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现实主义之外
——论班宇近作的“后先锋”
2021-05-28黄吴悠
■黄吴悠
2015年,双雪涛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在《收获》上发表,这一节点被视为“新东北作家群”出场的标志性事件。自此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双雪涛、班宇、郑执被称为“铁西三剑客”,受到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他们在小说背景、叙事策略以及审美风格等方面表现出某种共性,回望90年代那段鲜少提及的东北下岗大潮,对社会进行批判性反思,其语言如黑白影映般冷峻凝实、质朴流畅,在严寒的命运里捕捉人性的温情时刻,聚拢从生活表壳的裂隙中迸发出的神性光芒,由此复活了90年代东北的集体记忆,还原了历史现场,他们的写作被看作是一个当前文学的重要现象,宣告着东北的文艺复兴。
“东北”作为双雪涛、班宇、郑执三人主要的创作背景、故事生发的土壤,已然成为了他们进入文坛、走入公众视野的身份烙印,但在近两年的创作中新东北作家已不约而同地表现出“走出东北”的趋势。双雪涛直言他的创作不只有东北,而班宇表示“对各种各样关于东北的解读已经觉得非常疲倦”,“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太想将我的小说跟地域做成一个特别紧密的联系,或者说我不想让大家仅仅从地域角度来对我的小说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解读”。班宇于2020年5月出版的第二部小说集《逍遥游》比起前一部小说集《冬泳》,已呈现出一种新的质地,在那“灰色雾霾一样的贫困现实”之外,还有一种由语言、文体实验带来的更为深邃、精致、陌生的风格转变,具有浓厚的先锋性和现代性。石磊认为,班宇“诡异地在两个‘八五后’(1985年后生人与1985年前后发轫的先锋文学)之间建立起密切联系,他的写作几乎天然地处于狭义的‘后先锋’脉络之中”。正如班宇所说,“我的所有写作最终只能指向自我深处的困惑”,或许可以认为,班宇的第二部小说集《逍遥游》要比此前讲述东北的、完全的现实主义,更能接近、更容易理解班宇的“自我”。本文以班宇《山脉》《安妮》《蚁人》等作品为例,解读班宇创作“后先锋”质素的“因”与“果”,探究存在主义思潮在班宇小说主题和形式上的影响和表现。
一、班宇“后先锋”质素的源流
班宇承认自己的创作与80年代先锋文学之间存在紧密的关联,“我觉得我受80年代的先锋派作家,比如余华老师、苏童老师、格非老师的影响非常大,我的小说技术和叙述模型以及叙述方式,很大程度上都是向他们的一种模仿或者说是致敬”,同时也谈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作为《安静的美国人》的译者,班宇钟情于格林厄姆·格林“完美的写作技术,着迷于他在小说里的自我投射”,倾心于托马斯·曼写作的“缜密、纷繁而强悍”,折服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技法与叙述能力。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成长于90年代的班宇深受两大文学传统的浸染,一是西方现代的欧风美雨,一是同样深受西方现代派小说影响的80年代中国先锋文学。
在李陀、唐文明看来,“80年代的主潮是一种通俗版的人本主义”。带着时代的伤痕,80年代知识分子急切渴望摆脱文革政治的禁锢,呼唤人性的复归。随着改革开放、国门重开,各种当代西方哲学思潮、文化理论以及译介的西方现代派文学涌入逐渐开放的中国,80年代知识分子在仰望西方中获得了广阔丰富的创作灵感、视角与方法。立足于此文化背景,张清华指出,80年代后期兴起的先锋小说运动,一方面对历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也对当代的个体人生、生存情状、人性境遇给予深切关注,由描写外部客观世界转向观照个体内心精神,将冷峻尖锐的笔触直接指向了世俗生存中的个人,指向他们凡庸、焦虑、充满苦恼的内心生活,试图揭开他们生命本身的黑暗、恐惧、荒谬与荒凉,表现存在者的意义悬置、生存诘问、人性困境及其意识黑暗等复杂精神指向的书写。
