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扇门,发现新天地:评诺曼·庞兹的《欧洲历史地理》
2021-05-28屈伯文
屈伯文
(深圳大学-韩山师范学院博士后创新实践基地,广东 潮州 521041)
一、诺曼·庞兹何许人也?
诺曼·庞兹在中国学术界可谓名不见经传,仅有少数论文在论述相关问题时提及这个名字,如孙柳《论西欧封建主促进城市兴起的原因》(《安徽文学》2011年第9期)、刘程《中世纪欧洲“汉萨”等概念辨析》(《经济社会史评论》2016年第2期)、黄艳红《中世纪法国的空间与边界》(《世界历史》2016年第3期)等等。笔者初接触此名,还道其人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界新锐。到网站上一搜,才发现此人已作古数年,享年94岁,其实是欧美学界的一位耆宿。颇令人诧异的是,国外网站上有关此人生平的信息也并不多见,除了英文版维基百科对他的介绍外,另一篇较有价值的文章就要数刊登在英国《卫报》上纪念他的讣闻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能够根据非常有限的材料,对其生平做一概略性的梳理。
诺曼·庞兹全名“诺曼·约翰·格雷维尔·庞兹”(Norman John Greville Pounds),生卒日期为1912年2月23日—2006年3月24日,跨时近一个世纪,可谓得享高寿。他在青年时期就学于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学院、伦敦大学,在经历漫长的教学、写作生涯后,以印第安纳大学历史学-地理学荣休教授的身份退休,此外,他还是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学院的荣誉院士。作为英国著名的地理学家、历史学家,其一生的学术事业围绕着地理学、历史学研究展开。数十年学术生涯的积累即令称不上著作等身,亦为数不少,据《卫报》讣闻称,其著述高达30多种。其中最负盛名的有《鲁尔》(The Ruhr,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52)、《欧洲历史地理》(三卷本,第1、2、3卷分别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于1973、1980、1985年)、《炉床与家庭》(Hearth and Hom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9)、《中世纪英格兰与威尔士的城堡》(The Medieval Castle in England and Wal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英国堂区史》(A History of English Paris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等等。
关于庞兹本人的性情、喜好,我们所知不多,但他工作的勤奋、意志的顽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卫报》讣闻中特别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步入晚年的庞兹有如老骥伏枥,仍笔耕不辍。在87岁高龄被诊断患有白血病之后,他说:“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另一本书要写。”事实上,从此时一直到去世,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出版的著作不下三部,另一本书接近完成。[1]
二、《欧洲历史地理》的主要内容
