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路
2021-05-27萧忆
萧忆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横亘在苍茫的高原中的山路,在我的心海里仿若成了一只摇摆不定的小舟,它破败、残缺,它甚至再不会在我的生活中经历。一坳坳黄土围裹的山村,那前后不到五里地的长度,还有那一棵棵不起眼的老枣树,像是生了翅膀,去某些地方寻找新的归宿。
我的记忆中,童年瘠薄的生活总被老家深锁,在那杂草丛生的荒院里,似乎所有的悲欢都凝固成遥远的回忆。偶尔触碰,也只是一时的伤感。过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最近,我突然对那条攀缘在记忆中的路,甚是想念。它承载了父亲在我眼里所有的深刻。
那是一条芳草萋萋的土路,纵是葳蕤的草叶,也难以遮掩住曾雕刻在上面的两道车辙。齐腰的曼陀罗静谧地沐着骄阳,对于骄阳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明洁倾泻而下的举动,它似乎早就释然。白晃晃的曼陀罗花朵,芳草之中绝对是最独特的存在。如果你置身于这番热闹之中,心境会刹那间变得愉悦。像一根延展出去的树枝,只有当你看到土路腰间突现耀眼白光的那一段时,你才会恍然明白,曼陀罗领衔的这抹美景,对于路来说,是新客。
我不敢相信,这条盘旋心间的土路,在数十年里成了这般模样。
艰难地行进在这片绿意盎然之中,曼陀罗尖锐的刺,不经意间已在我衣衫上划开了几道口子。而我匆忙的步伐,没有一刻停止,我不知道,我这个不速之客是否依然还停留在它的心中。风从山崖的那边飕飗而来,霸占了我的路的草海瞬间波浪翻滚。梯田上的绿藓不见了,全部被恣意繁衍的蒿草覆盖。有鸟的鸣叫从山脊的老槐树传来,那声音像极了一直萦绕在我童年的声音。梯田上长满了圪针林和甘草蔓儿,不见庄稼的踪迹。那些农人们此前踩着日月经营起来的枣树林,如今非常粗壮,只是枝条横生,不修边幅,像蓬乱的鸟窝,在风中瑟瑟发抖。枣树上的枣子,红彤彤地坠在枝头,无人打理,无人采摘,显得臃肿、杂乱。儿时,枣子可是一家人重要的经济来源;如今,几近荒废……可路的脉络却清晰如故,甚至曾经躲雨的山窑也没有坍塌,它像一只满溢期盼的眼镜,注视着远方,遥寄意绪。多少次梦里,我回到这条路上,和低矮的父亲一前一后推着载满玉米茬的平车,汗水无数次朦胧了视野。
蔓延的草海,順着路生长了足有四五十米,我的眼前,终于浮现出它最初的相貌。兴许是草路一段相对平缓,雨水且行且停,成就了它如今的景致。眼前,白得耀眼的路,沿着呈匍匐状爬行的山峁蜿蜒穿梭。我的记忆,柳暗花明。这条封藏的路,终于明朗了起来。
我家仅有的两亩坝地,就位于这条路的低处。山高沟深的黄土高原上,鲜有平川。山地微薄的收成往往不足以填饱人们的肚子。
我的内心被眼前的景致刺痛着,灼烧着。我熟悉的地方,已然是老无所依。倚着道路上的枣树,我环视四周。那些曾经耕耘过的土地,呈斑驳的静状,一片片向着远方蔓延。
我不禁感慨:我熟悉的故乡,是否你已经随着远去的浮云飘散在我的记忆之外。
顺着梯田而下,平添的坟茔暴露在地表,诉说着岁月的艰难。父亲,没能熬过苦寒,也化作一缕素风在高原盘旋。他在人世间,只留下一方低矮的坟茔,端立在梯田上护佑着我心里的那弯乡愁。
秋天,是高原最迷人的季节,红的、紫的、黄的,像是一个童话世界。去坝地收获玉米,这条路是必经之路。父亲拉着平车,我和妹妹们便坐在上面。遇到陡坡处,我们便下来,死死拉着绳子,以减少车子下滑的冲击力。父亲手上紧紧握着车把,布鞋在路上印刻下深深的痕迹。往往经过好一会儿,才能到达沟底。车子停在平地,一家人便径直朝玉米地走去。母亲早就在玉米地的边角少量种植了一些向日葵,此刻它们果实饱满,粒粒腴硕。
父亲钻进玉米地,点燃一根香烟,来不及歇息,便眼疾手快地摘起了玉米,然后顺手扔在不远处。黄灿灿的玉米,耀得母亲涔涔汗水的脸上笑意不息。我们则跟在父亲身后,有一阵没一阵地用小头砍伐高大的玉米秆子。母亲拿起麻袋,迅疾地把玉米棒子一个个收拾起来,很快便在玉米地里码放起一个个小小的烽火台。