在先锋文学吸收的养分中,存在主义思潮有着重要的地位。存在主义主张把生存与本质明确区别开来,“存在先于本质”,对生存、生存实际状况、生存的情绪等进行一般的考察,是背离传统哲学理念、与当下日常生活发生关联的哲学,在西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理论的译介也影响了中国的先锋文学。张清华认为,“现代主义小说的主题特征之一,就是通过形象与想象的方式对现代人关于存在的观念进行表现,它本身就孕育着更为形象和直观的存在主义哲学”,而“先锋小说的一个根本性特点,是将此前的重大的“群体性叙事”——如“寻根”文化叙事——转换成了细微的“个人性叙事”,即使写历史,也是一种个人化和心灵化了的历史”。与之相呼应的是80年代后期以来的中国文化思潮,由群体性的启蒙主义转向个人性的存在主义,随着商业文化的兴起并逐渐占据社会主要价值,对个人生存体验、情绪内心的关注,私人空间的书写成为90年代以来主要的审美观照方式。
当先锋运动引起广泛的影响,并成为一种为人们所接受、效仿的原则,先锋便不再是“先锋”,加之先锋文学后期因耽溺于形式的游戏而走向了偏狭,最终没落。然而,先锋运动的结束并不等于寂灭,80年代先锋文学已成为了当下创作丰富而灿烂的文学资源。在如今更为多元化的文化语境中,班宇的创作同时吸收了先锋文学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成果,表现出对80年代先锋文学致敬的“后先锋”质素,而这首先就体现在班宇创作中存在主义的精神内核,关注个体生存的思想立场。
二、趋近于存在深处
在广为关注的“北方现实主义”系列之外,班宇还创作了一批东北地域色彩较淡、切实关注现代人内心精神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班宇向深层的生命真实与灵魂真实掘进的努力。
班宇常常以情侣、夫妻为主要人物,从日常生活的横截面切入人物的内心。《蚁人》的开头便是突兀的一句“我们犹豫很久,决定饲养蚂蚁”,由此展开一个失业在家、写小说为生的“我”饲养蚂蚁的故事。就普通大众而言,“饲养蚂蚁”似乎是一个偏离日常轨道的行为。这个简短而异样的开头暗示着班宇消融了日常之外与生活现实之间的界限。“我”的妻子是旅行社的导游,经常出差在外,“我”与妻子在结婚的第四年已经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感情降到了冰点,在此境况下,“我”处于与社会脱轨、与家庭分裂的双重封闭状态。在妻子出差时,“我”开始饲养蚂蚁,这一看似荒诞的行为实则是展开主人公精神世界的转折点。蚂蚁最初是“我”的观察对象,其后变成了“我”的负担、压力,给“我”带来焦虑(担心蚂蚁逃出纸箱或引发失窃、火灾、瘟疫等等)。同时,妻子一直久出未归,从间断的联系到完全失联,面对亲密之人的失踪,“我”的反应却是在片刻的慌乱后决定继续守着蚂蚁,“也许这些蚂蚁更需要我,或者说,我需要这些蚂蚁”,至此蚂蚁已从一种负担、恐惧变成了“我”的陪伴,由此引向小说的高潮,蚂蚁变成了“人”,在与“我”的对谈中互相倾诉一段毫无关联的往事,在某一刻的相知后迅速瓦解,班宇在小说结局选择了他惯用的“定点式爆破”的突转,消解魔幻的对谈,“我”悄悄掏出利刃骤然刺向蚁人,蚁人在坍塌中变回了蚂蚁,一切重新归于现实。《蚁人》通过“我”饲养蚂蚁的日常生活横截面,以“我”的心理、精神传达了现代人在庸常的生活里冷漠、孤独、封闭的个体情绪,妻子始终缺席,“我”在饲养蚂蚁过程中的种种感受都无法传达,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阂、无法相知的存在状态。
