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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骈文研究的开拓与意义

2021-01-15吕双伟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骈文文体研究

吕双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骈文”又称“骈体文”,是一种具有鲜明汉语言文字特色的文章体类。褚斌杰先生指出:“从实地看,它并不与诗歌、辞赋、小说、戏曲等一样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与散体文相区别的一种不同表达方式。但由于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格式和特点,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所以一般地也都把它看作是中国文学中的一种体类。”[1]确实,骈文与诗词曲赋等不是同一类型的文体,而是与散体文相对举的表达方式。但当这种表达方式特色鲜明,如对偶精工、隶事丰富、藻饰精妙,甚至声律调谐时,就形成了特定的语言结构和话语体式,从而具有典型的体裁属性。“骈文”之实在汉魏之际已经形成,但“骈文”之名直到明末清初的目录书籍中才出现。晚唐至晚明的“四六”,内涵一般指制诰、表启、奏疏等公牍,文体范围与文章内容较为狭窄。明初《永乐大典》中虽出现“骈俪之文”概念,但它与六经之文、诸子之文、帝王之文、科举之文并举,不是作为文集名称,重体类而不是体裁。最早使用“俪体”“骈体”“骈文”等作为别集、总集名称,当出现在清代。道咸以来,“骈文”逐渐成为骈俪文章较受欢迎的名称;清末民初至今,更为学人所通用。明清,特别是清代骈文取得了突出成就,是中国骈文史上的重要时期。吴承学先生强调:“从文体研究来看,除了桐城派的古文以外,清代骈文与八股文的研究都非常薄弱。清代骈文的成就相当高,非常值得研究。”[2]21世纪以前,明清骈文研究的成果较为薄弱;最近20年来,明清骈文研究,特别是在清代作家作品、理论批评、辞赋骈文关系、地域文化等方面富有成效。①关于明、清骈文研究概况,参李慈瑶《明代骈文研究》,浙江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洪伟《明代骈文研究述议》,《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吕双伟《清代骈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35页。但相对于明清骈文的历史地位而言,还存在较大的开拓空间。

一、明清骈文研究面临的主要问题

明代骈文主要由四六表启构成,前中期成就较低,晚期开始崛起。晚明四六表启和摹拟六朝骈体文学的兴盛为清代骈文的复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清代骈文复兴,成就堪称超越元明,媲美唐宋,追踪六朝。清人使用涵容性更广的“骈体”来拓展“四六”内涵,又多轻视工整精致、内容狭窄的唐宋四六表启,推崇骈散合一的汉魏六朝之文。这不仅实现了骈文的尊体,也解构了旧有的“四六”内涵,建构了新的“骈文”观念。明清骈文文献主要包括明清以“四六”“骈体”“俪体”“骈俪文”“骈文”等命名的别集、总集、类书、批评专著以及相关序跋、书信、日记、笔记、目录书籍等中的骈文批评资料。有些以“外集”“乙集”或“某某文集”命名但文章属于骈文的,也是明清骈文研究的对象。

已有明清骈文研究成果深化了人们对骈文的认识,凸显了明清骈文特别是清代骈文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推动了骈文研究走向深入,但还存在如下问题。

明清骈文别集与总集文献的系统整理尚未开始,亟待进行集成式汇编,对各种文集进行编目提要。少数明清骈文集被整理、点校出版,得益于各种大型丛书的影印或官方组织出版的大型丛书,如《湖湘文库》《浙江文丛》中收录了一些骈文别集,这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条件。但就骈文文献的整理而言,还存在着较大局限。一是搜辑对象十分有限。比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汇编影印了多套丛书,但里面没有以“骈文”为主题的;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的明、清别集点校本较多,但其中也只有《唐寅集》《陈子龙全集》《陈维崧集》《袁枚全集新编》《新编汪中集》《洪亮吉集》《杨芳灿集》《王昙诗文集》等数种与明清骈文关系紧密。大部分明清骈文别集和选本,如《四六法海》《八家四六文钞》《后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国朝十家四六文钞》等均未进行点校整理。二是四库系列丛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等收录的骈文集,都属于零星影印,并不以骈文为主题,导致集中阅读其中的骈文集仍旧不便,也不利于形成统一的、连续的明清骈文发展印象。同时,按照古籍原样排版印刷,不选、不校、不点、不注,能够保留作品的“原生态”,但不利于文献的广泛传播与普遍利用,难以普惠学林。2019年12月,莫道才先生主编的《骈文要籍选刊》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该书主要是汇总、影印已有四库系列丛书中的骈文别集和总集,主要是明清骈文集,有汇聚之功,但仍没有校点和叙录,依旧不便研究者使用。

