回晁家父子先后亡故后,平时不大上门的远房同族尚且要欺辱嫡母 [3]90-91,不但要分财更兼要打抢,更何况婴宁之母又为妾氏?再加上狐精的身份,世人更要以害死丈夫之罪责之,孤女寡母不逃又能如何?王子服因父早亡,孤儿寡母未曾参与姨家事务,尚属有情可原。作为秦氏娘家人的吴生只能约略知道秦家的往事,对于姑母未能与姑父合葬多年来未有任何表示,虽可解释为吴生当年年纪尚幼,但吴生之父作为秦氏之亲兄弟当年又做了些什么呢?在通过婴宁得知秦氏孤坟卓茔之后又做了什么呢?
秦氏作为鬼只能寄希望于庶女婴宁可以实现自己与夫合厝的心愿,而婴宁所能依恃者无非只有王子服之爱恋,但王子服之力毕竟太微,周围之人又正多在疑忌之中,正如“但评”所言:“此时之笑,及展拜时之放声大笑,合卺时之笑极不能俯仰,尤为不可不笑之时。何言之?不观相从日浅,恐致骇怪之言乎?”“笑”是婴宁最好的应对方式,一笑起来无法答言,亦无法答礼,相从日浅之人只能记其笑,只能归其憨,而忘其出身,忘其骇异。“但评”意识到此点:“此处略露‘笑字之由。盖此身之来历,既不可明言;疑其为鬼,又不可置辨。无骇无悲,惟有孜孜憨笑以掩之,而徐察姑及郎之心而已。”当然婴宁之笑毕竟“狂而不损其媚”,又兼她勤省问,善女红,致“人皆乐之”,不但王家之主仆喜欢,“邻女少妇,争承迎之”。婴宁之得人,“笑”有大功焉。《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作为孤女寄身于舅氏之家,虽亦有男女相恋之情却终成梦幻泡影,与婴宁亦可成一对比,是幸与不幸,是有意与无意,还是善笑与善哭?当然林黛玉与婴宁生活背景、家庭出身、性格以及爱恋对象差异较大,但由彼观此,亦可见婴宁身处王家面对多方疑忌之时的无奈。
鲁迅曾评价道:“《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4]147婴宁的“非人”性主要体现在与王子服顺利成婚,却又凭空出现西人子情节,如“方评”所言“墙下变生,顿使阳城徒惑”,似乎与整体框架疏离更甚。婴宁爱花成癖,在摘花之時偶被邻家子所见,此为常事,只是当邻家子“凝注倾倒”之时,婴宁不但“不避而笑”,又兼手指墙底笑而退走。此情节与文首笑语王子服“个儿郎目灼灼似贼”似有相似之处,但结局却相差不啻天地。邻家子就约却为蝎所蜇继而命归黄泉,虽为“好淫者看样”(冯评),但对于婴宁而言毕竟“此为笑里刀,愿普天下人毕生不逢此笑”。以常情观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邻家子见美而凝目尚不成其大罪,当然欲淫人妻则成罪责,而这一切的引起者毕竟是令其误解的婴宁之“笑”,而以命相抵未免惩罚过当。蒲松龄接着又写道:“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乍看之下,邑宰英明,但这是从王子服的角度来看的,如从邻家子角度来看,则邑宰昏聩之至。且不言平日绝少出门的十七岁书生王子服“生才”若何,就算王子服真的堪为“笃行士”,邻翁毕竟在告生的同时也“讦发婴宁妖异”,况且人命关天,仓促之下便草率定案,且要杖责告状之人,常理观之,这样的邑宰如非受贿便是糊涂官。更为有意思的是,王子服之母盛赞“邑令神明,幸不牵累”,又告诫婴宁:“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文中明言幸亏未曾遇到“鹘突官宰”,但实则王家幸亏是遇到了“鹘突官宰”,此一案件草草了过,婴宁感受到王母的真情,也感受到身为人妇的礼教压力,从此“矢不复笑”。
对于婴宁的婚姻爱情而言,这只是一段节外之枝,除了表明婴宁的“黠”之外,似乎与整体框架关系不大,甚至对于婴宁天真的性格都有所妨害。但放置于王家人在婚姻问题上百般疑虑、考验婴宁的故事背景下,此情节又是不可或缺的。文中表面上提及王家人对婴宁为鬼、为狐的多次骇异、猜测,实则也隐伏着婴宁对王家人的考验,从一笑留情遗花,到再逢处处憨笑,到身到王家后的时时大笑,“笑”又何尝不是婴宁对世人考验的武器。如果不知王子服的痴情,如果不知王家人的宽容,婴宁又为何与王子服成就婚姻?但婚后相从日浅,从后面的情节来看婴宁又有意将嫡母与亡父合厝,如王家仍有疑忌的异心则事必难成。从这个角度来看,邻家子事件不但是婴宁从“无时不笑”到“矢不复笑”的转变点,也是她对王家人心意的一重巨大考验。经此一事,婴宁得知王家人对己至诚,已不怀疑其为鬼或为狐,只是以人间少妇的身份要求自己,就此无笑亦无戚,竟成了鬼母口中的所谓“全人”,但离世人要求的“笑须有时”尚有距离。“但评”认为“笑已成功,何必复笑。盖至是而察姑及郎皆过爱矣,焉用笑?”此种观点未免有些过于功利,换个角度来看,笑或不笑,或许这是婴宁对自我真情、自我真心的某种坚持。
从笑到不笑,婴宁完成了从荒野到人间的一种转变,而唯有借助人间力量才可完成的心愿则通过悽哭而实现。婴宁向王子服坦言向日因恐骇怪而未言之事,今因“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继而由己之口述及身世,“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讬鬼母……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请求王子服协助完成此愿,则可令“庶养女者不忍溺弃”。“冯评”指其为“仁孝之言,酸心刺骨”,更认为“笑缘写女涕,大是异事,笔揣不测”。“但评”亦认其为“至性语,而哽咽出之,曰:‘直告或无妨。则前此多少‘笑字,尽消纳于零涕中”。由笑转哭,是婴宁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亦是婴宁真正向王子服敞开心扉的起始。婴宁对王子服言真意时是哽咽,而至嫡母尸旁时则是“抚哭哀痛”,联想至前文中听知鬼母坟茔萧瑟时的憨笑连连与鬼母之倚门相送,正如“但评”所言“今日之哭,正以哭其前日之笑耳”,“冯评”更是评价为“以笑始,以哭终,大奇,大奇”。