比之《蚁人》,《安妮》的现代性意味更为浓厚,班宇向西方现代派的模仿痕迹更加明显。主人公直接以“B”、“K”的英文字母代之,不知姓名、不知面貌,班宇将角色的形象模糊化、符号化,而将笔墨都集中于角色的感受、心理的铺陈。故事从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着手,B从蛮荒之地的深渊梦境中苏醒,开始了庸常、琐碎的一天:“B与未婚妻交媾——吃早餐——与继父聚餐——逛商场——与未婚妻的朋友共进晚宴”,以极其平常琐碎的行程串起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并在其中露出幽暗隐秘的另一面。班宇着力描绘B的感受,将记忆与当下相交织,在B对现实的回应中突显B的心理,“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像是一个傀儡,任人摆布”、“仿佛自己从不存在”,B已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常和生活的重压之下感到麻木、失重,无论是对感情还是对外界的人际交往都丧失了好奇与热情。班宇抽取了B的两段回忆:一是,B与未婚妻在雨中堵车的片段让B回想起一个如梦如幻的记忆片段,暴雨倾泻中B变成了鸟人,在城市上空飞行。这个带有幻想性的隐喻揭示了B潜意识的精神状态,想要从枯燥无味、进退两难的生活里逃离,而“鸟人”对城市的俯瞰,则代表了以上帝视角对城市里他人的审视;二是当B与未婚妻在逛商场时偶然遇见的一个年轻女性,让B再次回忆起曾经一段出轨的经历,B一面与出差的未婚妻用电话谈情说爱,一面与一个餐馆的服务员发生了性行为,“他完全释放自我,成为野兽,涎水四溢,饥渴并缺乏耐心,与一切卑微为伍,跪伏在地,持续下沉”,“B时而无法认出自我,时而认为这便是全部的真实,他觉得正在经历小说一般的情节,无比痛苦,却又被其吸引,如同旋涡,责任、道德与美全部退居其次,只向着未知的深处不断逃遁”,班宇用质朴冷峻的文字审视人性的真实,在枯燥的生活与无法逃离的困境中,人在无可奈何中做出非理性的行为,这无法被现世道德所谅解的行为同属于真实的自我,而自我拯救的努力被证明只是徒劳。除此之外,从前K的逃婚、聚会上K的缺席、K男友回忆里K的失踪等等,增加了小说的扑朔迷离;未婚妻与K男友如隔着屏障、不知所云的交谈,B在即将走向婚姻的感情中表现出的漠然、麻木,未婚妻无知的天真,种种荒诞与未解的谜团都传达出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无法慰藉,从而更加突显了现代人孤独的生命本质。
《冬泳》
别尔嘉也夫曾说,“存在深处有一种幽冥的非理性的基质。”班宇的作品持续关注、冷静审视现代个体异化的生存景况、孤独而虚无的精神状态,勘察个体非理性的行为并进行深入挖掘,使得班宇的创作在其北方现实主义作品还原历史现场、收获历史的纵深之外,还开辟了另一条抵达未知之地的途径,沉潜入人的灵魂层面,折射出存在主义的倾向。
三、散落的叙事结晶
当面向现代个体复杂、幽深、混沌的精神世界,班宇的小说在形式上也效仿了现代主义的技法。余华在《虚构的作品》中谈到,“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为了表现精神、灵魂层面的真实,西方现代派和中国先锋文学作家背离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形式上用各式各样标新立异的文体游戏、实验来趋近于内心,呈现非理性的个人化感觉。当班宇面对这个问题,他既谨慎又大胆地开始了文体技法、叙述形式的实验,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小范围的变形,用意象、隐喻、梦境在现实中嵌入一个虚拟的空间,通过描摹感觉将人存在的虚无具象化,以联结人精神的深处;二是表现在整篇小说结构上的自由挪移、拼接,如博尔赫斯般的迷宫叙事,但目前仅出现于《山脉》这一篇代表作品。
在现实主义的叙述中突然嵌入的虚幻元素,是班宇在小说里散落的结晶碎片。班宇在访谈中指出,“这种做法,其实是拙劣的致敬与效仿,我最早读乔伊斯的《死者》或者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时,时常会被类似段落所打动,在文本进行之中,这些段落像是一枚枚硬币,或者说是,混合无数隐喻的叙事晶体,内部有着很广泛的空间,可以试着将更复杂、更私密一些的感受与意义贮存在里面,所以它的作用可能不止于母题呼应,也有着一些进取的野心。”这一技巧最初在班宇以现实主义为主的作品里也经常见到。比如《双河》里,班宇在表现主人公“我”和妻子的婚姻走向尽头时,加入了一段虚幻的描写:
