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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2021-05-26徐皓峰

当代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舅姥爷

徐皓峰

第一章有邪

我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因为我的额头形状突出。我的母亲美丽单纯,我的父亲彬彬有礼。我出生后,只有姥爷觉得我脑门有棱有角,会克父亲官运。于是姥爷自酿苦果,将我一养就是多年。

我五岁时,姥爷回老家祭祖,发现当地公社在二十年前,将他家祖坟改建成公众游泳池。姥爷说,祖坟遭无数男女浮游,必生恶子,继承母姓,我便充满危险。从此我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边。

我想,父亲对我是一种算不过来账的感觉。

姥爷判定家中所有人都难逃厄运,除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赶出家门的人。是姥爷的弟弟,堂兄弟大排行里位列十五,称“十五爷”,现待在西北戈壁的监狱中。三十年前,社会转变,男人不再称“爷”,改称“十五哥”。

我的父亲在建楼,总去工地,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深坑边沿,满不在乎地抽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像燃烧的火焰,其英俊潇洒,令我自叹弗如。

深坑原是片低收入者的平房,夹在高档社区中,十分刺眼,上级计划推平后改为草地,居民迁往郊区。被父亲拦下,原地起楼,让他们回迁入住,名声好到极点。

随着我的脑门日渐隆起,他免职归家,把电视机看坏后,便整日睡觉。母亲在补高中学历,晚饭后去上课,渐渐难见到她。

十五岁时,母亲上大专转本,住校去了。父亲仍躺在床上,白了头发。

我班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男生以一个会武术的为中心。据说他的师爷为大内高手,课间休息时常痛骂慈禧。

他眉骨宽,爱眯眼,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谈恋爱的,被同学们称作扑克牌的Q与K。

今年的北京,郊区发生轻级地震,姥爷说国运将变,对我而言,是十五哥刑满释放。小时候,姥爷给我讲过个事:

1922年,一个叫周寸衣的汉子刑满释放,在上海建起一座巍峨的拳馆,叫“国术馆”。之前因比武伤人而入狱,三年苦牢,脚挂镣铐,小步蹭着练拳,再入武林未逢敌手,称为“小步蹭着打遍天下”。

他是十五哥的师父。令我在每個课间都产生幻想,幻想一个人小步蹭着走进教室,将我从无聊的校园带入武林。

受香港影响,这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裤。Q穿着白色短裤,大腿染着草木绿光,应该和她的高手男友行为不检,已有人叫她“娘们”。听到这词,我心如刀绞。明年此时要考高中,也许此生再见不到她。

历史老师说,短裤的出现,说明社会即将转型,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

这是1987年的事情。

2000年,我的额头有道皱纹,伤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园教人拳术,挂面红旗,上绣“国术馆”三字。

我无偿教拳,学生平均年龄七十一岁,我们练拳时总派一个人四处溜达,发现歹徒行凶,好一拥而上施展下武功。一天,溜达的老头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叫道:“有坏人!

他发现,公园门口的冷饮店,女售货员的白色工作服里没戴乳罩。

“这姑娘太不像话!”

“走,咱们去劝劝她。”

我怒吼:“都给我站住!你们要是再走一步,就把你们统统赶出国术馆。”众老头被震撼,我:“专心练拳,我去给大家买汽水。”

冷饮店,女售货员懒懒站着。

我买了汽水,假装被呛,眼光扫去,果然——她叫起:“怎么是你?”

她是Q。

她表示汽水别给钱了,她请。我:“作为老同学,得告诉你。你没戴乳罩,有人来这是为偷看你!”

她嘻嘻笑了:“你也算一个吧?天太热,戴上一层汗。好,以后戴。”

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俩便生活在一起。

她离过一次婚,前夫给她发了间房,在一栋六户人家共居的二层木楼里,上下楼间是木地板,下脚重会招来整楼轻晃,如站在艘船上。

我是个武术天才,除此之外,别的很难干好。今年的我二十九岁,曾有过工作。我肯定再能找到个工作,在木楼里和她幸福生活,成为一对善良贫贱的老头老太。

但我还有幻想,身为国术馆馆长——有天我对她说:“我想离开三到五年。”她说她会老的,不如给她拍张裸照,带在身边做个纪念。

我:“照了,照相馆也不给冲洗呀。”

她:“买个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机,不需要冲洗。”

我:“这种相机,太贵了。”

离开Q家,尘土飞扬。两小时后,我坐到一个人面前,他有着宽阔眉骨,眯着眼。

我:“时隔多年,你仍然觉得慈禧是个混蛋?”

他:“对。”

这是间凌乱小屋,堆积着压扁的饮料瓶子。我动手,他倒下。

他是K。

一小时后,我被拘捕,因故意伤人。我从十五岁开始修习拳术,他是我多年心病,原以为击败他后,我可以远行。

十三个月后,我结束劳教,赚了钱。监狱里制作玉器,远销菲律宾、印尼。买张火车票,去了上海。周寸衣的国术馆在六十年前已消失,原址上现是四家酒吧。

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我待到困倦的极限,被个老头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乘船渡江,去看格斗比赛。

一名选手坚持四十八秒,被抬下场。十分没劲,我找到主管,请求参赛。主管说:“您太老了。”打拳的都十七八岁,我坚持,主管无奈:“你先打我一拳。试试你力度。”

挨过一拳,主管一直蹲着,食言了。

我住下了。这里是度假村,有百间房,提供周末短租和整年长租。27号房,是长租客,我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看擂台。

一夜,我敲响了27号房门。

门开,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

我:“你有一米八吧?”

她:“一米七二,女人显高。”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的孩子远在天边,她的丈夫失踪八个月。为避人耳目,我都是翻屋顶,从她窗口进入。

她也会找我,拿着个垃圾袋出门,扔了垃圾后便小跑着冲向我房。我说她纯粹是掩耳盗铃,她便呵呵笑个不停。

她的锁骨有着玉器的音质,她的眼睛时而浅棕时而黑不见底。她的孩子是早产儿,生下来即待暖箱。她的丈夫比我小,照片上看,眼神阴狠,非常聪明。

他,令我思索人生。

一百年后,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战争,总有一个原因使人口减少。地球上满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得到前所未有的滋养。临终之际的我,不会有精力回忆每件往事,能记起的只有:一百年前,我练过拳术。

她信佛,比我更有想象力,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弥勒佛降生,海洋缩小,土地扩充,树高十五公里,人高五十米。

我们时代的佛——释迦牟尼留给弥勒佛一件袈裟,仅够遮住弥勒佛的两根手指,令五十七亿年六千万年后的人类感慨:以前的佛如此渺小,以前的人如此可悲。

服了她。

度假村上空飘来西藏式的云彩,来了格斗界的“梁王”。

梁,是鼻梁。

拳手们一上场便猛踢乱踹,极易击碎鼻梁。他是王者,没人能打到他脸,如同一只犀牛,挺着他高高的鼻梁,令我记起我的身份是国术馆馆长。

我又去找主管。

主管说了实话,他无权让我上台,度假村只收场地费,主办比赛的是个叫“定庄”的人。定庄在此地一手遮天,遇到堵车,就拿喇叭喊:“前边的车,给我开到人行道上去!”

他八个月没来度假村,传说已被暗杀。他得到永生,因为他的事业在延续。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万分沮丧,告别主管,翻上房梁,奔向27号房。

她有着清澈眼瞳和温暖腹部——翻入窗,见到个人坐在她床上,眉毛寡淡,大病初愈的面色。

我:“她呢?”

他:“衣柜里。被切成四块了。劝你别看。”

衣柜是意大利原版。

打开柜门,她站在里面,完好无损。

他是令她生小孩的人,也是定庄。我将被粉碎晾干,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我要求死在擂台上。

定莊:“不可能,你没资格上台。”

我:“我是国术馆馆长。”

讲了周寸衣的故事,定庄有点乱,叫我陪他去打麻将,说换换脑子,再答复我。临出门,我问她:“你丈夫的照片,不是他呀?”

她解释定庄从不照相,照片上的是陈冠希,香港新艺人。

定庄的麻将玩得很小,他的赌友是保安,在度假村被称为“叔叔”。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会有场大赌,称为“见个输赢”,输的人留下,赢的人风光回家。

定庄在各色乡音脏话中,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同意我对战梁王。给我十天准备时间,为减我心理压力,将她留给我。

回到27号房,她称赞定庄从来办事公道,说:“你走吧。走得掉。”

度假村西北角有棵榕树,树下有道排水沟,无水的时候,野猫野狗从此而入——那是我的生路。

榕树冠巨大,轮船般悬着。

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

她却追来了,特意换了双运动鞋,将她的青春讲给我听。

她生于富饶乡村,那里的猪牛用大米喂养。她滋润成长,以优异成绩考离家乡。大学有各种社团,她参加舞蹈社,学习长穗扇子舞。三年级时,有人来学校捐款,四处参观,表示:“我要那个扇扇子的。”

校长撮合了此事,参观者是定庄。

她的孩子现在在海外,鼻眼像极了他爹,日后势必是厉害人物。她告诫,即便我能躲过定庄的追捕,儿子长大后也会为母雪耻,我难逃他手。

她嘱咐“小心”,将我推下水沟。

在国道上,我搭上辆运货卡车,司机已开了二十五小时,急需聊天。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送去上海就医。

三天后,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多年没出过家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

上海是父亲的发家地,找出一套不花钱的四居室,将我安置。雇的护理工,是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一口流利英语。熟了后,她跟我讲起她的爱情。

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长到十六岁时,小镇来了个照相的小窦师傅。小窦师傅性格暴躁,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来照相的人都会被迫穿上牛仔裤,端坐在废轮胎上。

他是小镇青年的精神领袖,代表西方文明,容易招女孩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涨红脸。小窦师傅大吼:“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咔嚓拍了照。裤上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他。

她准备十八岁再来拍照,勇敢投入他的怀抱。她十七岁,小窦师傅惹恼当地流氓,腿被扎,瘸着离开小镇。她的爱情就此告终,为了不与西方文明断绝关系,学起英语。

三个月后,我可以下床走路,在她的影响下,父亲背下三十句纽约口音的英语。她临走前和我们照相,像是一家人。

父亲回京了,不花钱的四居室,还可住一年,是父亲青年时赚下的关系。

许久以后才知道,我养病期间,度假村被取缔,定庄外逃,因为曾派打手到上海找我——父亲办的,也是青年时赚下的关系。

他在他的体系里是失败者,面对民间,仍势不可当。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英语班。

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被同学们称为“傻东西”。她在课间喝可乐,上课铃响起,便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树根。

一日,她又浇树,我上前:“到下个课间,可以接着喝。”她傻傻一笑,将可乐递我:“你喝吧。”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学英语,为嫁到英国。

如果她嫁到英国,有一幕我不能忘记。我和她相拥而睡,曾受到三只蚊子的袭击,她下床开灯,赤身站在房中央,持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无与伦比。

她也信佛,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她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降生人间的弥勒佛,现住在兜率天——距地球不到二百万公里,像她一样每日念诵,死后便会到弥勒佛身边,提前五十七亿六千万年。

怕她在太空走丢,我答应陪她,照做了。

夏季,英国芭蕾舞团来华演出,她去看了,之后我便找不到她。

她再出现,已在办理签证,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伦敦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我:“不去。”

她:“也好。兜率天见。”

当初她跟我相好,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讲的陈年往事,感动了她。

第二章真言

1987年,Q 穿着短裤,明目张胆走在校园。她的男友K跟在她身后,我想习武,只为打倒他。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倒下。放学时,有人骑车而过,挥报纸卷冲他脑袋一敲。报纸里裹着铁棍,打人者是个名人。

两年前,名人劫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塞给男生铁钉,指向女生:“把她的眼睛扎瞎。”男生不从,他又说:“那你把她的裤子脱了吧。”为保护女生的眼睛,男生脱掉女生的裤子。

名人进了少年管教所,改好后,常在各学校门口转悠,专打早恋的男生。

全班男生要为K 复仇,分配给我根管叉——二尺长的水管,一端用电动切割机裁成銳角,扎在人身上,血会顺管内流出。

我班男生在某中学门口截住名人,一泡血从管叉后口冒出,喷在我衬衣上。有人喊:“杀人啦!”霎时间,街面上只剩我和名人。

名人躺在地上,求我送他去医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见到我血染的衬衣,连声抱歉。我:“小事,千万别那么想。扎你哪了?”

他感觉了一下:“咦?”我俩仔细检查,没发现伤口。他站起,非常气愤:“你到底把谁捅了?”

管叉扎到跑在我前面同学的臀部,当“杀人啦”的叫声响起,他和所有人一样跑得飞快。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买水果罐头,去医院看望了他。

很快,我就有能力打K了,十五哥回了北京。

听说他看过姥爷一趟,不见其他亲戚,在东四十条一家商场当守夜人,白天待在中山公园,熬到黄昏再上班。姥爷家有张十五哥的照片,十一年前从戈壁寄来,六十岁生日照。

我去了中山公园,在临水长廊,看上位抱皮包打盹的老人,有人走近,他的手指会扣进皮包把手。

他下午四点醒来,出了公园,沿长安街行走,直到东四十条,步入家商场。六点钟,商场员工走尽,将老人锁在里面。

没错,是十五哥。

次日,我到公园找他搭话,对于小孩,他不拒聊天。

我:“您晒太阳呢?”

“太阳算什么,有个比它大的,我晒那个。”

我:“什么呀?”

“你把自己毁了,就见着了。”

——听不懂,符合我对武林高手的想象。我向他表明身份,他就失去了聊天兴致。我邀请他以后白天去我家,起码有个躺下睡觉的地方。

这句话打动了他,问我爹妈情况。

我反问,把自己毁了,能见到什么?他答:“还是你。”不愿再谈。

次日,他到我家,买了两盒软糖、三盒果脯做登门礼物。父亲起床,做了午饭。黄昏,他去守夜,我送到公共汽车站,递上我的家门钥匙,约他明早下班再来。

明早九点,他入门即去我屋睡觉,吓了父亲一跳。下午四点,我放学归来,父亲罕见地站在门厅,衣着整齐:“十五哥是要在咱家住下吗?”

我说是,要跟他学武术。父亲问为什么学,我:“为了被欺负了,不躺下,能还手。”

父亲扭脸:“问过你妈吗?”

母亲在大学住校,修大专转本。我谎称骑车去过,是妈妈让的,也是姥爷的意思,看咱家条件好,托你照顾他弟弟。

父亲去厨房洗菜了。

十五哥在客厅看电视。我和父亲已很小声,还是给他听到,等我进来,说:“练拳没意思,练得多棒,最后都得捐出去,留不住。”

我:“捐给谁?”

他举手划圈:“没意思的一切。”

屏幕上是香港剧集《天涯明月刀》,我大数同学无条件看到,父亲单位的闭路电视。主角傅红雪放弃爱情与使命后,刀法提升。我问:“捐出去,就是毁自己吧?毁了之后的自己,比太阳大?”

他没看我:“太阳在天上没多大,毁了后的你,能把天塞满了——别说了,看电视。”

晚饭后,送他去车站,他拽了把我袖子,压低声:“有形有意都是假——我花了一辈子琢磨这话。”不知哪来的冲动,我说:“早知道了。”

惊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生下来,从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看姥爷姥姥,总怀疑他俩身份,觉得跟我没关系——

“你还想过什么?”

我:“想生病,第二天准发烧。”

他明显高兴,表示他小时候也能做到,问我是一直这么想吗?我说五年前不再这么想了,父亲被免职,我需要重视现实。

他显出可惜:“五年,过去也没多久。你把你的灵气、聪明都捐了,剩下个呆呆的,守住这呆呆的,不用多久,你能把天塞满了,想去八百年前,也去得了。”

我脱口而出:“八百年前!做梦吧?”

他果然恼了:“塞天地,贯古今——是老话,历朝历代,做到的人多了。”不再说,待公共汽车进站,就上去了。

以为他不会再来我家,第二天还是来了,屋里寻出捆软糖、果脯盒子的草绳,边说话边打结,说古人结绳记事,不同的结是不同的词。他不会,随便结的,因为把话交代出去,得有个仪式。

第一个结,表示要用心,不用耳目。耳目判断慢。

“我们那辈人,说谁快,就是说谁厉害。”用心的人,上眼皮能敛起,眼光寒切,不是望飞鸟、玩飞刀、盯火苗等练眼技术能练出来的。女孩到了青春,光彩照人,是动了心。习武,得动心。

我:“怎么动?”

窗外,阴着天。十五哥:“天阴天晴、天黑天亮,是天在自己变自己。自己变自己,不让别人变你。”

我:“别人拿刀子攮我,我得躲吧?”

“能看见刀子,你已经被攮上了。你得先变,觉得难受,不由得想动动——你才能躲开你看不见的刀子。”

我:“这——难了。”

“外边冷吗?”

我:“冷。”

“隔着玻璃,你怎么知道?”

我:“直接知道,您一问,就觉得冷。”

“这就是心,用它吧。”揪断草绳,将打结部分递我保留。

十五哥下午三点起床,我四点钟放学归家,他用一个小时和我单手相抵,让我感受他的脚底。腳底如河底,涌着暗流,忽然我便如遭电击,整个人自他的手上飞起,跌向墙。

我想练出这本事,他打出第二个结,揪断给我,教我双手抱在胸前站立,叫混沌桩,说:“塞天地,贯古今。无一事一物,不在此怀抱中。”

我:“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他瞪眼:“不具体,才叫混沌。”

一日放学路上,我的手在车把上悄然振作,自行车跃出——武功出现的初兆。任由自行车滑行,想起Q,她晒成了浅棕色,显得眼白格外闪亮——

一人跳上我车后架,说:“哥们,我走累了,送我一站地。”

是专打早恋男生的名人。

手拍在车把上。他自后座弹起,跌在两米外。

我飞速逃离。

心虚了。我还没打倒K,没跟Q 有任何事,只是在想她——

二日后,我在农贸市场买南瓜,刚夹在车后座,一把刀插在南瓜上,黄铜柄的弹簧刀。是名人,他的牙齿满是烟斑,说:“跟我走。”

跟出市场,到家山西面馆,他点了两碗刀削面:“看不出来吗?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名人没有母亲,他爹靠出租武侠小说维生。租书的价格,是一本书一天一角钱。名人拿了三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借我,说书里满是警句,一生够用。

他爹养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级就退学了。他有谋生之道,带我到条河边,指着汪汪水面,说是他的银行,水下是二十辆自行车,都是他偷的。高级技工月工资二百二十元的年代,一辆可卖四十元。

他展示了他的机密,然后问我是怎么把他从自行车后座上弹飞的。

无法拒绝,教了他站桩。

他很难坚持,质疑有效性。我解释,人的生活技巧,是时时处处定标准,限制得越细,越感安全。混沌桩没有具体要求,违反常人习惯,你站不长,是害怕了。

他抗议:“我会怕?我干的危险事多了!”

“偷车、打人,事先总会想想该怎么办吧?”

“当然。”

“有一点把握,都不对。无处下手、无从把握,才是站桩。”

他像是明白了:“嗯。反人类?”

他不再出现。一个月后,我借他的三本书该还了,去了他爹的书摊。他爹收下,问:“是你教他练拳的吧?”

名人去工厂偷自行车,遭三十名工人追,他打伤五人,一位工人急了,抄铁锹打折他条腿。如果不曾练拳,束手就擒,便不会有此厄运。

我解释,只教了他站桩,怎么打,我自己还一招都不会。看他爹的眼神,我还是承担责任,鞠躬道歉。

他爹摆手:“后悔不是我教他。”带我去书摊后的胡同,趁着没人,他爹浑身战栗,练起拳来,出一拳吼一声,十分投入。练完,喘不上气。

他爹的青春,中学停课,作为知识青年插队农村。入住的农户是对衣着整洁的老夫妇,早年是游击队员,传说曾化装潜入日军营地,击毙小队长加藤宽——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驼背衰老,女的经住了岁月打磨,腰杆笔挺,气势逼人。入住她家的有五位知青,她最喜欢名人的爹,教了拳术。

1975年,掀起下乡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他爹一对绣花枕套,戴老花镜俩月绣成,以备他爹结婚时用,说:“叫声干娘吧。”

英姿飒爽的干娘,没有让他爹变得强悍,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颓废,再没练过一天拳。

名人现在拘留所,他的水下银行被查出。我:“叔叔,凭您的武功,是无法把他救出来的。”

他爹痛苦地点头:“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没想过劫狱。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有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把秘诀献给法院,一定能让他减刑。”

干娘的秘诀是:子弹出膛,会令枪管上震,所以瞄准时不要瞄目标,瞄在目标下,开枪必正中目标。

我为之激动,提高军队战斗力,功大于过,名人有救了。他爹邀我回家吃饭,炒了六盘菜。

饭后,他说干娘的时代,游击队用的是自制土枪,现今武器进步,解决了枪管震动问题,秘诀已作废。

我:“您知道呀,为何还跟我逗闷子?”