从整体框架来看,如无邻家子的情节,婴宁由笑转哭则显生硬,继后的真情之流露亦显突兀。如“但评”所言:“以撚花笑起,以摘花不笑收,写笑层见叠出,无一意冗复,无一笔雷同,不笑后复用反衬,后仍结转‘笑字,篇法严密乃尔。”从整体框架来看,从初见王子服时的笑到邻家子事发之后的不笑,从初时的遗花到此时的摘花,相互呼应,可称为严密。再加上完成亡母心愿之后,不忘言鬼母来拜谢,不忘交待婢女小荣之归宿,不忘言自此之后于秦墓拜扫无缺,更不忘言来年生子“见人辄笑”“大有母风”,蒲公笔触细密至极,如将志怪归于背景,短短一文有始有终有详有略竟亦有史传之特点。
作者于文后借“异史氏”之口谈及对婴宁的评价:“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悽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在此提到婴宁三个重要表现,其憨笑情节见于王子服与婴宁相识、相知及成婚、婚后的各个阶段,既然言称“似全无心肝者”,实谓“有心肝”,像何守奇与冯镇峦代表一种观点,按照正常阅读顺序仅以憨笑视之,不免就事而论事,在有些方面未免失之于浅薄;但明伦又代表另外一种观点,他站在全篇阅读整体把握的角度将婴宁之笑全视为机心,却又有过分阐释之嫌。实则婴宁之笑虽多为有意之举,但并非全为机心,有时是身为狐女不谙世事的天真表现,有时也是面对世间礼教的一种无奈表现,有时还是對于他人猜忌、骇异的一种独特反抗。墙下恶作剧,是婴宁作为狐女唯一的一次法力展现,但去除志怪因素之外,亦可视为邻家子的一种自我误解或幻视,当然这也成为婴宁检验王家母子对己情意的一次机会,是黠甚,但也是一种身处弱势地位的自我保护,当然从邻家子角度来看因此身死未免有些冤枉,但文学作品毕竟有主有次,亦算正常。从“无时不笑”到“矢不复笑”,再至“反笑为哭”,是婴宁真实情感、真实自我逐渐展露的一个过程,其恸哭之哀的感人远甚于憨笑之趣,由笑而哭,也丰富了婴宁这一独特的文学形象。
《婴宁》的某些细节描写确实与整体的爱情框架存在着悖离,但此种悖离又符合对复杂人物形象塑造的要求,婴宁形象由此而不朽,而《婴宁》一文在深刻性上也远超同类爱情题材的小说作品。
参考文献:
[1][清]蒲松龄,著.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夜叉国[M].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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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paration and reconciliation between crying and laughing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 of “Ying Ning”
SUN Li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Journalism,Heze University,Heze 274000,China)
Abstract: There is a lot of estrangement between the specific plot of “Ying Ning” and the overall framework. Ying Nings marriage was due to love,but theres a deliberate arrangement about the remaining flowers left a smile;Ying Ning smiled everywhere,but the details revealed that this smile was not silly, but a kind of doubt in the world of strangers,and a abandoning the quirky factor of the ghost mother and fox girl,Ying Ning is also a legendary woman who responds to the worldly“laughing beard sometimes” with“laughing all the time”and“laughing forever”,and is touching Deep crying completes the feat of the concubine's daughter helping her aunt and her deceased father. The devia?蛳tion of certain details from the overall framework is really necessary to shape the complex character of Ying Ning. Therefore,the essay“Ying Ning” is far superior to similar romance novels in character depiction and humanity interpr?蛳etation.
Key words: Ying Ning;details;frame;deviation
(责任编辑:谭 莹)
收稿日期:2020-11-14
作者简介:孙琳(1980- ),男,山东济南人。博士,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史。
①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婴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223页。文中引文如不注明,均引自此书,后不赘述。“但评”指但明伦的评点,“何评”指何守奇的评点,“冯评”指冯镇峦的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