《欧洲历史地理》是庞兹的代表作之一,原为三卷本,摆在笔者案头的是庞兹出版于1990年的压缩简化本[2](下文所引《欧洲历史地理》英文版均指该版本)的中译稿(下文所引《欧洲历史地理》中文版均指该译稿,包括页码)。[3]该书所涵盖的时间范围是从欧洲古典时期(公元前5世纪)至“一战”前夕(20世纪初);地域范围主要是欧洲,包括不列颠群岛、俄罗斯在内(按照作者的说法,先前三卷本所涉及的地域范围并未包含不列颠群岛、俄罗斯);[2]xiii主题是探索“欧洲过去2500年历史中不断变化的人类活动空间模式”。[3]绪论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人类活动”(human activities),偏重于历史;一个是“空间模式”(spatial pattern),偏重于地理。作者不是单纯地叙述历史的演进,撰写一部从古到今的欧洲通史;也不是片面地铺陈地理的变化,著成一部欧洲地理史。我们毋宁说他是“从地理学的视角简要地考察欧洲经济、社会史的主要特征”。[4]
全书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编排,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版块。
(一)第一版块
该版块包括“绪论”与第一章。“绪论”部分概述作者的创作思路与学术思想。就作者的探索对象即“欧洲过去2500年历史中不断变化的人类活动空间模式”而言,作者提出了一个解释模式。作者认为,“三个因素决定了人类的地理状况”[3]绪论(原文为“the locations”,直译为“地理位置”。根据上下文语境,笔者认为“地理状况”的译法更妥),包括“环境本身,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所具有的看法和社会组织形式,最后,还有他们的技术水平”。[3]绪论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极为复杂。简而言之,环境是人类活动的大前提,对后者起到“鼓励、允准或限制”[3]绪论的作用。而作为决定人类活动的主观因素,“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是一个永远存在,但在方程式中总不可预知的因素”。[3]绪论至于环境与人之间的互动,它不是单纯地由谁主宰、由谁决定的问题,毋宁说人类在环境所限定的条件下,倚赖所掌握的工具——技术及其传播——“对环境进行改造,适应人类的需求”。[3]绪论庞兹用图1[3]绪论概括了这种复杂的关系。
图1 决定人类地理状况的三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
“绪论”之后的第一章旨在介绍“欧洲历史的自然基础”。庞兹先后谈到了欧洲几千年气候的大致状况(从古希腊以来有好几次大的变化,每次变化都对人类活动产生了重大影响)、地貌(分为几大地形区,但总体变化幅度不大)、植被(受气候影响很大)、土壤(对人类定居与农业有重大影响)、河流与道路(对人类迁徙与交流、运输、工农业生产有影响)。所有这些为全书的主体叙述铺设了一个全面而宏阔的地理背景。
(二)第二版块
该版块包括第二章,叙述古典时代的欧洲历史地理,时间范围从公元前5世纪到2世纪(约600年),地域范围以西方文明的直接源头希腊世界、罗马帝国为核心。这个部分主要叙述了从古希腊直至罗马帝国时期欧洲的政治地理(希腊城邦、希腊世界的范围与内部政治关系、罗马民族状况、蛮族问题),人口(雅典人口,罗马的人口普查,总体而言,由于资料缺乏,许多地域的人口数量无从了解),聚落(城市集中在希腊世界、罗马帝国核心区,其余地域以乡村聚落为主;还有罗马的城市文明与建筑),农业(阿提卡与彼奥提亚的农业、二区轮作制;罗马农村的庄园,指导农业实践的农业手册),制造业和采矿业(希腊以家庭手工业为主;希腊本土矿藏缺乏,开采水平不高。罗马的制陶、采矿、冶炼与铸造,其中,非铁金属的生产值得注意),商业(希腊人的交易数量并不确定,雅典谷物贸易引人注目;罗马帝国的贸易以消费性城市罗马为中心,在此之外的贸易呈现出地方化特征)。虽然以希腊世界与罗马帝国为重点,庞兹并没有忽略欧洲其余的地方,经过从整体层面对欧洲历史地理各方面的内容进行考察,他指出,“希腊世界和‘野蛮人’的文化分界,根本不是希腊人自己以及接下来后世之人所认为的那么明显”。[3]28同样,各地域之间在物质文化上并没有明显的断层,有的只是“从希腊世界这个最高点往欧洲大陆极北边缘地带这个最低点呈坡度变化的趋势”。[3]29