坝地的不远处,有一股从红泥中流出的泉水,泉水上是一方粗粝的石头。石头上青藓翠苔,远处视之,黑黝黝的,像骡子身上一片生痂的疮疤。泉水很小,粗细尚不如小指,但凑耳静听,石块里面总有一种想喷涌而出的汩汩声,焦急、无奈。父亲在石头下用红泥围了一个圈,泉水就静静地蜷缩在圈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青蛙觅得了这块圣地,在此产了卵,生了蝌蚪。但农人们却不忌惮,口渴的时候,俯下身来,握着手舀水喝。不论天气多热,泉水总是冰冰凉凉的,喝一口,直击胸腔,缓解了人的困乏。久而久之,泉水边的柳树下,就成了人们去坝地谈笑风生的好地方。
父亲把玉米地收拾得整整齐齐,唤我去舀一搪瓷缸子泉水。我从蛇皮袋下拿出落满尘埃的搪瓷缸子,屁颠屁颠地朝泉水边走去。秋日的泉水,落满枯黄的叶片,我轻轻拂开,自己先来了几口,然后盛着水,小心翼翼地返回。父亲坐在田垄上,点燃的香烟,顺着手指弥漫了他皱纹纵深的脸庞,他的眼睛恹恹地扫视着远处。母亲正背着装满玉米棒子的蛇皮口袋穿梭在坝地和车子中间,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里被洪水冲开许多豁口,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父亲见我蹑手蹑脚地走来,将手中吸剩的烟屁股朝田垄用力掐灭,乐呵呵地接过我手中的搪瓷缸子,给母亲送去。一家人的温暖,就在那一刻,在黄土高原的沟谷洇了开来。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惬意的时刻。
很快,一平车玉米就装好了。
父亲拉着车把,将绳子绑在胸前,朝着陡直的山路行进,每一步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我和妹妹们跟在车后,和母亲用力推着车子。直到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的时候,才行进到了栽槐树的缓坡。父亲放下车子,一屁股坐在车把上,急急地点燃一根烟。
那时候,总觉得那条山路是那样漫长,好像无论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每到这时,我和妹妹们便跑开来,在杂草丛中搜寻甘草根。甘草根总生在崖畔畔上,用力一扯就是长长的一根。顾不得擦拭泥土,一把塞在嘴里,那柔美的甜蜜就顺着口腔在身体蔓延。我们在搜寻甘草的时候,还要顺便看一看一种能卖钱的草,柴胡。柴胡总生长在背阳的地方,一棵接着一棵,一簇一簇地群居着。每当发现这种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柴胡,我便急忙找来锄头,慢慢将柴胡挖出来装在妹妹们手中曾装过洗衣粉的塑料袋内。柴胡采摘回来后,父亲就会晾晒到窑檐上,等待自然烘干,遇到圩日,便可到黑水坑的大桥上卖掉,换来几包方便面和葱花饼或者干炉,那是我们日思夜想的人间美食。
父亲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唤我们再次出发。跟在平车后面推车时我们才发现,沾满泥土的脸庞被汗水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深痕,像淘气的花猫,面面相觑。
父亲个头小,却身体敏捷。那时买不起炭,冬日的柴火全靠在山里砍伐。许多好砍的酸枣树都被砍光了,唯有生在这条山路半腰的,因地势险峻,没有人奢望。父亲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一边在陡峭的山崖上修小路,一边砍伐茂盛的酸枣树。往往几天时间,就将柴窑堆得满满当当。可以说,这条山路给了我们风雨飘摇的小家无限期望。
年轻时的父亲,不愿安分守己地在黄土地刨挖,于是便养起了骡子。他赶着骡子从黑水坑拉来白面和挂面,唱着高亢粗犷的信天游,一年四季行走于一坳坳村庄间。而这条山路,是父亲的必经之路。那时不兴拿钱买,而是通过黄豆来换。
日落时分,黄灿灿的余晖将最后一抹光色柔和地涂抹在父亲的脸庞,他抱着鞭子,口中吟唱着那悲怆的信天游曲子,排遣路途的寂寞。父亲把换来的黄豆再拿到黑水坑的粮站卖掉,换成现钱,然后急匆匆赶回家。往往回到家时已星月当空,唯有蛐蛐还在浅唱,我们都已熟睡。
第二天,当朝阳从锯齿状的峰峦喷薄而出,我们一觉醒来,父亲却早早就赶着骡车走了,只有炕头放的干炉,散溢着父亲对我们无言的浓浓爱意……