明清骈文作家作品的研究深度尚待发掘,文本细读能力有待提高。骈文既具有文体的自足性,又具有文类的兼容性。这种复杂性引发了学术界对骈文是否为“体裁”的争论。其实,“骈文”直接由“骈体”“俪体”“骈体文”演化而来,根据不同的语境,有时是体裁内涵,有时则指修辞手法。曾国藩为罗汝怀所编的《湖南文征》作序,有曰:“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3]“辞多俪语”与后面的“举世骈体之风”,构成了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俪语”指向修辞,而“骈体”则偏于体裁。根据语境,才能判断“俪语”“骈体”的意义指向。迄今为止,骈文研究还没有像诗词曲赋一样,形成自己的理论特色与独立的话语体系。研究者往往集中分析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多为印象式评点和直觉判断式的感悟,难以揭示作家、作品真正的艺术个性;而从骈文的文体属性,即对偶是否工整、用典是否精巧、声律是否和谐、辞藻是否清新、句式是否多变等来研究骈文,是文本分析的基础,但不是全部。既要重视骈文作为一种体类的整体性特征,还应该根据不同的文类来分别论述,如序跋、书启、表奏、赠序、碑志、杂记等的功能不同,指向有别,文体特征自然有异,不能一视同仁地笼统阐释。此外,骈文句式与文气关系、化纵为横的结构模式等都值得深入探究。

明清骈文理论与批评的文献整理需要推进,理论建构亟待加强。骈文的理论批评文献,主要出现在明清,特别是清代。清代骈文批评载体多样,有别集、总集中的序跋、书信、评点;日记、笔记中的评论;目录提要、理论著作中的批评等。王水照先生主编的《历代文话》、余祖坤编的《历代文话续编》中虽收录了历代四六话,但对其他形态的批评文献付诸阙如。孙梅编撰的《四六丛话》是清代也是历代骈文批评中最为厚重的专著,虽已点校出版,但对其叙论和收录资料,均需要加以注释,以便更好地服务学界。纪昀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对四六、骈体、古文等作了精要点评,代表了乾隆时代骈文理论和批评的高峰,其中的骈文批评资料也要加以专门梳理和注释。何焯《义门读书记》、谭献《复堂日记》、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等笔记、日记中的骈文资料,也要加以汇编和整理,等等。同时,清代由骈散之争走向骈散交融,桐城派先驱和后学对骈文的接受态度也不同。方苞、戴名世从古文雅洁的审美要求出发,排斥骈俪;刘大櫆、姚鼐对辞藻较为重视,并不反对文理兼善的四六;姚门后学则多擅长骈文,方东树、刘开、梅曾亮等都有骈文作品和理论传世,并非简单反对骈文。如刘开针对乾嘉年间的骈散之争,在《与王子卿(泽)太守论骈体书》中呼吁骈散交融,地位对等:“是则文有骈散,如树之有枝干,草之有花萼,初无彼此之别。所可言者,一以理为宗,一以辞为主耳。夫理未尝不藉乎辞,辞亦未尝能外乎理。而偏胜之弊,遂至两歧,始则土石同生,终乃冰炭相格,求其合而一之者,其唯通方之识、绝特之才乎!”[4]此外,对“骈文”内涵众说纷纭,难以形成共识,原因之一就是有些学人缺乏对历代四六、骈体、骈体文的创作与理论批评资料的圆融观照与宏观把握,多偏于一隅,只了解汉魏六朝的“今体”“今文”或者是唐宋的“四六”内涵,而对明清“四六”“骈体”“骈体文”较为陌生。这样导致了自说自话,莫衷一是。如对清代骈文别集、总集中普遍收录骈赋、律赋的事实置若罔闻,坚持认为骈文和辞赋并行不悖,为两种不同文体的观点,就忽视了清人对四六进行扩容,用指向更宽广的“骈体”来涵盖各类骈体的事实。建构通观圆照的骈文批评话语体系,迫切需要对明清骈文理论与批评资料加以全面搜集、整理与研究。

