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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戈壁笔记(组篇)

2021-05-27龚培德

回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秀兰军号翠翠

龚培德

军号嘹亮

唐军号,大名唐广才,他是山东宁津人,1947年8月入伍,后来他随这支部队加入了王震的三五九旅。成为西北野战军后,就从山东的渤海湾一直打到天山脚下,新疆和平解放后不久,这支部队又集体转业到西戈壁开垦荒原,这样,他也就成了兵团战士。

为什么人们不喊他的大名唐广才,而称其唐军号呢?原来唐军号参军前在家乡戏班子里吹过唢呐,算是懂乐器的人,参军后,他所在的新兵连缺号手,连长开全连大会时便问他们这些新兵,谁会吹号?全连都没有举手的,正当连长和指导员要向上级打报告从其他连队调一个时,唐广才举起手大声报告说,俺会吹唢呐,不知能不能吹军号?连长和指导员大喜,说,既然会吹唢呐,吹这个军号就没有什么问题。你先到团部的吹号班去学习几天,不懂的地方就勤学勤问,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为了鼓励他吹好军号,连长还特意加重了口气说,我看唐广才同志有吹唢呐的底子,非常适合吹军号,他一定会把我们胜利的号声传得远远的,以后不要叫唐广才了,就叫唐军号。从此,唐广才这个名字渐渐被人忘记了。

唐军号原本可以不到垦荒一线的。因为部队进疆后他在新疆奇台的一次剿匪战斗中,腿上挨了枪,走起路来有点跛,到西戈壁建场时,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农场安排他到场里的休养所干些力所能及的轻松活。

唐军号得知场里的决定后,非常恼火,他走进场长(他过去的团长)办公室,把自己胸脯拍得响响地说,他虽然一条腿受过伤,但身上其他的地方都是棒棒的,再说,农场开荒需要劳力,他怎么能和那些伤残病人一样待在休养所呢。场长对他非常了解,想劝说又觉得无用,便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啊,可以分配你到开荒一线。不过,咱们说好,干活吃不消时,你可要随时回来找我,别硬逞强啊。

见场长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唐军号连忙举起手敬了个礼,向在部队时那样,大声说道,报告首长,请你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唐军号到了开荒队,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干什么都不比他人差,开荒数量在连队名列前茅,年底被农场评为“五好职工”,场长亲自给他戴上大红花。

随着农场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生产形势的不断好转,同时也为了农场大规模开发建设做准备,农场提出了“生产好、生活也要好”的指示。这样,在经过几年开荒大生产之后,为了使农场职工扎下根,树立长期建设边疆的思想,农场决定,过去结过婚的可以迁户口让老婆孩子来农场,没结过婚的可以回老家找媳妇,如果女方年龄不超过四十岁,还可以加入农场职工的行列。要知道在那个饥饿时时在肚子里咕咕叫的年月,农场职工这个身份无异于有了一张饭卡,吸引力是巨大的。

见别人回老家领了老婆孩子过来,唐军号有些眼馋,特别是和他一样的单身汉,回到家乡不久也领回个漂亮的媳妇。唐军号觉得自己不能耽误了,除了一条胳膊受伤外,他哪样也不比别人差,特别是他在畜牧连瞎了一只眼睛的战友居然也美滋滋地带回了媳妇(尽管那媳妇是个寡妇),但也让他受了不少刺激。在喝了那一只好眼睛战友的喜酒后,他躺在床上思忖,咱唐军号在部队这些年,干什么工作从来都是排在前,在娶媳妇这个问题上也坚决不能落伍。

心里有了目标,唐军号决定回家乡找媳妇,自1947年入伍到现在,他已多年没回家乡。

当他到连部请探亲假时,连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嘴里连声说,好,好,现在是冬季,西戈壁属于农闲之季,你回老家多走走,多看看,过去你是一名“战斗英雄”,现在又是农场“五好战士”,一定会受到家乡人民热情款待的。这样,假期三十天太少了,给你六十天,好好在家乡转转,最重要的是带个媳妇回来噢。

唐军号没想到连长一眼就看穿了自己,他咧着嘴说道,争取完成任务。

连长说,不是争取,是要保证完成任务。

唐军号回到家乡,用“浓烈”二字方能表达家乡人民对他的欢迎程度,但家乡的贫瘠困苦也超出他的想象。许多人家还是很难填饱肚子。唐军号没有给家里的弟妹透露自己想讨媳妇的打算(他参军前父母已去世),妹妹几年前已嫁人,弟弟此时还正打光棍。

当问起弟弟妹妹,他以前在戏班子吹唢呐时那些人时,弟弟说,早散了,现在连吃的都困难,谁还有钱请得起戏班唱戏啊。

妹妹问他,还记得村头六叔家的翠翠吗?你当兵时她才刚登台。

唐军号问,想来她也有二十岁了吧,怎么还未嫁人呢?

妹妹说,说是嫁了,可还没等过门,那男的就得急病走了。她也就待在家里了。为这事,六叔愁白了头。你说,像她这样的情况谁又会娶呢?寡妇不是寡妇,新娘子不是新娘子的。哥,你们过去是师兄妹,你有时间去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别人找她说话会传闲话惹是非,你们不一样,再说你是个大英雄嘛!

唐军号说,好的好的,找个时间我一定去看望六叔和师妹。

第二天,不用去找,被唐军号称作六叔的人就主动上门,请唐军号去家里坐坐,唠唠嗑。

六叔因为翠翠的事这几年可以說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可这话他又不能和村里其他人说,怕别人笑话。听唐军号从新疆回来了,就想找他吐吐这心里憋屈的话。

翠翠那天在家,知道唐军号要来,特地泡好茶,唐军号当兵那阵,她还只是一个初上舞台帮衬的小丫头,十多年过去了,出落得俊模俊样,一下子就打动了唐军号的心。她对唐军号轻轻喊了声师哥,就要退出房间。

六叔对她说,你广才哥不是外人,中午就在家里吃饭,你弄点菜,我和你广才哥喝两杯。

翠翠答应一声就去厨房忙活了。这个年头,谁家也不富裕,估计翠翠将家里最好的全拿出来了。几片老咸肉,一碟盐豆子炒鸡蛋,一碗土豆片,一碗黄豆酱和一把葱。六叔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子,家里就这些了,让你见笑了。两人说着话,喝着六叔家里自己酿的苞谷烧。六叔说,这酒还是前几年粮食丰收时酿的,现在哪舍得用粮食酿酒啊。

翠翠没有过来作陪,唐军号让了几次,但翠翠不肯。六叔说,由着她吧,咱们喝。

那天,六叔很高兴,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天擦黑,直喝到六叔被他和翠翠扶到床上躺下。因为在和六叔喝酒的过程中,他对翠翠从戏班解散后的生活已经了解,他的心里一下子涌上要疼这个师妹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被酒烧得越发强烈。在翠翠送他出门时,他扶着院门对翠翠说,你愿意跟我去新疆吗?我带你走。

月光下,翠翠大惊失色,师哥,你喝多了,别给妹开这个玩笑,妹做梦也不敢有这个念想。

唐军号说,只要你点头,我明天就让人来提亲。

翠翠什么也没说,把他推出院门说,师哥,回吧,路上小心啊。

苞谷烧虽然劲足,但对唐军号来说,喝上两三斤不在话下,六叔是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自然上头快,醉得也快。唐军号回家后躺到半夜,酒就全醒了。想想他走时给翠翠说的话,心里又有一些慌张和忐忑不安。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那都是自己的真心话。不过不知翠翠会怎么看,又会怎么想自己,会不会认为自己太轻浮了。唐军号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昨晚上说的话实在有些唐突,不禁又后悔起来。

连着两天,他不敢再去六叔家,更不好意思去看翠翠,可心里又如热锅上的蚂蚁,到了第三天,实在忍不住,假装以问候六叔那天酒喝多为借口,买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又上了六叔的家门。

进了六叔家院子,六叔不在。翠翠依旧端上一杯泡好的茶送了上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敢对视翠翠的眼睛,忙低下了头。

翠翠见了他反而不再拘谨,笑着问,酒醒了,那酒劲儿有那么大,能让你醉三天?