他爹:“我的生活就是逗闷子。”

我:“他可是你儿子。”

他爹:“我知道,我知道。”

他爹捂脸,呜呜哭了。

我去看名人,名人说一切还好,八人一屋,他那屋新进来个小偷,是家传手艺。名人的行窃法是自创,登时觉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

他要我转告他爹,他将虚心请教,学到绝技。

转告后,他爹又哭了:“我总担心,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

他爹送给我三十本古龙小说,绑到自行车后座,嘱咐我在名人出狱后,仍做他的朋友。他爹的神态令我不安。

次日放学,我故意绕路到租书的街面,是失火后的景象。昨夜,他爹烧了租书的木板房,开枪打碎路口红绿灯,又对自己开了一枪。枪管用自来水管做成,没有子弹,是铁砂,做法应得自干娘。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名人出狱后,不再见他。

一日放学回家,十五哥还未醒。沉睡的他,脸上皱纹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他突然睁开眼。

瞳孔是散射状纹理。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眼挂钟,斜倒下。没有疼痛,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

恢复视力后,发现十五哥蹲在我身旁,说:“别起身。”

我肩膀下完全麻木,手近在咫尺,似乎失去了它。半小时后,我才能说话。十五哥嘱咐,习武人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我问:“没见您打我?”他:“没动手,是心。”

他对墙坐了会儿,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

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值班经理将门从外面锁上。六点钟,我敲门,十五哥从门缝递出钥匙,我自外开门进去。

他打了第三个结,交给我保留:“你别睡了,站桩。要站不住了,就哆嗦哆嗦,接着站,一夜不挪脚。”

凌晨三点,我感到体内下了雪,漫山遍野。十五哥同时醒来,他在十一点睡去,躺在商场准备的折叠床上。

他说我呼吸变了,惊着他。

《天涯明月刀》里的刀客睡眠时仍能感知环境,没想到十五哥也行,我钦佩至极,说想学这个。他皱眉:“这个不用学。你心里有事,也能这样。”

我苦求。他:“没敷衍你,先找个事,惦念着睡去,练久了,身子休息,心还悬着。外界有动静,你就醒了。”

可以想Q——我问:“想个危急的事?”

“不用,想吃的都行。”

我质疑,觉得光想不管用。

他说完全是想法,人醒了开始分辨外界,呼吸从此轻浮,人睡着脱离了外界,呼吸转而沉着,但对外界的忆想还在,不能真的沉着。

胎儿心里没有外界,呼吸是真沉着,三种呼吸状态完全是心决定——

我质疑,母腹里没有空气,胎儿不用口鼻,哪儿来的呼吸?

他说是比喻,站桩站得心无外界,呼吸变了是征兆,师父据此知道徒弟的程度,称为胎息,胎息过后还有个征兆——

我问是什么。

他不再理我,对墙坐着,凌晨四点半,带我出门,说下午一眼,把你毁了,令你惧了拳,这辈子不成才。唯一的挽回办法,是去杀一人。

我:“我没惧——”

“你惧了。”

五点钟,有单人清洁车上街。仿造东欧产品,车头转着两团毛刷,边刷地边洒水。小车远远开来,坐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

十五哥:“不難,一拳就死了。”退到电线杆子后,留下我。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不要挡路。

离十几步,车突然熄火,清洁工下车检修。

我迈不出步——十五哥将我拉走,说不用了,你的心能让车坏,说明你可以成才。我认为车坏是偶然。他:“不,你造成的。”

他师父周寸衣在上海开武馆,有人来挑战,轮不到打,挑战者自生阻碍,或病了或家里出急事。上海人认为,是周寸衣的武功修为高,他的杀气改变现实。

参照《天涯明月刀》情节,我认为,周寸衣在上海是地头蛇,有条件暗算挑战者,在饮食里下毒,骚扰其父母妻儿——

十五哥恍了会儿神,道:“你这么想,就学不了拳啦。”

我跟他回了电器商场,锁他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递入,传出他声音:“看脚下。”脚下,躺着我的家门钥匙。

他说不会再去我家,因为我是个俗人。

——也好,我也惧了他。

十五哥在我家养成躺着睡觉的习惯,无法再在公园打盹,去了姥爷家。

姥爷家有三间房,他住南房,不在姥爷家吃饭,到饭点便去饭馆,不占哥哥便宜。姥爷劝他:“你守夜,一月能挣多少钱?怎么经得起顿顿吃饭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吧。”

他给了五十元,说是先交半年。

两个月,我没找他,有了新生活。

每个周末,我背着绿色画夹,骑车一小时去画石膏像,在墙体渗水的地下室,是美术中专办的考前班。美术老师指导人,不说“画得不好”,说“不舒服”——这个词所蕴含的艺术性,令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Q在这里,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她父母看到大学生就业困难,认为美专毕业后,给报纸、杂志画插图,好找工作。

我是追随她来的。

美术班从晚六点到九点,K 每次都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他俩有时在途中耽搁,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天安门广场逛一圈。

广场上有巨大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他会给她表演隐身术,跑到放风筝人的身后,重叠其一举一动,公然消失,惊得她大叫大笑。

八卦掌号称“如影随形”,没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只学了站桩,还不会一招拳——

一夜,美术班结束,没有尾随他俩,我骑去东四十条。敲商场门,许久,十五哥回应:“你还来呀?”

小学生写检查般,我反省了自己的庸俗。他开亮门灯,照清三十米范围,确定仅我一人。门缝塞出钥匙,我开门进去,他防贼一样盯了我一眼。

我说我需要打个人,想学一招。他:“简单,手出去就行。”我问要是对方同时出手,该怎么招架?他说不用招架,他没打着你,你已打上他。

我:“那得多快呀,要练多久?”

“一说,你就能快。”

混沌桩站久了,抱在胸前的双手放松,人不自觉会向后倒,为维持平衡,手会不由自主前抛,站稳后,手自动回来。人失足跌得狠,土话形容是“劈在地上”,此招名为劈拳。

“谁也拉不住跌跤的人,那太快。找到这感觉,你随便打人。”我说对手不是一般人,汇报了K 的广场表现。他上眼皮挑起:“八卦掌啊,咱们是形意拳。”

形意拳——以心行意。

不识别、不具体的是心,心衍生出了识别、具体化的思维——意,犹如啤酒衍生泡沫,泡沫盖住啤酒。意淹没了心,制定种种限制。

站桩令人摆脱意的控制,让心呈现。心呈现后,又会造意,重新识别、具体化,但这新生之意,不再淹没心,而是为心所用,称为“行意”。

行意门理论:宇宙创始,空无所有中,产生五大元素——金木水火土,造天造地。混沌桩自然生出五招——劈、崩、钻、炮、横。

混沌桩是“心”,五招为“行意”。

我问后四招什么样。“不用我教,劈拳练久,后四个自己会出来。”他让我走,嘱咐:“理,我说透了。打不了人,你别再来。”

地下室美术班,Q买了港式黑色背心,后襟开口低,晾着两节脊椎骨,我偷看一眼,上去找K了。

告诉他,我是国术馆馆长,1937年周寸衣将此位传给了十五哥,今年十五哥传给了我——说谎,为他能接受挑战。K前所未有地正视我,说:“你不像。”

我退开三步,空出一拳。

他的肩,拳头般攥紧。定下时间地点,周日下午三点,北京动物园门口见,选的是老虎喂食时间。

四日后,我俩并肩走入动物园。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栏上层,老虎扑下肉,落地回旋,灵敏得吓人。K:“它是我假想敌,看了它好些年。”

他说人能打虎,他师爷寻访过一位江西老猎户,五十岁前打死过四十条豹子、九条老虎,用猎叉、长矛会降低自身灵活,反而危险,都是徒手。八卦掌本是远古流传下的徒手搏虎技,他师爷跟老猎户交流,处处得印证。

我质疑,持匕首、穿皮甲还有可能,徒手——万万不信。

“你外行。皮甲,老虎爪子一划就开,穿了等于没穿。老虎皮毛,匕首刺不进,拳劲能透进去。”

我仍不信,他笑得灿烂:“看你出拳,以为你懂。真不明白呀?老虎脊椎是横的,人是竖的,占了大便宜。”

他师爷曾带他去参观故宫,金銮殿里指着攀龙柱,说比喻的是脊椎。垂线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

——嗯。十五哥教我的趔趄出拳,是此理。

动物园西侧有片荒地,杂草丛生,游客不去。他说,是迟迟没落实的非洲野猪馆,他定下的比武场。

我出手。

坏了,没法再见十五哥。

倒地后,想起Q——

回到家,想径直钻进被窝,一场昏睡。父亲却罕见地待在客厅,穿着整齐,外出归来的样子,告诉我:“十五哥是坏人。”

他去了姥爷家,因为十五哥打了姥爷。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買菜,姥爷独自在家,来了十五哥,问:“家母是怎么死的?”

三十年前,他俩的母亲逝世,定居外省的十五哥赶回奔丧,发现她指甲内有黑色瘀血。在十五哥的江湖经验里,是中毒特征,判断姥爷没有善待母亲,令她想不开,喝了家里杀虫剂敌敌畏。考虑再三,忍下话,没报案。

“你说清楚。”十五哥将姥爷揪离椅子,按地上。没等姥爷开口,十五哥松手,快步出屋,再没回来。

姥爷爬起,站立思考一小时,给我家打电话。姥爷记得父亲是官,要他主持公道。被视为官,父亲飞速起床,向旧日部下调了辆汽车。

问清老太太是心肌梗死,父亲解答:“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是黑的,血液逆流造成,不是中毒。”

姥爷作揖:“还好有你。”

父亲嘱咐我,姥爷伤透心,你从小被姥爷养大,再见十五哥,是忘恩负义。

二日后,夜里睡不踏实,我起身偷偷出门,去东四十条商场。

锁在门里的是商场经理,说昨日十五哥出车祸,应是肇事司机逃逸,当地警局立案,派人了解十五哥平日精神状态,录了口供,十五哥儿子随同,取走十五哥衣物。

十五哥的儿子?

从未听闻——

回到家,父亲在喝茶抽烟。我出门时,他惊醒,想起许多事,想到现在。我问起十五哥儿子,他说知道,是姥爷家禁忌。

十五哥入狱,儿子正上中学,从外省迁来姥爷家。十五哥嘱托,我这孩子是狂徒,你帮我扳过来。他班上一同学有手表,他霸道借来,戴了好些天。被姥爷发现,觉得是“扳”的时机,骂他借东西充脸面,给祖宗丢人。

他当场走了,再没回。

打听到他一路走到郊区,见有工厂招临时工,便干上了,一日装卸六辆卡车。姥爷托亲戚带话,卖臭汗,辱没家门,不回来上学,是不肖子孙。他称姥爷为“大爹”,回复:“大爹跟我有仇。”

僵持到过年,亲戚带他回了姥爷家。他初三夜里,不辞而别,带走姥爷父亲的相片、印章等遗物,留字条:“爷爷的东西我保管,由我撑家门。”

姥爷家是女儿,他一代仅他一男孩。

他还带走姥姥攒的六十块香皂。物质贫乏,香皂贵,可做结婚贺礼。攒了好久,姥姥心疼:“拿我东西干吗呀?”姥爷评说:“不让我们再找他,他是狠了心,让自己没脸回来。”

十五哥儿子卖力干活,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永远留在了那家厂。

父亲许多年前,跟十五哥有过接触。

他迎娶母亲,遭姥爷刁难,让他把十五哥从戈壁弄出来。父亲奔走不成,母亲出主意,让十五哥写封信劝劝姥爷。

父亲赶到戈壁,十五哥爽快写信。父亲感恩,经狱长特批,在招待领导视察的餐厅请十五哥吃了顿饭。

十五哥说等出狱,他已老,回京城没意思,戈壁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老年人,无子女赡养,可留下做杂工,由监狱养老送终——他也想这样,要父亲求求狱长。

父亲说难办,您有儿子呀。十五哥说:“不给他添麻烦。”父亲说人老了,总需要家人照顾。十五哥自信活到九十岁,体能也不会输给青年。

父亲:“一百岁呢?”

“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摸电门。”

十五哥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刻骨印象,告诉我:“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

十五哥可能是自杀,打姥爷,为不让姥爷想念他。指甲瘀血,只是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

处理车祸的警局距京三十四公里,那里有座证果寺,二百年历史。十五哥烧香出来,遭了车撞。只在医院住一晚,儿子买了些药将他接走。

儿子的住址,警局有记录。

乘坐去郊区专线汽车,我出京四十六公里。车窗外逐渐荒凉,叹息十五哥兒子当年从姥爷家出走,一气走了这么远。

在条河边下车,两岸是广阔的石头房区。石头块大,碉堡般厚实,子弹打不进。找对门牌号,院门虚掩,敲了不见人,我推门进去。

十五哥大小便失禁,被扔下床,污了的被子也在地上。我唤他,他横脸看我,断续说话:“你不是要打人么,打了吗?”

我说打输了。

他唉一声,满脸沮丧,说把拳术说给我,这辈子干净了,得过什么都交出去了,不欠世上,为何还死不了?

我未及应话,一人抱干净被褥进来。是他儿子,我该叫大舅。

问清我父母姓名,他显得不太高兴:“男孩长相一般都像舅舅,你怎么跟我差这么远?”端水盆,给十五哥擦净,要我帮手,安置床上。

他说十五哥对不起他,早早入狱,毁他一生。作为劳改犯的孩子,当学生当工人都受歧视,他至今未婚。

不可原谅的是,十五哥判刑是自找的。周寸衣过世,有历史遗留问题,调查组找到十五哥。组长说话,十五哥不爱听,架组长胳膊出屋。警卫要动手,十五哥说谁敢上,他就把组长胳膊撅断。组长被掐住左臂大动脉,踮脚尖走出百米,心脏病发。

组长被救活,十五哥被判一年,辗转两处劳改场,每一处都打人。戈壁是第三个,在这老实了,因为没人提审他,不闻不问中过去十九年。

大舅落泪,他眼睛像他母亲,一哭便洗去全部彪悍。他母亲是公认的美人,十五哥被捕后,她精神分裂,住院两年,出来后没几月便死了。

撞十五哥的是公家车,送一位归国华侨去证果寺烧香,没有逃逸,要完成接待任务,陪游人员通知当地警局处理,之后,打电话到医院询问,不愧是公家人,仁至义尽。

陪游人员说是自杀,眼瞅着十五哥迎面冲来。现场有一名目击者,说是轿车拐弯失控,冲上人行道。办案警员相信目击证词,因为搜出十五哥衣服里装着八百块钱,这是大数,近乎常人半年工资,违反人性,自杀者一般是花光钱再自杀。

大舅指点警员,这种心理属于平民,一辈子得钱不易,死也心疼钱。“我爹是旧社会官宦子弟,从不在乎钱,想死就死了。”

警员服气,结了案。

十五哥未做手术,没有骨折,流了些血。瘫痪与失语是脑震荡造成,小伙子三周能好,根据他年龄,医生说难恢复,最多半年寿命。

大舅望向床,说十五哥昨夜头痛,连比画带叫唤,十几分钟才表达清楚,要大舅拿被子蒙他头上,用大棒子敲。打了四下,头痛缓解。

大舅说从小到大,都想打他。没想到真打了,却是这情况。

天黑了,我说要走。他拦住门,说咱爷俩别客气,此地特色是韭菜馅饼和驴肉火烧,再加一盆驴杂汤,回去跟你妈说,大舅没亏待你。

他出门买餐,我走近床。十五哥睁着眼,瞳孔透亮。我:“您打算活着吗?”他点头,断续说,会采药救自己。

我问什么药,您动不了,我帮您采。

他说帮不了,药在虚空中。

以为他神志不清,在胡说。他让我走,别等他儿子了,他儿子是狂徒,少接触为妙。要我回去后等着看他本事。“医生说,小伙子三周好。”

三周后,十五哥拄拐杖来到姥爷家,拿出七十块钱:“对不住,遮遮羞。”姥爷留他吃晚饭,姥姥到居委会打电话,叫几位亲戚来,也打到我家。

父亲没从旧部下调来车,不愿去,叫我代表他去。姥爷请客,是让亲戚们做个见证,没提“家母喝毒而死”的话题,兄弟俩能在一桌吃饭,表明是十五哥妄言。

饭后,十五哥说家远,先告辞。姥爷要送,十五哥要我代劳。出门后,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先开的口:“您是采到药了?”

他说是。“讲给你吧,其实你站桩久了,自己也能知道。”

电影里的人,看似随机应变,其实不能自主,都是编排好的。我们遇上的事,看似临时发生,不可预知,其实是心里编排好的。你平日不自觉想的,构成你命运,在心里早拍好了电影,遇上机会,就完整放出来。

觉得不对,想改,已改不了。

除非是改心。

这个身体是心放出的光影,如同手电的光柱,看似有形状,触手则空洞。他笑说他师父周寸衣土气,将“空洞”二字说成“窟子”,国术馆里教拳,指学员身体,“窟子、窟子”说个不停。总之,你的身体是个大洞,什么也没有,五脏六腑是假象。

坚持这个认识,也许几天也许几分钟,大洞中会诞生一点东西,无形无色,初晨空气般令人舒服。

它就是药,无药形,有药效,可以疗好你所有伤。认为是药,你又错了,它不是从天地间采来的灵气,它是你心变了的效果——

走到公共汽车站,人多,他止住话。我低声问:“您去证果寺干吗?”“看上这寺名,想有结果。”

“撞您的车——”

“噢,应缘而来。”

“您不死啦?”

“死不了,苍天还有戏让我看。说是天安排,又错了,是我自己还有戏演。”

“什么戏?”

“不知道。只知道,是老早准备的戏本。”

十五哥上了公共汽车,我回姥爷家。亲戚们已走,姥爷在看一位亲戚带来的医学词典,告诉我,没有他这个哥哥,十五哥见不了亲戚。

十五哥十七岁被父亲赶出家门,登报断绝父子关系。发表声明,不是给大众看的,是给亲戚们一个拒绝他上门的理由。他的罪过,是向亲戚借钱,数额大,给了白损失,不给没面子,亲戚叫苦。

俩人的母亲过世,十五哥奔丧,也不能见亲戚,没出席葬礼,独自对骨灰盒磕头。姥爷过七十大寿时,亲戚们来得全,姥爷宣称:“我爹不要这个儿子,我要这个弟弟。”做主十五哥重归家门,亲戚们签名证明。

联名书寄到戈壁,十五哥回信:“非我所愿。理他们干吗?”