(三)第三版块
该版块包括第三到七章,叙述中世纪的欧洲历史地理,时间范围从2世纪到中世纪晚期,突出表现了中世纪与古典时期的差异。在这个时期,欧洲历史地理在很多层面呈现出从低到高、螺旋上升的发展态势。就政治地理而言,在蛮族入侵、封建制大范围兴起的背景下,欧洲中心区域逐渐从希腊世界、意大利半岛转向西欧,宗教权威虽一度兴盛,但伴随不同程度的权力集中化,民族国家(如英格兰、法兰西等)也开始初具雏形。与此同时,这个时期的欧洲面临着更多的外在威胁,如阿拉伯人、奥斯曼人的兴起。人口状况虽在很多地域不易确定(比较可信的材料如英格兰《末日审判书》得到了很好的利用),但可以肯定,人口规模在14世纪早期达到了巅峰(“黑死病爆发前夕有8600万”)[3]148,随后的农业歉收、黑死病等又让欧洲人口数量大为减少。就聚落状况来说,直到中世纪晚期,大部分人口仍是乡村人口;城市传统虽一度陷入低谷,但逐渐恢复起来。值得注意的是,在发展模式上,中世纪城市与古典城市有本质的不同。对此,庞兹有过一段集中叙述:“在古代,城市是城区即城邦的中心,二者有着紧密的联系。市民自由居住在城中心或城区,也可在两地间自由来往。城市中心是行政、文化中心,它不是从事生产、商业活动的场所。中世纪的城市则不同。它同周围的乡村分离,对乡村没有任何控制权。城市赖以运行的法律不同于乡村地区盛行的法律。市民是自由人,他们可以来去自如,可以从事手工业和贸易。”[3]152农业领域,我们需要关注三区轮作制的引入、传播与影响的扩大,庞兹评论道:“至13世纪,从英格兰北部至波兰,应用的都是三区轮作制。”[3]161与此相伴随的是敞田制和重型犁的使用。就制造业而言,这个时期“见证了向遥远市场提供优质产品的专业化制造行业的出现”,[3]166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纺织业。就采矿业而言,它逐渐从“9世纪,金属的开采和冶炼处于衰退”[3]165的状态走出来,到中世纪晚期,铁器制造技术得到提高,高炉、非铁金属的开采与冶炼亦有显著进步。贸易与运输方面,“长途贸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和重要”,[3]244而运输方式也变得多元化。
(四)第四、第五版块
第四版块包括第八到九章,第五版块包括第十到十二章,叙述近代的欧洲历史地理,涵盖从文艺复兴到“一战”前夕的数百年时间。由于两大版块在时间上有所重叠,为叙述清晰起见,合在一处。粗略来说,这个时期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6世纪到18世纪后期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该阶段发生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历史运动(文艺复兴、大航海、殖民扩张、启蒙运动、宗教改革等),而民族国家形成的速度加快了,政治边界变得更清晰。人口数量虽仍不好计算(英格兰、法国有较好的统计基础),它从中世纪晚期的低谷再度上扬的态势却是可以肯定的。乡村人口仍占多数,据估计,城市人口不会超过总人口数的15%。农业没有太大进步,“其产量和收益率都不高,但在少数能获得统计数据的地区,这两方面似乎已有小幅提高”。[3]281一些新作物如玉米、土豆等的引入产生了重大历史影响,而经济作物的种植得到了推广。制造业仍以纺织最为重要,另外,皮革、纸张的生产亦引人注目。采矿业仍以制铁为大头,“但铅、锡和铜也都很重要;欧洲在这个时期的白银产量也日益增多”。[3]287这两个行业的发展态势可以概括为:“在北欧许多地区,城市工艺继续相对衰落,而乡村地区的生产增加。”[3]284它们与近代史上欧洲的“原初工业化”有着密切关联。贸易与运输方面值得注意的变化是贸易范围的扩展(如大西洋贸易)、水路(海路、内河)交通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及密集道路网络在西北欧形成。