他说,没,那天我没醉。

翠翠说,没醉,可记得你说的话了?

他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全记得,一句都没忘。

还没忘。翠翠说,我给师哥的茶连泡了三天,你今天再不来,就喝不上这杯茶了。

两人正说着话,六叔进了门,六叔一见唐军号买了这么多东西,连声说道,这多不好意思,大侄子,让你破费了。

翠翠说,爹,以后不要叫师哥大侄子了,从今天起他是你女婿了。他要带我去新疆。

真的啊,六叔说,大侄子,不,广才,你可真是我家的福星啊。翠翠哪来这么好的命啊,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说着话,六叔眼睛里竟然滚动出欢喜的泪水。

唐军号说,叔,赶明儿我就托人上门提亲。

唐军号娶翠翠很顺利。因为两方都是你情我愿的,所谓的媒人只不过走个形式。唐军号在农场几年,省吃俭用口袋里也攒下不少钞票,所以婚礼在当地来说办得很是热闹,过去有些看翠翠笑话的人,现在又不由羡慕起翠翠来,说什么人有什么命,这好几年没人敢娶的翠翠,硬是等来了自己的真龙快婿,而且还可到新疆去工作,不仅粮食尽自己肚子敞开吃,而且还月月有工资发。这不是和我们这里的公社干部一样了吗?尤其是六叔,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天送走翠翠后,又约了几个亲戚喝得个酩酊大醉。

婚后不到半个月,唐军号带翠翠回了西戈壁。按唐军号的条件,翠翠很快就被农场劳资部门批准为正式职工。而且,连队为了照顾唐军号这个英雄的家属,没有将翠翠安排到大田地里工作,而是分配到连队的托儿所,成了带孩子的阿姨。翠翠这个高兴劲就别提了,觉得老天爷真是眷顾她,而唐军号就是专为解救她而来的。那个喜啊,只能用白天晚上两人不停地甜粘来表示。

这种甜粘取得的效果是显著的,也就几年工夫,唐军号和翠翠就有了两儿一女。有一天,场长到连队检查工作,见到唐军号开玩笑地说,我说你怎么放着轻松的活不干,非要到农场生产连队,原来你这小子耕种土地有本事啊,听说你结婚时间不长,结的果实倒有好几个了。

场长的话让唐军号无法回答,只嘿嘿地低头傻笑。

只是自场长说这个话以后,唐军号再没让翠翠的肚子挺起来。

有了两儿一女,对唐军号和翠翠来说,这日子过得要多舒心有多舒心,要多甜蜜有多甜蜜。

可有的时候,舒心的生活也会被突如而来的灾难所打断。

那是一年秋天,连队要盖新的牲畜棚圈,派人手去老龙河砍伐胡杨树。老龙河长达几十公里,因为常年有天山雪水的滋养,那儿的胡杨枝繁叶茂,粗大的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围抱过来。那时砍伐树木没有电锯什么的,全凭人手中的大斧头沿着树根部猛砍,然后再用事先在树上绑好的绳子拽。可那次砍一棵树时,拽了好几次都未拽断,当唐军号拿起大斧子低着头嘴里说道再砍几下,再砍几下时,那棵树忽然瞬间就倒下了,唐军号一惊扔下斧子就跑,可巨大的树枝还是把他砸倒在地。

大家急忙将唐军号送往场部医院,当时医生看了看他的伤势说,虽然砸得多处流血,但是皮外伤,没有事的,在医院躺几天就好了。

唐军号因为被树枝砸得昏了过去,也不知道医生说的是什么,当他醒来之后,忽然发现,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不仅医生说的话,连翠翠给他说的话,他也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耳朵失去了听力。

失去了听力,这对唐军号是个沉重的打击。好在他这个人平时开朗惯了,对很多事也看得很开,时间长了,他根据人对他说话的语气和手势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和翠翠因为是一家子,有时用眼神交流也就明白了。

雖然听不清别人说话着急,但唐军号也慢慢习惯了。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连队挖大渠时发生在唐军号身上的一件事,又使大伙儿惊得个目瞪口呆。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个春天,唐军号挖渠时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一头栽倒在地,这一倒下去就没了气,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与唐军号一起干活的人连忙将他送到西戈壁医院,农场医院那时条件差,平时包个伤口,换个药,做个简单的阑尾炎手术还可以,如果遇到大病急病就束手无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转院。农场医院的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老唐的心脏,又翻了他的眼皮看了看,觉得这人可真没命了,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人把老唐送到师部医院。师医院的医生接到急诊不敢怠慢,来了两个医生问明了唐军号的发病原因,便开始在唐军号身上迅速动作起来,压胸推气之后又上了医院的机器,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可唐军号还是没点儿动静,也没有一丝喘息和出气的声音,两个医生见老唐这般模样知道这人已见了阎王,便对送老唐来的人说拉回去准备后事吧。

翠翠也隨着唐军号一起来的,原想农场医院没有办法师医院一定回天有术,开始对医生忙忙碌碌的抢救充满希望,可没料大半天过去老唐硬是没有半点声响,自知奇迹不会发生,一边哭天喊地地抹眼泪,一边将老唐抬上拖拉机拉回连队。尽管那时西戈壁农场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还没有一条铺上砂石料像样的公路,从师医院到西戈壁农场,再到连队有三十多公里,拉着唐军号的拖拉机就在大坑连着小坑的戈壁滩上行驶,人根本无法坐在拖拉机车厢内,只有在车厢内半蹲着双手紧紧抓住车厢板,因为那种长长的颠簸使人五脏六腑都颠腾出来,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把自己颠出车厢外。平躺在车厢里的老唐虽然没气了,但也被颠得一上一下甩胳膊动腿的,如果不是大白天和路不平而引起的这般状况,肯定有人说老唐这是诈尸了。拖拉机从师部医院跑回连队足足四个多小时。连队领导对这种突然而临的事自有处理的经验和办法,拖拉机一开进连队便没让老唐的尸体拉回他的家而是直接拉进连队存放化肥种子的大库房,又安排连队有木工手艺的人到场部木工班去拉几块木板给老唐打口棺材,其余的买衣服的扎花圈的自有“懂行”的人办。

听说唐军号从师医院拉回来了,农场医院的孟院长来到了连队,唐军号被送往师部医院的时候,孟院长正在农场下边一个连队巡诊。突然听说唐军号遭到劫难,孟院长的心里很是难受,决定来送唐军号最后一程。说起来孟院长和唐军号缘分颇深,一则是他和唐军号是多年的战友;二是唐军号当年在兰州战役负伤还是孟院长亲自抢救的。出于这两个原因,两人感情确也深厚,几十年来逢年过节相互必到对方家中喝上两杯方能尽兴。那天傍晚孟院长走进连队的大库房,掀开盖在老唐脸上的白布,握住唐军号的手说,老哥,你在西戈壁干了快三十年了,现在农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你怎么就撒手走了呢?你还说今年春节咱哥俩要好好喝场大酒,这大酒还没喝你可不许走啊,不是有句话叫幸福的日子开了头,一定要活到九十九啊。孟院长握着唐军号的手不停叨念着,在他念叨的过程中,他突然感觉到唐军号的手有了轻微地颤动,仿佛听懂了他说的话,孟院长心里一动,这唐军号该不会没死吧?他从一开始攥住唐军号的手感觉有温度时心里就有某种预感,但他又不能够将这种预感告诉别人,而现在唐军号手的微颤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