姥爷引我看医学词典,上面印着,死于心脏病的人,指甲也是黑的。“回家告诉你爸,他对了。”嘱咐我,“我这个弟弟是狂徒,你少接触。”

十五哥——托付给菩萨吧。

我到学校附近的寺院烧香,旁边蒲团跪着一人,他奋力磕头,感动得守殿和尚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

他站起,瘸了条腿,是名人。

避不开重逢。他眼泪奔腾。

向他交代了他爹的最后日子,他说梦到过,居委会也说过,大同小异。他爹的命,该如此。

名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还在拘留所时,同屋有位小偷,祖传绝技教了名人。小偷早出去,临走嘱咐,用他家技术,第一次行窃若失败,便是他家祖宗不赏饭,再用必有大祸,要洗手不干,余生念佛。

为防万一,教了念佛。名人发誓遵守,小偷表示缘尽于此,此生永不相见,日后碰上,要急走过。

名人出狱,不幸言中,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失手,钻车窗逃脱,不敢再偷。现在租港片录像带为生,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彌勒尊”。

他家剩余四百册武侠小说,没子承父业,因看武侠小说的人锐减,没了生意。港片录像带的货源,是位叫“王总”的人提供,全城上百个点。

名人给王总电话,说来了好友,想借他地盘招待,王总答复一切免费,派车接送。王总主业是洗浴,现在四星级宾馆搞试点,预测不出五年,洗浴业将独立,脱离宾馆,建在街边。

王总的司机是四十岁人,青春期挤痘,留下一脸破洞。他陪同我俩洗浴,说王总对他管得严,难得进来一次。

出了澡堂,名人带我去吸氧,说请我来,是为这个。司机没兴趣,去按摩了。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之后可以睡会儿。输氧气囊沉着无声,仿佛十五哥说的“胎息”。

之后安排,是王总请吃夜宵。地道的卤煮火烧,他的祖业。不知为何,不让名人去,单请我。名人也奇怪,说王总心善,没事没事。

店在条狭窄胡同,车开不进。店里挂公共厕所的低瓦灯泡,仅四张桌,坐长条凳。没客人,王总一人在,他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说:“我爷爷是卤公。”

他爷爷的青春全耗在天桥跤场,三十岁脱离,卖卤煮火烧发家,晚年操控京城猪肉市场,欺行霸市,解放后被枪毙。

王总:“爷爷从一碗卤煮做起,成就大事业。我的事业再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

卤煮拼的是汤味,他家锅底快九十年。艰难时期,他父亲把老汤封在铁皮罐里,裹上雨衣,埋地三尺。“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老汤保存下来——”

司机应听过多遍,已麻木。王总注意到他,登时严厉:“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按摩了?”司机冒汗,连说:“我改我改。”

王总:“去再盛碗卤煮,补补身子吧。”

司机盛卤煮去了,王总盯住我眼:“不要隐瞒,我知你来意。是来杀我的。”

王总多疑,手下带朋友来浴场玩,正是他了解手下的时机,认为人在朋友前会暴露本性,都通过摄像头监视。观察到我步态,判断是习武人,认为我和名人交友,是为能接触上他。

天桥摔跤的,是伙沦落民间的官。摔跤早先是给皇上看的娱乐,军队编制,叫善扑营。不表演时,做宫廷护卫,要对付刺客,识别习武人是职业技能。

“找个习武人杀我,比用枪好,你的拳劲震坏我心脏,医院查不出,诊断死因是急性心梗,你和你的雇主可逍遥法外。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

司机端卤煮回来,看看我看看王总,忍不住夹起块大肠。王总大怒:“我快死了,你还吃!”

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活口。死前,不想浪费您爷爷的东西。”

王总怔住,大滴流泪,终于哭出声,撕心裂肺:“我就你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王总手:“我要跟您,那就是跟一辈子。”

哭完,王总疲惫,趴桌面抽烟。司机轻声问:“这小哥们也熬一夜了。要不,我先送他回去?”

我俩出店,司机致歉,说王总人好,唯一缺点是总幻想有人害他,突然会不正常,今天算轻的。我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什么人。

司机:“他爷爷称霸时,杀掉的两对头。”

名人没睡,在家等我。我敲门报平安,名人说王总心细,对认识的每一人都会保持长远关系,做好他再找你的准备。

五天后,司机来学校接我。王总包下个室内羽毛球场,铺垫子,穿褡裢等着,说今日以武会友,他爷爷的跤术,让我见识见识。

后脑摔在地上,跤场行话叫“打鼓”,能死人。摔倒时不让后脑着地,是跤术最重要的基本功。他爷爷秘练八卦掌,绝活是先用八卦掌巧劲震松对手脖子,“打鼓”无数。

王总招呼司机:“你来!”

司机快步上垫,王总拍司机胸口,司机脖子立即歪了。再下绊子,司机后脑砸地。王总:“不敢动真的。真摔,他早残了。”

司机老练地爬起,显然经过多次。王总:“你也尝尝。”伸手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脖子歪了。

王总退五步,脖子绷直,扑过来。我拍他手背,他脖子又歪了。司机在垫外怒斥:“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指责我不地道,会八卦掌,事先不打招呼。

我说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八卦掌的巧劲。

“什么拳?”

“一种小步蹭着的拳。”

王总惊呼:“我知道!国术馆!咦——你们不是死绝了吗?”

清朝灭亡,善扑营跤手失掉宫廷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依然保持善扑营官僚体系。善扑营三位统领,每月在卖艺钱里抽成。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荣耀感。

跤手自认地位比练拳的高,自成体系,从不往来。1922年,周寸衣在上海建国术馆,拳术仅教形意拳,为与时代结合,开了游泳、体操、摔跤课,聘请天桥跤手执教,一位没请来。三位统领回话:“你们活的是江湖规矩,我们活的是宫廷旧习,过不到一块。”

十年后,政界大佬给国术馆送牌匾,题字“民众之福”,支持以武术重塑大众心态,改造民族命运。三位执事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拳的这回成事了。”

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国术馆。周寸衣派来代表,是他关门弟子,绰号“小李花翎”,花翎是前朝官帽标志,形容人气派,有官相。

来了套近乎,说形意拳的二代宗师是武状元出身,当过康熙皇帝的护卫,过世前官至都督。“我们的先人,也出入皇宫。”

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入国术馆了。”

跤手们进国术馆不久,国术馆发生学生群殴,动了刀。跤手们有宫廷经验,看出背后是教师不和,预计又是一场兴亡史,不久即找借口退出。后见国术馆倒闭、周寸衣身死,感叹:“江湖毕竟是江湖。”

——怎么觉得这位小李花翎像十五哥?

王总说,形意拳二代宗师没进过皇宫,是康熙出巡时,地方军队抽调的迎驾护卫,八卦掌的二代宗师倒真是皇宫侍卫,在善扑营传了一二人,他爷爷是这一支。

我:“您能教我八卦掌吗?”

王總爽快答应,说不用拜师磕头:“练拳的才来这套!跤行里没师徒,我们是官员,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

王总给我买了意大利皮鞋,是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我买了双布鞋回送。先学“冲、挣、踢、亮”,后练“空、拧、扒、找”,是八卦掌八种掌法,王总这一支不用八卦掌术语,用摔跤行话形容。

自信找到了打K的思路,却突然断学。

王总在外省强占土地,移棺葬他爷爷,据说风水极佳,可保后代二百年尽是高官。当地民众告状,王总被拘受查,不知将耗多久,托司机给我送来张美容卡,作为纪念。

卡用一次五百元,地点在东城某五星宾馆。我一次未去,卡当书签,夹在名人他爹送的古龙小说中。

美校考前班,进入“水粉画”课程。女生普遍有色彩天赋,我多调几下颜料便脏了,Q 总能保住鲜度。为跟她一起考上,我在家布置水果罐子,夜里加班练色彩,一夜九点还在画,十五哥找上门。

他和大舅吵架,气得不想回去,问能否住些天。我说可像以前一样睡我床,他满意,我:“您歇着,我上同学家借一晚。”不等他回应,跑出门。

其实,能睡在客厅沙发——姥爷的话,让我少接触他。

去了名人家。

临睡前想,自信找到了打K 的办法,我已用不着他。早起后想,王总是八卦掌秘传,对付K,是专款专用,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发现名人门口的几盆花,其中金橘结果,便掐下几颗。

回到家,十五哥候在客厅。父亲屋关着门,未起床,不知昨夜来人。我掏出金橘递给十五哥,说好吃。他摇头,说盆栽观赏橘,没法吃。

我该上学,十五哥说:“你走我也走。”随我下楼。我昨晚出去,是显示不便,不想他住下。他是知趣人——

“我车祸伤了时,你去看我,说打输了——前天刚想起。你还跟人打吗?”他在我身后问。

不等我应话,他说形意拳又叫无手拳,还叫没头拳。看不见你手,已被你打——这是快,你已知道。没头,是脸对脸,对方突然看不见你,你说什么原因?

我想说“脚快”,忍下没出口。

他自问自答:“要说脚快,那你又错了。”脚再快,也快不过人眼。让对手误判,才叫步法。你往左去,他往右看,当然看不着你。篮球过人,也是此理。

出楼门,我向车棚跑。他拄拐杖,赶了两步,我说上学要迟到,他停下。蹬车行远,回头见朝阳打在他脸上,红如血。

连蹬三脚,终于掉转。

十五哥见我回来,站直身。一念醒悟,他和大舅没吵架,借口住下,是要详教拳术——王总毕竟不如他。

“十五哥。我又错了。”

“你没错,上学吧。”

十五哥挥手让我走的神情,令我一日恍神,下午三点半放学,到录像出租店找名人,想学念佛。名人敏锐,问是不是遇上了事。不想谈十五哥,我说为考学。

“你肯定能考上。”名人讲解,念弥勒名号,是赞美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的人类,那时弥勒降生,人间急速完美,所有苦恼全不见。

我:“现在不管用?”

名人说别急,还有种讲法——弥勒时时在人间。弥勒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释迦牟尼讲完《无量寿经》,嘱托弥勒,守护经本不泯灭,赐福每一位读经者。

拿出本薄册:“读一页,弥勒便成你身影,时时在。”

十万亿个太阳系构成一个大千世界,地球向西,经十万亿个大千世界,是极乐世界,一切完美,阿弥陀佛所造。是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弥勒日后改造人间的范本。生前赞叹极乐世界,死后便会飞向那里——

我:“没救了,我得死?”

名人:“阿弥陀佛,你又急。”

阿弥陀佛不是生来是佛,跟你我一样也是凡人。什么心态落实为什么世界,凡人之心,造出漏洞百出、自寻烦恼的人间,阿弥陀佛看透,知道得往好处想自己,许下四十八个愿望,越想越好,造出极乐世界。

清朝灭亡后,京城仍是前清官宦世家把持,换身为新政府官员。他父亲年轻时离经叛道,不做官,要做诗文,游山玩水,废了前途。好在大家族制度,每户小家的每月生活费由家族账房派发,他家吃穿不愁,拿不出钱。

知道父亲是空架子,回京后没开口要钱,说不再跟习武人混了,想在政府谋职,安定下来。父亲老了,赞赏他,带他去拜访做官的亲戚。知道这位亲戚有钱,他上门改口,劝其资助国术馆,以武术重塑大众心态、改造民族命运,报出个大数。

亲戚没理他,跟他父亲说,咱家历代是读书人,习武的是亡命徒,你儿子混入下品,别拉扯我。

亲戚答应帮忙,却被索钱。这么办事,会被亲戚们看不起,他父亲登报纸断绝父子关系,做出交代。他也没脸回国术馆,窝在朋友家仨月,报纸上等来国术馆倒闭的新闻。

十五哥眼中灭去戾气:“我习武,是看不上父亲,觉得他对家不负责。”习武人宣称要强国强种,为国负责。这个大责,吸引了他。

“你姥爷是个哥哥,当年为我,跟父亲吵架。父亲说我索过一次钱,就会总索,这么做是保护亲戚不受骚扰。你姥爷信了,他一辈子受人糊弄。你别学他。”缓了口气,“跟个孩子,交代得这么清楚。是要你学我。”

与练八卦掌同学的约架,嘱咐我一定要打,不怕再输,输了他再教我。

他混入车站等车的人群,我喊“再见”,却愣在那。他从人缝里露头,问还有事么。我:“十五哥,我不打啦。”

跑回姥爷家,母亲还在,也要走了。她骑车来的,我送她出胡同口,问她何时回家。她没答,说十五哥入狱,姥爷担下他妻儿生活,姥爷工资微薄,她不得不放弃考高中,十六岁参加工作。

戈壁上的人,每人每月都要家里大包小包寄吃的。母亲的工资,大半是十五哥吃下,十年后,她第三次涨工资,才有余钱给自己买自行车。

得知十五哥打了姥爷后,气坏了她,觉得白费了她的付出。十五哥出车祸,姥爷作为十五哥的“社会行为”责任人,得警局通知。姥爷要她陪自己去郊区探病,她拒绝。

我想:姥爷去探病,还有这档事?姥爷人不错——

姥爷从郊区归来,她问情况。姥爷说,大舅躲出去没露面,十五哥讲,如果不死,来姥爷家过,在姥爷家终老。

母亲急了,问姥爷怎么回应。姥爷:“我说,咱俩都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儿女过吧。”母亲:“您总算做对了件事。”

“姥爷这辈子是糊涂人,也看透了他。”母亲骑上车,临走嘱咐,“他能拖垮所有人,你别见了。”

美校暑期班结束后,我和两位班上结识的人去郊区写生,住了三日,风景画不在考试范围,是我们喜欢。

一人已考美校两次,当地买下十只鸡蛋,教我们画完后抹上蛋清,效果油画一般。离开时,各有一二张画未干,向旅馆要了食品空盒,用铁丝固定在里面,拎着不至于蹭伤画。

来时,长途车经过十五哥所在的石头房区。回程,我告辞同学,拎俩食品盒,在那站下车。想,十五哥不会理我。

是中午,儿子在工厂、儿媳在雇主家做饭、九岁女孩在学校,十五哥一人在家,煤球炉上支铁丝圈,正烤白薯。

他见我,很喜悦,说“快来,快来”。当他接我手中食品盒时,意识到他以为给他买了礼物。

我把食品盒放在地上打开,露出铁丝箍住的水粉画,介绍还湿着。他递我白薯,看不出失望。

他说和儿子各花各钱、各吃各饭,我问要不要把这状况告诉姥爷,他摇头。我说考美校,得努力画画,没时间习武。他说是好前途。

吃过白薯,他显出困倦。我说您午休吧,起身告辞,掏出写生剩下的钱,说:“没来得及给您买礼物。”放凳子上,约六七块。他似看不见,橱柜里拿出双筷子,递我一支:“国术馆的剑法,国术馆里不教,得去教师家,磕头学。”

拿筷子教剑法,嘱咐日后弃掉真剑,以拳作剑,凌空一点,可称霸天下。

照做,无心学。

他看得出,收去我筷子,说他倦了,让我走。

坐上长途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钱,拎着两个盒子显眼,不好混下车。坐回城里,快到站,我走到售票员坐台,想请求原谅,但看到售票夹子摆在台面,生出个灵感——可以偷票。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等边三角形,我手做出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售票员盯着我脸,一张票冒出我指尖。

下了车。

转过年,我和Q继续报名,参加美校寒假班,做最后冲刺,美校专业考试在五月份。二月二十三号,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夜里九点,来了十五哥。

他胡须肮脏,说找我父亲。父亲难得不在,一位早年朋友来京,拉去吃饭。十五哥说跟我父亲是老交情,想找父亲拿些钱,跟大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

坐车来要三个多小时,看他疲累,我叫他去我房躺会儿。他拒绝,说几月没洗澡,衣服解不开,里面臭,不便上床。

我到厨房,切香肠,炒了饭。他吃下,之后坐沙发里,闭眼等我父亲。一会儿睁眼,问我画学得怎样,如果还行,就给他画一张。

我安排他摆姿势,是美术班老师调教模特的话:“只要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身形。”他看向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不久响起鼾声,仍睁着眼。

我停笔,他摆手,示意我继续,他没事。鼾声渐小,终于灭去。一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他长出口气,说祖师爷要他教我东西。

睁眼的鼾声,形意门称为“雷音”。胎息是内在感受,如炖汤小火,无声无响。胎息久了,产生“雷音”。对于胎息要放任自由,不做关注,雷音发出,则要关注。

之前告诉你,心可以改身,雷音是身体的信号,表示到了“心改身”的转变关口。你先全神贯注于鼾声上,后将注意力轉移到胸腔深处,鼾声会渐隐,喉腔不再振出声。

胸腔深层的动感,不关注,便停了,关注则延续。这种动感,微细得近乎无感,失去了感觉,你也别跑神,注意力仍在那。忽然如花开蕾、如树抽枝,动感扩展到全身,你的心便改了身。

他说不等我父亲了,拿小辈钱,活得没样。急着要走,怕我父亲回来,碰面不好。我拿出把毛票,近五十元,买颜料的钱。“你的,我能拿。”他掏手绢包上,掖回兜里。

我送他去车站,外面雪花点点,迅速下大。

他说第一次来我家、我第一次送他去车站,曾告诉我,他琢磨半辈子的话“有形有意都是假”,被我打断,没说出后半句。后半句是“事到无心始见奇”——你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当作我演给你的戏吧。

人的困境,是场悲伤的戏,不是真的。后面有三十个歹徒持刀要杀你,前面有三十个警察要开枪毙你,左右是你攀不上的高墙,这时你怎么逃?

我答不出。

他:“醒了就行。”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做过无数噩梦,每次都能从噩梦里逃脱。我们也能从现实里逃脱,认为困境是梦境,困境就会梦般散去。

他要我等着看他本事,必有好消息传来。迈上公共汽车,他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大爷,小心。”

车轮启动,辗得雪稀烂黑暗。觉得整车人用异样眼光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什么人?

回到家,看十五哥画像,嘴角拖纹,眼尾下垂,强烈的衰相。画时没注意,有什么画什么,唉,我怎么可能考上美校?

父亲那晚十一点半由轿车送回,沙发里瘫到天明,说了会儿醉话。说他的朋友遍天下,已为我铺好路,眼前是惨了点,只要进入社会,等我的全是好事。

许久后,得知十五哥那晚去了姥爷家,花十一块钱买个西瓜,没再提在姥爷家终老,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

第二天,姥爷交他三百元,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他回了郊区。

五月份,没等来十五哥好消息,等来美校考试。Q在初试被刷掉,我入复试。复试两项内容,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

静物是核桃、玉米和马灯,我超水平发挥,玉米粒质感突出,考试结束,舍不得出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无心吃饭,在美校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沙坑里,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想到考上美校,美校里也没Q。

下午的模特眼大鼻高,容易画。考试结束,我画出二月份雪夜十五哥的脸,跟在我家那张分毫不差。

骑车去了Q家。尾随过,早知道她住哪儿。

不敢敲她的门,在楼道里徘徊,见窗台上有个灭火器,我研究了研究,不知碰到哪儿,它活物般跌下,砸在我鞋面。脚趾疼得似断,楼道迅速罩在白色浓雾中。

摸出楼门,我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灭火颗粒粘满头,为洗下,扯断些头发。

第二天,我没上学,下午四点,等在她楼区。K和她在院门分手,她独自进来。遥望她进楼,算时间她人家后,我上楼。

楼道经过清洗,台阶边缝残存灭火喷剂颗粒。没到大人下班时间,该她一人在。

敲门。门开。

我讲我美校的复试考砸了,你明年重考的话,我也重考。

她奇怪我怎么知道她家,我说昨天我就来了,上台阶时,你们楼道的灭火器失灵,给喷得白头白脸,没好意思敲门。她大叫,昨日她父亲下班,叫她清洗楼道,忙了三个小时。

她忘了对我的问话——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多么美好,天经地义。

门口内立着个拖布,她让我蹭鞋底,请入门。她家地面是棕红色,组合柜上摆一只铸铁老鹰。她说她不会再考美校,父母改了想法,不愿她耽误一年,她的文化课不差,七月份参加全国统考,走高中一大学的正道。

画画这一年,当是玩了,没什么遗憾。

——她要报考的高中,我考不上。

她从柜里取出盒烟,她父亲不吸烟,家里少有客人,烟放了很久,她担心干了。说一起画画这么久,也没跟我说过什么话,美术班课间,见过我抽烟,这盒烟就送我了。

她不再坐下,我起身收烟,离开了她家。

忍过七月份统考,等来班上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在班主任老师带领下,去樱桃沟郊游,庆祝初中结束。我班有四十余人,那天去了二十几人,没考好的不愿露面。

我也不好,为见Q最后一面。K作为班长,好不好都要在。樱桃沟尽头有泉眼,带水壶的同学都装了泉水,我也装,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中午,同学们草地就餐,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老师带的大塑料布上。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都是K打八卦掌。老师要他给同学们做最后一次表演。

K站到场中,显得心情极差,撩一掌劈一掌,便垂臂收手,转向我:“咱俩真打。”不等我应答,他已在调整气息。

同学们响起掌声,我只得上场。

有人说,没想到我会打一听了,略得意。我抬手,K立刻抬手,我俩相距五十厘米,就此不动。

不愧是K,敏感到我变强。

老师评说:“这个好,像是一动,就能死人。”同学们再次鼓掌。

K说:“打吧。”

瞥眼Q,我起脚。王总教的,绊上他足踝。

他跌出,迅速站稳,看面色是急了。

我转身跑。他被五六个男生拦住,劝“算了算了”,他在叫:“怎么能上脚?”