第二个阶段从18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经过前面几百年的积累,期间发生了两次意义深远的工业革命,从而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欧洲的面貌。在政治地理上,拿破仑战争结束后,欧洲政局逐渐稳定了下来,民族国家的诞生潮进入了尾声阶段,现代欧洲的地理格局大致成型。在人口数量方面,英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保持增长,而欧洲大陆由于长期战乱,人口增长受到抑制,不过在那以后,人口出现了普遍增长,“其原因是更有保障的食物供给、重大疫情的消失,以及有利于早婚的社会和经济条件”,[3]381此种增长态势在工业革命后尤甚。19世纪中叶之后,由于材料编撰等方面的进步,人口统计逐渐精确化。这一时期的城市化有了很大进步,其中首府城市、工业化城市的发展尤其突出,当然,市政建设未能与城市扩张同步进行,从而在一段时间里给城市居民带来诸多不便和痛苦。相较其他方面而言,农业领域的变化幅度最小,“传统的农业模式在一些地方一直使用至19世纪末”,[3]376不过农业生产日益专门化的趋势值得注意。制造业、采矿业方面发生的变化可以用“经历了最剧烈的革新活动大爆发”[3]376来形容,不过,欧洲大陆对新产业、新技术的接纳是在拿破仑战争之后才加速进行的,到“约1850年后,至少在西欧,出现了生产的迅速增长”。[3]473工厂体系逐渐取代了原初工业。第二次工业革命波及的产业领域更广,“受影响的商品从基础化学品到药品和燃料,从器具和机床设备到钢造船只和汽车,从纸张到鞋子”。[3]487产业向少数工业区集中的趋势显现出来。贸易和交通方面,随着交通网络的发展,欧洲内部与海外贸易开展得愈加频繁,虽然水路交通的重要性仍不容置疑,但铁路兴起是该时期交通领域最引人注目的现象,到19世纪末,除少数地方,全欧范围的铁路网建设已接近尾声。欧洲历史地理保持着这样的发展态势,直到“一战”前夕。
以上是《欧洲历史地理》一书的大致内容。
三、《欧洲历史地理》的亮点
作为庞兹的重要代表作,《欧洲历史地理》绝非平庸之作,我们从中可以发现许多闪光点。以下仅在笔者能力范围内,从几个方面出发,略举几个例子。
(一)文风、结构、主题与治学态度
毫无疑问,一部优秀的著作可以是思想取胜,可以是情感动人,可以是说理透彻。具体到该书,它或许没有过多地显示出这些特质,但并不代表它没有自身的突出优点。对此,我们可以概括如下。
其一,文风朴实无华,叙述通俗易懂。毋庸置疑,“历史地理”给人以专业化程度甚深之感。将一本书写好很难,将一个专业化领域的书写好更难。初读此书,一看作者要涉及欧洲自古以来几千年的历史地理,还要从人口、聚落、制造、采矿等平常不为人所关注的方面展开分析,就不禁心生畏惧之感,以为要碰到一大堆难以理解的名词、术语和生涩的表述。试读之后,发觉全非如此。兹举一段谈论“人口”的文字为例:“我们必须从阿提卡开始,因为许多相关的可信材料与其有关:雅典人可支配的士兵、战船数量说明阿提卡有35 000至60 000名战斗人员,或人口总量在110 000至180 000人。这还必须加上定居于此的外国人和奴隶,而这些没有明确证据。雅典繁盛时期阿提卡的总人口数估计在200 000至334 000之间。实数可能约为300 000,这在一个世纪之后阿提卡的谷物消费估量中得到某种证实。”[3]41这段文字何曾有难以理解的地方?而这样的段落在全书中随处可见。诚然,作者要涉及的问题是非常专业的,好在作者以深厚功力和丰富学识,化艰深繁复为简单平实,令读者如履平地、心情畅快。