在大库房外为唐军号后事忙碌的人们见孟院长进了大库房一直没有出来,有人就进门找孟院长,孟院长像怕唐军号睡着了被打扰,忙向喊他的人摆手,他走到库房门口,告诉在门外为唐军号帮忙办丧事的人,你们该忙活什么就忙活什么,我和唐军号是几十年的战友了,心里有话要和唐军号唠叨唠叨,想单独陪陪他。孟院长这话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哪有外人为“丧事”家人守夜的,但出于对孟院长的尊敬,翠翠知道孟院长和唐军号如亲兄弟一般的关系,便同意了孟院长这个请求。有的人对孟院长的做法还是存有疑虑,但大多数的人认为孟院长这是对战友有情有义,称赞说看看孟院长这战友做的,一生有这样战友,唐军号这辈子也值了。

当夜孟院长在库房里陪着唐军号说着话,库房外临时拉起了电线,几盏明晃晃的大灯泡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连队那些来帮忙的人围在一起抽着烟聊着天,回忆起唐军号在连队工作时的点点滴滴,嘴中说的都是唐军号厚道干活不偷奸耍滑踏踏实实,总之满满都是溢美之词。

对唐军号能否醒来孟院长也并无把握,只不过凭预感,孟院长觉得唐军号不应该这么快就走了。这么多年来,唐军号坚守在农业第一线的大田地里劳动,身体很棒,平时连感冒也不多见。孟院长给唐军号说着话,从解放大西北到西戈壁冰天雪地的开荒,一直讲到现在的农场的巨大变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两人在聊天,只不过这聊天都是孟院长在动嘴,唐军号一言不发地在听。说上一阵话孟院长就又不停地搓唐军号的手和脚,有时还会扒拉一下唐军号的嘴唇,听听唐军号鼻子的动静,就这样持续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唐军号还依旧那样静静地躺着。

看着唐军号静静熟睡的样子,孟院长忽然有了主意,他匆匆起来到连队办公室要了场部值班电话。奇迹发生在早晨七时整,当大库房外突然传来起床军号声时,唐军号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从躺着的门板上坐了起来,他望着孟院长一夜没有合眼的眼睛,又瞧瞧自己躺在大库房里而不是睡在自己家的床上,有些迷糊地问孟院长这是怎么回事,咱们俩怎么会在这大库房?

孟院长见唐军号突然醒了过来,心里一惊(换作别人可能早下破了胆),但没有感到一丝的害怕,唐军号这一问话正是他期盼的结果,这说明唐军号没死,是真的活过来了。

听到大库房里孟院长和唐军号的讲话声,门外有几个大胆的连队职工走了进来,他们见唐军号死而复生坐在门板上和孟院长说着话,吃惊的程度可想而知,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但见唐军号就如睡了一觉又醒了一般没有一点事儿,又由衷地为唐军号高兴。

唐军号的家人得知这一消息后连忙赶来与他拥抱在一起,可谓喜极而泣。翠翠和孩子齐刷刷给孟院长跪下不住地磕着头。

更让人吃惊的是,唐军号这一觉醒来竟然恢复了听力,他对围拢过来的人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我的耳朵好了。

唐军号的家人告诉他,因为一口气没上来他已被判了死刑,连队正为他准备后事,是孟院长陪着他说了一夜的话才使他死里复生,否则天明后他就会被装进棺材,埋到邓家沟边。听了家人这么一说,唐军号可真是惊出一身冷汗,自然对老战友孟院长千恩万谢。至于为什么想起用吹军号的办法让唐军号苏醒,孟院长说,我当时想,人记忆最深刻的东西一定会印记在他脑海里。唐军号脑海里一定装满了军号声。所以天未亮时我就给场武装部长说了,让他帮我找个吹军号的在广播喇叭里试试,没想到还真灵验了,而能让唐军号耳朵恢复了听力,这可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

孟院长事后想,或许老天爷原本就不想将唐军号收了去,原来唐军号这人喜欢抽烟,平时只抽散卖的莫合烟,莫合烟劲猛呛嗓子,而且烟痰特别多让人老爱咳嗽,那天唐军号挖渠时就因痰多咳嗽不净,就正巧堵在嗓子眼直接将他憋死过去。送唐军号到师医院是农场医院的救护车,相对平稳,拉运唐军号回来用的是拖拉机,拖拉机的车头和车厢是分离的,靠的是牵引架联接,在戈壁滩上行走,七扭八拐晃来荡去,把唐军号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痰颠簸得有了松动的空隙,而早上吹响的军号声是唐军号最熟悉的声音,可以说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因此当早晨听到起床的军号声响起时他也就立马被唤醒了。

唐军号自军号声救了他一命后,自此严格按照军号不同的号声进行作息,如今九十多岁了,在农场的公园里还能经常见到他挺直腰板走路的身影。不过自那次孟院长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之后他是彻底断了烟,他说与我们能够享受幸福健康生活相比,戒烟算什么问题啊。

看 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西戈壁人,对生活贫瘠、困苦的记忆相当深刻。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嘴里长久不变的话题。也正因为家家户户都缺乏粮食,因此,在连队大场院看场的人便显得格外重要。

我们连队紧挨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南缘,靠近北沙窝,连队往北就再无人烟了,长着红柳、梭梭、胡杨、铃铛刺、骆驼刺等植被,那地方也就成为狼、鹿、黄羊、狐狸、野猪、野兔的家园。因为靠近沙漠,土地又开垦不久,种植的粮食产量自然不高,遇到天灾人祸甚至种子都收不回来,连队几百口人,有时辛辛苦苦干一年,打下的粮食还不够连队自己人吃饭。因此一到秋季,庄稼上了场,看场的任务尤为重要,人选也要经过连队领导慎重筛选。尽管连队每年都把他们那些认为本分的,大公无私的人安排去看场,但看了一阵后还是有不少连队职工有意见,指出这人哪儿哪儿手脚不干净了,哪天半夜偷偷扛着东西回家了等等。因肚子无法填饱而造成了这个岗位人人羡慕,人人眼红,也就不可避免地引发起诸多矛盾,让谁看场成了一件挺让连队干部挠头的事。按一些人的说法,这事得轮着来,每个职工看一年,但问题是全连有百十户,排队的话怎么也得一百年,这样谁先谁后便成了问题;又有人说应该抓阄,至少这样显得公平,但也有人反对,说这玩意儿说不准,有的人手气好可能会连抓几年,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上一回。再说抓阄,连队干部作弊怎么办?谁又能保证连队干部们都大公无私?按说什么工作都应该是党员干部冲在前带头上吧,偏偏看场这事,党员干部还真不能带头,所以选个大家都无意见的看场人,难倒了连队所有聪明的脑袋瓜,左也不是,右也为难。

这年,有一个叫曹文礼的人进入了连队领导的视线。

曹文礼,年近四十,单身汉一个,他是1958年8月,从湖北麻城来的西戈壁农场,因为他自幼患小儿麻痹,腿走起路来有点拐,考虑到他的身体原因,没有安排他到大田地劳动,而是分配到蔬菜班。蔬菜班与大田地相比,劳动强度轻松一些。曹文礼自然对连队领导心怀感激,尽心尽职地做好蔬菜班的一切工作。

连队领导之所以相中了曹文礼,除了他这个人单身,还和他一次擦枪走火有关。

曹文礼所在的蔬菜班有十几个人,以老弱病残和妇女为主,他走路跛,但不影响工作。连队身处沙漠边缘,野兽多,还有个别不自觉的人,也会偷偷到菜园子顺手牵羊地拔些菜,所以蔬菜班领导给他安排了看护菜园子的工作。曹文礼孤身一人,没有家属孩子拖累,正好菜园子地方有两间简易的库房,也就成了他的家。他吃住都在那儿,白天在菜地干活,晚上守护菜园子,为了防备野兽的袭扰(尤其为了防备狼),连队还给他配备了一支猎枪。