我没有补拳,如趁他踉跄,用十五哥教的劈拳,他会如去年夏天动物园里的我般,倒地晕厥,在同学前丢脸。

——我赢了。

跑出草地,跑出樱桃沟,掏出Q送的香烟,一根接一根抽。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似乎看到十五哥儿子跑离姥爷家的一幕。

当晚我离京,在火车站买了张最快开车的票。

第三章异语

十一小时后,我到达某城,下火车时,睁眼起了鼾声。是雷音,急需收敛。火车站内有旅馆,为赶火车的特供,按床收费,以小时计价,有叫醒服务。

我住下,三十小时后到柜台结账。从没有人租这么长时间,服务员好奇看我,她还算漂亮。我:“送你吧。”十五哥揪下给我的草绳结,瓜子皮般落在台面。

吓着了她。

出走前,偷了父亲四百元,带了冬季到夏季的衣服。“事到无心始见奇”——天大地大,我无心了,不会活不下去。

大街上转一会儿,雷音又起,见路边录像厅,便急进去。屏幕上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花三块钱可永远看下去,嫌旅馆贵的人,在这儿过夜。

沙发座宽大,雷音持续了二十分钟,隐去。之后又起——厅里卖饼干、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啤酒。一日后,我走出,觉得万物皆假。

听到一声叫:“看车!”

避过辆自行车,万物重又变真,一道亮光透人体内,不知从何而來,如剑归鞘。想起证果寺前的车祸,懂了十五哥所言的采药。

一位和气的中年妇女拦住我,说她的酒吧新开张,三天免费,求给增增人气。乐于助人,我去了,安排在单间,桌面上摆着水果、汽水,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子在,起身介绍,别紧张,聊天不花钱。

聊了几句,她说她喝不了汽水,去柜台倒杯红酒,问我行不行?当然行。她端酒杯回来,嫌弃果盘里的水果普通,问我要不要换个更好的果盘?当然行。她喊服务生换了,仰脖干了酒,说还想添一杯,可以吗?

可以。

她端酒回来,聊几句,还要出去添酒。我说你喝吧,我走了。她:“好,我喊人结账。”“不是免费吗?”

她瞪大眼:“免费了呀,汽水和小果盘。大果盘是你要的,我点的两杯酒,征得你同意啦。”进来位和我同龄的女生,低头不看我,报账六百八十元。

两杯酒各三百,大果盘八十。

我辩解,街头拉我来的阿姨和这位姐姐都没说清楚免费范围。女生:“她俩不对,我帮你找经理。”很快带一位中年人回来。

经理:“我家里有老小,不能丢了这份工。”摘下眼镜,可怜巴巴看我,“她俩不对,你也不对,你没问!责任分担,你付一半。三百四十元。”

恰好是我兜里的数。

女生劝我:“不交钱,会挨打,得断肋骨。”经理劝她:“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

我已以心改身,天地不怕。问女生:“你打?”

女生:“不。你上楼时,看到楼梯口桌子坐个人吧?”介绍此人比我俩大五岁,练李小龙的截拳道。街面绰号叫钩子,鱼咬上钩,等于死。

经理:“叫他上来跟你聊聊?”

钩子上来,经理和女生撤出。

他坐下,真是聊。他说这里落后于时代,仅有一家书店,只卖字典,一年前店主头脑发热,进了五本《李小龙技击术》,造成满街李小龙发型、满街侧踢,被警告不许再进货。

五本书被五位街面大哥垄断。他拜了大哥,看到书。新人无资格看原书,是节选抄本。原书上有李小龙动作示范照片,他拼了,把一位敌对大哥打进医院,看到原书。

原书纸薄,用透明胶布粘页,避免翻烂。看了整夜,天亮后,书被大哥取走,他被警察带走。

他关了半年,练成李小龙的内功,再上街面,对战只练李小龙动作的人,所向披靡。惊动酒吧经理,找来他:“李小龙练成武功拍电影,用在正事上。你是在浪费自己,到我这工作吧。”

他不为所动,经理拿出盘录像,是李小龙主演的好莱坞电影《龙争虎斗》。李小龙的真身令他泪如雨下,街面大哥们绝不可能搞到录像——说服力太强,他上班了。

他说经理对他有大恩,如果我为难经理,就让我尝尝李小龙的厉害。

—K有那本书,尝试和我当哥们时,给甜头般借我看。指点书中有个体能训练,不是上下抬杠铃,而是把杠铃静止在胸前,体会两臂内在的流动感——与你们形意拳的站桩类似。我没理他,翻几页,还了书。

我问李小龙的内功什么效果。

钩子说,拳头抵在人胸口,没有抡拳余地的情况下,能把人打飞。我:“是这样吗?”拳抵他胸口,自身打个趔趄,十五哥教的劈拳。

他跌出。

我把K告诉我的,讲给他,问:“咱俩是不是看的同一段?”

他沮丧,说是另一段。他没说是哪段,找经理去了,一会儿回来,说经理让我留二十元,可以走人。

他送我出门,说李小龙早逝,是他此生最难过的事,夜里梦到,会哭醒。“把我打飞的不是你,是李小龙本人。”

他认为,我打出的一拳,是李小龙在天之灵的示现,可怜他忠心耿耿,示现给他作为奖励。地面上所有人都是天上神灵的投影,如同水面上的山川倒影会变形,李小龙的神灵歪曲为我的形象。

“你这个人,无缘无故来,出门不会再回,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人?”

他说得有理,我即兴想道:“你能相信我是李小龙,为什么不信你自己是?”他瞳孔扩散:“我——肯定不是,李小龙死因是世纪之谜,我要是他,就会知道。”

推开酒吧门,放我出去。

走出七八步,他在后面喊:“哎——我好像知道了,你说我是吗?”

“你是。”

泪如雨下,他关上门。

三百四十元,可以逛许久。十五哥说,周寸衣早年在座庙里练拳,庙里空地大,叫空幻寺。回火车站大厅查地图,发现向北就是。火车无站,有长途车,四小时车程,之后需步行四十分钟。

寺院重名的多,不知是不是它,只是想去。

空幻寺已毁,剩下圈墙根。

碰上的农民跟我说,很快这里就没人了,用手扒开土,露出截白色骨头,不知藏着多大。我以为是恐龙遗骸,农民笑了,说就是土。

土壤变了,雨水渗入后凝成团块,经烈日暴晒,成天然陶器,传导太阳热量,灼伤土里昆虫和植物根茎。这里不能再种庄稼,土壤把人逼走。

雨水捏成的土形奇妙,我挖出三块,其中一块好似无头女人,乳房分明,觉得挖走了土下精灵。

忽然有女声喊:“你——干什么的?”

抬头见坡上立着个女子,穿红背心,胸部饱满。

迎着她,我上坡,发现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刚才仰视,判断不了身高。她过早发育,欢喜地看着我。她显然寂寞,让我给她说城里的事。

我说不出,她注意到我拿的三块硬土,叫道:“老虎!”确有一个是虎形。指着女形硬土,她大叫:“是我!”撩起红背心,问我是不是。

我说是,她放下衣,拉我去她家。说不去她家,是瞧不起她。

她家在窑洞中,有土炕和一口水缸。她爹见了我,慌忙下炕,问:“城里人吧?”女孩让给我做碗面条,她爹忙去擀面。

吃面时,她蹲地上,把我鞋带拆了,手指间编出个菱形套四方形的图案,举起给我看。我夸奖,她问鞋带能留下吗,我说送她。

她爹大喜:“謝谢,谢谢。给东西了。”

我掏出七元钱放炕上,说付面钱。她爹急了:“吃面还要钱?瞧不起我!”我说了半天,她爹还是把钱塞回我兜里。

我告辞,父女俩送我出屋,她爹让女孩回去,女孩不干,她爹回身一记耳光,她哭着进屋。转过身,她爹对我满脸笑:“小兄弟,你把这丫头带走吧。我们这方土碱性大,伤男人却润女人,你看她这模样,大了丑不了,她再大点,你睡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带走。”

他抽女儿耳光时的突变,吓着我,没敢拒。

她没有一点和爹诀别的意思,手玩鞋带,跟我走了。走出半里,我肚子难受,她说近处有个小学,老师们都走了,已废掉,里面有厕所。

到达后,找了个坑位蹲下,稍感轻松,一位老大妈冲进:“哎呀,你是新来的老师吧!孩子们有救了。”迈步在我身旁蹲下,响起串水声。

我奔出厕所,一把夺过女孩手中鞋带,系在鞋上。老大妈追上,又问我是不是新来的老师,我说不是,她恨得跺脚。

走出校园,我把七元钱放人女孩衣兜:“回去找你爹吧。”

她有些为难:“不是跟你走吗?”

我:“我是坏人。”

剩十元钱时,我到了座古城,两元买了二十个烧饼,先保证十天饿不着。

路旁有一排擦皮鞋的,隔几步一个高凳。看一个高凳空着,我坐下,掏一角钱:“不用擦。走累了,想坐会儿。”

高凳下是位女子:“坐会儿就坐会儿吧,还要什么钱?”她坐马扎,捋好垂发,抬脸对我,要聊天的架势。

没心思聊,我扭开脸。城市有限,高楼间隙,可望见山脊。回脸,还是说了话。她套出我没钱住旅馆,问:“你没地方睡,就跟我混几天?”

她不是本地人,租的房。

混了——

没想到男女间,这么容易。

一夜,她梦到我上辈子是个山中隐士,她是山下村姑,山中采野果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坏了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曾下山找她,没找着——

那夜,我也做了梦,梦中的我是条鲸鱼。醒来后,皮肤上留有海水的感觉,记得游过的海域在北太平洋,跃出水面,可望见加拿大西岸——

几天后,她赶我走,说她是有师父的人,山中练剑遇到障碍,重回世俗磨炼,而今她障碍已清,要回山了。

回忆十五哥教的剑法,我问什么障碍。她说是自私,她从小不占人便宜,没害过人,但觉得自己漂亮、悟性高,仍属于自私。练剑如煮水,引发的生理反应大,自私的意识不除,气脉纷乱,练剑等于煮毒药,必患病。

她在街头擦鞋,向大众躬身低头,忘了漂亮与聪明。献身于我,是献给随便什么人,不再自以为珍贵。

她给我七十元钱,让我买火车票回家。

我逛了会儿,路边箩筐上抽出截竹枝,打听长途车站,跑去找到她。她在车窗内,说恩断义绝,我:“请带我见你师父。你我同道,我也练剑。”

凌空一点,竹枝闪过她眼,死去窗玻璃上一只飞蚊。

擦鞋女师父的所在,在山川支脉的支脉,屡经宛转后的一片村子。她师父二十年前是遥远城市来的知识青年,知青返城大潮中没回去,守着村里位老人,学了剑法。

她说她有位师兄,技不如我。

师父姓汪,差一年四十岁,远望像老人,知青时在田里干活不爱戴草帽,晒得满脸皱纹。看过我剑法展示,准我留下,先由师兄调教。

几日后熟了,师兄讲起他的情史。他的中学,有位叫翠浓的女生,被位街面大哥看上,他每日怀揣把刀护送翠浓上下学。

师兄:“街头巷尾有多少把刀藏着?而我,一把单刀!”

翠浓还是跟了街面大哥。听闻山里有剑客,他上了山,计划一年后下山复仇。他学了十年。

我:“翠浓怎么辦?”

师兄纠正我的想法,翠浓和街面大哥不是人,是促成他上山学剑的机缘。学剑,就是学天,天是虚的,无一处实在。地面上看似处处实在,其实跟天上的云一样,固定不住,任何事都会变出别的事,任何人都会变为别的人。

他所见的翠浓,是来源于他心里的一朵云,将他带上山。

“师兄,您的想法,您自己能信吗?”

“如果你关注自己的呼吸,你就会相信。”

他上山一年,学会各种劈敌手腕的技巧,自信一把单刀可对付二十把刀。街面经验,让三把刀落地,就没人敢再上。他谢了师恩,告辞下山,汪师父传了呼吸法,作临别赠艺。

“呼吸粗,不要压抑它变细;呼吸浮,不要强使沉着。锻炼呼吸,会伤身——”

下山路上,斗志引发得体内燥热,呼吸强烈如狗喘,他不得不歇下。按汪师父所言,全神贯注于胸口深处,当呼吸是烧炉子的风火,不怕它大。三五分钟后,呼吸声隐去,胸口深处有一物在盘旋,月光般清凉。

他重又上山,问这一物是什么?

汪师父说是真正的剑,剑不是手中剑。街面大哥和翠浓,为何不是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你为何降生在一条暴力街区,成为—个受欺负的人,而我没有?

许多人唱卡拉0K,永远只选一首歌。街面大哥和翠浓,是你选的歌。你的心里创造了无数街面大哥和无数翠浓,排队等着在你的生活里一一呈现,你会的那点劈腕剑术,怎么够用?你忙不过来。

惩罚大哥、拯救翠浓的唯一方法,是你放弃这首暴力而痛苦的歌。胸口深处的盘旋之物,不是气与药,是你思想的改变。

师兄哭了,不再下山。

师兄抹去眼泪,教育我:“告诉你个秘密,放弃呼吸,你还会活着。练剑,你就知道了世上的实与幻。”

惭愧,原以为他不如我。

六年后,换成汪师父教。

他拿出本《红楼梦》,指示第五十六回,贾宝玉做梦,梦到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有一个相同的自己,那个自己也梦见他——

人生,是造天造地的原创力在自己的作品里寻找自己的游戏。每个人,既是原创力本身,又是原创力的作品。

造天造地的原创力,无以名状,古人以剑代表,认为人既是剑本身,又是剑生出的锈。

我感叹锈的悲苦。汪师父说还有许多别的锈,惊险的、神奇的、纯情的——只是你我恰巧在这个悲苦的锈里。

“为何要生锈?”

“因为剑要体验自身。”

街头擦鞋的师姐,把我带上山后,又在汪师父身边练了一年剑,之后离开,嫁给位画炕头的手艺人,哪村有人结婚,便去哪村。她越行越远,断了联系。

汪师父拿出师姐五年前寄来的结婚照,师姐红巾盖头,看不出悲喜,手艺人穿廉价西装,五官特征明显。命我下山找师姐,她的现状,会令我开悟。

三个月后,我找到师姐。

她住的院子五间房,房东家四间,她家一间。找到时,她家空着,房东帮我去喊人,未久等,等回了她。

她身材大了两轮,眼周围生了妇女产后容易落下的黄斑,她的小孩已四岁。我叫:“师姐。”她的两条眉毛绞成s形,示意我别用这词。

入屋后,她介绍丈夫画炕头画出名声,活得不再颠沛,以前赶着结婚人家找活,每村住不了一月,现今入住一村起码一年,画六七家。没婚事的人家,也以有她丈夫的画为荣。

此屋土炕便有画,在寿星、桃子等传统图案中,夹杂周润发、张曼玉等港星人像,是她丈夫创意。她强调:“他是个聪明人。”

她请我坐上炕。屋里唯一家具是个简易梳妆台,没化妆品,摆两盒感冒药、几个干枣。她从梳妆台抽屉掏出本相册,得意地跳上炕,翻给我看。

一百多幅照片,都是她结婚照。与寄给师父的不同,大多露着脸,面色红润,有着新娘子特有的威严。她贴在我肩侧指点,两臂撑炕,骡马般横着上身,垂下松懈的乳房——喂小孩的后果。

想起街头擦鞋的她,我转过身,她敏捷抓住我两手,要我乖乖坐好,说师父叫我来,她明白用心,要考察她剑法。

人身是一锅水,七年前她的水沸了,时时上冲大脑,不得安宁。下山擦鞋要低头,冲上大脑的气回转,降至胸腔,得了安宁。

带我回山后,师父教她,说眼睛是初升之日,眼睛之外的身体全是黑夜。练眼是向内看,像女人看到心上人,敢看又不敢看的状态,心在那儿眼不在那儿,名为“内盼”。

一年后,她的双眼照亮全身。

初感甜蜜,巨大幸福。而后,生出愧与怨。

汪师父说,那是她之前刻意忘掉的经历。人身是一锅水,你的记忆是落于锅底的盐块,水热了,立刻全锅咸味。你还要去做好事,时时做好事会令你时时处于善意中,你帮助的人是在帮助你,帮你清除愧与怨。

她下山,选了件好事,嫁给个落魄的手艺人。事情开了头,她要做的越来越多,为个家,再无杂念。

生育和操劳,令她失形,明显营养不良,老去许多。她自嘲习武为身体棒,而她习武毁了身体。

我没能掩住眼里的可惜,让她发现。她歪头,说她的臃肿是假象,三个月时间即可恢复成我刚见她时的样子,但她觉得无所谓,看着身体变丑,看戏般过瘾。

她已善意满满,要改变身体,会很容易,关键看她想不想。但美丑对她已无区别,觉得变美要费力气,还不太想。

“不信我说的?”她用力看我,眼睛周围的黄斑似消失,青春复现,又瞬间泯灭。

师姐的父亲是高中数学老师,汪师父是她父亲刻意培养的学生,每个周日都来家里,拿过市级青少年数学比赛冠军。奖状没拿回家,摆在她父亲办公室,以报师恩。

汪师父当年,被知青集体喊作“汪冠军”。知青,1968年中断学业,到农村落户的城里学生,学历和年龄都偏低,学历为初中、高中,年龄十四至十八岁。

1978年,知青返城大潮,师姐父亲没等回汪师父,拿着汪师父的冠军奖状,去返城办事处,说这是可以考上清华大学的人才,本市不多,你们要有责任心。

得到回答,不是城里沒名额,不是生产队刁难不放人,是他本人求留下。

师姐父亲花光家底,向邻居借了点,凑够车票钱,赶去山村,劝汪师父别犯糊涂,汪师父则说他找到了此生真正想学的东西。师姐父亲见了教汪师父剑法的老农,喊了声“呸”,跟汪师父恩断义绝。

师姐长到十八岁,爱上个班上男生,俩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吃午饭,从没拉过手,并排做作业时挨过肩膀。为让男友奋进,考上清华,她养成了批判男友的习惯,事事都说他不好。

一次吵架后,男友找同学喝酒,回家路上出车祸去世。

回顾自己的恶言恶语,她崩溃,在家待了三年,几度住院,仍无好转。她父亲身体垮了,迅速过世,临死前想起山里的得意门生,写了封信,要她投奔。嘱咐,过去许多年了,汪师父早该结婚,万一他死了老婆,你就嫁给他吧。

她持信奔赴山村,被教了剑法。汪师父没娶村姑,对她也没意思。

进山是在夏天,热得出不了屋,汪师父要她晒太阳,怕她伤脸,给了顶草帽。她一分钟都待不了,汪师父教她,把身体当成个大洞,无血无肉,里面有回响。

她做不到,皮肤热度让她无法这么想。汪师父说起数学:“圆球的直径,是实的还是虚的?”她说是虚的,圆球里并没有这条线。

汪师父:“你身体里也有条虚的直径,先想它吧。”

一线空虚,让她静下,晒过半小时,精神开始好转。

——怎么跟周寸衣教拳的口头禅“窟子”近似?