明清骈文与政治、科举、地域文化等的关系研究已经开始,但尚有拓展空间。骈文的形成既与汉赋的排偶藻饰有关,也与当时官方文书体制逐渐规范,骈体能够彰显帝王威严,表现臣子庄重心态,彰显政治礼仪,因而逐渐成为官僚体制中通行的写作范式有关。明代骈文发展与帝王态度关系紧密。文化水平不高的明太祖朱元璋推崇简古文风,禁止在制诰、奏疏、表状中使用四六骈体,从而严重制约了明代庙堂公牍的骈体和日常交游骈体书写。这种风气使得明代前中期的文风质朴,文士多轻视骈俪藻饰之辞。明世宗朱厚熜推崇道教,沉迷于炼丹长生,后期不理政事;又酷爱骈体青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导致大臣竞相创作,出现了几位“青词宰相”。此风外溢到其他公牍和文士交际应酬场合,导致中晚明四六表启、奏疏等多用四六骈体。清代骈文复兴既与康熙、乾隆的稽古右文政策密不可分,又与八股文讲究排偶的文体形式息息相关。就科举考试而言,明清科举考试最重视八股文,八股文实际上是骈文的变体,融合了骈、散文体的行文和结构特点。嘉道间阮元排斥古文,认为骈文才是文章正宗,指出八股文“为文之正统”,是四六之一体:“四书文之体皆以比偶成文,不比不行,是明人终日在偶中而不自觉也。且洪武、永乐时四书文甚短,两比四句,即宋四六之流派。弘治、正德以后,气机始畅,篇幅始长,笔近八家,便于摹取,是以茅坤等知其后而昧于前也。是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脉,为文之正统也。”[5]从清代嘉道后骈散不分的观点出发,八股文体制骈散交融,以骈为主,无疑属于“排偶之文”,因此,阮元将之视为“唐宋四六”之一脉,不无道理。民初刘麟生也云“律赋与八股文,皆骈文之支流余裔也”[6]。此外,清代翰林院散馆考试用律赋,律赋非骈体不能成文,属于典型的骈文,这也是清代骈文兴盛的原因之一。地域方面,明代吴中文派继承了本地的尚文传统,推崇六朝骈体文学;以陈子龙为首的明末云间派以复古为革新,效法汉魏六朝重视情采的骈体诗文;清代常州骈文兴盛与本地尚文的传统关系紧密;晚清湖湘骈文创作的兴起与湘军的崛起关系等都值得继续探讨。此外,清代骈体文的复兴与汉宋之争的关系也有待继续探究。

总之,骈文研究本身就具有“后发性”,明清骈文成就较高但研究不多,因而留下的空间很大,亟待从目录提要、文集刊刻、理论归纳、文体阐释及文化研究等五个方面来加以开拓,以进一步开拓骈文研究空间,提升研究质量,提高研究境界。

二、明清骈文研究的开拓方向

根据笔者检索、查阅,明清骈文别集和总集的数量约有200种。此外,还有数量较多的成书或单独成篇的骈文批评文献。要拓展已有研究,首先要摸清家底,竭泽而渔地收集明清骈文文献,对其编目和提要;然后影印、校点明清骈文别集、总集,以丛刊形式推出;同时,对明清骈文批评著述进行汇编,点校出版;最后,对明清骈文文体的审美性及其与社会文化的关系进行各有侧重的综合研究。

明清骈文文献的类别与数量,“家底”不清,整理较少,因而首先需要进行明清骈文文献总目提要的工作,对之进行提纲挈领的概述。“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7]明清骈文文献的数量、类型、内容、版本、馆藏等至今无人整理,这严重阻碍了文献传世价值和学术研究的开展。现存明清文集卷帙浩繁,数量丰富。崔建英辑订,贾卫民、李晓亚参订的《明别集版本志》,收录明人别集3699种、明清之际的别集279种。李时人先生《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明代卷·前言》曾说:“经过长期的努力,我们初步核对现在至少还有3300余位明代作家有诗文别集收藏于国内外的图书馆中——在这些人中,有的仅有一种别集,有的可能有多种别集。”[8]清代的别集、总集更多。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收录近2万名作家所撰约4万部诗文集。当然,因明代骈文衰微,明人骈文体裁意识不强,故明代骈文集较少,且即使是骈文也多没有以“四六”命名。清人的骈文体裁意识比明人强,创作态度的积极性也远超明人,因而以“四六”“骈体”“骈文”等命名的文集较多,没有以之命名但实际上是骈文的文集也较多,故需要著录提要的较多。洪伟、曹虹先生对清代骈文总集作了较为全面的提要,概述了30种骈文总集的内容、特点和版本等。[9]但至今尚无全面对明代或清代四六、骈文集的作者、内容、特色、版本等进行编目和提要的著述。因此,按照别集、总集、类书、理论批评著述顺序,再根据时代先后,对现存的明清骈文文献进行著录与提要,力图“网罗群籍,部次甲乙”,从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是明清骈文研究中的首要任务。

