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视野下《金瓶梅》审美意蕴探析
2021-05-27杨文广
摘 要:“色空观”是《金瓶梅》思想意蕴的重要组成部分,作者不但直接宣扬色空思想,更将其与小说中人物命运、故事情节、艺术手法等相结合。“色空观”的渗入使得《金瓶梅》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小说的道德说教色彩,转而向世人展示人生的虚幻无常、人的欲望、人生的意义等终极问题,具有了深沉的哲学意味,《金瓶梅》因此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美学意蕴。
关键词:金瓶梅;色空;美学意蕴
《金瓶梅》被誉为一部奇书,书中包含了丰富的思想意蕴。“色空观”作为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在小说中得到了作者的推崇与认同,占据着重要地位,也发挥着贯穿全书的独特作用。
一、“色空观”之诠释
“色空”思想起源于佛教,是佛学核心思想之一。佛教将一切物质与精神现象分为“五蕴”,即“色、受、想、行、识”。其中“色蕴”大致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物质现象,由地、火、水、风四种元素和合而成。故此,佛教之“色”并非世俗所理解的色欲之“色”。
佛教各派对于“色”的认识基本一致,但在“空”的理解上则众说纷纭,其中大乘空宗对“色空”的阐释影响最为深远。大乘教派重要经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133即是说,世界上所有物质和精神现象都依靠因缘和合而生。因是产生结果的直接内在原因,缘是相资助的外在间接条件。一切万有皆由因缘之聚散而生灭。“一切物质和精神现象都是凭借条件关系暂时存在的假有和幻相”。[1]91虽然它们都有其形相和功能,但并无自性,没有一个永恒存在的实体,永远处在迁流变化之中,这就是世间万有的本质属性“空”。《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117《维摩诘所说经》说:“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2]115这些经文都是对“空”的精妙注解。
佛教认为,人世充满了痛苦和烦恼的原因是人有贪、嗔、痴等不正确思维,不能领悟“色空”真谛,看不透世界真相,以为万物皆为真实永恒的存在,从而沉迷于声色犬马,以至于陷入“色”的泥沼无法自拔。佛教提出“色空观”之目的就是从根本上破除人们的一切执着和虚妄,帮助人们解除烦恼,脱离苦海,达到心无挂碍的境界。
二、《金瓶梅》“色空观”的传达模式
佛教所宣扬的“色空”思想也得到了《金瓶梅》作者的认同,并因此在小说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作者运用多种方法和手段来表达这种观念,试图借此向世人展示红尘世界的虚空本质,破除世人的执着,帮助人们脱离苦海。
(一)“色空”观的直接阐释
小说向世人阐释了“色空”真谛,要人看破财色等皆为虚妄不实之物。第一回便开宗明义地写道:
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
这财色二字……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3]11
这一段文字以种种事例宣扬了富贵于我如粪土、万事皆空幻的观念,似乎有一种老套的劝诫意味在其中。然而后文话锋一转,直接指向了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的深切悲哀和对“色空”的深沉思考当中:
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倒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3]12
《金刚经》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空幻不实,对现实世界不应执著和留戀,作者所引的偈语则是对全书精妙的概括,可见作者对于“色空”思想有一定的理解与认同,而非所谓创作惯例或是偶然运用。张竹坡在回评里也认为:“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 [3]1
在此,以书之开篇,作者就给世人以当头棒喝,展示人生的无常和虚幻,意图唤醒浑浑噩噩的世人,为全书奠定了思想基调。
除了作者的自我阐发,作者还借书中人物之口宣扬“色空”思想。薛王二姑子,常为月娘念诵经书宣扬宝卷,这也成为作者借以点醒读者的契机。第五十一回薛姑子为月娘等人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便道:
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3]763