六年学剑,越学越觉得像混沌桩,曾经想过,师兄和汪师父都是十五哥幻化,变相来继续教我。

门开了,一个四岁孩子推门进来,拉着位老太太。刚才师姐在老太太家串门,听说有人找上家,以为是约炕头画,想几句话就会谈完,留下了孩子。

老太太一个劲说:“你家有客,拉来我干吗呀?”四岁孩子是拉不动她的,是她自己想来。师姐端正坐姿,说:“柱子,给叔叔跳个新疆舞。”

小孩翻我一眼,兴高采烈跳起来。

她丈夫不久也回来,他家来客人,满村都知道了。问出我是北京人,他夸奖师姐:“你有这样的朋友,咱们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钱呢。”问我天门广场真那么大吗,我说大,他满意极了,手向我扬起,递上根烟。

我已戒烟,忍着抽了。他又问了北京别的地方,我都说大,他倍感快乐。师姐递来眼神,示意我可以告辞。我告辞,他又掏出根烟,连烟带手别住我胳膊,叫道:“坐会儿——”尾音竟是哭腔。

我只得坐回,他说一见我就觉得跟我有缘,他没能给媳妇孩子备下好日子,万一哪天他得病早死,他的媳妇我得养,孩子可以随我姓。

他的唉声叹气,被师姐打断,叫我别当真,这是他跟人拉近关系的方式,四年来已把她娘俩托付给数百人。她骂过数百次,他改不了。

我劝她,带你男人去医院查查,不会真患上什么病吧?人总这么说,怕是有预感。她呵呵笑,说不会。

我交给她九百元钱,是汪师父种果树一年所得。嘱咐她给汪师父写信,她说不用,她的状况,汪师父大致能想到,想到就等于见到。

她抱起孩子送我出屋,至院门止步,脸上奇迹般有了润泽。她丈夫送我出村,说他家是我永远的避难所,如果我遇上难事,一定回来找他,他画过炕头的地方有方圆一千里,有五百名生死之交,可以帮我扛任何事——

我答应了。

村外有河,在冬季,露出大面积河底。为细腻黄沙,仿佛女人背肌。这个广大女人,包容一切,满是柔情。

汪师父预计的开悟,并未发生。回去途中,我改乘火车。慢车,二十分钟一站,不放过任何小村小县。

我的对面,是个趴桌面睡觉的姑娘,棕红染发,牛仔裤上绣着牡丹。开过几站,对面姑娘抬头,翻了个白眼,两指挑起,递上根烟。

不敢接。

我说我有烟。她说认识我,六年前,我去她家吃了碗面,骗了她爹,没把她带走——躲不开的重逢,差点落泪,不知是为师姐还是为她。

当年被我甩下,她回家遭了暴打。去年,她爹终于找到个人,将她带走。睡过数百男人后,她不再畏惧人生,敢干任何事。

唯一缺陷,是莫名瘙痒,不在皮肤上,找不出个可以挠挠的地方,急得她想死。西医讲是癔病,中医讲是肝火,都没治好她。

参照师姐低头擦鞋的经历,我分析痒处在脑里。你昼夜失调,久卧不起,气血上涌,不能落下——她急了:“你让我落下来吧!”

我指向车顶,让她上眺。她翻白眼,过了一站地,瞳孔下落,感谢说不痒了。山中师兄教的,低头也可以,抬眼也可以——师兄是好人,可总觉得他该去救翠浓。

唉,当初带她走,或许也能碰上师姐,待在汪师父果园好过她后来经历——问她想学剑吗?这回带你走。

她说走不了,下一站是中转站,车厢会清空,所有乘客都要下去,中转站台上,有人接她。

“非要跟他们走吗?”

她说是,身不由己。

我可以用劈拳——汪师父预计的开悟突然发生,像是醒后,丢了梦中的自己,成了周寸衣所言的“窟子”——以前的空洞感,是强力假想,这回是感冒发烧般自行发生。

寻找师姐,带着九百元,带着《红楼》。

急看第一回,贾宝玉的人生,是一人做的梦,一个活在自怨自愧情绪里不能自拔的人。物极必反,一天他做了个美梦,治好了自己。梦到投生到太平盛世、文明之家,满眼珍奇,所有人都喜欢他,被唤作“宝玉”。

指书页,对她说:“林黛玉是另一个梦,梦到自己是一株草,受了灌溉,无以回报,发愿化作女人,以眼泪还水量。没人要求还,是自愧自怨心理,令她做出不必要的事,造成哭不止的人生。打你的爹、睡你的男人都是你的愧与怨,变现为人,来折磨你。”

她愣了半晌,问:“中转站接我的人也是?”

我说是。

两支烟后,她有了主意。如果她不再怨一与J隗,接站的人便会看不见她,如果她擦身而过,便跟我上山见汪师父。

接她的是五个人,横眉立目。

她躲在站台柱子后,说出去必被看见,要翻翻《红楼》。给了她,她找出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跟十五哥说的“有形有意都是假,事到无心始见奇”多么相像。

念着找到的话,她走过那五人,随我上了山。

汪师父不在果园,在医院。身中五剑,都在臂腿。奄奄一息,因为失血。

凶手是师兄,村人已报案。时隔多年,他还是想起了翠浓,重新认识到她是真实的人,不是汪师父所说的机缘,生出怨与愧。

汪师父说师兄是“回风卷雪”,已克服的想法重又爆发,犹如风中的雪花旋飞。他应该去找翠浓了。

如果翠浓还跟着街面大哥,以师兄剑法,将还有死伤。汪师父叫火车带下的姑娘去走廊等,回避谈话,嘱咐我去找师兄,在他行凶前刺死他心中的怨与愧。

我确认:“不是刺死他?”

“不是。”

师兄的突变,汪师父认为是自己引发。命我下山尋找师姐,因汪师父越来越想她,他原本可按照师姐父亲的意愿,迎娶她,但他按照剑法,磨炼她。

天界中的一株草,要以眼泪还灌溉水量,投生为林黛玉。自怨自愧的情绪,感染得附近精灵都觉得亏欠,自造理由,纷纷要还点什么,落人人间,凑成大观园众少女。

师兄想起翠浓,因为汪师父想起了师姐。

师兄刺来的剑,并非猝不及防,可以挡开,然后喝断他的狂想。汪师父没教育他,让他教育自己,身受五剑,止住自己的想念。

汪师父叫我领火车女回房,问:“是要跟我学剑法吗?”她说她立下志向,人生没意思,将练剑终老,永不下山。

汪师父说不巧,他刚刚也立志,此生不再教剑,她永不下山的方式,只能是嫁给他。汪师父介绍自己,十五岁获得市级数学比赛冠军,今年四十五岁,种果树为生,年收入九百元。

她双眼起了光。

汪师父说我了结师兄的事后,不必回山,受刺事件展示出剑法终极意义,他再无可教我的。按规矩,授艺完结,师徒要永不相见。

他有位大他四十多岁的师兄,在京城一所医院当针灸大夫。写下姓名、地址和作为见面凭证的一首诗:“如果有一日,你回风卷雪,不要来烦我,去找他。”

师兄上过的高中,成为小镇急速发展后的黄金地段,已迁走,现今是座四十层大楼,表面由蓝色玻璃覆盖,阴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楼,家家户户的窗帘被照得猪油皮般透亮。

当年的街面大哥如汪师父般衰老,在迁走的高中里,求得体育老师一职,整日晒在操场。他小腿盘条黑线,是静脉曲张,应该还得了前列腺,六七分钟便甩下学生,跑趟厕所,尿三五滴,飞快回来。

他五点下班,家在一所筒子楼,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筑,气味极差,家家户户在楼道里炒菜。有公共水房和厕所,他去水房淘米,我现身,说想谈谈。

街面大哥的反应奇怪,死囚般平静:“终于见到了你。”

他端米锅走出水房,下楼梯,到街上,一直向前,走进片无人树林,说:“到此为止吧,请下刀子。”

一周前,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转身见不到人。他跑起来,能听到两人的脚步。

跟踪他的只会是师兄。我:“还记得翠浓吗?”

“翠浓——”

街面大哥想了很久,想起是个睡过四次的女生,很快他又盯上别的女生,放过她。好像谁说过,翠浓考上广州的护士学校,再没回小镇。

我:“还记得保护翠浓的男生吗?一把单刀对付你们二十把刀。”

街面大哥斩钉截铁地表示无此事,他完全想起来了,翠浓是个孤单女生,没男生为她亮刀,白受欺负。过了会儿,大哥又说他记混了,是有个男生为翠浓亮刀,五秒内被捅倒,他喊街边饭馆的老板,用买菜的三轮车拉去医院。

男生翻了白眼,像是人快不行了,他没心再动翠浓,招呼手下回家打扑克。两小时后传来消息,男生死在医院,他当即逃离小镇。

我:“又记错了,男生没死!”

街面大哥发誓没错,两周后他回了小镇,放学路上劫走翠浓。捅男生的是他一名手下,已被捕归案,他一身轻松。

——难道师兄是个鬼魂,不死的意志上了山?

“兄弟,您还报仇吗?”街面大哥等久,终于问我。

“我不会再骚扰你,今后,你要还觉得身后有人,那一定是你的错觉。”

“结束了?”街面大哥哽咽,端米锅走了。

感到后背袭来剑气,如果我回身,便会被击中。我向前跃出,未及转身,剑气追上,只好再向前跃。

连跳五次,仍未能转身。我叫:“师兄,是你吗?”

背后没有回答,我脚下多出条人影。转身,正是师兄,不知多久未吃饱饭,塌了双颧。我:“师兄,您忘记您死了?”

师兄:“是忘了我是谁。”

刺伤汪师父后,他下山报仇,跟在街面大哥身后,迟迟不下杀手,是觉得不认识此人。跟了一个周,渐渐想起,自己是个疯癫患者,十七岁至二十七岁反复住院,愁坏父母。

父母听说山里有个未返城的老知青,收留他这样的病人,减轻家属负担,一年交六十元。那里可以满山遍野地跑,跑累了,会回老知青家,人丢不了。

老知青还教剑法。二千四百年前,越王勾践以此剑法训练军队,称霸春秋。

商量归商量,不忍心送他去。

他再次犯病,又送医院。小镇仅一所综合医院,处理他的办法是从急诊室转送市医院,急诊室碰上位中刀的男生。男生的故事,听哭了他,认作是自己的,逃窗跑了,去报仇。

甩开父母后,忘了自己,但男生中刀的惨烈印象,令他谨慎,想先学武功。记得父母说山中老知青教古战场剑法,成了他去处。

十天后,老知青联系了他父母,父母交一百二十元,请先管两年。

师兄决定投案自首,去派出所查出父母,很想看看他俩。他对家还一片空白,记不起什么。我陪他去了,师兄被迅速收拘。

值班的有位老干警,给我录完口供后,讲起了汪师父。

汪师父十七岁落户到山里,不久出名,因为发疯,知青集体下山,陪他去医院。隔不久又犯,反复多次,便由着他满山遍野地走,饿了会回知青点吃饭,走不丢。

山里有个孤寡老地主,没人理,不知他俩怎么说上话,汪师父总去找他。知青返城大潮,汪师父突然病好,正常人一样说话,表态不回城。

回城不易,要各找门路,同来的知青散花般归去,独留下他。

他貌似好了,山里人认为他能好就能治,把发疯的孩子送给他管,好了一两个,大部分不灵。但好的一两个,令他的名气传下山。

我:“他会不会剑法?”

老干警说应该不会,汪师父平稳病人情绪,是让他们去果园劳动,对没劳动能力的,煞有其事地教剑法,骗他们活动活动。

“锻炼身体,对精神上多少有点好处。”

承认老干警的观点,想回京了。

第四章空名

对我的归来,父亲说:“你一整天跑哪去了?”六年等于一日,父親容了我。

母亲上完学,仍没回家,在争取职称,跟小她二十岁的年轻女护士合租房子,在医院天天上夜班。

VCD兴起,令名人的录像店倒闭,家门已锁二年,邻居说是去了广州。

同学们说,K考上高中却没上,生出个嗜好,捡饮料瓶子,攒够五麻袋卖一次,堆得家里进不了人,他姐姐姐夫住家里,烦透了他。他父亲临退休前,单位补发间九平米小房,给了他,让他迁出家。

Q家已搬走。邻居说,Q的父亲在单位辞职,接手南方一家冷饮厂,成为大款。南方,广阔无垠,有数不清的冷饮厂。

以前属于Q的窗口,淡蓝色窗帘被金属百叶窗取代,硬币般银白。搬入的新住户,是对六十岁夫妇,男人清晨挥舞三米长鞭子,锻炼身体。

我常看他。

一日,他拎鞭子向我走来:“年轻人,可怜你这份苦心,不用偷学啦,今天开始,我教你!”

引出我哭声,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Q。

有人喊:“鞭子抽到人啦!”拥出大批围观群众。他把我拉起:“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咱们回家去。家里有早餐。”我实在说不出话,弯腰解下鞋带,拨开人群,跳到草地,凭空抽两下,掉下三只蜻蜓。

表明我高过他。

系好鞋带。从此,不再来。

回京后,还没看过姥爷。

父亲说老糊涂了,已跟人对不上话,学他上一代的老人,每日拿板凳坐在街边,一坐一整日,看汽车行人,据说会失去精气神,能早死。

没乘公共汽车,我走去姥爷家,自己跟自己说,如果走不动,就不去了。过个路口时,被辆尼桑车堵住,司机探头,喊我“兄弟”。

是王总的司机,他哭了,之后解释近年吃得没营养,容易激动。

他开尼桑,白色车身已泛黄,如屠宰场的冰柜。我上车后,还未说话,他见有个人立在路边,问:“兄弟,去哪?我车上有人,你俩搭伴,便宜。”

那人上了车,司机强调:“这车对我就是条腿,我事多,要满城跑,能搭人,贴补上油费,就知足了。”转口说到孩子学费,“每到新学期开学,我都想把我儿子杀了。可我下不了手,我能杀谁?只能杀自己。”

乘客搭腔:“老哥,想开点。”司机立刻激昂:“现在正查黑车,罚款、扣车。可别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淌下两行泪,头埋在方向盘里,任车前驶。

乘客白了脸,掏出四十元钱拍在司机腿上,大叫:“停车!”

车停,司机抬头:“我原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人,根本看不上这点钱,只想说说憋屈话。”乘客:“以后聊。”开车门迈下,冲我低吼:“还不快走?”

无法面对他的好意,我头一歪,假装睡去。

司机抹去泪,问我想不想见见王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王总的大事业,毁于造祖坟,目前靠爷爷留下的卤煮老店过活,也快倒闭。

为招揽顾客,王总雇了位女服务员,脸紧贴门玻璃,见人走过,便发出甜甜的笑。司机叫道:“您看看谁来了?”王总没认出我:“哈哈,兄弟呀!是兄弟,就有一碗卤煮。”赶去厨房盛。

司机抱歉:“他脑子不好了,别怪他。”王总端卤煮出来,放在我面前:“家传绝活。”

我:“你还有个家传绝活。”碰他肘部,他脖子歪了。他正起头:“打鼓!”又一声大叫,“是你!”

想起我来后,他便开始痛骂他女儿。他要把女儿培养成知识女性,不料她往性感发展。“男人见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别的。连我这当父亲的,都——”

司机忙打断他:“可不能瞎说,彤彤是好孩子。”王总:“我家人自古长得糙,偏偏她精致。我怀疑,当年妇产医院抱错了,如果这样,不如——”王总不说了,一个女孩走进,穿低肩T恤,没搭理他,径直进后屋。

王总:“你俩走吧。她不喜欢以前的人找我。”

司機送我回家,路上说王总非把自己女儿干了不可,得救救这姑娘。我想,帮他找回一点大款的感觉,或许能心理正常。家里的古龙武侠小说中,夹着张红色的卡,是六年前王总送我的美容卡,一次没用过。

第二天,我将卡交给王总,王总变色:“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吗?三万。有了这三万,我可东山再起!”

王总和我赶到宾馆,美容厅承认此卡有效,但提现金的要求遭拒。王总只好躺上美容床,清理面部毛孔的蒸汽喷来,不甘心地睡去。面容鲜嫩出来后,思维正常了不少。

王总天天去美容,我提醒他不要太勤。王总解释,如果节省用卡,会感到还是穷人,卡就失去了意义。

卡用光后,王总把我约到卤煮店。还是没客,招揽顾客的女服务员已辞退,王总握住我手,说今晚要出事。“跟彤彤说了,我晚上睡她屋。我是畜生吧?”

我:“——嗯。”

王总:“还有更糟的,她答应了。”

盛了三碗卤煮,他从后屋叫出彤彤。彤彤给自己碗里加了很重的料,脑门呛出细汗,吃完扔勺子:“决定了没有?我该怎么办?”王总用小勺指我:“跟他走。”

王总在拯救自己,彤彤出门,他哭了:“没几年,我就老了,那时候你再回来。”彤彤回头:“爸,你能照顾好自己吗?”王总:“放心,咱家开卤煮店,饿不死。”

彤彤面部抽搐,势必要号啕大哭,王总冲我吼:“快领走!”合上店门。

慌了我,之前说好,在我家只住一晚,避过今天就好。

对我领回个姑娘,父亲没反应,吃过晚饭,回了房。彤彤看电视到十一点,人住我房。我睡客厅沙发,凌晨三点,胸腔内有物盘旋,脊椎似通了电。

是山中练剑的延续功效,汪师父说的与十五哥一致,电流的感觉,不是沟通天地,采来的灵气,而是心动。

投生为人,是此心动。成人长大,大脑进入辨别推理程序,僵住了心。久未动的心,稍一松活,便有巨大的舒适感。

像块蓄电池躺着,听到彤彤起夜,卫生间出来转至客厅,问我想不想睡她,她无所谓。

不想。

她信了,坐下聊天。说一年前她和位同学做过实验,她实验到底,直至堕胎。医生们一边做手术一边说话:“有腿形,夹住。”

她没跟王总说,但身体垮了半年,王总不会看不出,闷头照顾她,没多过话。她又跟几位同学做实验,夜里不回家,王总都闷着没话。她觉得这爸爸真好,他却开始变得不正常。

王总夫人离婚而去,父女俩住卤煮店后屋,一所里外间平房。彤彤住里间,王总把电视机搬进里间,看到晚上九点,就自觉出去,一周无事。一周后,王总清晨进门,看早间新闻,坐在床沿,压住她衣服。

彤彤睡觉只穿底裤,裸着胸,起不了身,敞开嗓子骂“傻×”,王总一脸怒容地出去。

天天做美容后,王总不再看电视,她也给里屋门装上插销。仅有一次,王总夜里推门——仅一次,彤彤也分不清是真推过,还是做梦。

好景不长,今天王总提出,晚上要进里屋睡。瞅着他可怜,彤彤答应,下了无所谓的心。王总却要她跟我走,我一路无言,目不斜视,令她感动,觉得爸爸的朋友讲义气,爸爸是好爸爸。

彤彤想在我家住到高中毕业,让我回卤煮店取她的东西。生出不好的想法,我:“你爹把你交给我,看似是保护你。还有种可能,是他不想活了。”

“嗯,有理。以后穿一样的内裤。”

我通过考核,有了工作。

火葬场建筑模仿故宫,红墙金瓦,雕梁画栋。我的办公室内还有两名导演,一日平均烧三十位逝者,平均有七八桩拍摄。

五年后,火葬场改革,允许家属自行拍摄,同室的两位导演转去送殡仪仗队踢正步,我选择买断工龄,拿三万块下岗。

北京二环内房价一平米一千二百元的年代,三萬是大钱,我认为占尽国企便宜,后半生安定了,想起五年前的那片水。

跟五年前一样,买五斤苹果,吃着去了。公园也改革,修建了水上乐园,岸边立栏杆,里面有数不尽的湿漉少女。她们长大后,必跟我无缘。栏杆外有伙老头在观望,估计是一样心思。

我掏出苹果,分给老头们。老头们不敢接,说:“我们的子女都是下岗职工,我们也没有退休金,您从我们这儿骗不到钱。”

我:“我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只想让国术馆的武功得以流传。”

从此,我在湖边无偿教拳,直到伟大的2000年。

小学时,老师说,到了2000年,饭馆取消收费,男女取消婚姻,工厂自动化,取消工人,火车自动化,取消驾驶员,医院自动化,取消医生,世上剩下的唯一工作,是幼儿园保育员。

均未取消,遇上了Q。

传闻有误,她父亲并未辞职下海,在南方成为大款。她父亲竞争科长失败,上级将他调到机关下属的冷饮厂当厂长,还在体制内。上级说机关是事业单位,工资菲薄,企业单位效益好,当不上科长,让你多得钱。

退休时发现,机关退休金涨到一月二千四,企业退休金一月八百,他奔走抗议,终以一月一千元了事。

Q从未离开京城,搬到离原来家五百米的楼里,比原来少一间,因为冷饮厂在郊区,她父亲在工厂另分配有房。她父亲退休后,工厂分房被收回,搬回城里,工作多年,反而少了间房,天天喊冤。

她没上完大学,大学二年级生小孩,辍学结婚,当家庭妇女。丈夫来自她父亲的关系,她父亲眼中的高攀,大学一年级便催促她交往。她丈夫有许多女人,越来越烦她,她二十六岁离异,因没工作,没争取下孩子抚养权。

她父亲已退休,安排不了她去冷饮厂。她当过公共汽车售票员,座椅附近的窗户贴上她美校考前班画的水粉画,还会掏出速写本,画眼前乘客。她不是想继续画画,只是想显得与众不同。

她度不过考核期,失去一个又一个工作。到公园冷饮店,她懒了,第一次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我在她青春的尾声现身,告诉她,咱俩的未来一片光明。

一年后,三万元严重贬值,留给了她,我又想离京,她没拦我。

我是一代国术馆馆长——这是当年骗K的话,抑制不住地想看看他。在他九平米的小屋,他欢迎我的到来,说早知会有这一日。

初中毕业的集体郊游,同学面前,我打得他跌出。之后我跑了,他忍到郊游结束,去我家楼下喊我,要再打一次。那时我已离京。

两个月里,他总去我家楼下堵我,吼声如雷,父亲没理过他。

他没考上Q考上的高中,开学前夜,他来我家楼下,决定最后一次喊我。他全情投入,喊得眼前一黑,失去了世界,只剩下脑中“嗡”的回音。

随着听觉复苏,视觉也复苏,如同话剧舞台幕布拉开,我家大楼重新出现。他想,难道没有世界,只有音频?广播剧的听众,仿佛能看到所有画面。

甚至,也没有音频?钢琴家读乐谱,仿佛听到乐队合奏。

什么都没有?