明清骈文别集和总集是研究开展的基本文献依据,但迄今为止影印或点校出版的不多,故尽可能搜集相关文献,以丛刊形式出版,堪称当务之急。明清骈文别集、总集的数量,据笔者统计,约有200种。明人编选了较多四六选本,如王志坚的《四六法海》、李日华的《四六类编》、李自荣的《四六宙函》、游之光的《今古四六汇编》、陆云龙的《四六俪》等。清代骈文别集、总集更加丰富,如陈维崧的《陈迦陵俪体文集》、姚燮的《复庄骈俪文文榷》、梅曾亮的《柏枧山房骈体文》、李慈铭的《越缦堂骈体文》、屠寄的《结一宧骈文》、钱振伦的《示朴斋骈体文》、阎镇珩的《北岳山房骈文》、吴鼒的《八家四六文钞》、曾燠的《国朝骈体正宗》、姚燮的《骈文类苑》、王先谦的《骈文类纂》等。对之汇编出版,不仅要全面查阅四库系列丛书,还要对《四部备要》《四部丛刊》《清代诗文集汇编》《清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清代稿钞本》等大型丛书及各地图书馆中的明清骈文集加以搜集和整理。同时,骈文具有兼容性特征,可以兼容古代各种文体,而骈文集很多时候并不以骈文之名出现,因此,仅靠电子文献的检索无法准确选择,必须逐篇阅读才能判断是否为骈文。如果能够影印代表性的明清骈文别集、总集,同时选择一些重点的骈文集,对之点校、注释,这样才能方便读者阅读,从而推动骈文走出象牙塔,进入一般学人的研究视域之中。

明清骈文批评资料丰富,相对研究较多,但缺乏全面的文献整理来支撑,因此需要对明清骈文批评著述加以汇编。批评文献整理方面,已有成果较少涉及。如王水照主编的《历代文话》、李金松点校的孙梅《四六丛话》、莫道才编著的《骈文研究与历代四六话》、余祖坤编的《历代文话续编》、陈广宏和龚宗杰编校的《稀见明人文话二十种》都对明清骈文话有所搜集,但拘于体例,对其他散见的大量骈文批评资料付之阙如。晚明四六选本,已有拓展唐宋“四六”范围的趋势。如天启七年刊刻的,王志坚编选的《四六法海》就打破了当时四六选本一般只选表、启的惯例,汇辑了魏晋至元代诸家的各体骈文佳作。十二卷选文以文体和时代为序,收录了敕、诏、册文、赦文、制、手书、德音、令、教、策问、表、章、札子、状、弹事、笺、启、书、颂、移文、檄、露布、牒、序、记、史论、论、碑文、志铭、行状、铭、赞、七、连珠、志、哀册文、吊祭文、判、杂著等,几乎包含古代主要的文章体类,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四六”的范围。其中,书、序、记、论、吊祭等在宋元明时代较少使用四六骈体,王志坚以《文选》选文为依据,从魏晋六朝追溯“四六”之源,从而突破了李商隐以来“四六”文集的狭窄范围,开启了清代“俪体文”“骈体文”兼备众体的先河。《四六法海》也是唯一被《四库全书》全文收录的明代骈文选本,得到四库馆臣的高度评价。但遗憾的是,《四六法海》至今尚无通行的校点本,更不必说其他明代骈文选本了。理论探讨方面,明清骈文批评资料丰富,目前相关论文逐渐增多,但专著很少,只有何祥荣《四六丛话研究》和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奚彤云《中国古代骈文批评史稿》和莫山洪《骈散的对立与交融》将明清骈文批评作为其中章节,时有高论但毕竟没有对明清骈文理论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晚明四六序跋、专论四六的书信较多,但少有专门研究。骈文发展到清代才名实兼备,理论批评文献的丰富和深度也远超前代。清代文集序跋、书信、论辨、日记、笔记和目录中散见着丰富的骈文批评资料,它们对骈散关系、骈文特征、作家风格、发展史等作了十分深入的论述,集历代骈文批评之大成。如果没有对明清骈文理论批评资料的深入了解,就难以对骈文史和骈文内涵等作出准确的评价,也难以建构符合实际的骈文学体系。