曹文礼对工作认真负责那是没说的。谁要想从他手上白拿一根菜都不可能,哪怕是连长、指导员来买菜,他都会按照秤杆上的星星,记在小本本上,他说这是公家的东西,谁也不要想占便宜。时间久了,占不上便宜的人骂他死脑筋。而就是这个死脑筋,有一天却干出了差点闹出人命的一件事来。

那是七月底的一天深夜,天气闷热再加蚊虫叮咬,躺在菜地小屋的曹文礼无法入睡,索性便起身走出房。天空上,月亮的光很亮,照在菜园子的那些菜上,很容易就可分辨出哪些是芹菜,哪些是辣椒,甚至连西红柿的青红都隐隐可以观察出来。曹文礼刚走进菜地,突然他发现菜园子的东边芦苇丛中,有吱吱嚓嚓的声音。此时,夜深人静没有一丝风,苇丛中不可能有无端的响声,一定是狡猾的野猪又来祸害菜园子了。想起野猪,曹文礼就非常气愤,那家伙吃的还没有祸害得多,而且只要这畜生一进园子,一大片菜地就算完了,曹文禮几次都想灭了它,但却被它逃掉了。没想到今晚它又来了,曹文礼拿起枪,蹑手蹑脚地朝菜地边走了过去。

曹文礼悄悄趴在菜地边的一条毛渠里,虽然毛渠里还有稀泥,但他全然不顾,把枪抬起,眼睛紧盯着发出吱嚓声的芦苇丛。苇丛中的野猪大概在此地也等候了一段时间,见四下无声,便拱着身子从芦苇丛中跳了出来,曹文礼见一团黑影跳出,心中大喜,想这下子看你还往哪里跑,顺手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还没容曹文礼探个究竟,那黑影突然发出人的惨叫声。这下子曹文礼可一下慌了神,这野猪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人。此时,那黑影的惨叫声越发厉害,并且大喊救命。曹文礼这才清醒过来,他想坏事了,被他一枪击倒的根本不是野猪,而真是人。他马上跑到跟前,只见那人疼得在地上乱滚。因为菜院子离连队不到一公里远,深更半夜的枪声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把连队很多睡梦里的人都惊醒了。连队领导和一些人便循着声音来到了菜园子。

原来,被曹文礼一枪打伤的人是另外一个连队的,此人属于手脚不干净之辈,常爱在附近连队摸东偷西,被他们连队多次开会批斗过,也多次写下悔过书。近日,他听说我们连队菜园子的菜长得不错,手又痒痒了,趁天黑来搞点“副业”,谁料想刚进菜园子就挨了曹文礼一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曹文礼这一枪,只打中了此人的腿,要是打在脑袋上,保不准一命呜呼都有可能。就这样,那人的腿上也被几粒铅弹打得半年没能起床。因为他这属于偷盗行为,所有的医药费由自己承担,农场还给予他记过处分,没开出职工队伍,算是便宜他了。不过自此以后,那人再也不敢“伸手”了。

因为连队菜园子秋季就罢园了,曹文礼也就没有多少事可干了,连队领导觉得把看场任务交给这么个干工作踏实认真的人,连队职工保准不会有什么意见。果然,决定曹文礼看场,大家确实无话可说,齐举手通过。连队领导觉得今年看场的人是选对了。

要说这曹文礼看场真够用心的。别人看场还早晚回个家,有个临时换班的,他则吃住在大场旁的那个放工具的小屋里,尽心尽力。不要说人到场,就是连队那些散养的牛羊还没到场,他也老早便拿着杈子吆喝着赶紧跑过去了。

这年10月上旬,天气就渐渐变冷了,早晚都要穿厚衣服,许多女人还都穿上了棉衣。我母亲边在厨房磨镰刀边对父亲说,这日怪的天,连刮过来的风都带着凉气,说不定冬天会提前来。父亲说,不会吧,来西戈壁这些年了,还没见10月上旬飘雪的呢。如果雪来了结冰,那小麦还没预好冬灌水,来年麦苗还不被冻死。母亲说,也是的,咱这大田地的白菜萝卜也还都没起,更不要说入窖了,老天爷可要眷顾西戈壁一段好天气啊。

然而,老天爷不是母亲所期盼的,才过10月中旬,两场连夜雨之后,天空就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而这时候,连队大田地里的玉米、高粱才收了不到一半,让人感到庆幸的是水稻大部分已收割完,只是稻捆还在稻田地里堆放着。母亲说,幸亏水稻地割得差不多了,要不割稻子可受老罪了。雪后的稻田,雪落在稻秆上,白天太阳融化后夜晚再结冰,再锋利的镰刀割不了几下就钝了。那不是割稻子,简直可以说是用镰刀在砍,是人用手在拔,那稻秆上的冰碴子会拉得人手一道道口子。母亲几年前在雪地里割过稻子,对此深有体会。

秋季是连队职工最为忙碌的季节,除了极少数的庄稼靠连队的马车、牛车拉到场上外,大部分需要人挑身背。农场机关、学校、医院全部人等投入到抢收工作之中。那时我在连队上小学,每年都要参加这种秋季劳动,背着一捆穗子上挂着冰凌的稻捆,压得小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心里倒还充满自豪感,觉得自己是为连队作了贡献。只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母亲脱下我湿漉漉的衣服在火墙上烤,不停地掉下眼泪,仿佛她做了错事,却不知是母亲疼在心里。那时候,上小学的我们不仅要参加夏收、秋收,到了冬天还有给连队积肥的任务,满连队地捡拾马粪、牛粪、羊粪、猪粪。而把劳动看作最光荣的事,是当年每个孩子心里最真诚也最真实的写照。秋收季节连队职工是不回家做饭的,怀里揣着早晨或头天晚上烙好的高粱饼子或发糕,如果再能带上点自家腌制的泡菜或者咸菜,就可谓美食了。

曹文礼看场尽心尽力,还表现在他把场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无论车拉还是人挑的庄稼,只要到了场上,曹文礼都会归类放好,看上去整整齐齐,赢得一片称赞。连队领导几次在场上检查工作,都会夸上曹文礼几句,在全连职工大会上几次提出口头表扬,并说,今年农场选劳动模范,曹文礼可是连队职工中的首选,如此这般鼓励的话又使曹文礼干劲倍增,即使一群群的麻雀飞过来叨食,他都会嗷嗷地叫,拿着大扫帚一遍遍地赶过来赶过去。

高粱和玉米脱粒后被装入麻袋,很快运到场部的库房里,通常最后要脱粒的是水稻。水稻能产出大米,还能提供稻草。长稻草被连队职工码好,准备冬季搓草绳,短稻草便被堆成高高的几座山,作为冬季牲口的草料。眼看着稻粒收仓,当年看场的日子在大家伙满意的状况下即将结束,谁知在这节骨眼上曹文礼出事了。

曹文礼出事,缘于一个名叫秀兰的女人。

这秀兰和曹文礼是一起来西戈壁支边的。只是那时秀兰已经成婚,她是和丈夫石林一起来的,来时已有身孕,到西戈壁没多久,便生下一个名叫小玲的女孩子。这对夫妻因和曹文礼同为故乡人,因此在生活上对曹文礼很是关心,逢年过节总是招呼曹文礼到家里坐坐饮两杯,使曹文礼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两年前,农场在南山新建了一座煤矿,要挑一批身体好的人去当矿工,当矿工和大田地相比,还是很有优越感的,一是矿工属于真正的工人身份,和农工有天壤之别;二是矿工拿的工资每月按时发放,不像农工记工分,年底才能兑现。连队职工逢到年景不好,工分不值钱,兑现不了几张钞票。因此,得知当矿工的消息,农业连队的人打破头地争着报名。而这种好机会偏偏让石林给逮着了。