他害怕了,又喊我名字。这次,他有了一切,觉得他是世界的源头,又是世界本身,充斥在每一细节、每一瞬间。

上高中,他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拿家里钱,开始捡废品。

他的话,十五哥说过,叫“塞天地,贯古今”。

惭愧,他是达到,我是听到。

他:“八卦掌三层追求,第一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第二层不觉所知、不知所能。第三层不觉而知、不知而能。”

我:“八卦第三层,形意门说法是——事到无心始见奇。”惭愧,只是应上了话。

他:“嗯,门派不同,高处一样。”随后自我评价,第一层他已达到,捡了十三年瓶子,大街上经过的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他的知与能。他将继续走街捡瓶子,达到第二层,不知多久,或许要终其一生。

灵光一闪,我说:“有计划和目的,哪里还会是不觉所知、不知所能?”

愣住他,对我有了敬意,问:“不再走街,做什么呢?”按照十五哥传的理法,我尚能回答:“不想,便会有事发生。”

满屋是压扁的铝制饮料罐,他惋惜地环视,起身:“十三年前,咱俩没打完。我跌出,你没补拳。再比一次?”

肯定不如他,我拒绝。

“帮我改变。”他神色恳切。

我起脚,如初中毕业郊游时,撩上他踝骨,他跌出。我追上补拳,他在失衡状态,反手刺我咽喉,快如蛇咬。我上身俯冲,掌劈他腹侧。

我只会一招劈拳,还有钻、崩、炮、横四拳未学。十五哥言,可学可不学,劈拳对了,情急之下,自行能生另四拳——我生出的是何拳?

他倒地晕厥。

他父母的三居室在另一个楼门的五层,姐姐姐夫住家里。不放心他,我寻去敲门。他姐夫说我不能走,叫了急救车,随急救车来了警车,跟到医院取证。

K进手术室。

我被带走。

2004年,我在上海,住父亲早年关系的四居室,已白住两年。说好是一年,但也没人催。一日喝醉,躺在广场喷水池沿,仰望月光。后发现不是月光,是商厦灯光,格外沮丧。

水池一侧响起吵架声。

我绕过去看。是对小男女,男生语言表达力极差,气坏了我,上前拉女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跟我走!”女生痛快答应:“走!”

她骑自行车,我跃上车后座,扶上她腰,告诉我家地址。一分钟后,男生骑车追上:“先生,您能否拿开手?”我没好脸:“拿开,我抓哪儿?”

他指示抓车座下的铁条,理性而坚毅。我只好换手,他表示感谢,落后三米,不即不离跟着。

骑过八九分钟,街对面有位泳装少女向我挥手。我大叫“停车”,跑过马路,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贴在硬纸上,是富士胶卷广告。

抱上纸人,我跑回。女生说放下纸人,她才会继续带我。我向男生招手,男生立刻上来。

之后情景是,女生带我在前,男生带纸人在后,我一路警告他,别想扔掉——这是我最后记忆。

次日中午,头痛欲裂地醒来,男生女生在床前等我,说他俩早醒了,觉得当面道谢,才能走。上海房屋紧张,他俩恋爱一年,还没体验过对方,昨晚,多亏我提供了空间。

我:“不谢。应该的,应该的。”

他俩终于出门,我一时失口,表达北方的热情:“以后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想来就来啊。”他俩大喜若狂,又要感谢。

我立刻关门,扭头见泳装纸人立在窗前,活人般性感。想:“总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又回了京城。

母亲评上中级职称,终于回家。家搬了,父亲退休,得到一套二厅二卫二阳台的五居室,他常站在各个门口,长久向里观望,惊讶自己的成就。母亲称他为“门神”,遇上他挡路,便将他撞开。

K活着,一切没变。他家人说,还在捡饮料瓶,从街面转入地铁。

可以在他家堵他,但我更想碰上他。晚九點后,地铁乘客减少,我一站一停地看。十点钟,在雍和宫站,发现位拾荒人,正侧身把胳膊伸进垃圾桶。我下车,赶上几步,看清是位戴口罩的女人。

车停站一分钟。我准备反身,几步外柱子后露出K半张脸。他示意我过来,我绕到柱子后,一起观望那女人。

她掏出个带皮套的酒壶,显得身心震撼,把酒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观看。K说是洋酒酒壶,特殊金属铸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可得大钱。

是他提前放进去的。

我赞叹。他眼角泛起鱼尾纹,无声而笑。

三年前的比武,他脾脏重创,险些摘除。我问:“不觉所知、不知所能,你达到了?”他反问我。

我把几年经历告诉他,总结:“我感觉我活着。什么都空了,唯有活着,无比真实。”

他不以为然:“你确定你活着?”

我:“我在地铁里、你在我对面,无须证明,我能感受到自己存在。”

“睡着的时候,失去感受,你在哪儿?”

我:“没失去,还有梦。”

“你在梦里,是另一个人,有了别的性格、别的历史。”

我:“——醒来后,我还在。”

“你怎么确定还是你?你睡过去了,不再回来,回来的是别人。”

我:“我还认识你,你也认识我!”

“犹如你在梦里成了别人,但这个人有你的细节。醒后回来的这个人,也带着你的细节,冒充你,让醒着的世界延续下去。”

追不上他的思路,我承认无法证明我活着。

他笑了:“既然你并不存在,那么你感受的世界也不存在。世界对你完全失去意义后,才能进人不觉所知、不知所能。”

他所修习的八卦掌,以八种掌法,模拟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对立现象,最终要达到“群龙无首”——混淆掌法,犹如群龙在空中旋飞,没有主次,从对立思维中解脱出来。

这是他的改变。

拾荒女去掏下一个垃圾桶,离我们远了。我问:“她对于你,是什么?”

“感应。”

一丝曾经谈过恋爱的遥远记忆,诞生了她,胶片显影般,现身他面前。

我问:“你想Q了?”

他摇头,说初中时的Q是漂亮女生,他对她是男人喜好,没有爱。爱是最近才有的,八卦掌练到“群龙无首”后,出现的心境。

爱出现后,地铁拾荒女也随之出现。

我讲了三年前我与Q的邂逅,不禁悲伤。他评判,只要你认为你活着,你就避免不了悲伤,悲伤是活着的产品。初中,你认为Q比别的女生漂亮,认为我会打八卦掌,比你帅。差别对比的思维还在,人与人就遥不可及。你设想出我俩跟你的距离,你怎么能不悲伤?

突然很想比武——我提出。

他评判我错把浑浑噩噩当成觉悟,狼藉三年,失去了跟他动手的资格。他向拾荒女走去,留句话给我:“还有心的话,去看看Q吧。”

走出地铁口,闻到酒香,地面印着层层葡萄皮。应是无照经营的小贩,逃避城管时掉下,遭无数车辆碾轧,酿成了酒。

回到Q所在的木楼,她认清我后,灵敏退缩:“对不起,我变了。”

三年了,她该有男人。

她表示不是,虽然三年有过两人,都试了、散了。

是开悟。

今年,《红楼梦》突然大火,据称含着阴谋篡位的宫廷秘史,各样考证、解说均容易成畅销书,她赶热闹看了。

第九十一回,写薛宝钗生病,贾宝玉向她娘询问病情,她娘正犯愁一桩官司,没怎么理他。宝玉认为自己没第一时间探病,宝钗寒心,不会再跟他好,所以她娘给冷脸。

宝玉悔得要寻死,叫:“天地间没了我,倒也干净。”林黛玉打趣,评这话有悟性,“我”的观念开启一切虚妄,编出种种故事,寒心的宝钗、冷脸的她娘并不存在,是宝玉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满足“我”对恐怖、激烈、痛苦的嗜好。

“我”为了划分出自身,先分出他人,后分出美丑、大小、好坏,一刀一刀割,恐怖、激烈、痛苦随之产生。

这样的“我”,不要也罢。

第九十一回的这句气话,至第一百十六回成了真。贾宝玉口含红玉降生,玉比喻“我”,生而为人,“我”随之而来。第一百十六回,贾宝玉不要玉了,舍去“我”,终于开悟。

Q想到自己的经历也是自造,顿时种种不甘心,全没了。沉在“无我”后的一片干净里,直到我出现。

她说,我是她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鬼,她现在已不需要这个鬼。

她锁住嘴,我告辞出门。

下楼梯时,她追上,说《红楼》第二十二回,写林黛玉和薛宝钗已开悟,结伴去点拨贾宝玉,一番话后,贾宝玉虽未能开悟,但从此晓得了她俩真容。三人默契,一切照旧,小男小女地活下去。

“你我,也可以照旧。”

她的头脑否定了我,她的身体还有记忆。

我带回些钱。上海两年,凭父亲早年关系,隔三四月,能拿到一批办公室淘汰电脑,九成新,转手卖掉。按同学间“见面分一半”的原则,我说分她一半。

她说同学问没这原则,你脑子坏了,是咱们初中时,广播电台联播《白眉大侠》,是强盗间黑吃黑的话。

名人回京已两年,我露了行踪,被他找到。

他成富豪,说是每日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所致,善念充满,便会召来好事。在广州十年,九年卖牛仔裤和盗版盘,最后一年改了命。

有位大哥,不便在俗世现身,选他当面具人,出面垄断一进口药品。大哥还有许多面具人,彼此不相知。

繁花似锦后,名人英雄气短,想活出品位,今年《红楼》热,十二万分地合心。照着书中所写,去古董市场淘家具器皿,复原书中菜肴,吃一日三餐——

他还拜了位老师,学习《红楼》第五回所写的“意淫”。床第之欢,为行淫。意淫,只可意会,无法形容。

我:“没有性?”

名人:“狭隘了。”

《红楼》第五回,贾宝玉梦中得警幻仙子传授意淫,随后得配仙子妹妹,饱学性事。

我:“还是行淫呀?”

名人:“区别大了——是好朋友,才告诉你,行淫是感官,意淫是放弃感官后的感受。”

“放弃感官,怎么还会有感受?”

“嗯——有。口诀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学这句话,他付出高昂代价。出于友谊,白说给我。

《红楼》第三十回,贾宝玉发现个女孩犯痴,在地上反复写一个字,看得他也痴了。一人在墙里一人在墙外,起了雨,均不知。

这便是意淫,感官迟钝后,心的通达。女孩具体在想什么,贾宝玉也不知,但他全然浸入她的心态里。

寂然不动——宝玉看到女孩淋雨,提醒她避,不知自身也湿透。女孩写字写痴了,听到宝玉喊话,晓得话意,辨不清声质,误以为宝玉是女生,回应“谢姐姐”。

这个中午,宝玉两次被当成姐姐。宝玉回住所换衣,逢当一院女孩堵水赶鸭子玩,吵得听不见敲门。宝玉喊话,女孩们听成薛宝钗。情绪高昂,感官也钝化。

名人:“感而遂通——我发过誓,好朋友也不能说。”他建议,我也拜师,跟他成师兄弟,日后一起去冥王星。

惊了我:“去那儿干吗?”

冥王星在1930年被发现,成为太阳系第九颗行星,地表温度约为零下238摄氏度。他师父说,扁鹊、孙思邈、李时珍三位历史名医都在那儿,以气体形态存活至今。

“感而遂通”是医学词汇,意淫的终极境界是肉体化为气体,飞往冥王星。气体遇热弥散,遇冷团聚。为不散掉,保持人形,越寒越好。南北极有冰川,但地球毕竟离太阳近,整体不行,冥王星是理想地。

我:“你对这理论,有些不放心,所以要我陪你?”

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他能拜师,我初中时教给他的混沌桩起关键作用。“起因在你,你得走完这因果。”

意淫的终极境界是去冥王星,中级境界是篡改现实,初级境界是活到一百二十岁仍可生小孩。

嗯。可学。

他师父姓莫,人称“莫老”,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楼房,今年93岁,有位78岁夫人,两居室,二人各居一室,没有客厅,饭桌摆夫人房里。

莫老的房,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刷着油漆编号,上世纪五十年代单位配发。摆两把椅子,莫老坐一把,我坐一把,名人坐上床,介绍我是教他混沌桩的人,我的师爷是国术馆周寸衣。

莫老正经看我了,说他年轻时在上海,进过国术馆,无人引荐,做好被赶的准备,门口值班的是位同辈人,和善文雅,陪他参观练功场地,介绍如何报考。

他只是好奇,没心学。此人给他留下好感,打听到是馆长周寸衣爱徒,江湖绰号“小李花翎”。

——小李花翎,当年听王总说过,直觉是十五哥。我:“噢,是。他教的我。”话出口,吓自己一跳。

莫老似不信,询问小李花翎身高相貌,我照着十五哥说,竟然对上。莫老有些激动:“他脚废了,还能传拳?”

小李花翎出过新闻,在国术馆过夜,睡眠中被人用举重杠铃砸脚,脚背骨碎裂。警局调查,遭阻挠。报纸分析,他遭了嫉,是师兄弟下的手,要查出真凶,国术馆失名誉。

难道,不是十五哥——我不好改口,说确有残疾,教不了步法。对他,初中后就没了联系。

莫老有些伤感,说既然是故交,不用磕头,白教我一样东西。问我想学什么,名人帮腔:“感而遂通。”

莫老笑道:“真是你好朋友。”将跟名人说过的话,向我重复。

《红楼》第八十七回,林黛玉弹琴断弦,妙玉听了,认为凶兆,越想越不安,当晚发狂,幻觉遭遇强盗。第一百一十二回成真,被山贼用闷香掳走。

一音之感,造出真人真事。此为“感而遂通”。

我表示不明白,名人著急:“坏心召来了坏人!对应关系!”我:“看原书意思,强盗不是外来,是妙玉自心酿造——”

莫老不再看我,告诉名人:“你这位朋友没天赋,到此为止。”起身送我俩出屋。锁防盗门时,他眼对上我眼,单指晃了下。

下楼梯,名人发火:“妙玉是妙玉,强盗是强盗!妙玉可以召来强盗,你也可召来天地灵气——唉,我发过誓,不能说。怨你笨,没缘分!”

我反击:“你说学口诀,付出过高昂代价,你师父住所寒碜,不像是得着你钱呀?”

名人泻火,说师父不收钱,教人看天赋,他的代价是苦功。入门考试是练剑,两千四百年前,越王勾践凭此剑法训练军队,称霸春秋。

——怎么跟山中汪师父一套词?

练剑不用剑,用针灸之针。先练刺悬空小棉球,能一针穿透,后练刺纸窗外落的苍蝇,从里面一针钉死。名人买下个四合院,拆掉玻璃,糊上纸,院里养苍蝇,苦练四月,终于成功。

成功后,莫老说这功夫没用,是试你人品。肯做无用之事,还算有品。

好奇他怎么碰上莫老?

名人说又当了大哥的面具人。大哥想学意淫,遭莫老拒绝。莫老本职是针灸师,93岁仍受返聘,在医院一周一日开诊。名人连喝大酒,搞惨肝肾,去就诊,为跟莫老说上话,背下整本《针灸大全》——不料是讲起我初中教他的混沌桩,令莫老回话,生了缘。

举办拜师礼,在上面大哥的山庄。莫老不要见证者,说天地为证,除了厨师和司机,整个山庄仅莫老和名人二人。上面大哥撤走自己一切痕迹,藏身密室,设隐形摄像头观看。

专门摆上扁鹊、孙思邈、李时珍三位历代名医铜像,中央铜像是莫老师父。名人磕头前,莫老让撤走自己师父的像:“我超过他了。你是学我,不是学他。”

山庄当日,传了“感而遂通”原理,次日莫老回家。名人再学,仍要拉莫老去高档场所小住,莫老拒绝:“是你跟我学,不是我陪你玩,要学来家里。”

查到莫老银行账号,往里打款,莫老打回去,严词告知:“你给我磕了头,就够了。给钱,减我寿命。”为表孝心,拉他去风景名胜游玩,亦拒绝,说:“不如冥王星。”

莫老的表现,令上面大哥狂喜,判断一定是真教真传。名人所学,老鸟哺小鸟般,吐给大哥。怕他转述遗漏,大哥给他配随身摄像机,摄像头隐在纽扣里。

惊了我:“现在正录着像?”

名人笑了,已取消。一次莫老聊到穴位,手往他身上点,险些露馅,大哥在摄像里看到,也吓出汗。现在,他还是口头转述,在大哥心里的地位愈发重要。

今年的《红楼》热,名人怀疑,是上面大哥有了心得,在他那个层次的酒局上聊了两句,同桌人以为他爱《红楼》,为讨好他,造出的热闹。

听得我心悸,当年离别汪师父,汪师父说他在京城有位大他四十多岁的师兄,如果我日后“回风卷雪”,再犯癫狂,可去找他,是位针灸师,给了姓名和地址——

归家后翻出汪师父所写,正是下午去的楼。

莫老关门时,冲我晃单指,难道是要我一个人来?

我回去了,赶上莫老家开晚饭。他没说让我上桌的客气话,点头,领我去他房。

“下午你说对了,先别告诉你朋友。”

我保证不说,拿出汪师父给的见面凭证。铅笔写的诗,在一张撕下的报纸边沿,纸色该在三十年前。诗为:

光明寂照遍河沙,

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

六根才动被云遮。

莫老说是他师父的字,学王羲之的《圣教序》,笔笔酷肖,一看就是个苦心人。名人说拜师礼上,不让拜他师父,我问:“您师父走错了路?”

莫老闪开眼,让我把铅笔诗留下,以后我可以常来。

他夫人走到屋门,并不说话,意思是我耽误他家吃饭。不愿被认为没礼貌,我告辞,莫老锁防盗门:“你先把我跟你朋友说的话都套出来,知道了,你再来。”

有难度,名人发过誓。

找上他,说没被莫老看上,想跟你学,可以磕头。

名人:“毁誓,死后到阴间受油炸。”

幸好读过《红楼》,我劝他,第九十八回,林黛玉死后,贾宝玉失魂落魄,意念追到阴间,要见林黛玉,阴间守门的曹司说,这里没有林黛玉,整个阴间只有他这个人和这道门,里面是空的。设立阴间的说法,只为警诫世人。

名人:“并无阴间?”上网查了原文后,有点信曹雪芹,笑言:“为大哥,早毁誓,多炸一道没什么。感而遂通是吸收天地灵气,你想想,天地灵气会从哪儿进来?”

恐高症的反应是腿根如触电,迈不动步。被当众批评,倍感屈辱,两眼中间会发麻。这两处,是天地灵气的人口。

人体是块蓄电池,婴儿整日睡,天地灵气从眼间腿根补充,长大身体。青春期过后,这两处不再敏感,天地灵气贯注困难,睡眠成了低效方式,人便一日日衰老。

感而遂通,是相互感应。如同收音机波段对应广播频道,调得精确,才能显现。不知眼间腿根,犹如收音机不调频,等同废物。天地灵气也有关键,在豆蔻女子身上开花结果,不知此点,向天空大地泛取灵气,犹如收到的广播只有噪音,没有节目。

去了莫老家,汇报套出的话。

莫老问:“妙玉和山贼,是收音机召来广播?”我:“妙玉就是强盗,强盗就是妙玉,是她自己害自己。”

莫老:“你对。灵气不在天地,在自心。遥相感应,是错觉。”作势甩手,“你把水甩在火炉子上,刺啦一响,这就是天地的灵气。有什么稀罕?火山海啸、斗转星移,不过是一声响。对立的东西必闹腾,闹腾过后一场空。心的改变,才是灵气。”

我问:“眼间腿根没用?”