这是一段极为明白的文字,以各种意象具道人世无常,简直是作者为后文主人公布下的死亡阴影,让人触目惊心。
第七十四回,薛姑子宣讲《黄氏女卷》,说道:
百年景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3]1150
这一段文字同样宣扬了人生无常、世事虚幻的思想,与五十一回中《金刚科仪》有异曲同工之妙。七十四回已经处于小说后半段,此时官哥、李瓶儿已相继死去,西门家衰败的迹象逐渐显露,很好地诠释了这一段文字。张竹坡也在旁批里写道:“彰明较著,大喝一番,总是西门丧命时文字之影。”
除了以上宣讲,卷首诗词往往也成为作者宣扬“色空”思想的载体。在奠定小说基调的第一回中,作者引用了唐代女诗人程长文的《铜雀台怨》。诗的结尾写道:“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3]10
该诗描绘了一幅昔盛今衰的图画,感叹即便如曹操这样的人物也不免化为尘土,姬妾散落,这表达的正是人生虚幻,不能长久的“色空”思想。此诗处在第一回卷首,点明小说主旨的作用也相当明显。一派炎凉景况,尽此数语中。第一百回的卷首诗也写道: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3]1563
这同样在感叹世事的变化无常,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两首诗的相互呼应,作者借此提醒我们小说情节是如何从豪华锦绣走向碧草寒烟的。
除这两首具有代表性的诗词外,在小说的后半段还有许多感叹人生无常虚幻的卷首诗,如第七十九回、八十九回、九十六回、九十九回等,在此不再详述。
(二)通过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展示
从前文不难看出,《金瓶梅》对“色空观”的宣扬有时过于直白,上文所引的内容似乎也有说教的嫌疑。如果光凭这些,《金瓶梅》绝对难登大雅之堂,更为引人瞩目的是其将“色空观”投射到人物命运与故事情节的发展中,使得这部小说更具深度。
1.“色空观”与人物命运相结合
小说中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色——花子虚。第十四回中他的死亡是小说情节中“色空”思想的初次显现,同时也是主人公西门庆命运的前奏。花子虚继承了大笔家产,但不务正业,肆意挥霍,以为自己可以从此风流潇洒,却未曾料到会染上官司,还遭到李瓶儿的背叛,病重不治身亡,年仅24岁。真可谓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他的死无关紧要,却是世事无常、万物空幻的体现。花子虚这个名字也容易让我们浮想联翩:“花”固然美丽,然而红颜难久,容易凋零;“子虚”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子虚乌有”的含义。
作为主人公的西门庆,他短暂的一生最为深刻地诠释了由“色”入“空”的过程。西门庆出场时家境一般,经营着药材生意,周围都是狐朋狗友。他又在县衙中管些公务,勾结官吏。西门庆靠着骗娶孟玉楼得到了一大笔陪嫁和金银,而后他又使用各种手段谋娶了李瓶儿,得了她的财产。利用这笔钱财,他贿赂当朝太师蔡京,换取了五品正千户的职位,他因此又与各式官吏攀附上了关系。依靠贿赂和作为官员的权势,西门庆攫取了可观的财富,从出场的二十六七岁年纪到33岁死亡,短短六年时間,西门庆就坐拥巨额家产。除了追求钱财,西门庆还表现出对女性的强烈欲望。他虽然姬妾众多,但还不断地勾搭强占女性,被他奸占的女性多达20余人。
西门庆短暂的一生都在追寻财色,成为了自我欲望的俘虏和奴隶。作为商人阶级的代表,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只相信金钱和权利,从不信因果报应,更不明白人生真谛。第五十七回中永福寺长老到他家中化缘,他因得了官哥便高兴地捐了500两银子。吴月娘天真地以为丈夫可以改过自新,但西门庆却自负地认为,只要使钱,坏事做绝也难减他泼天富贵。
当处在人生巅峰时,西门庆以为等待自己的是风光无限的人生,然而世事无常,他因纵欲过度而一命呜呼。西门庆的一生是没有觉悟的一生,始终沉溺于财色而无法自拔,直到临死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家产和妻妾,要月娘为自己守住。他死前还能清楚明白地给陈敬济交代账目,实在令人发笑。
西门庆死后,树倒猢狲散的局面随即出现。昔日所谓的兄弟最先翻脸,与第一回中的“热结十兄弟”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家中女人也丑态毕露,李娇儿回到妓院,孙雪娥与来旺私奔,孟玉楼改嫁,潘金莲因偷情被逐,最后惨死武松刀下。西门庆家中只剩月娘孤零零一人带着孝哥。作者通过对西门庆家庭兴衰变迁的描写,形象地表现了这种无常之态和虚空之旨。昔日繁盛非常的西门一家,如今各奔东西,曾经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色”“空”转换来得如此之快,人生的无常不免让人唏嘘!