其二,结构严谨,时间、空间顺序安排得当。看一位学者的真本事,一个角度在于他怎样驾驭宏大的主题。欧洲历史地理上下纵贯几千年,各个时代的欧洲又有重要性各不相同的区域,不同时代之间也存在如何衔接、过渡的问题,诸如此类。怎样将这些问题与相关叙述融合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这是摆在学人面前的巨大挑战。所幸的是,庞兹以其多年浸淫专业领域的深厚学养,完成了这项任务。如前所述,该书可分为五大版块:第一版块开宗明义,陈述学术思想、写作思路;第二版块围绕古典欧洲展开;第三版块围绕中世纪欧洲展开;第四、第五版块围绕近代欧洲展开。全书按时间顺序展开,距今越近,可资利用的材料越富,内容越详,通读下来,毫无阻滞之感。而横向的内容安排,则考虑到了各时代各地区的重要性。比如,古典时代的内容,主要涉及希腊世界、罗马帝国。但作者有欧洲整体的意识,在突出重点之余,也辟出若干空间,留给相对不重要的地区。这样,对于一个先前不重要的地区为什么在后来变得重要,我们便知其前因,阅读起来不会有突兀愕然之感。
其三,主题突出,提炼并牢牢把握历史地理的几个主要方面。在历史地理当中,对人类的政治建设、经济生产、文化创造等活动发挥作用的因素并不在少数,对它们的重要性进行甄别,从而挑选出影响深远的几个方面,就成了作者必须要完成的一项工作。如前所述,作者据以甄别与挑选的手段是他提出的一个解释模式,即环境,技术水平,以及人类的看法、观念及组织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环境既是人类活动的前提、背景,又是人类活动所改造的对象,而改造的手段不外乎硬的一手(技术水平)与软的一手(人的看法、观念和组织)。自然环境虽然会变化,但许多时候变迁的痕迹不易觉察,相对具有稳定性。故此,作者在每章中着重于以下主题:政治地理、人口、聚落、农业、制造与采矿、贸易与交通。粗略说来,政治地理、人口、聚落,在一定程度上还有贸易,更多体现了人的看法、观念和组织;而农业、制造与采矿、交通,更多体现了技术水平。应该说,在“一战”之前,由于人类社会的分工、技术发展还没有达到当今信息社会这样的高度,故此,作者对人类社会几个主要方面的概括是符合实际的。
其四,治学严谨、认真,体现在作者下笔谨慎,对所论述的对象多有考察,做到言必有据,不为空言。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如果某事证据确凿,作者会下肯定的判断。比如在谈到罗马帝国晚期的军事城市时,作者写道:“有一种城市定居点是毋庸置疑的。规划严格并有城墙包围的军事要塞是为特定目的而建的,并且人们对它的需求往往有增无减。”[3]66为什么会“毋庸置疑”呢?作者举了好几个先是军事要塞、后成为平民城镇的例子,以做证明。二是如果某事欠缺材料佐证,作者的语气就不那么坚决、果断,而更多地使用“可能”一类的词。事实上,由于材料记录、保存等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并非易事,人们对许多事情确实不好妄下论断,维持一定的弹性空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比如,作者在谈到古典时期罗马帝国的人口规模时,便说:“罗马帝国欧洲部分的人口总量可能已有2 700万至4 700万,但必须要强调的是,这些数据仅是猜测。”[3]65求真求实乃古今中外史家的共同追求,亦是古人所谓“史德”(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的应有之义。说易行难,真要做到这一点(至少就客观情况来说)是不容易的。
(二)对史学研究的辅翼作用
《欧洲历史地理》在其本身而言有许多优点,然而,一件事物的价值不仅取决于自身,也有赖于它所处的环境,所谓英雄亦需有用武之地。《欧洲历史地理》之于国内学界的最大价值在于:它可以填补一些学术空白,并且为史学(特别是世界史)研究向纵深发展提供诸多有用的背景材料。
首先,《欧洲历史地理》一书聚焦欧洲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地理”,这样的专论著作引进国内的甚为稀少,几近于无。人们耳熟能详的如《历史的地理枢纽》,[5]近年出版的如《地理与世界霸权》,[6]严格说来,都不属于历史地理,而属于地缘政治的范畴。几十年来,我们从国外引进了诸多史学甚至非主流史学的著作,从国别史、世界史/全球史、文化史/文明史、思想史、观念史、史学史到科学史、环境史、妇女史,等等,不一而足,蔚为大观。遗憾的是,对深入的史学研究具有基础性重要意义的历史地理著作,却罕有译介,这对于我们的史学特别是世界史研究是颇为不利的。基于此,《欧洲历史地理》的引入,对于填补相关领域的空白,是有重要意义的。不唯如此,译介作为学术研究的一项基础性工作,还能为下一步拓宽研究视野与领域,吸收、借鉴国外历史地理学界的学术成果提供助力。