“神经过敏,有什么用?”

我:“豆蔻女子呢?”

“一声响。”

醉酒的人,凉水一泼,醒过来——惊醒,是感而遂通;跟人聊天,突然投機,谈兴大发——兴致,是感而遂通;古代英烈慷慨就义—一慷慨,是感而遂通。

全是心态,不在肉体。

“你从山里带回的诗,写的也是感而遂通。”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外在的世界全在你心里,你对世界拥有全权,你却让自己成为附庸,成为领导的下属、女人的男人、有人比你好看、有人比你机灵——你越来越狭隘,痛苦不堪,羡慕他人的幸福,其实他人和他人的幸福,都是你创造——那个全权的你。

全权的你,捏造出一个狭隘的你后,还在运作。从河里舀出一瓢水,大河并不因此而停顿。

我:“您的话,怎么证明?”

“你每天都会证明一次。”

刚醒的一刻,是感而遂通。此刻空空寂寂,是全权的你,但很快,种种狭隘遮蔽上来,你想起了经历、性格、身份,演员般开始了一天。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你总是错过全权的你。

我:“您愛举例《红楼》,您刚说的,《红楼》上也有吗?”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知道嫁不成宝玉,反而心空,狭隘全消,原文形容“心里一字不留”,焚了全部诗稿和宝玉所赠信物。旁人见她不断吐血,痛苦万分,她自己则日渐轻松,临终,才又想起一个字,对宝玉遥念了声“好”,自此干干净净。

“一念不生,黛玉是达到了。”

一直以为是悲剧——恍过神,为名人担忧,问:“您给我朋友说的豆蔻女子、眼间腿根,是他天赋不够,先给假的,过渡一下?”

莫老摇头:“另有用意。”让我起誓,今日所言不漏给名人。

之后约好,每周三下午我来家里。

两月后,名人搬离别墅,住回他爹留下的老屋,他上面的大哥垮台。大哥也是面具人,上面还有大哥,上上大哥忽然过世,树倒猢狲散。

名人请我喝酒,说两年来买房买地,没一样是自己的,真如《红楼》所言“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照顾他心情,先陪他喝酒了,隔几日,找上他家,想劝他别再练莫老教的。

开门见我,名人道声:“好险。”他刚从葬礼归来,上上大哥之后,上面大哥也故去。他怀疑,是上上大哥要学,作为转述者,上面大哥真练了。

见他害怕,我反劝,你妄想得没边了,莫老只是位清寒百姓,苦心教你,不练对不起老人家——他还是不敢。

放心了。

莫老不雇保姆,自己打扫卫生,一日擦玻璃,椅子不稳,摔裂髋骨。我去医院,见他夫人在走廊里犯愁,病房内拥满人。

莫老住特级病房,小型会议厅模样,病床仅占一角,摆二十把椅子。做完手术,夫人没想到给推到这儿,想改小室,医院回复,已付款。安稳一夜,天亮便来了这些人,趁着莫老神志不清,不断提问。

莫老的儿子还没有退休,下班后方能赶到医院。莫老哑了嗓子,已说六小时话。根据经验,我知道那些是面具人,不知又有什么大哥想学,认为莫老过不了这一关,临死前会吐露秘诀。

问夫人,怕是莫老在什么场合漏了消息,招来麻烦。夫人说莫老口严,从来没有,说漏话的是莫老师父。

莫老师父是大名人,民国上海的中医翘楚,六十年前写过四首诗,解释《红楼》意淫,在报纸上发表。两年前死灰复燃,被新生代查到,从此盯上莫老。夫人隐约记得一句诗,是“一念不生全体现”。—果然是它。形意拳,足够赶人。我步人病房,莫老发现我,回光返照般眼光亮起,招呼我近前。拱开众人,不禁激动,附耳倾听——我也成了那些人?羞愧万分,祈祷别说秘诀。

莫老说的是:“你走吧。”推开我脖子,冲我笑一下。

出门前回望,他又奄奄一息,有问必答。

二十天后,莫老未死,搬回家。我上门,夫人对我不满,医院时指望我赶人,我却走了,撇下她。冲我说:“还来呀?”莫老喊话,才打开防盗门。

莫老坐床边,红着脸,说脸瘦了,照镜子出来副英俊样,看得自己不好意思。将镜子递我,说你也照照吧。

出来的脸,有些陌生。

“人看自己,总觉得陌生,因为那根本不是你。”提起《红楼》第二十五回,祖上创业,难免伤人损众,富贵人家的后代往往得怪病,越灵秀的孩子越易夭折。贾宝玉先是烫伤脸,后是发疯,吃药施法无效,预备了棺材。

最终是把他出生时口含的红玉高悬室内,方才好。红玉,比喻心,心没有悲喜、好歹、过去未来,那些属于头脑。头脑控制不住地要做出对比,因果报应随之而来。

高悬红玉,比喻让心呈现,停下头脑的对比,因果报应随之消失。

我问:“打个比方,我做了坏事,被押送监狱途中,囚在警车里,挤着四名警察,戴手铐脚镣,跳车和脱锁,绝无可能。这时怎么逃脱?”

“你发现车窗外有个姑娘好看,不由自主地看她,这一刻,以前的罪犯、以后的惩罚都没了,这一刻,你是绝对自由的。”

我:“但我下车后,还是会进监狱。”

“你为什么要进监狱,而不是进一道绿色大门?它是个漂亮气派的门,你为什么非说是监狱?一眼一眼地活着,你一直是自由的,没有刑期,没有罪过。”

我:“是刻意地忘记?”

“不,是真没了。”

他师父六十年前发表的四首诗,其中一首为:“谈尽红楼百廿篇,还欠一句无人言。既能上岸抛双桨,何妨掉头做众生。”

《红楼》终局,贾宝玉离家遁世。之前参加科举,备考仓促,家人都觉得他来不及,不料高中举人,名列第七。正规准备的贾兰才中一百三十名。

众生依靠头脑生活,摆脱头脑的计算模式,心方能呈现。心呈现后,反过来使用头脑,便是“何妨掉头做众生”。贾宝玉以心使脑,造成考场奇迹。

“以心使脑,你可改变监狱。”

再次为名人遗感。

我问:“我朋友的拜师礼上,您撤掉您师父铜像,是不想真教他?”莫老微笑:“我还讲了师父坏话,说他的路没走通。”

我:“其实您师父走通了?”

“看看他的诗。怎么会不通?”

我:“理论通和练成功夫,是两码事。”

“哪有练功夫这码事?那是逗外行的话。想到了,就达到了。”

听名人说,上面大哥查过莫老师父,1968年病死。听到他否定师父,上面大哥觉得他可信。

我:“您师父毕竟是病死。”

莫老:“那年我下放劳动,回来被告诉师父死了,没赶上火化。”笑笑,“希望你赶上我火化。证明我真死了。”

住院期间,莫老答应了一位面具人,偕夫人迁居到某山庄,倾囊相授。夫人高兴,觉得没跟错他,终于改善了生活。近几日便走,地处神秘,我不宜去。也不叫我送行,临别就在今日。

“以后我怎么找您?”

他盯着我脸看,道:“不用找我了,有人会接着教你。”

“谁?”

“别问我,你的事。”

锁防盗门时,我多看了他几眼,他也锁得慢了些。

他走了五个月后,山中汪师父成名,带火车姑娘来了京城。电视台宣传汪师父收养病人的好人好事,汪师父谈起剑法,引起轰动。

这次入京,受某大学邀请演讲,火爆网络。汪师父说他在京城有位师兄,因而莫老也引大众关注。有了“师兄弟相见”的报道,隐瞒见面地点,公布出一张照片。

莫老中风,瘫痪在床,夏日里盖两层被子。汪师父站着,说:“不按师父学术,把自己搞成这样。您的创新,是死路。”莫老笑着,怎么看都是真开心。

我没去找汪师父。上次离别,汪师父说永不相见,出事别烦他。唯一奇怪,汪师父的师父,明明是知青下乡遇上的一位老地主,汪师父怎么成了莫老的师弟?

我还在山上时,老地主已不在,说是患上老年痴呆,走丢了,汪师父拿老地主一双鞋,埋在两棵桃树间,当作坟。听村人讲,老地主无儿无女,早年即去城市,五十年没还过乡,1968年回来,村里已没人认得他。

他拿着一张城里制鞋厂开的身份证明,说是长聘临时工,凭一手王羲之的《圣教序》漂亮字,在厂宣传科写黑板报。今年规定,以后的黑板报要用劳动人民创造的“新魏碑字体”写,杜绝王羲之代表的官宦子弟字体。

他无用了,被辞退,城市食品紧张,有乡可回的孤寡老人,要家乡接收。他家房产地产早充公,曾经有过,仍定性为地主。

村委每年会请村里孤寡老人喝顿羊肉汤,老人们没事,杀羊时就来了。满山游走的汪师父跳进村委院子,抓起刚切下的肉便嚼。

村干部抄棍子赶他,会写《圣教序》的老地主站出来,说:“交给我吧。”迎上去,不知说了什么话,汪师父吐出生肉,翻墙走了。之后,总去老地主家聊天。

一月后,名人找我,白着脸。说莫老过世,要他操持葬礼,通知他的是某山庄的司机。

莫老入住后,山庄大哥抛开面具人,亲见莫老,所谈甚欢。大哥有五位生死之交,不想独美,莫老爽快答应全教。

四个月里,五人相继过世,这个月,山庄大哥也死了。

莫老比山庄大哥晚死一日。入住山庄两个月后,莫老夫人跟弟弟闹房产纠纷,赶回杭州老家处理,儿子陪着去的,一去不回。莫老过世后,司机找到儿子单位,发现已办理提前退休手续,家里空了。莫老妻儿就此失踪。

山庄大哥一家不便与世俗接触,树倒猢狲散后,山庄里能接触世俗的,仅剩司机。名人说莫老弟子众多,轮不到他张罗葬礼。司机说,已查过莫老弟子,大多过世,只有名人还健康,丧事只能甩给他。

名人不知我私会莫老,找我帮手。

葬礼上,莫老生前就职的医院,没一位院级领导出席,给的说法是,在出国考察,这次走得全。科室级的来了几位,分析莫老招惹社会上的人,院头们怕水深,保持距离。

经殡仪馆化妆,莫老栩栩如生。哀乐起后,名人叫我退后,他要磕头。我也要磕,名人:“别添乱,一面之缘,磕什么?只有弟子能磕头。”我退后,看他磕了。

葬礼后,名人与我言,幸亏他小心,捡了条命。

名人一次沉迷酒色,半月没练功,背医书上的话,谎说是自己境界,莫老没看出来,肯定了他,继续往下教。他从此不认真,之前能转述口诀给我,因为对莫老不全信。

经过这场大幻灭,他将以念弥勒名号,终其余生。

回家后,我上网,搜出汪师父见莫老的照片,屏幕前上香。莫老创新,为除人,又用自身患病的方式,在世人面前否定自己,断了遗害——汪师父那番话,是配合他。两人真是师兄弟。

Q为保持青春,小学生般九点睡觉。今夜陪我一直说话,我回想以前每周三下午去莫老家,曾谈起有没有轮回转世。

莫老说,如果有,我师父再生,我会把全部口诀都教给他。我问:“您怎么知道他是?”莫老笑了:“他不知,我知。找上门,我能知道。”随后否定了转世,提起《红楼》第一百一十六回。

賈宝玉梦入仙境,满目草木,独看上一株草。正是那株草生出一念,化作林黛玉下凡,宝玉觉得它抢眼,可谓有缘。

死后的林黛玉,住在草地后面楼阁里,得知宝玉到来,急叫丫鬟请他来,相见后,却觉得不认识这人,没必要说话。宝玉被丫鬟赶走,最后一面,有缘人重归无缘。

莫老言,就算师父轮回再生,找上门,也不会再重复前生的事,可能是个查水表的。

我对Q言:“管他成了什么呢,只想再见他。”盘算时间,就算莫老今夜转世,长到能让我认出他,也得许多年。

Q说:“不用那么久,你现在下楼,就能碰到他。”

《红楼》有“回风卷雪”的文法,把后面情节换个样子写到前面,第一百一十九回贾宝玉离家遁世,之后宝玉会怎样?

第二回便写了。贾雨村闲游到座小庙,见门联词意深,以为隐着高人,进去攀谈,是位老和尚,本耳聋,牙掉多了,说不清话。十分扫兴。

我:“老僧是宝玉?”

Q:“第二回,宝玉才八岁。老僧是宝玉日后样子的显现,但‘假作真时真亦假,也可以说老僧就是宝玉本人,宝玉的归宿和起点同时呈现。莫老就在楼下,见了,不许再想。”

下楼,空无一人。十二点了,只有我。

回去,抱住Q,说见到了,不再想。

第五章无伤

姥爷病危,医院躺十天,缓过来。父亲借来车,母亲和我送姥爷回家。他已不记得母亲,隐约记得我,说:“家母不是喝毒而死。”

姥爷家窗户钉着绿色纱网,用黄色布条固定。木头柱子为深棕色,与雪白墙面形成对比。美妙的色彩搭配,是姥爷和姥姥无意形成。

迈进屋的瞬间,我想,如果一直在这里长大,那么我应是什么样?无法深想,他俩未能将我留下。

我五岁,姥爷家所在胡同居委会获“市先进集体”奖,得故宫赠票,集体游览,每个大殿门口都设有简介牌,发现字体与姥爷的一样。姥爷曾向居委会写过五份自白书,交代个人历史。他们回来后,说:“瞒不了啦,你给故宫写的字,我们看见啦!”

分配任务,让姥爷重写居委会挂牌。

吓坏姥姥,那是自白书没交代的。姥爷作为官宦子弟,年少时被秘授一种从王羲之《黄庭经》变出的小楷,以备长大后考场作弊。考卷封了姓名,考官据字体给高分。会者很少,故宫里写简介牌的应是一位。

小时候写熟的字,改不了手。对组织隐瞒,姥姥愁得病倒,再管不了我,于是姥爷将我送回父母身边。

不提,怕追查;提了,怕招事。姥姥认为该坦白,姥爷说会伤了故宫里写牌的那位,能混进故宫,不容易。终还是选择隐下,姥爷的字按比例放大,被刻板刷漆。过去三年,平安无事,姥爷跟牌子合了张影。

姥爷躺回自己床,想起十五哥两年没来,不会是死了吧。两年来,他不敢问,怕难过——叫我去看一趟。

母亲反对,说我初中被十五哥带偏,过不上正常人生,别再沾染。姥爷听懂,躺好不再说。见我沮丧,姥姥说上话,十五哥也不是全坏,毕竟是读书人家孩子,去学拳,还有写文章的心,想给他师父出本书。他师父高兴,说“给我延命了”。

十五哥写的自白书,调查组要亲戚核准,姥姥看过。

姥姥:“这不挺好?”

我:“您再说说。”

一日,十五哥整理出两页稿,要念给周寸衣核定。周寸衣在教拳,没跟他回屋,乘兴把稿纸展给眼前徒弟:“你也识字,看看吧。”

徒弟没看,将稿子叠三折,揣进衣袋里,继续练拳。周寸衣带十五哥回屋,说:“你遭了嫉。”从此人前疏远十五哥。

国术馆失去政界拨款后,十五哥向亲戚借钱不成,国术馆倒闭。十五哥没脸回去,一年后周寸衣又获投资,找到他,带回国术馆。

十五哥又起了出书的心,写到八万字时,周寸衣向他交底,国术馆重获资金,因为给某组织除了个人,这月还要再干一趟。你做,我给你把风。

两人水路入江西,完事后,十五哥在报纸上看到关于自己的新闻。说他遭嫉,半夜给师兄弟用举重杠铃砸坏足弓,再练不成武。

没去过江西、退出国术馆,都有了解释。

十五哥交上文稿,表态不用署自己名字,能出书就好。周寸衣不收:“咱们这拳不能讲给外人,之前由着你,是看看你才华悟性。”

十五哥万念俱灰,去了北方。新时代到了,改了名字的十五哥成为一个粮食局的副局长。

江西一趟事,在新时代被追查。周寸衣已过世,其子女回忆,家里困难时,曾有人坐小轿车送来笔钱。调查组有了线索,一年后搜出十五哥。

被找上门前,十五哥有预感,在家点火烧纸。调查组认为是毁灭罪证,他说是年轻写的书。

我:“姥姥,等等。我二十年前听的,是十五哥本来没事,调查组对他师父不敬,他发脾气打人,才判刑。”

姥姥:“谁跟你说的?”

是十五哥儿子。

姥姥:“噢,那是我跟他说的。当时他小,怕他心重,将他爹说得好点。”

唉——

半夜醒了,去抱Q。她沉甸甸的,翻人我怀。天亮后,她说辞去了冷饮店工作,想如我曾经的一般,离开三五年。

《红楼》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迷路,问路边流浪汉这是哪儿、你是谁。流浪汉答:“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

柳湘莲就此开悟,离家遁世。

Q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如草叶上的露珠,凭空而来、凭空而去——开悟后,她便如此活着,倍感自由。但近日,她放弃的“我”又回来了,衡量现在、计划未来。这个“我”,必将造出种种事端,如柳湘莲逼死尤三姐般,将她逼死。

我说,未能给你提供体面的生活,我会努力,眼前的忧郁能过去。

她笑说,不是。

柳湘莲不是精细人,遇事不深想,靠第一反應的聪明劲,没出过危险、吃过大亏。听说尤三姐漂亮,朋友们谈话热闹,他聪明劲上来,抢宝般定了亲。

之后,他精细起来,认为好事来得太容易,自己中了算计,尤三姐必是浪荡女,不可收拾才甩给自己。他以一股“别拿我当傻子”的强横,去退婚,激得尤三姐自刎,以死证清白。

柳湘莲是玩戏的官宦子弟,生旦皆演,女装媚得能招祸。戏台上,正是“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上场宋朝下场秦国、一回男身一回女身的柳湘莲却不能醒悟,下台后还演戏,演得伤人伤己。

Q说,她远行,是以陌生地、陌生人,洗去“在何方、是何人”的残余观念。如果那个爱演戏的“我”掌控了她,她会如柳湘莲想尤三姐般,将我越想越坏。

为保住对我的好感,她不得不如此。

次日,她走了。

是去澳大利亚,三个月前她前夫办的手续,他俩的孩子夏天开始,在那里上中学。前夫生意在国内,离不开,再娶的夫人不愿去。当地可雇保姆,但还是有个妈好。

我搬回父母家,想起初中的我。那段时光是我的深海,我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段时光里爬上来的动物。

姥爷推测十五哥死了,可能是对的。忽然很想写点什么,十五哥去学拳,还有写文章的心——毕竟祖上是读书人,我写了四页,二千余字,学劈拳的情景。

从笔记本撕下,想扔了。

不愿扔在家门口,越行越远,见到座邮局,信筒如棺材般干净规整,该是它归宿。

进门买信封,封好后,邮政员叫住我,说邮车开进后院了,不必投信筒,直接给她。见信封空白,叫我把地址写好。

邮局里卖杂志,墙边立着层层木架,展三百种期刊,其中有武术类。我抄下一家地址。想肯定不会被采用,必是和其他废稿一齐扔碎纸机。

也好,等于海葬。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百元钱稿费和两本当月杂志,得到发表。文里提到了姥爷,说十五哥兄弟二人,哥哥不习武。

初中时代,武术杂志是热门读物,可月售350万册,而今落寞,邮局里仅留货两本,几条街搜报刊亭,凑够六本,送去给姥爷,说上面有您名字。

这是我唯一能尽的孝心。姥爷搜到自己名字,赞声“好”,像小时候给我讲小人书般,有声有色地将文章念了一遍。

表演出来的得意。

唉,还是考虑不周,文章写的是十五哥,他最痛心的人——

离去时,姥爷退还一本杂志,说他的朋友大多死了,五本足矣,多了送不出去。我说您留一本,他解释已算在内,说:“我名字上杂志啦。”给出个长时间笑脸。

五日后,大舅找上门。

姥爷将一本杂志寄到郊区工厂,大舅拿给厂长看,引起轰动。作为武林高手的儿子,他回到家,规矩坐好:“爸,有篇写你的文章。您听听对不对?”以工厂广播员腔调念诵。

十五哥听完,说声“差不离”。

小学生惧家长般,大舅没多话。跟我说:“老头没谈兴,我怎么聊?别惹他烦了。”取出三页稿纸,说他也写了一篇。

署名是“暖心人”,是他笔名。

四十年前,他刚成为工人,每日装卸六卡车,毕竟祖上是读书人,疲累中,生出写文章的心。那年报纸倡导好人好事,接受社会来稿。

他写了一篇,说妻子怀孕,破了羊水,万分凶险。他在大街上拦军车,军人二话没说,送去医院。军人误了正事,遭处分。有处分纪录,便不能被提拔为干部,甚至会提前退伍。他恳请一定发表,或许能挽救军人的命运。

他那时候十几岁,没谈过恋爱。投稿没留地址,连看两周报纸,终于看到。但此事不能人知,他独自喝酒庆祝,连续半年,养出酒瘾。

之后又写了几篇,估计编辑不信,没再见报。他也没了兴致。

寫自己父亲这篇,还用“暖心人”笔名。说:“四十年过去,读者们看到暖心人又写文章,该多么欣慰。”

见武术杂志图文并茂,他也拍了照片。照片上的十五哥是个红点,他说是红色运动服,特意买的。

我问为何拍这么小?他说是用心之作,十五哥驼了背、衰了脸,看清了麻烦。看不清,有武林高手的神秘感。

写了两件十五哥事迹。一、十五哥有位坑害过他的仇人,仇人长了疖子,要去医院做手术,被十五哥拦下,一掌拍去,疖子破裂,流脓自愈。

十五哥说:“我报了仇,你好了病。”仇人报警,警察听完十五哥讲述后,感慨他大慈大悲,恭敬送出门,拘仇人一夜,令其反省。

二、十五哥买西瓜,揭穿秤杆斤两不对,摊主拎西瓜刀赶他,十五哥说:“你一把刀不够,另一只手也拿上。我空着手。”摊主辰了,让十五哥白拿西瓜走,十五哥急了,说你小看我,砸了西瓜摊。从此,方圆三十里卖西瓜的不敢秤杆上动手脚,百姓受益,都感谢他。

我:“是真的吗?”