明清骈文兼备古代各类文体,清代更是骈文复兴时代,因此,关注文本,分体探究其文体内涵与审美特征,进行内部研究,是深化明清骈文研究的重要途径。骈文无疑是一种美文,晚明的四六选本序跋多强调骈文的美文特征。如岳元声《四六宙函序》:“原夫六朝骈俪之章,云蒸霞灿;三唐雕琢之句,璧合珠联。大都光景芳妍,如入万花之谷;神情辉映,似登群玉之峰。盖思不孤行,非关巧配;物皆对待,宛出天成。嗣后藻缋纷披,几埋其本质;虚夸角逐,旋掩其性灵。”①见李自荣辑、曹可明选、王世茂注《岳石帆先生鉴定四六宙函(卷首)》,国家图书馆藏明天启刻本。肯定六朝三唐骈文的云蒸霞蔚和璧合珠联之美,审美性倾向突出。然而,中国古代散文和骈文研究的一般模式是以人为纲,以作品为目,对作家生平、思想和作品的内容、艺术等进行阐释,相对忽视了古代各种文体的差异性。已有的中国骈文史、清代骈文史也主要采取这种传统的研究模式,虽较清晰地展示了历史发展脉络,但遮蔽了诏诰、表启、序跋、书信、碑志、哀祭、杂记等文体的自身演变特征,忽视了这些文体本身的审美特征,从而淡化了骈文文本研究的深度和厚度。姜书阁先生轻视明清骈文,视为“骈馀”:“因此末路的骈体,实已远非其全盛时期的六朝骈俪可比,且又滋生了某些别支衍流,故不曰骈文,不称四六,独赐以‘骈馀’之名。”[10]其实,清人不仅继承了六朝骈文的情韵特征,更扩大了六朝骈文的文体范围,将唐宋古文家创造的文体,也用骈体来书写。如果对清代骈文创作和理论等进行深入研究,是不会得出“骈馀”的结论的。只有从分体角度来探究明清骈文的文体内容、文体艺术与审美特征,才能更好地揭示明清骈文发展、演变的规律。明代骈文基本是表、笺、启、疏、上梁文等常规的四六体,对前代的题材、体裁和艺术形式突破较少,主要存在于公牍应用领域;清代骈文更加重视骈文的文学性、抒情性和审美性,有意规避四六的应用性和公牍性,序跋、书信、杂记、哀祭等骈体兴盛,实现了与古文一样的抒情、言志和明道功能,从而能够追求与古文对等,有力彰显了骈文的正常地位。同时,不同文体的骈俪形式不同,审美特征有异,故清人孙梅《四六丛话》分为18体论述,王先谦《骈文类纂》也分15类选编。如果不对骈文包含的各类文体进行分类研究,就难以全面了解骈文文体的自足性和兼容性特征。