其次,正是由于填补了相关领域的学术空白,《欧洲历史地理》中的许多内容能够为我们提供许多有价值的线索和材料。中国古人向有“史地不分家”的说法,不在地理变迁中理解的历史难免有局限、不足,很多时候会失之于视野狭隘、观点欠缺说服力。而《欧洲历史地理》集作者多年研究之大成,系统总结、梳理了数千年来欧洲各地在自然地理、政治地理、人口、聚落、农业、制造与金属采炼、商贸运输方面的变迁,凡此种种,为我们透过表面繁杂的现象看本质、了解诸多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摈除自身知识体系中的错误陈见等提供了帮助。
拿古罗马帝国的商业来说,现有的许多材料倾向于肯定其经济的发达、商贸运输的繁荣。借引阿里斯提德斯(Aristeides)的演说词,罗斯托夫采夫曾这样概括古人所描绘的罗马帝国盛期时的景象:“普天之下都享受和平与繁荣……普遍的繁荣促使城市繁荣发展,从而把帝国变成了一个由最繁华的城市组成的机体,其中尤以希腊、伊奥尼亚(小亚细亚)和埃及的城市为主。”[7]2世纪的阿里斯提德斯“把罗马描述为已知世界的贸易中心。世界上的所有产品都可见于罗马市场”。[3]79庞兹虽参考了众家之作,却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表达了自己的质疑。世人称道古罗马的商贸繁荣往往引“条条大路通罗马”作为证明,庞兹恰好从这一点出发(庞兹一直将商贸与交通合论,看来并非事出无因),指出“有时人们认为帝国肯定有定期、快速的商品流通,因为罗马人建立了覆盖整个帝国欧洲区域的、统一的道路体系。但事实并非如此。由古罗马军团建立的道路是为了满足军事需要,其布局不适合民用,而之后也证实了其商用价值很小。可用于地方贸易的绝大多数道路充其量只是小路”。[3]79诚然,罗马城是贸易中心,但这主要是基于罗马人口众多,需要各地提供补给,而“罗马几乎没有什么可出口的产品”,[3]79它是个纯粹的消费城市。就罗马城以外的地区而言,“离开了罗马的交通,帝国内几乎没有长途贸易。帝国其他地区由自给自足的社区组成,在每个区域内绝大多数贸易都是内部的”。[3]79
在这个案例中,庞兹令人钦佩的地方在于,他敏锐地觉察到对交通状况的细致考察是探索商贸问题的一条有效途径,这使他得以在众多表象中去除繁杂,提出来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看法。无独有偶,亦有中国学者认为罗马帝国的商业繁荣是有限度的,而且基础脆弱,可与庞兹的观点对照参看。[8]诚然,庞兹之论只是一家之言,对于破除人们人云亦云的习见却是有好处的。笔者设想,在考察历史实际状况的基础上,融合众家之说,我们对于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商贸当有一个更全面、准确的看法。这便是《欧洲历史地理》作为背景材料的价值所在。
(三)若干精彩论点
除了著作本身具有的优点以及对于史学研究的辅翼作用,《欧洲历史地理》的具体内容也不乏闪光点。它对若干问题的看法,或三言两语,概括本质,或长篇大论,深入浅出,总之,是各具风采,各有看头。以下择几例述之。
其一,在探讨人力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时,从古到今,有以荀子为代表的人定胜天论,有以孟德斯鸠为代表的地理决定论(当然,也有学者不赞同这个论断)。庞兹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单方面地倒向哪一边,他本人是持三因素(环境、技术以及人类的看法、观念和组织)相互作用的立场的。从他肯定环境是人类活动的前提和背景来看,他的立场似乎倾向于地理决定论,但与此同时,他同样肯定人类的看法、观念和组织对环境的改造作用,这时,他似乎又是人力决定论者了。