南山煤矿离西戈壁农场有一百多公里,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挖煤,从内心来讲秀兰是不情愿让石林去的,她说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石林劝慰她,孩子小可以送连队托儿所,大田地的活实在累了就在家躺几日休息一下,要知道煤矿一个月的工资收入抵大田地干半年农活,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谁想碰上就能碰上的,我要不去别人会争着抢着要去呢,不把我当傻瓜看才怪呢。至于被窝子里的那些事,我一有时间就回来,保证供应充足还不行吗?石林几句话,说得秀兰粉脸通红,知道这事如果再劝阻也给男人丢面子,更何况这也正如石林所言,谁跟钱过不去呀。

石林去了煤矿,秀兰口袋里的钞票多了起来,衣服也鲜亮起来。春节两人回了趟老家,大包小包的東西堆满了炕,惹得众亲戚一脸羡慕的目光,说他们去新疆算是混出了脸面,也说得秀兰心里甜滋滋的。然而幸福的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春节回来没多久,石林就在矿上出事了。原来石林所在的班支坑洞时,突然发生了塌顶事故,石林和另外两名矿工都被埋在了塌顶的煤堆里。待把他们从煤堆里扒出来时早已停止了呼吸。

石林的突然离去,秀兰的世界如天塌了一般。虽然农场照顾秀兰,把她从大田地里调整到炊事班,并按石林因公殉职待遇将小玲抚养到十八岁,但丝毫不能减轻秀兰的悲痛。那段日子,曹文礼常常回去陪秀兰母女,他什么话也不说,或者说也不知说什么话,但他觉得,就那样坐着,也对秀兰母女是个安慰。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秀兰好像才在悲痛中缓过神来,看见小玲在房前屋后撒着欢跑,不时地发出笑声,她才觉得日子还要往前走,为了孩子,她也要好好活着。

为什么说曹文礼出事和秀兰有关系呢,这还要说起秀兰养的二十多只鸡。

眼看着场上的活少了些,这天傍晚,曹文礼在场院巡查一番,见无异常之后便来到秀兰家。

秀兰见曹文礼自从去看场有好一阵没来自己家,晚饭时特意炒了几个鸡蛋,又给曹文礼倒了半缸子农场自酿的“西戈壁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连队张家长李家短,说着说着就说到秀兰养的这群鸡上了。秀兰有点讥讽地说,曹大哥可真清白,看场的到俺家不带一粒粮食,总该给这些鸡带点食吧。秀兰这话虽说在嘴上,但心里有怨也分明地写在脸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刺激着曹文礼。

曹文礼一下子觉得这脸没处搁,一方面觉得吃了秀兰这么多年的饭菜有愧于这个女人(而且从内心来讲,他心里也想秀兰有一天能成为他媳妇)。另一方面觉得秀兰的讥讽也未必没有道理,自己这么没日没夜地守着大场没往自家拿一粒粮食,说来鬼才相信。不过……如果真要弄些粮食回去,却又感到辜负连队领导的信任。左思右想颇为为难。但半缸子酒烧得他不能在眼前这个自己梦里都想要娶的女人面前,丧失了一个男人的豪情和信任。于是,他对秀兰说,干吗要弄点喂鸡的东西,这样来回跑还不被人发现了。这样吧,我把你这群鸡弄到场上去吃,这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看场收尾估计还得半个多月,有这半个月,还不把这些鸡喂得肥肥壮壮的。秀兰瞟了他一眼说,大哥,你这话我爱听,今夜里你就把鸡弄到场院去。秀兰目光这一瞟,把曹文礼瞟得个热血沸腾,拍着胸脯连连点头说这事全包在他身上了。

当天夜里,曹文礼和秀兰用麻袋悄悄将二十多只鸡背到了大场上。在这之前,曹文礼先回了趟场院,他在那垛好的几垛稻草中,选择了最大的一垛,从中扒拉出几平米的空间,洞口处他用几捆稻秆往那儿一堵,外人谁也看不出这还是个天然的大鸡窝。上午下午有人干活时,曹文礼就把鸡窝的门给堵上,早晚没人时,他就把那群鸡放出来。由于鸡在场上吃的东西多,也比较听话,听到曹文礼的口哨声就都乖乖地跟着钻进了稻草堆,也就几天时间,曹文礼就感觉那鸡好像增加了不少体重。有一天晚上,趁人不注意,秀兰跑到了场上,他怕秀兰不相信,表功似的把秀兰领到草垛处,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秀兰发现那些过去显得瘦骨嶙峋的鸡真是变得肥硕了,而且鸡冠子的颜色也变得通红通红,看来鸡和人一样,只要有粮食填补立马就显得精神抖擞。

秀兰看见曹文礼把鸡看护得这么好,忍不住夸赞道,大哥,你把鸡伺候得这么好,赶春节杀两只好好给你补身子。

曹文礼见秀兰满脸喜悦连忙说,大妹子跟我还客气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些鸡在这儿再待个把星期,一个冬天都瘦不下来。

秀兰说,这鸡可给你添麻烦了。其实,那天我也是赌气给你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话说回来,你看了一季场院,丁点便宜也没占上,你心里是不是也觉得亏?

曹文礼说,亏不亏的咱不讲,反正给你办事我乐意,心甘情愿。

秀兰早知道曹文礼的心思,虽然有好几次曹文礼都想把话挑明,但都被她婉转拒绝了,不是她看不上曹文礼这个人,而是她感觉石林才离开两年多,她现在还没有马上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心情。

眼看着那群鸡逮到了这么一个美好天地,尽情享受美食,很快变得丰满起来,走起路来精神头十足,曹文礼的心里美滋滋的。特別是得到了秀兰的夸赞,他更是觉得自己像喝了蜜。想到秀兰的笑脸,他觉得自己总算干了件让这个女人心满意足的事情。

不料,世上的事情总是乐极生悲。有天晚上,两只狐狸嗅到草垛里鸡的气息,然后扒开了草丛,可怜二十多只鸡没有一只逃过狐狸的魔爪,被撕咬得一地鸡毛。第二天早上,曹文礼去草垛赶鸡,发现昨晚堵的草丛洞口大开,血污和鸡毛遍布草丛,宛若大冷天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曹文礼这个气呀,真是无处可泄,他拿起杈子不停地在稻草堆上打来插去。

那天,曹文礼是看场以来最为无精打采的一天,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在场院上来回奔走,或招呼人干这干那,而是蜷缩在小房里不出门。连长那天正巧又来到场上,在小房里见曹文礼脸色难看,以为他病了,还叮嘱他是不是夜里风寒着凉,回头到连队的卫生室找医生看看,实在不行让别人顶几天班。曹文礼听了连长的话,心里一惊,脸上马上露出轻松的神色说,连长,不用不用,我可能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瞧我身体这么棒,感冒可从来没有找过我。连长见曹文礼信誓旦旦便也没再提找人顶班的事。只是临走再三地告诉他,别冻着了。这看场的小房子没有火墙,只有一个土炉子,让他注意炉子别熄火,保证小房子的温度。曹文礼连连点头,送连长出了小屋后,他将炉子填满煤,倒头就睡。可想睡又如何睡得着,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去见秀兰,见了秀兰又如何张嘴把狐狸将鸡糟蹋的事说出口。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曹文礼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秀兰的家门。见曹文礼进门后,坐在凳子上只埋头抽烟不说话,秀兰急了,她说,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别像个哑巴。