不仅要对明清骈文的文体形式和审美特征等进行内部研究;还要回归到文史哲不分的传统,从科举、学术、政治、地域等角度对其进行外部研究,即明清骈文与社会文化关系研究。两者自然不可分割,但内外有别,各有侧重。这种外部研究已经开始,但尚可深化。明代骈文的衰微,与当时皇帝多不喜欢骈俪、文采,崇尚朴质文风关系紧密。晚明四六兴盛,与嘉靖皇帝重视四六青词、文社交流喜用四六、士人交际多用骈体等有关。学术上,晚明骈文的复兴,与明代文学复古派重视文学性情,试图摆脱理学束缚,追求文学审美特征,打破唐宋以来的道统和文统约束等有关,明代骈文的复苏正是当时文学复古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抒情性强的六朝骈文与应用性为主的四六表启共同勃兴,又带来了晚明骈文的兴起,从而为清代骈文的复兴奠定了坚实基础。又因为地域文化传统中重视文采与情感的先天优势,明代骈文作家群体主要由江浙文人构成。清代骈文复兴与清人普遍推崇学问,排斥空疏不学的宋学末流,反对“文以载道”的古文文统紧密相连;也与“康乾盛世”稽古右文,推行鸿博考试和翰林庶吉士考试的文化政策密不可分;还与江浙、湖湘地域文化的繁荣、明代诗文复古运动思潮在清初的传承、清代骈文理论与批评的兴盛等有关。裔一指出,乾隆时任内阁中书的孙濩孙及其子孙乔年编的《华国编文选》极力彰显骈文“华国”之用,试图通过编纂骈文选本的方式,培养更多人才,并以润色鸿业的人才之盛,凸显国之华。[11]骈文写作需要博学多才的创作主体,因此,人文渊薮的江浙地区代表了清代地域骈文中的最高成就。征用典故和铺陈夸饰的骈体文,契合了博学多闻的乾嘉学人主体,也符合汉学家撰写考证文章时喜欢旁征博引的思维方式,故汉学家创作骈文更易水到渠成。骈文与科举制度关系紧密。四六在宋代被称为“敏博之学”或“应用”,正是宋代词科考试重视使用四六骈体的反映。明清无论是八股文还是翰詹大考考诗赋,都需要良好的骈体功夫。试帖诗和律赋,主要是由工整的骈体构成。流传至今的明代蒙学教材,大部分是用对偶的诗句或四六骈句写成。这正显示了掌握娴熟的对偶艺术对八股文、对文人仕途发展的重要性。

以上五个方面基本代表了明清骈文研究需要开拓的方向,这些内容相辅相成,不可分割,涵盖了今后明清骈文研究的主要创新内容。

三、明清骈文研究的意义

骈文既是汉字音调抑扬顿挫且多为单音节,字形方块,近义词丰富,语法自由,词性、时态等灵活多变导致易于对偶行文的自然结果,又与历史悠久、遗产丰富因而文人崇尚古典、博学为文的主动追求有关。民初,刘师培在异域文学的冲击下,面对自己的文学遗产,希望发展民族文学,保存国粹,提出“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学竞长,惟资斯体”[12],当属个人偏爱,矫枉过正。骈文具有鲜明的审美特征,又在审美中体现应用性,它是古人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的重要书写方式。明代骈文主体为“四六”,内容较为狭窄,整体艺术成就不高;清代才是“骈文”名实相副,内容丰富,艺术成就高超的“复兴”时代。“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则属辞比事,固宜精策精切,使人读之激卬,讽味不厌,乃为得体。”[13]洪迈是在“四六名对”条目中对南宋流行的四六加以点评,一方面认为文章家创作四六太肤浅,另一方面又指出了四六在当时政治、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这也正是四六在晚明兴起的重要原因。

从文献整理看,搜集现存明清骈文别集、总集,对之汇编影印或点校出版,整理明清骈文批评著述,对之点校出版,对现存的明清骈文文集和批评著述加以提要,等等,将为明清骈文研究提供全面的文献基础,从而克服目前文献分散、整理很少、对象单一和传播不足的局面。对明清骈文进行总目提要、文献汇编、批评著述汇总、文体审美与社会文化等研究,能够推动相对薄弱的骈文研究,从而拓展中国古代文章学、文体学和文学史的叙述空间,有效建构骈文学体系,丰富中国文章学、文体学、文学批评史和文学史内容。从理论研究看,通过以文本为主的内部研究和以社会文化为主的外部研究,能够深化已有的明清骈文研究格局,强化这一文体形式与文化载体的研究,为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和建构中国特色的文体学话语提供理论参考。

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提升国民文化素质和书面表达水平等,离不开骈语思维和骈体表达;彰显中国文字和文体特色,推动中国话语走向世界同样如此。郭绍虞先生在《骈文文法初探》中指出,古人利用汉字单音和思想上的一些辩证观点等,“终于创造了世界上各民族中所没有的一种特殊文体。这就是我们祖先所遗留的一些业绩”[14]。骈文丰富的文体意蕴和文化内涵,对今天大学和中学教育等具有重要意义。通过深化对经典骈文的理解,可以完善中学教材对骈文作品的选择。李密的《陈情表》、王勃的《滕王阁序》都是骈文,情文并茂,感染力强,因而入选了中学语文教材,自然助推其传播,扩大了其文体和思想的影响。在近年中小学语文教材加大了古代诗文的入选比例的背景下,适当选择一些形式优美、内容积极和思想深邃的明清骈文,如晚明的骈体小品和汪中、洪亮吉的骈文,能够有效培养学生的语言建构、思维发展、审美鉴赏和文化传承能力,发挥骈文的育人功能,努力实现其优秀因子的现代转化。在古代,日本、朝鲜、越南等东亚、东南亚文化圈内的国家,受到中华文化与语言思维等影响,多创作骈文。如高丽王朝、朝鲜王朝的表状笺启,多用骈体,涌现了《东人之文四六》这样的骈文选本。藩属国来中原王朝朝贡时,所写表奏更主要是骈文。对这些骈文进行研究,能够了解古代东亚文化圈内的文学、文化交流状态,理解中华文化当时如何“走出去”,如何影响东亚地区的政治、科举与文化等。