其实,给他贴上什么标签既不重要,亦无必要。关键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环境诚然是大“前提”、大“背景”,但环境的组成是复杂的,其中有的要素是人力可以理解、改造的,有的是人力无法或难以理解、改造的。既然如此,与其谈论什么立场、什么理论,不如探究在具体时空条件下,三因素之间如何相互作用。请看庞兹的一段妙论:“地形、气候和土壤在决定人们在何处耕作和种植何种植物上都起着作用;然而,人类已经逐渐改变自己的环境,并对它进行社会性甚至生物性的适应。用任何有效的方法来改变气候都是不可能的,但却可以逐步地减缓其影响。防风林、等高耕种、淹灌和旱耕都是对环境因素的适应。地形地貌不可能被改变,但山坡可以修成梯田并且可选择适应山地的农作物。土壤最易被改变。虽然对土壤的粗放使用的确会造成土壤退化甚至导致表土层流失,但是大部分长期耕种的土壤已经通过深耕细作和使用肥料被不断改变和改善,以至于它们与那些最初由史前人类耕种的土壤几无相似之处。”[3]6
其二,在谈到近代以来俄罗斯工业的发展时,人们对它的印象往往是“落后”“另类”,至于背后的原因,则往往用历史(工农业基础薄弱,底子差)、制度(农奴制盛行)原因等来解释。当然,这些都没错,庞兹对此也未加以否认。不过,在与同时期西欧、中欧进行对比时,庞兹特别注意到了与工业发展相对应的沙俄社会-政治等级结构。他说:“俄罗斯制造业的发展过程,完全不同于西欧和中欧,其原因有三。首先是俄罗斯沙皇的作用,他绝对地拥有所有资源并垄断控制了制造业发展。其结果是帝国政策有某种随意性,在任何情况下政策往往都完全是从军事需要和国家安全角度看待工业发展的。其次,没有一个可能产生企业家的、明显的中等阶层,并且极少有资本用于投资,当工业发展至19世纪晚期时,它主要是基于西方的资本和技术。最后,不存在自由劳动力,虽然农奴——这是俄罗斯的特殊情况——有时建立了大型工业,但许多情况下仍没有摆脱其农奴身份。”[3]350在这里,他提到了作为最高领导人的沙皇的作用,并放在特别醒目的位置。除此之外,庞兹还提到了工业发展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参与者——中等阶层。最后,是最广大的劳动力阶层。在庞兹看来,在这个结构中,各个环节都存在问题,并不与工业发展的需求相适应。由此,工业发展不如人意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联想到后来俄国/苏联以重工业为优先发展方向的工业化道路选择,以及长期以来民营经济(主要由“中等阶层”经营)不发达的状况,笔者认为,庞兹所论可谓精辟,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其三,在谈到近代铁路运输的大发展时,我们的第一想法一般是铁路是工业革命的产物,也是为后者服务的。从大的方面来说,确实如此。但细究起来,各个地区为什么要兴修铁路?是为经济原因,还是另有所图?在这些问题上,庞兹考察了不同情况。一方面,确实“许多铁路的建造是要满足真正的经济需求”,[3]513比如“从丹麦的奶牛养殖场通向埃斯比约(Esbjerg)的铁路线,通过埃斯比约,丹麦的奶产品出口至英国”;[3]513另一方面,人们也当注意到“建造铁路是政治行为……铁路建成,便具有了重要的政治意义”,[3]511典型案例如沙俄铁路不使用标准铁轨,以防铁路被欧洲中部的强国利用,德意志帝国有意以铁路为“营造和维持国家统一的方式”,“巴尔干地区的铁路建设比其他地方具有更为明显的政治性”,[3]511等等。庞兹对铁路多重意涵的解析,对于我们深刻理解铁路发展所牵涉的社会、政治、经济乃至文化方面的内容是有帮助的。事实上,一部中国近现代史,许多大事件背后都有“铁路”的影子,而其中所折射的人间百态、中外关系,其内涵应比铁路的发源地欧洲要丰富多彩一些。所有这些,都有待我们做进一步的探索与挖掘。
当然,《欧洲历史地理》一书中还有其他的精彩论述,比如庞兹对原初工业化的历史渊源的分析、对工业革命中的一个核心问题——能源供应——的分析,等等。限于篇幅,此处就不一一阐述了。
四、《欧洲历史地理》的不足