曹文礼知道这事瞒不住,横竖早晚总得告诉秀兰,还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以博取秀兰对自己的同情,便将狐狸把鸡糟蹋的窝心事倾诉了一遍。为了安慰秀兰不生气,他说,年底兑现收入时,他愿意拿出钞票作为赔偿。

秀兰听了曹文礼讲述事情的经过,心里想发火可又觉得无处可泄,这原来就是自己贪小便宜而做的错事,活该自己倒霉,要说这事怎么也怨不到曹文礼身上。于是,她接了话头说,这都是那狐狸造的孽,看你没这个口福享受这鸡的美味了。这事你别放心上啊,是狐狸把鸡祸害了,怎么能让你赔钱呢,这事再别说了,权当没这档事,赶明年春天我再找人家抱窝鸡娃子不就行了。

秀兰这话说得曹文礼非常感动,他从踏进屋的那一刻起就准备接受秀兰的责怨,可没想到秀兰对他竟如此宽宏大量,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如果能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真是上辈子烧高香修行来的。于是,他对秀兰的好话自然装满了一筐,并叮嘱这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生怕变成一个笑话,弄不好还会落个处分。秀兰点头说,这事你放心吧,我不会吐出一句的,再说,我一个寡妇家平常打交道的人也少,说起来这事也很丢人,我不会让别人看笑话的。

秀兰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着实疼那二十多只养了几个月的鸡。有一天她的一个表姐来串门,表姐家也养了一群鸡,那天见秀兰家的鸡舍没有鸡,便随口问了声,你家的鸡呢?这一问秀兰越发伤心了,她抹着眼泪把鸡被曹文礼弄到场院,又被狐狸祸害的事说了一遍。秀兰对表姐说千万别将这事说出去,不光丢她的人,也还丢曹文礼的脸呢。

表姐答应不外传,可连队发生这样的稀罕事,表姐如何能管住自己那张嘴。还好表姐嘴下留情,没有说那些鸡是秀兰的。 就这样,一个婆娘知道的事就等于全体婆娘都知道了,这事被当作笑料抖落了一地,结果可想而知,曹文礼立即被撤换掉了,在连队职工大会上作深刻检讨,还被扣了两个月的工分(农场当时按工分核发收入)。事后,连队领导深刻总结出了一条沉痛的经验:看来最可靠的人也靠不住。

事情到此也算是结束了,下个年度看场又要换人了,谁知随后又冒出一段续曲:连队有个叫老刘的四川人,这个狐狸与鸡的故事启发了他,老刘跑到场院的稻草堆边观察一通之后,用采摘酒花专用的铁丝笼子装了自家一只大公鸡,笼子边又安下了两个夹野兽的夹子,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事情果真如他所愿,第二天,他到场院草堆去的时候,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鸡虽然活着,但却一刻不停地发抖——旁边,赫然一只被夹住腿的狐狸,正瞪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呢。

那只狐狸落在老刘手里也算死得其所,狐狸肉被老刘用水浸泡几遍,煮熟后分给了几家邻居。我有幸也尝到了一块,感觉有点酸,然而在填不饱肚子的年月里,有肉吃算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了。那张狐狸皮老刘卖了二十元钱,在当时不啻发了笔不小的横财,因为连队职工那时每月的工分收入兑现尚不足二十元。

连队职工爱好起绰号,这个老刘从此后便被大人小孩都称作“老狐狸”,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倒渐渐忘记了。

至于曹文礼,虽然在连队大会上作了检讨,颜面扫地,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秀兰一个字,他说那些被狐狸咬死的鸡都是自己养的,因贪图便宜而造成这么个结果也算是咎由自取。

秀兰觉得这个男人在关键时刻没有把自己推出去,说明这男人还是很仗义的,也能靠得住。当年年底,便让曹文礼抱铺盖从菜地的库房搬进了她的家门。虽然经历了这段波折,但曹文礼这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这是连队有些单身汉没有想到的。有人叹口气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福,不是这狐狸闹事,他们两人这段姻缘成不成还说不准呢。

长相依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西戈壁四连住宅区,每排为四间房子,住三户人家,一般是人口多的家庭为一间半房子,这样两户人家占去了三间房子,另外一户人家只能是一间房子。人吃饭、睡觉都在这一间房子里。现在看来,那条件是相当地简陋,干什么也都极为不方便,可在当时与住在地窝子的人家相比能住上这样的土坯房已经是相当满足了。

我们家因为有六口人,按连队分房条件分得了一间半房子,两个姐姐自然“霸占”那半间房子,我和父母还有不久以前出生的小妹就都睡在外屋的一张大炕上。我们家隔壁邻居崔叔,因为只有他和老伴两人分得一间房子。

崔叔是1958年8月来的西戈壁农场。他是安徽寿县人,当时他们县有上万人来支援边疆,他所在的公社有六百多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的都有,全部被分到了西戈壁。崔叔来西戈壁时三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开始有人以为他和秀娥婶把孩子放在老家了,但在连队待了一年半载也未见两人把孩子接来,后来从知道崔叔两口子情况的老乡那儿才搞清楚,他们在老家没有孩子。至于为什么怀不上孩子也搞不清是誰的原因,反正他们结婚十多年了,但秀娥婶子一直未挺起肚子。因为是邻居天天见面,母亲和秀娥婶子熟悉了,两家人常来常往,秀娥婶子悄悄告诉母亲,两人找大夫看过了,是崔叔那个方面不行。秀娥婶子还自我寻开心地说,哪有土地不长庄稼的,关键是看那种子能不能发芽。在我们家乡,只要生不出孩子,都怨女人,说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崔叔也是心疼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才来的西戈壁。母亲安慰说,这事说不准呢,或许在你们老家不行,到了这戈壁滩,换了地方就出了苗。秀娥婶子说,拉倒吧,这辈子我也不想了,没有孩子还没有拖累,我和老崔是两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你们养得倒多,可哪张嘴不是嗷嗷地叫着,讨着要吃。母亲笑着说,也是,现在连队哪家人的生活有你和老崔过得舒心,俩人挣钱俩人花,想想我们的命才叫苦呢。

母亲说崔叔和秀娥婶子日子过得好,那也是相比连队拖儿带女的家庭而言的,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家家户户什么也不让养,连队职工的收入是年底按工分值兑现,谁家也没有零花钱。父亲和崔叔都是老烟鬼,可在那个年月,就是连莫合烟也都难得到保证,为了使烟不断顿,父亲和崔叔想了个自己动手的法子,那时我家门前有一个洼地,里面长满了大叶草和芦苇,而洼地旁边就是林带,一般人在路边走,不走到林带边是看不清洼地里有什么东西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常常有人经过,但谁也不太注意的地方,崔叔和父亲两人悄悄在草丛中种下了几十株烟叶,而且连续种植好几年都未被人发现,每年父亲和崔叔会将烟叶和秆一起打碎,这也就成为他们干活劳累时最好的口粮。连队有些职工因为抽烟断顿,实在无处可觅甚至把茄子秆粉碎抽上一口。其实,那时连队有些人对他们种植烟叶的事也是心知肚明的,烟叶收获时,父亲和崔叔也会招待那些抽烟馋嘴的人,所以也就没有人告发,连队干部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权当什么也不知道。可后来有一年连长换了。新连长不知从哪儿得知种烟叶的事,大发雷霆,带着连队的民兵把那些烟叶铲得个干干净净,还责令父亲和崔叔在全连队大会上作深刻的检查。