经过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学和文化的批判、新中国成立后激进政治运动对传统文化的摧残和今天市场经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加上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传统诗词、古文、骈文等古典文学的地位不可避免地进入历史低谷。这是自然和人力共振的结果,今天不必也不需要恢复古典文学的昔日辉煌。光绪后期,面对西学东渐,中学衰微,胡念修撰写《国朝骈体文家小传叙》,将骈文的意义提升到维系世道人心、改变民风的重要地位:“居今之世,而思化今之弊,非骈体,其谁与归?盖散行之文,笔贵奔放,立异矜奇,势必至于横议。夫言为心声,其言既诡,其心术必不可问。若骈体,则绳以词句,诱以研炼,既取朴茂渊懿为本,难作飞扬跋扈之言。不善学者,虽有繁冗之议,卑靡之累,于心术固无恙也。即甚而决防逾阈,亦不过如《烟霞万古楼》而已。故曰:正人心,釐文体,必自崇尚骈俪始。”[15]这当然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骈文与生俱来的缺陷等导致难以完成这样的重任。但骈文优雅含蓄的表达方式,既符合汉语的特质,也反映了主体的精神气度和知识底蕴,是典雅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怡情悦志的有效载体。在当代急功近利的时代环境之下,理解骈文的雍容典雅风格和骈文家舒缓从容的写作态度,对改变今天过分世俗化、功利化的社会风气,也具有参考价值。

在文化自信的时代潮流和文化建设的社会背景下,继承传统优秀文化能够丰富当代文化建设,这些都离不开古代文章中蕴含的宝贵思想,离不开其载体古文与骈文。骈文不仅是一种文类、文体,更是一种语言媒介与文化载体。明清骈文中的很多政治公文(制诰、表奏)、法律文书(判文)、艺术文献等都是使用骈体。对其思想内涵、艺术特征、审美价值等进行深入研究,发掘其思维方式、表达方式,力争古为今用,从而为当代公文写作、文学创作提供思想资源和智力参考。当代政治文章中多用骈语,如“四个自信”“四个伟大”等。习近平总书记讲话也多次引用古代骈语,如2018年2月1日在《着力培养选拔党和人民需要的好干部》中,就有“志之所趋,无远勿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无坚不入,锐兵精甲,不能御也”这样的长联对;“心不动于微利之诱,目不眩于五色之惑”“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等则是散化的骈语。可见,古代骈语在今天的政治生活中,仍有较强的生命力。骈语如果使用恰当,能大大增强口头或书面语言的表达效果。“意义方面,对偶的两部分互相衬托,互相照应,所表达的意思就会显得更加充沛,更加明朗,更加精确。声音方面,对偶的两部分此开彼合,此收彼放,韵律可以显得抑扬顿挫,节奏鲜明,和谐悦耳。”[16]陈寅恪在《与刘叔雅(文典)论国文试题书》中强调对联形式简单,涵义丰富,与华夏民族语言文学特性关系最为密切,考试考对联,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能否分别平仄声;能测验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可以测验思想条理。[17]249当然,对偶和骈文中的骈俪内涵并不完全一致,但两者的本质特征相同,表达效果基本相似。

在今天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如何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吸收外来文明,守正创新,是亟待思考的时代课题。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强调:“其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17]284-285对于中国古代文体而言,骈文体现了汉字独特性及中华文化特色,我们要尽可能地融会古今中西资源,对其进行全面深入的探究,努力转化,力争为当代文化建设贡献绵薄之力。只要汉字不亡,中华文化不灭,骈文就永远不会退出历史舞台,当代依然有人创作,有的还取得了一定成就,就是最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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