以上,我们对诺曼·庞兹其人、《欧洲历史地理》一书的主要内容与亮点做了评介。当然,世上并无完美的事物,人如此,书也一样。《欧洲历史地理》同样存在自身的弱点和不足,这些缺陷可能有认识上的,也可能有结构、内容编排上的,以下略举几例。
其一,该书的一些论述、观点并无充分依据,可能存在知识性的错误。比如,庞兹提到,到公元前5世纪,“铁器使用文化已遍布北海和波罗的海南面的欧洲大部分地区,并传至英格兰低地”,[3]23这种“文化的传播一部分得益于人们的地理迁移,一部分则是因为工匠个人的活动,其中金属制造工和制陶工最重要”。[3]38按照普遍的分期,铁器时代介于公元前1200年—前200年之间。在这样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各地铁器文化兴起、发展起来的时点必定是不一样的,“向铁器时代的转变要放在各地的文化发展中来看待”。[9]从这个角度来说,庞兹所下的论断似乎说服力不足。另外,还有学者注意到庞兹书中的其他错误。[10]
其二,该书主体部分按时间顺序编排,分为古典时代、中世纪、近代、工业革命及以后四个阶段,此种安排并无不妥。问题在于,每个阶段下面又分不同时期(古典时代例外,没有分期),各个时期大体上都要将政治地理、人口、聚落、农业、制造与采矿、商贸与运输等主题梳理一遍。宏观来看,这保证了全书在结构上的匀称,体现了一种形式美。但深入下去,我们发现,这种对结构、形式的过度追求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行文所要求的简洁、精辟。为什么呢?因为在各个主题上,要做到对各个时期各个地区都能言之有物,前提是:“变化”确实存在,且有相应的材料可资为证。问题在于,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这两个条件要么都不具备,要么只具其一。基于此,内容、论点的重复便成为必然,从而形成某些地方的冗赘问题。
其三,作为全书最后一个版块,作者是费了很大气力来分析“工业革命及以后”的欧洲历史地理的(占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这也符合略古详今的写作思路。令人疑惑的是,书中第十到十一章分别是“工业革命前夕的欧洲”“19世纪”,第九章则是“16到19世纪”。由此产生的问题并不仅是内容的重复,而且使原本不应中断的叙述逻辑被硬生生分成两截,读者要分开去看,方能在头脑中形成连续的线索、完整的图景。究其缘由,笔者的判断是:该书是三卷本《欧洲历史地理》的浓缩精华,庞兹在简编、压缩的过程中,可能并未很好地处理源自三卷著作中的内容的衔接与融合,由此产生了这个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问题。
当然,《欧洲历史地理》存在的问题不止于此。比如,庞兹曾经详细探讨过为什么第一次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英格兰而非其他国家,但对于之后德意志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当中为什么会有优异表现,则着墨不多,且叙述较分散,从而给人以如下感觉:仿佛德意志没有缘由地就后来居上了。对此,庞兹没有在历史地理的背景方面对德意志的兴起加以阐释是主要原因。所有这些,都是本书留下的遗憾。
结 语
作为三卷本同名著作的压缩简化本,《欧洲历史地理》可谓凝聚了庞兹数十年的研究心得,并为我们打开了理解西方历史地理学研究的一扇窗口。作为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它有着平实的文风、明晰的主题、规整的结构;不唯如此,在若干问题上,它还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用的背景材料,以及独特、精辟的见解。虽然不可避免会存在一些瑕疵和问题,它仍然值得我们好好阅读并从中获取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