谁知作检查后不久,崔叔却有了好运。农场那时因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太彻底,肉类蛋类生活物资严重匮乏,甚至都无法保证各单位职工食堂的正常运转。为此,农场领导挨了上级的严肃批评。于是,决定在各连队建立养禽场,专门负责养猪、养羊、养鸡,场部牧业站具体负责管理和技术指导,而场部牧业站的站长是和崔叔坐同趟火车来西戈壁的安徽老乡,我们四连养鸡场便交给崔叔和秀娥婶子负责。能到养鸡场工作,对连队大田地里的职工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不仅干活不需要在大田地那般下苦力,而且收入还比大田地里多,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崔叔和秀娥婶子对养鸡特别敬业,养鸡场离连队有一公里多路,大部分时间两人吃住都在鸡场,至于哪些鸡要产蛋,每天鸡场能产多少蛋两人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从来也不会偷吃一个鸡蛋,就是有个别鸡蛋在鸡窝里摔破了壳,他们也都会仔细地收起来,放在另一边,待场部牧业站的收购车一到,他们会全部交给站上,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可从来没有灵验过。连队有一个崔叔的老乡曾半夜敲开崔叔家的门,想让崔叔偷偷给他们行个方便,他们也不会亏待崔叔两口子的。但崔叔和秀娥婶子不为他们的许愿所动心,两人的话几乎一致,那就是:这是国家的财产,一个子儿也动不得。斩钉截铁的话让老乡哑口无言,转过身嘴里骂道,这两口子真该是绝户,六亲不认,怨不得生不下孩子。

虽然崔叔对找他讨鸡蛋的人铁面无私,但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躺在病床上,上不了学,却有幸吃到了崔叔和秀娥婶子送给我母亲的六个鸡蛋。那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不知是不是冬天晚上睡觉没盖好被子,还是在外边贪玩着了凉,反正那几日高烧不退,烧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第一天还坚持去上学,可到了下午在教室板凳上都坐不住,老师见我这种状况,连忙将我送回家,并叮嘱母亲,这两天别让孩子去学校了,在家好好休息一下。母亲见我额头滚烫,就请连队卫生员到家里来给打一针,但效果好像并不明显,我晚饭也没劲吃,依旧在床上昏睡。正巧那天晚上,崔叔和秀娥婶子来我家串门唠嗑。可当他们看到我在床上一动不动,得知发烧感冒已躺了两天,他们也没心情聊天了,让父母好好照顾我便告辞了。那天晚上飘着雪,半夜时分家里的门被敲响,母亲打开门一看,是披着雪花的崔叔站在门外,他进门后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六个鸡蛋,递给母亲说,给孩子煮着吃了,我想吃了鸡蛋他就好了。母亲对崔叔说,大兄弟,这多不好意思,你那鸡蛋都有数的,给了孩子,你咋交差呢?崔叔说,老嫂子,这你就别操心了,我走了,只是孩子吃完鸡蛋,你们把鸡蛋壳处理好,别找麻烦。母亲连连点头说,放心大兄弟,我们知道怎么做。崔叔走后,母亲就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吃了崔叔给的鸡蛋,第二天就觉得浑身有力气了,我的感冒很快就好了。母亲之后说,多亏了崔叔的鸡蛋,要不孩子还要遭几天罪呢,这哪里是感冒啊,是孩子肚子里没有油水,馋的啊。

崔叔和秀娥婶子到了快五十多岁也未有一儿半女,那时西戈壁农场的生活条件已大为转变,饭可以吃饱,工资收入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崔叔在老家的一个亲戚见崔叔和秀娥婶子一直是两个人,便主动提出将家里一个高中毕业的男孩子过继给他们(当然也是为了给男孩子寻找个好出路),崔叔觉得这是好事,便和秀娥婶子商量了一下应允下来。事后崔叔又托人找到农场领导,为这个孩子办了户口,安排到农场基建连参加了工作。那时崔叔和秀娥婶子想,有了这个孩子陪伴,也算是老了有依靠了。谁知这孩子在西戈壁待了两年,死活要回老家去,原来孩子心里有小九九,原想农场和家乡的农村不一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谁知到了农场基建连整天打土块,这和农村盖房子没有什么区别。再加上,当时他在老家还悄悄相处了一个对象,对象原指望他能闯荡出去,混个好名堂,把她也带出来,可他写信说西戈壁条件并不比老家好多少,心里希望破灭了,便让他赶紧回来,并且还在信中下令,若不及早赶回,她就成了别人的新娘。男孩子一听这话,哪还能在此待得住,给崔叔连个招呼也没打,到乌鲁木齐买了张火车票就回安徽老家了。

崔叔当时气得不行,想为了孩子的事没少操心,还拉下老脸求人,没想到却是这个下场。那段时间,崔叔像是生了一场病,好几个月才缓过神来。最后还得托人将孩子的户口再迁回去。经历了这件事,崔叔总结了一句话,不是自己生养的,可真也没办法。

在崔叔六十岁正式退休时,我们家已从连队搬到场部快十年了,有时回到连队见到崔叔,发现他还是一副老样子,还和过去一样爱穿一身部队的老军装。这些年,农场在场部建了好多楼房,很多老年人搬到楼房去享受那种上下有水,冬天取暖再也不用自己烧炉子的生活了。很多和崔叔一起来西戈壁的老乡也劝他们两口子搬到场部去,但崔叔和秀娥婶子不为所动,这是因为崔叔在连队有一处将近一亩地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新鲜蔬菜,除了自己吃一点,其余的都被老两口骑着电动车拉到场部去卖。有些认识崔叔和秀娥婶子的老职工见他俩卖菜,有人逗他们,这退休工资还不够花吗?还要挣这个辛苦钱?崔叔大着嗓门说,这不能叫辛苦钱,这叫锻炼身体,不给国家添麻烦。也有人背后挤着眼睛说,活该受累,又无儿女,难不成他们还想把钞票带到阴间去花?对于这些类似讥笑的话,老两口装作没听见,每年到了蔬菜上市的季节,在农贸市场依然看到的是老两口忙碌的身影。

崔叔和秀娥婶子两人都活到了八十多岁,他们虽然不是同一年所生(秀娥婶子比崔叔大一岁两个月),但却是在同一天过世的。母亲告诉我,那是2009年12月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那天早晨,和往常一样,崔叔早早起来到院子里一个放煤的小房取煤架炉子(那时连队职工家庭虽然都安装了土暖气,但每家每户都是各烧各的炉子来取暖)。而秀娥婶子每天是早晨等崔叔把炉子架好火,屋子里暖和起来才起床。可这天早晨,崔叔去拿煤好一阵儿没回房子,秀娥婶子开始以为是昨夜下大雪崔叔在扫院子,嘴里还嘀咕道,这老头子,你生好炉子再扫也不迟呀。可她在被窝里待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見崔叔进屋,她有点着急了,慌忙穿上衣服推开家门,只见院内雪花还在飘着,只有一串脚印通往去放煤的小屋,秀娥婶子急忙跑过去,只见崔叔倒在了煤屋里,旁边还有一桶他码好的煤块。秀娥婶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大声喊叫,老头子,老头子!但崔叔不仅没有应声,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秀娥婶子着急了,她想把崔叔抱出去,可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如何还能抱得动一百多斤的崔叔呢。她心急得一口气没上来,就抱着崔叔在那个小煤房里去世了。

因为每次下雨下雪,连队领导都要挨家挨户走访,特别是到那些孤寡老人家中。这天上午连队指导员带着几个人到崔叔家院子,左喊右喊就是没有人应声,指导员怕出事,让随来的人从邻居家借把梯子翻墙进院把门打开,这才发现崔叔和秀娥婶子在小煤房里都没了声息。

在检查崔叔和秀娥婶子老两口的遗物时,指导员发现了一份早已写好的遗嘱和几十张存折。崔叔在遗嘱中说,他和秀娥婶子在西戈壁农场生活了一辈子,西戈壁就是他们的家,这些年,他们把退休工资和卖菜的钱都积攒着,他们死后全捐给农场学校,他们想让西戈壁的孩子把农场建设得更加美好。当在场的人听到指导员读完这份遗嘱后,禁不住都流泪了。他们过去嫌崔叔和秀娥婶子对自己抠门,舍不得花钱。可谁会想到这没有孩子的老两口会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留给了西戈壁的孩子。