我半闭着眼睛,在哭声里,却感受到窗外季节的行进,它掠过灰暗的天空侧翼,发出隆隆巨响,扑面袭来,仿佛要吞噬掉光线、房间与我;远处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从高处下落,激荡山谷。在噪声与回声之间,我听见赵昭说,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说,什么都不用讲,什么都不用,不需要的,赵昭,我们不需要的。
这一段辽阔广远的自然描写属于“我”的幻想,突如其来的插入实则是主人公精神的投影,与现实中“我”与妻子貌合神离、沉默冰冷的感情形成强烈的对比,用那样一种雄浑、震撼的视景来表现“我”压抑、痛苦、喧嚣、激荡却难言的内心。班宇在北方现实主义系列的作品里常用此来变换节奏、引向高潮,或是收束结尾时绵长感觉,余音缭绕。
然而,在《蚁人》、《安妮》这些现代主义意味更为浓厚的作品里,班宇就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这些由魔幻、超验、荒诞、陌生化的隐喻或梦境组成的“叙事结晶”,犹如神秘空间的压缩胶囊,或者可以将之看作人物精神世界的门闸,背后是嵌入的虚幻空间,导向人物精神的更深处。在《蚁人》中,“我”的小说越写越陌生,并传来一股“烧焦的气味”,此处即隐喻着人无法真正体认到自我的存在,也无法准确地表达存在;而蚂蚁突然变成了“蚁人”,与我开始对谈,则是以超验的手法加入一个虚幻的他者、或是自我的另一面,以魔幻的手段创造一个虚化、封闭的空间,这个短暂存在的空间即是班宇揭露人性、深入精神的启动装置,是揭露人物过往经历与深入内心真实的途径。在《安妮》的开头,班宇重点描绘了B的梦境,“B在梦中飞行,掠过一片蛮荒之地,耳畔是起伏的风声,像一首进行曲,不断变幻的空气之诗,他在上空,俯视着行动缓慢的犬群,太阳渐渐落下去,而地上的灰烬升起来,环绕其身,像要将其隐藏”,B由此景联想到地狱和一首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落下眼泪,身体也随之下降,而后逐渐加速,景物模糊,时间被无限延宕”,这一蛮荒如地狱之地象征着B的精神领域,B无休止的下落则暗示了B在现实中的失重,找不到解脱出路的苦闷、绝望;而在小说结尾,B从聚会上独自开车离开,再次看到了许多“身披火星的人,正缓缓下落,布满黑夜的背景”,
在一天的深处,空气变凉,黯淡无光,车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前路,耐心耗尽之前,他终于听到隆隆的声响,沉稳而广阔,与发动机的低频形成共振,仿佛有未知之物正在降临。是什么让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产生交集,无法想象……
深渊的梦境、身披火星的人、鸟人飞行的幻觉和结尾未知的隆隆声响,都是班宇散布在小说里的叙事结晶,而隐藏在现实叙述中的虚幻空间,一方面联结着人物的无意识世界,带给读者走入人物精神世界并自由探索的可能;另一方面,这些叙事结晶也可看作是人物从严酷冷冽的现实向精神之域的游走、逃逸,现代复杂高压的生活、无常的命运都使人需要一个存在或不存在的精神空间,以求得暂时的歇息。这既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技法,也是班宇书写的另一种真实。
四、精巧的叙事迷宫
班宇回顾自己已出版的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时说,“如果说《冬泳》中的小说从头到尾是一条长长的锁链,我希望《逍遥游》中的作品是一条大河,有狭窄的地方,也有宽阔的地方,水流过宽阔,又流到狭窄。”从班宇的比喻角度来看,那《山脉》作为《逍遥游》的收尾之作,应是大河澎湃奔流入海、最为宽阔的地方。《山脉》与其他作品大相径庭,表现出班宇在小说文体实验上大胆的尝试与探索,又能在其中品鉴出形式游戏给班宇带来的兴奋、快感。
《山脉》以其特殊的结构被评论者称为“反小说”。小说有五个小节组装而成:
一篇关于《山脉》的文学评论,由一个不知名的叙述者“我”解读“班宇”的《山脉》;