长长的山路,曾留下过父母多少疲倦的喘息,留下过多少脚尖的印痕。一次又一次上山下山中,我和妹妹们的学费有了着落,我们的饭食有了着落,而父亲的肝病却始终没有着落。他单薄且孱弱的身子,自始至终都在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疾病斗争着。于是一拖再拖,走上了无可挽回的末路。当我家生活日渐有了起色的时候,他却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折磨,重重地倒在了人生的路上,没有鲜花,没有鸟鸣,只有凄厉地呼啸着的黄风,只有落幕的凝血的黄昏。
站在风声猎猎的山峁,我的泪水再一次决堤。我仿佛又看到了躬身拉车的父亲,他红着脸,青筋凸起,汗水漫过了肌肤,将破洞的衣衫一次次渗透。日子,在父亲无尽的苦与痛中逐渐有了起色。父亲择了一块田地,为我们箍了四孔新窑,自此,我们再不用居住在三爸家的窑洞。而父亲,背负了更多的重担,选择了远离故土,前往三边。他夏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掉一车又一车水果;冬天拉着土炉,将母亲种的红薯烤熟,沿街叫卖。
我十七岁时,父亲终于骑不动三轮车了,他被工友送回家,安详地躺在炕上,享受着一生之中少有的歇息。而这歇息,也是建立在疼痛折磨的基础之上的。父亲带着癌细胞,每天生不如死,镇痛剂成了他最后的生命旅途中最依赖的东西。父亲为了让我安心学习,极力阻止任何人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而我,也只是傻乎乎地相信着他们口中一次次告诉我父亲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谎言。
一次回家,父亲突然让我为他洗一次脚,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淌了下来。内心的愧疚让我语无伦次,那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洗脚。我把父亲的脚轻轻放在盆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泪水一滴滴落在水里。父亲抚摸着我的后脑勺,眼泪从他眼眶滑落,滴在盆里。我号啕大哭起来,父亲慌了神,忍着痛苦要我停止。我阻止了父亲,一次次加热水,一直洗,一直洗。父亲舒展的脸上终于漾起了多日不见的笑容,他笑得那么甜。时至今日,那抹美好的笑容,仍然烙印在我的内心。后来,即便是我看到父亲面无表情的遗像,我依然觉得,他在笑着,笑着看我走过的每一步,笑着看我看他时的隐隐作痛。
那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脚,也是我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脚。
他蜡黄的脸上,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生机。我分明看到,他的视线远远地落在了那条山路上。是啊,山路上挽着他所有的期望,也包括他对我的期望。
父亲担心我回家耽误学业,多次催促我赶紧返校。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虽然豆大的字不识一个,却在病中一遍遍翻看着一张张学校给我的荣誉证书,且逢人就给人夸。他多么期待,我未来的生活不会和他一样!
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我背着书包,泪水涟涟中离开。那条山路,成了他余下来短暂的生命中最远的路途。
当我又一次将我的脚印踏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时,一切都变了模样,而我记忆中那一幕幕瓷实的片段,却越来越清晰。
远处,趴在山脊的山丹丹花开了,像一团团篝火一样鲜艳,多么像是父亲曾经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父亲的坟茔宁靜地矗立在苍莽的黄土塬上。山脚下,他曾用红泥围拢的泉水,仍在涓涓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