崔叔和秀娥婶子存折上的金额共计十六万八千元。指导员算了一下,他们两口子这些年所有的退休费合在一起也不到十二万元,也就是说他们的退休费一分钱没花,还把园子卖菜的钱也都存了进去。

崔叔和秀娥婶子下葬那天,西戈壁的场长、政委率队给两位老人行了最后的军礼,少先队员为两位老人系上了红领巾。

生死相依这几个字,用在崔叔和秀娥婶子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鸳鸯烟袋

西戈壁陵园有两座相邻的坟墓,一座是第一任西戈壁农场场长和他妻子的,另一座是他的警卫员石柱子的。

石柱子比梁场长去世要早十年,埋石柱子时,梁场长发话,在石柱子墓的旁边给我留块地方,石柱子在这没有亲人,以后我来和他做伴。

梁场长为什么待石柱子这么有感情?用梁场长自己的话说,我这条命是石柱子给的,没有石柱子,我这条命早扔在打兰州的战场上了。

兰州战役,是1949年8月,我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对甘肃省会兰州同国民党军进行的城市攻坚战役。兰州是西北的重要交通枢纽,我军要进军西北,就得先把兰州攻下。而国民党的军阀马步芳也深知这一点,他把所有马家军的精锐都集中到了兰州,要与解放军在此决一雌雄。要完全彻底歼灭马家军,也是人民解放军必须坚决完成的任务。为何解放军对马家军不像其他的国民党的部队,而这样的决绝呢?这是有一定原因的,在红军长征时,近万名西路军官兵都是被马家军残杀的。所以打兰州时,很多解放军想到之前的战友之死都咬牙切齿,发誓要为西路军报仇雪恨。这场战役由彭德怀司令员亲自指挥,当时梁场长所在的六军十七师负责主攻皋兰山的营盘岭,与此对阵的是马家军二四八师,马家军通常近距离搏斗时光着膀子挥舞大刀就冲了过来,非常凶狠。而营盘岭地势陡峭,高达六七十度的坡度,很多地方直接被敌军削成几十米高的绝峭,上岭之路极为狭窄,仅有一个车道的宽度,大部队无法展开行动,战斗之初我方部队攻击受阻。在重新部署火力点后的8月25日一大早,解放军在几条战线陆续发起攻击。主攻营盘岭的是五十团,在强攻受阻的情况下,七连指导员硬是举起炸药包炸开了敌人的碉堡。战后,在五十团的团部荣誉窗里挂着两面旗帜,一面为红色的,记录着受功立奖的名单;一面为蓝色的,用白字书写着几百名牺牲烈士的名单。当时的梁场长是这支部队的一个营长,在夺取营盘岭制高点时,冲锋在前,可敌人的炮弹不停地在身边爆炸,有一发炮弹在离他不足三米的地方落下,是跟随他身后的通讯员石柱子眼疾手快将他迅速扑倒在身下,炮弹掀起的气浪把他的耳朵震得一时听不到声音,别处安然无恙,可扑在他身上的石柱子却被炮弹炸飞了一条胳膊。

那发炮弹不仅仅让石柱子失去了一条胳膊,最为严重的是炮弹把石柱子的脑袋给炸晕了,石柱子从那时起彻底失忆了。除了梁营长,他谁也不认识了,包括他自己是谁,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当兵,老家在哪里,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像石柱子这种情况,是不应该继续跟随部队的。可当医院将石柱子的情况告诉梁营长时,梁营长没有犹豫,他说,我不能扔下石柱子,石柱子是我们部队的英雄,只要我活着,我走到哪里就带石柱子到哪里。这样,石柱子在伤好后就又回到了梁营长所在的部队。

石柱子是打兰州战役的半年前才来到梁营长所在的部队,据说他来自山东农村,梁场长以前也曾问过他,但当时也没记住,而负责统计他们营干部战士家庭地址的花名册的文书死在了战场上,那本花名册也找不到了。这样石柱子参军前来自哪里也就成了个谜。

部队集体转业到了西戈壁。像石柱子这种情况场里也就没有具体安排他什么工作。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自己相中了一个想干的活。梁场长问,是什么?石柱子说,我来种树吧,记得以前我种过好多树,可现在西戈壁这里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梁场长看了下他的一只胳膊问,能行?石柱子回答,放心吧,场长,没有问题。

于是,石柱子就成了我们西戈壁第一任的林业班长,没有树苗,他就从别的地方砍些柳树枝、白杨树枝,剁成一截截的插入土里,两三年后那些小树苗就蹿得一人多高。西戈壁农场的道路、条田林、防风林的苗木都是出自石柱子之手。

石柱子逝世于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那天,有一条林带突然发生火情,石柱子在扑救时一头栽倒在地,再没有醒过来。

闻知石柱子逝世的消息,梁场长匆匆赶到苗圃,他含泪对周围的人说,他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战场上是英雄,建设农场依旧是英雄,他就像我们西戈壁土地上的树,永远长在我的心里。

石柱子下葬后,常年陪伴石柱子的那条烟袋,梁场长留了下来,他说,这条烟袋留给我做纪念吧,看到这条烟袋,我就会想起石柱子。

又過了二十年,梁场长过世了。西戈壁人遵照梁场长生前的意愿,把他埋葬在了石柱子坟茔的旁边。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前夕,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一位四十多岁的军人来到了西戈壁农场,当他们在农场的博物馆见到那条绣着石柱子名字的鸳鸯烟袋时,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位老太太哽咽着,流着泪说,爸爸,七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你没见过的女儿春桃呀。

原来,石柱子参军时刚结婚不到一个月,他的媳妇玉秀当时是村子里的妇救会会长。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解放区纷纷送亲人当兵。玉秀自然要带头做表率,虽然刚结婚不久,但她亲手给石柱子戴上大红花。她说,打完仗就回家啊。而石柱子这一走就杳无音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人说他牺牲了,也有人说他当了官另娶他人了。对第一种说法,玉秀在心里嘀咕了好多次,因为如果活着,他不可能不回家乡啊,他就是不想自己的媳妇,也要回来看他的父母的呀。对第二种传言,她根本不相信,因为她是了解石柱子的,婚前他就说了,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直到她将春桃拉扯大,直到她去世,她再也未能见到那个让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离世前她对女儿说,找不到你爹我死不瞑目,他就是死了你也一定要找到他。

春桃自打工作以后,几十年来多方打听寻找父亲,但由于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加之石柱子参军后部队多次重组,石柱子后来在哪支部队很难查找。

直到春桃的儿子从军校毕业后,他接过了母亲寻找父亲(他的姥爷)的使命,又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直到不久之前,他们在各方的帮助支持下,终于理清了父亲的战斗轨迹。原来父亲从家乡入伍的部队是山东军区五师,不久后他们这批山东兵有的到了东北,还有的加入了王震的三五九旅编为西北野战军(后又成为第一野战军)。解放新疆后,这支部队又分成了若干,有的交流进了内地的战队,改换了兵种,有的脱下了军装,成了兵团战士。而春桃的父亲石柱子在兰州战役中负伤失忆了,这也是他多年未能回到家乡的原因。

春桃和儿子在石柱子的坟茔前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几个响头,临行他们在坟前装了一捧黄土,春桃说,在西戈壁,我找到了父亲,终于完成了母亲的遗愿。她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和父亲竟然是同一个月去世的,相错不过三天,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谁也说不清楚。回去之后她要告诉母亲,父亲没有忘记她,那条作为爱情信物的鸳鸯烟袋还一直保护得好好的呢,父亲是英雄,现在可以回家和她团聚了。

[栏目编辑:河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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