一则讣告,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山脉间、带有魔幻神话色彩的架空寓言;
一个意外去世的勘察员C的日记;
一个典型的班宇风格的东北故事,状写了变压器厂工人李福的生活和价值观;
最后一小节是不知名的叙述者“我”访谈“班宇”及小说《山脉》。
这五个小节之间的联系比较薄弱,将其串联的共通之处只有“山脉”,可以说是各自独立,但又组装在一起,于是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形式上的颠倒带给了读者极大的阅读挑战。从头到尾可以看到,第一小节文学评论中的《山脉》,和最后一节访谈中的《山脉》,都并未叙述,即这是一篇不存在的小说,而班宇用五个关于这个不存在的小说的外部叙述组合成了整篇小说《山脉》,如同不同声部的合唱,本身就带有浓厚的先锋意味。
班宇将解读小说评论放在第一小节,却不展示评论的小说《山脉》本身,就像试卷上不见题目却有答案。在令读者感到荒谬时,评论中对后文的解读可以看作是班宇对阅读整篇小说给出的提示,同时也是故意给读者制造的阅读障碍,如同以上帝之手散播一片迷雾,告诉读者有这样几条路可以通向浓雾背后的终点,但其中哪条道路能够顺利走出却无法确认。如此便赋予了读者极大的主动权,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共同在一片神秘之地探索,读者想要的答案也许并非班宇想表达的,但无伤大雅,双方都能乐在其中。其次,在评论小节中既有建构也有消解,一方面对后面的章节分析得头头是道,另一方面又无形中否认解读的合理性,“谁能相信一个小说作者的日记呢”,言下之意为作者所写的评论也是不可相信的,评论、访谈都是虚构的,关于一篇并不存在的小说。其中的三个故事属于不同的风格,而每一个故事中都采用了嵌套的技法,小说中套小说,在本就缺失情节、省略逻辑的进程中延伸出其他相关或毫不相干的故事,如同迷雾中的树,枝丫影影绰绰。
1970年美国作家威廉·加斯提出了“元小说”的概念,英国作家戴维·洛奇进一步阐述为“关于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创作过程的小说”。毫无疑问,班宇的《山脉》具备了元虚构的特征,采取了暴露虚构的叙事策略,向读者敞开了小说的虚构性,在北方大雪纷飞的工人村之外建立了一座精巧的叙事迷宫。班宇曾表示《山脉》是《逍遥游》小说集里倾注情感最深的一篇作品,暗藏了那“一点点碎片般珍贵的真心”。这部作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单纯的文体游戏、叙事迷宫,反复沉浸其中又跳脱出来,可以发现这部作品是班宇作为新锐作家勇敢的实验,是对胡安·鲁尔福等西方大师的致敬,也传达了班宇的创作观、价值观,它在迷乱的叙事秩序里向读者敞开了班宇藏在深处的诚实,即班宇在人世里关注什么,他的文字到底在传达什么,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一部小说。《山脉》在暴露虚构的同时,也袒露着班宇的创作精神内核、价值立场和赤诚真心。
《蚁人》《安妮》《山脉》只是一个开始。班宇在新作里表现出走出90年代东北的趋势,做了许多关于写作本身的尝试,使文学回归于文学本身。班宇选择从丰厚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瑰宝中汲取经验,向80年代中国先锋文学致敬,虽然其作品在当下很难判断是否具备了超越先锋文学的价值,但班宇在某种意义上继承了80年代先锋作家的挑战和使命,即同时取得现代性与本土化两种合法性。面对这个困境,班宇以“后先锋”的质素、独特的语言、存在主义的人道关怀、关注现代人存在与非存在的思想深度表现出一种野心,在还原90年代被遗忘的东北历史现场之外,也讲述当下此时此刻的东北,关注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命真实,“日常本身就是寓言”。至少就目前来看,班宇的努力已彰显了中国当代文学一直身处世界中,以辽远世界的雨水滋养出东北雪原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