2.“色空观”与特定故事情节相结合
为了凸显“色空”之旨,展现人生的空幻,作者设置了几个重要情节。第八十九回清明节上坟,吴月娘前去祭奠西门庆,庞春梅念及旧情拜祭潘金莲。潘金莲在小说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也展现出极端强烈和变态的欲望,如今也只能与“一堆黄土,数缕青蒿”做伴。早春三月充满旺盛生命的植物,与黄土中的森森白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本作为正房的月娘孤苦伶仃,而婢女春梅嫁做人妇成为守备夫人,十分受宠。人世的无常和沧桑,就此一一写出。
第九十六回春梅重游山子花园。西门庆在这里多次设宴款待官吏,同时他也与姬妾在此淫乐。繁华的花园象征了当时西门庆显赫的权势,不过世事无常,繁盛的花园如今也破败不堪。等到春梅重游时,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3]1511
这些荒凉的景象不由得让人感叹世事的无常梦幻。
最后一回“孝哥出家”更显示了小说“空”的结局。孝哥是西门家族的继承人,但是他却没有继承家产,重振家业,反而在国破家亡之时,出家为僧,成为了“明悟”小和尚。作者的深切期许就隐含其中,他希望世人能明悟人生空相的真谛。张竹坡也在回评中写道:“月入云中,万事空矣,宜乎俱入空色之悟。”[3]1562至此,煊赫一时的大家庭就这样倒塌殆尽,故事结束在万物凋零的秋天,我们能深切感受到结尾悲凉、死亡、腐坏的意味。
(三)冷热笔法的使用
至此,我们已经能清楚感受到小说中弥漫的那股“色空”思想与气息,但由于文本的叙事核心毕竟落在了色相展示与欲望书写上,因此,读者不免会沉醉于小说所描绘的迷人的色相之中,面对这种情况,作者选择了使用冷热笔法来暗示和提醒读者“空”与“色”总是如影随形。
“冷热当然不是自然界的冷与热,而指的是社会生活环境与气氛而言。当书中的故事烈火烹油的时候,作者却偏偏临头泼一瓢冷水。古代小说作者常常运用这一方法,评点者也极愿意指出其中奥妙。”[4]353张竹坡就指出:“《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3]47
在浓墨重彩地描绘过一些繁华场面之后,作者总是会补上极冷的文字,以此暗示读者书中人物好景不长。此种在热处施以冷笔的写法在《金瓶梅》中随处可见,现举其要者论之。
第三十一回,瓶儿生子与西门庆加官几乎是同时、双喜临门,西门之家道由此而大盛。官哥满月,西门庆大摆宴席,盛况空前。小说中有许多热闹的描写,如“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但在两位老太监前来赴宴会时,我们会发现一些微妙的事情。他们吩咐乐工唱曲,三次点的曲目都不应景,甚至煞风景。第一次点“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拦阻说这是叹世之辞,予以阻拦。第二次点“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此即狸猫换太子之故事,对于得子的西门庆亦是不祥之辞,又被周守备拦阻。最后薛太监自告奋勇点了一曲“想人生最苦是离别”,惹得夏提刑哈哈大笑。这三段词曲简直预兆了不详的未来,西门庆在下一个生日过后便命丧黄泉,真是人生如梦。官哥是西门家中的小太子,潘金莲说“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后来潘金莲因嫉妒训猫谋害官哥与刘后谋害太子的情节如出一辙。李瓶儿在官哥死后也因病去世,西门庆分外想念她,尝尽了“人生最苦是离别”的滋味。这种借戏曲暗指繁华不久的桥段,不止一处。紧接着的三十二回祝贺官哥生日的宴会上,薛内相点了一出颇具绝尘弃世意味的《韩湘子升仙记》。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祝寿,薛刘二内相又点一出《升仙会》杂剧,在繁华热闹的宴会上必点这样的剧目,不由得给人带来一种不安的感觉。田晓菲也说:“每次西门庆庆寿,薛刘二相必点一出‘韩湘子升仙会,影射人生繁华总是虚空。”[5]174作者总是让“空”悄然潜伏在“色”的背后。
第四十八回,在描写西门庆率亲眷祭祖这颇为热闹的场面后,紧接着就写到被抱去上坟的官哥在到家门时莫名打了冷颤,回到家后不吃奶,大哭起来。张竹坡在旁批中写道:“明为生子加官对照,一冷。”作者单独将官哥这一情况提出,其暗示官哥将遭遇不幸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第七十一回,西门庆因官职升迁盛装进京谢恩,后受邀在何太监家居住。在他做着富贵荣华梦时,真正的梦境出现了。在睡梦中,他与死去的李瓶儿一番云雨,醒来“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浦安迪在其书中写道:“作者运用一系列意象,一语道破这一凄凉空虚的感觉:寒意袭人的房间、淡淡的月色、李瓶儿的雪体。”[6]25同样在这一回,西门庆在回清河县的途中,突然刮起一阵寒气逼人的大风,他们一行人被迫在黄龙古刹避风歇息。这古刹也是荒凉破败,只有“数株疏柳,半堵横墙”。这与前文中人喧马嘶的宫廷盛况,何太监、何千户家的豪华富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繁华过后便是荒凉破败,冷热对比一再出现。第七十九回,作者更是在热烈地描写西门庆与王六儿的纵欲场面之后,便以“阴云密布,月色朦胧”下的“黑影子”现身这一极具恐怖感的描写作结。西门庆被影子吓得在马背上打了个“冷战”,这也照应了当时官哥打冷战的经历,不久西门庆也一命呜呼。这死亡的暗示显然是极热之后的一处冷笔。热后冷笔反复出现,作者暗示西门庆一家繁华难以长久的目的便彰显出来。
小说中的人物沉迷欲海,却不知死亡也在慢慢靠近。欲望的极度狂“热”中总是时时透出死亡的阴“冷”,“色”与“空”的交织也由这些笔法呈现出来。作者借此提醒读者不要沉溺于色相,這些到头来不过是虚幻而已,但此种春秋笔法极易被读者忽略。
三、“色空”观下的独特美学意蕴
“色空”思想在小说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这一思想并不像一些论者所言仅仅一种叙事惯例,甚至有将小说导向虚无和消极的嫌疑(固然它本身有此消极作用)。但同时,“色空观”也给《金瓶梅》的美学意蕴施加了独特的影响。
我国传统社会自古以来就有注重政教人伦的倾向,这在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那里体现得尤为明显。传统文学长久以来也深受其影响,注重自身道德教化和政治功能。如《毛诗序》就提出:“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7]38文以载道的思想在社会上也是经久不衰。唐代小说就常使用“引子”“楔子”来阐发作者的道德立场,宋代话本更是直接在正文前或者故事中加入劝诫受众的诗词或者小故事,劝诫读者和观众的伦理教化模式得到进一步加强。这种劝诫的传统一直延续到明清,刘再复先生说:“故事尽管可以叙述得生动,情节的编排尽管可以很巧妙,某些细节尽管可以给读者深刻印象,一句话,叙述可以不乏‘小智,但故事本身可以提供的解释却没有深度,没有大家气象,掩卷之后不能令人回味深思。作者的叙述逃不出世间的樊笼,缺乏超越性。”[8]54这无疑是大多数传统小说共有的弊病。
在《金瓶梅》作者眼中,书中人物都是这色空世界的一员,尽管他们各有其罪恶,但那是因为他们愚顽不灵,没有参透这色空真谛,因而作者未曾站在居高临下的道德高度指责他们。事实上,作者对笔下的人物更多抱着一种同情、悲悯、哀其不敏的心态。于是,我们看到《金瓶梅》在书写上很大程度上抛弃了传统的道德评判方式,代之以冷静客观的叙述,书中人物的罪恶行为在作者笔下一一显露,作者却没有对笔下的人物作出过多的道德批判。一方面,作者看到了《金瓶梅》里的人物,如潘金莲、西门庆、王婆之流,愚顽至极,毫无自省能力。另一方面,尽管西门庆潘金莲之流有诸多的罪恶,但作者也写出了他们人性中的一丝真情和良善,比如西门庆对李瓶儿之死的悲痛,潘金莲对磨镜老叟的周济,等等。这些细微之处都展现出作者对处于色相世界中的人物的一丝同情,表现出一种菩萨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作者常提起“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悲哀和隐痛,意在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的自觉。人生在世,匆匆而过,所谓的欢乐、痛苦最终不过是幻影。《金瓶梅》的作者在哲学向度上思考并提醒芸芸众生:欲望、生活和痛苦相差无几。作者看到了世人的堕落,对色相世界的痴迷,却很难对其当头棒喝,更多的是在背后发出深深的哀叹。清代文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9]176可见,《金瓶梅》的叙事中蕴含着哲人的悲哀和怜悯,它把人世间的痛苦和空虚血淋淋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达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反观自省的目的。某种程度上说,《金瓶梅》的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有一种宗教式的关怀,试图为痴迷人世间声色犬马的人们找寻人生的真相,重建其精神家园。
佛教“色空”思想的渗入使《金瓶梅》的主旨与传统的道德劝诫相背离,小说不再致力于思考如何教化民众,而是向世人展示人生的虚幻无常,思考人生的意义等终极问题,具有深沉的哲学意味。如何处理人生的欲望、生命的意义等问题使小说的意蕴朝着形而上的方向发展,同时也为小说提供了一种宗教般的关怀。在人生如梦、世事无常的氛围下,小说的悲剧意味明显增强。小说的精神高度和审美意蕴都因此有所提升,具有了一种超功利性的审美视野。
参考文献:
[1]陈秋平,尚荣,译注.金刚经 心经 坛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6.
[2]徐文明.维摩诘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87.
[4]石麟.中国古代小说评点派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5]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6]浦安迪.明代四大奇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7]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8.
[8]刘再复,林岗.论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意识形态[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50-62.
[9]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
作者简介:杨文广,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