大舅咬死是真的,说发表文章,他有经验。为取信于编辑,他让我寄,发表后稿费归我。

两周后,照片和文章寄回,遭退稿。退稿信还说,前一篇文章反响好,国术馆周寸衣是历史名人,竞还有他亲传的弟子在世,读者关注。如果还有如此质量的稿子,愿给十五哥开专栏,每月一篇。

面对大舅的失败,有些喜。

又写了一篇,用光了十五哥当年的话。我换上身好衣服,对自己说:“该见面了。”去了郊区。

还是二十年前的那趟长途车,三个小时到达,阳光下,石头房群肃穆庄严。

转了两圈,竟忘了大舅家。有位老妇在门口训斥儿媳妇,我打断她,描述十五哥相貌。老妇反应快,说讲是十几年前的十五哥,那时他还帅气。“老人不能脏,脏了就要死,你说的这位,脏了十几年,也没见死。”

她领我到大舅家,锁着院门。路口聚着下象棋的人,她去问,一位下棋者说:“是大龙虾吗?”——形容驼背,说两个小时前从这经过。

她带我去找,说此地人糙,唯独十五哥有文化,气质好,她都不敢跟他说话。她大胆问过十五哥一句话:“您一个月有多少钱?”十五哥礼貌微笑,转头望天,侧面轮廓线高贵无比。

临近百货商店,她站住:“你去吧。他脏了后,不愿理人。”

商店前支着几辆卖水果的平板车,看不见十五哥,但感觉他在。我不知自己有了何等改变,几位小贩呈现出恐慌神色。

商店台阶上站起个人,外衣脏成灰色,是十五哥。我赶上去,想他不会理我,叫了声。他果然不理我,掏出裹钱的手绢,买下半斤不新鲜的沙果。

小贩们放松下来,他瞥我一眼,满是责怪,让我跟他走。他背驼得人矮了一截,行到无人处,我赶上扶他。

他将我手按在他胳膊上,小声问:“事到无心始见奇,你练成了?”醒悟,小贩们莫名其妙地恐慌,源于我内心的紧张,那一刻,我改变了现实。

他尽力挺了下腰:“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门口等我。”我表示一块走,他瞪眼,我快步去了。

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他晃荡走到,仰起头,竟在笑:“练成了,也不要惊世。”打开院门,引我到他房。

堆满冬天用的蜂窝煤,残余空间摆张床,两个旧箱子拼成。床下堆七八个碗。他还在笑:“一顿饭就洗碗,太麻烦,我是攒十天再洗。”

他的脸光洁,身上臭气,许久没洗过澡。二十年前的他是个时髦老头,现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脸。

二十年前,大舅跟他分开吃饭,他有点活不下去,曾在一个雪夜找我父亲借钱。我问现今怎么吃饭,“你大舅上班下班是固定时间,我是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了,我俩吃不到一块。”

他询问姥爷情况。我说您两年没露面,他以为您死了。十五哥呵呵笑,说十三四岁,家族安排他俩去学一种特制字体,以备日后考场作弊。他学两笔就烦了,说男人的字该自成一体,弃学。

“你姥爷留下,这辈子是那手字。他从小就不明白我,不见,没什么。”

我讲杂志要给他开专栏,他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说您年轻时,也曾给周寸衣整理拳论。他说师父不让发表,自己老了,明白师父是对的,“教给练不成的人,糟蹋了这门拳。”

我打消写文章之念,说当年您只教了一招劈拳,我跟人比武,曾生出变化。他眼里显出锐光,叫我复制那变化,看后嘀咕是横拳。

“横拳,就是出家门。”

习武人特征,侧身出门,先露肩背。肩背肉糙,挨拳挨刀没大事。常人正身出门,亮出胸腹,胸腹脆弱,中了暗算就倒下了。敌人设埋伏,不知道是藏在门左还是门右,所以出门要迅速左右互换。

西洋拳击对抗,近乎正面,抡胳膊从外向里打,如摆拳、勾拳。形意拳是江湖技,不敢敞开了抡胳膊,劈、崩、钻、炮四拳都要侧着身从里向外打,不离横拳身姿,所以横拳为诸拳之王。

“那您为什么先教我劈拳?”

“想使劲,一定使不上劲,哪块肌肉用力,就僵在哪儿。劈拳发劲,如打个喷嚏、跌个趔趄,是种天然,忘了肌肉,全身一振的东西。钻、崩、炮、横四拳都是这个劲,所以劈拳是诸拳之王。”

“啊,也是王,那崩拳呢?”

“崩拳如鸡步,你不能同时看见鸡的两条腿。”

鸡是一腿蹬一腿缩。可以试试,一足独立,稍不稳,手会不自觉伸出,以保持平衡。崩拳单足蹬地,要忘记手,以脚用手。劈、钻、炮、横四拳都是此要领,所以崩拳是诸拳之王。

“炮拳呢?”

“也是王——”

院门响,大舅下班归来。唉,忘了时间,本想避开他。

见了我,大舅很热情,没抱怨他的文章被退稿。他盯着报刊亭,将我新登的又拿到工厂展示。对我说:“还是你行。”要请我吃饭馆,说带上十五哥。

十五哥没料到的样子,问大舅的夫人、養女要不要一起去。大舅:“不等了,老爷们说话,老娘们别掺和。”

十五哥明显高兴,拿出瓶二锅头,说:“自带烧酒。”

酒瓶一层脏垢,我劝他别拿,可以在饭馆买。他小心问:“有什么不好?”大舅阴脸:“叫你放下,就放下。”

十五哥困惑地跟我们去了饭馆,大舅让他点菜。他连点四道肉菜,大舅:“岁数大了,别这样。红烧肉去了,换蔬菜。”

十五哥遗感:“红烧肉很好呀。”见大舅给他点了口杯,便没坚持。

口杯,是玻璃杯装的白酒,塑料盖封口。十五哥喝完,将杯子撸下桌面,藏人衣中。他的武功所剩无几,我和大舅都看见了。

大舅敲桌面:“爸,拿出来。”

十五哥委屈,说服务员没看见。

大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口杯,是连酒带杯子一块算钱的。杯子是咱们的,用不着偷!”

十五哥叹声“惭愧”,将杯子放回,摸摸,全是欢喜,说可以用来漱口也可以用来喝水。大舅看我,笑了:“真是老小孩,没法跟他较真。”一拍桌面,“服务员,再来三个口杯!”

十五哥连忙表示喝不下,大舅:“没人逼你在这喝,回家喝!喝完了,杯子都是你的。”十五哥幸福地笑了。

生出一念,如果十五哥名重天下,大舅会对他好些吧?

我说杂志社要十五哥写系列文章,视十五哥为国宝。十五哥乐了,搭话:“我师父的拳是国宝,我不是。”

大舅骤然平静,低声跟我说,登文章,是我会写,不是他爹行。他爹的底子,他心里有数,杂志拿到工厂,他赚足面子,是个乐。

“乐一乐,够了,咱们不能太当真。”他转向十五哥,“您有功夫吗?露一手!给看不给看?我等着呢。”

十五哥五官收缩,十指交叉,搂在口杯上。

我打断大舅:“我是十五哥教的,您抓我腕子,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一下挣不开,挣两下,这顿饭我请。”

逗笑大舅:“你可真像我,外甥都像舅舅。我这辈子是搬运工,十几岁就卖臭汗,别的没有,力气够。”抓住我右腕。

我看了眼十五哥,大舅的手触电般弹开。

大舅不服,二次抓。脱手后,仰头晃:“不玩了!震得我脑袋痛。”

十五哥松开口杯,似对我满意。

我提议,接下杂志专栏,十五哥每月给我讲一次拳,文章成型后请他过目。十五哥喝口酒:“就是说,你一个月来两次?”

许了此事。

这顿饭,花七十几元,在此地是大数。之后,大舅给十五哥手电筒,叫自己回家,他送我去车站。说他不信他爹是高手,是出过一档事。

十五哥戈壁归来,先是住进他家。赶上他惹了麻烦,被六个人堵在屋里打,十五哥听见动静,从小屋出来。那些人吼:“您儿子该打。您别动,一身老骨头,伤了不好。”

十五哥听劝回屋。

那些人走后,他去小屋骂:“从小听说您会武术,我遇上事,您这德行呀。”赶走十五哥。儿子家不能住了,才有去东四十条商场当守夜人的事。

“不指望他武打片明星般大显身手。哪怕他为我说句话,不管是骂人还是求人,我都认他是个爹!”

说他爹是武林高手,他第一个不同意。“身怀绝技的人,最怕绝技失传,都是早早培养自己孩子。小时候,我想学。他倒好,说我是狂徒,学了拳,会短命,不教。那时候我才几岁呀,怎么就狂徒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高手,这样的爹?”

长途车到站,他加快语速:“老头是个祸害,沾上他,没有不倒霉的。我是什么都完了,你还年轻,别再来。”

两周里,我偷偷去过郊区一趟,没进大舅家,在商店门口找到晒太阳的十五哥,坐台阶上,说了一小时话。此地经济萧条,商店没人,台阶上总空着。

给了他些钱,上海卖二手电脑的钱将尽,不太多。十五哥不要,说足够吃喝,戈壁半年一寄养老金,十九年劳作,是初级技师待遇。我说是杂志稿费,您应得的。

“应得的?”时隔多年,又挣了钱,他明显喜悦,“是你的劳动,愧收了。”

聊起他年轻时,一位警察月薪八块大洋,北京大学名教授三百,周寸衣在国术馆是四百,出行气派,雇福特轿车。

我延续上次话题,问:“为何炮拳也是诸拳之王?”

他没兴趣谈,说那些是变化,不是根本。变化无穷尽,总跟你谈这些,等于在耍你玩。形意拳根本是混沌桩,你站久了,人生的根本也是它。

站久了,人如高空,似照着万国万民,你无形无色,但一切属于你。你必惊讶,又变成了头脑在想,立刻会失去这感觉——习武,是习这个,不是胳膊腿。

失去了,就再站出来。片刻片刻的,经历多了,功名利禄、美酒佳人没了意义,睡觉和饮食也乏味,甚至嫌喘气麻烦,只想站着。

真懒了,生活逼迫不了你。

我大惑:“您现在,就这样?”

他点头。

我:“明明是大舅亏待您。”

“是我在逗他玩。”表示生活是小菜一碟,他貌似没了能力,衰弱可怜,其实是全然主动的。

我表示不信,除非您做出件改变您处境的事。

他想了想:“再有十来天,你姥爷过生日,我会去。你大舅带我去。”

四十年前,大舅离开姥爷家,拿走祖辈遗物和姥姥攒的两箱香皂,让自己没脸再回去。

我:“好。”

两周后,大舅穿新衣,和十五哥出现在姥爷家。十五哥明显洗了澡,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度流行的法国式风衣。是大舅年轻时所买,保管精心,仍八成新。

姥爷家所在的胡同将拆迁,触动大舅,要最后看一眼年少时待的地方,进门先向姥姥鞠躬:“给您道歉了。”

亲戚来了十余位,拼成三张桌子,顶到床边,姥爷和十五坐床上,并列首席。大舅起身向姥爷敬酒:“大爹!您当年的脾气够大的,说话能把人伤死。”

有亲戚叫起来:“什么话!”大舅:“您听下去,看我怎么把大爹气着了,又怎么把大爹逗笑了。”另一位亲戚叫:“你家长辈是让你逗着玩的?”

大舅:“怎么啦?小时候我跟大爹总逗着玩,我俩有我俩的玩法。”十五哥向诸位亲戚作揖:“他从小爱胡说八道。”手伸向大舅,“打你个狂徒。”

手没够到大舅,大舅探身,让十五哥拍上。十五哥笑起,听声音是真高兴。众人跟着笑,让过这事。

今年《红楼》热,有亲戚谈起。大舅跟上话,说毕竟祖上是读书人,四十年不看书的他一时兴起,买了各路专家论著,不同观点凑一起看,研究得夜里睡不下觉,白日卸卡车曾失手,险些砸到人。

他有了一家之言:“《红楼》作者曹雪芹,史料少之又少。真实的曹雪芹什么样?他在书里留下了,就是贾雨村!”

贾雨村,空有雄伟丈夫相,一腔官场坏水,空有文采学识,总是忘恩负义。惹一亲戚反感:“那是个势利小人呀!誰会这么写自己?”

大舅:“贾雨村相貌,是照着《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写的,还评说他是奸雄。那是评曹操的词,他才多大官,怎么配得上?暗示是作者化身,曹雪芹曹姓。”

“孤证不立。”

大舅:“好!第二个例子——《红楼梦》是谁的梦?贾雨村的,贾府故事结束时,是贾雨村在睡觉。贾雨村说贾府故事都是他‘亲见尽知,怎么可能?他一直是贾府的外人,接触极少,听闻不全,配不上‘亲见尽知四字,只有作者才配。因此,贾雨村就是曹雪芹。”

“基本常识,曹雪芹的化身是贾宝玉!”

大舅:“那是理想的他。真实的他,他自己也讨厌。”

第一百十五回,年少时相貌一样、性情一样的甄宝玉和贾宝玉终于见面,贾宝玉期盼已久,想得个知己,不料甄宝玉否定了早年性情,立志混官场。贾宝玉恶心坏了,连带讨厌自己长了甄宝玉的脸。

大舅总结,甄宝玉是曹雪芹的青年巨变,贾雨村是曹雪芹中年事迹。

一亲戚好奇:“曹雪芹晚年呢?”

大舅:“第一百二十回写曹雪芹在悼红轩中翻阅史料。明朝皇帝姓朱,朱是红,悼红轩——编纂《明史》的地方,清朝立国即设明史馆,安顿明朝遗老遗少,给职给钱,他该在那些人里终老。”

一亲戚:“你要没那么早离开你大爹家,就不会有这种怪论。咱家早知道,《红楼》写的是康熙权臣明珠的家事。明珠乐极生悲,被革职定罪,正是《红楼》状况。”

大舅:“咱家怎么知道?”

另一亲戚解释,清朝早期,咱家垄断了天津盐业,靠的是明珠势力。大舅:“明珠倒台,咱家也跟着倒霉?”

亲戚说,反而发家。明珠倒台,咱家交出盐厂,祖上机敏,藏了余钱,出资给南京李氏家族重修族谱,攀上亲。商人后代不能参加科举,没有仕途,认祖归宗后,严令小辈读书,以南京李氏血统上考场,一二人做官,便盘活了整族人。

大舅问南京李氏是什么人。“唐太宗李世民后代。明珠家比不了吧,他是一代权贵,咱家是千年老底——”

大舅:“等等,咱家上李氏族谱,是花钱买的。”

亲戚斥他不懂,付给南京李氏重修族谱的钱是大数,纸本誊抄固然贵,贵不过调查费。李氏祠堂派出四十人、历时三年,走访五省,取证百人,才确定。

大舅气弱,向众人敬酒:“难怪,难怪。”讲从姥爷家拿走的祖辈遗物,一件是《圣教序》字帖,集王羲之字体,唐太宗撰文。首页空白处有批语“先人文采”,四十年不明白,原来说的是太宗,今日解了,心里痛快。

十五哥搭话:“那几字,是家父小时候写的。”起身怪大舅,“后面还有批语,怎么不说?”

大舅红脸:“真说吗?”被十五哥逼出“绣花枕头”四字。

绣花枕头外表华丽,里面是陈谷糠皮,比喻看似高明,实则庸俗。

十五哥笑了:“我小时候写的。”

有亲戚试探:“指的是谁?”

十五哥:“家父说谁,我便说谁。”

亲戚们黑脸,十五哥补充:“贾雨村是公认的俗人,太宗也是。”

《红楼》第二回,贾雨村历数高人逸士、奇优名倡,好似对他们亲近同情,其实毫无理解力,认为他们的才华与乖张,因天赋灵气里入了邪气。贾雨村口才动人,见识上还是庸俗的正邪观。

十五哥:“《圣教序》一文,词句华彩,见识低。”

唐太宗推荐玄奘法师的新译经文,先比较国内旧有,再说是印度精选,结论是,草木生存都要选择水土,人不选吗?玄奘新译,是上上之选。

十五哥:“跟菜市场挑菜、服装摊挑衣有何区别?太宗庸俗!”

有亲戚叫:“别在你兄长大寿日子,贬损祖宗。”十五哥给姥爷斟酒:“哥,我敬您。我是闲谈打趣。”

姥爷不端杯:“咱家口传,五代十国,搜到唐室后人便杀,防备他们起事复国,咱家祖上为不改姓,隐身渔户——南京李氏的族谱上有记载,写这一支捞了八十年鱼,后不知所踪,咱家跟他家对得上!”

姥爷要翻脸的样子,十五哥赔笑:“我信我信。来,大伙干一杯。”

无一人举杯。

大舅突然落泪。桌边有仨小孩,有亲戚带来了孙辈。大舅说自己烟瘾大,为不伤孩子,忍了很久,得屋外抽根烟。

我追出,大舅在院里老槐树下。他说他小时候爬过这树,被姥爷骂下来。“我只想在这待够两个小时。可你看我爹——”掉泪,“他说我是狂徒,他才是。”

亲戚们观念旧,认为习武的都是亡命徒,瞧不上他爹,连带他——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祖上是读书人的基因,在他身上的唯一显现是今年狂读《红楼》,一生难再有。今日他显示才华,好不容易在亲戚里赚到点尊重,他爹一张口,全毁了。

抽过根烟,我带他回屋。话题已改,在聊美国总统小布什,十五哥似醉了,不再有话。

饭后,姥爷送客至院门,十五哥和大舅陪着。亲戚们走尽,大舅突然抓住姥爷的手:“大爹,您原谅我。”撤步深鞠一躬,不等姥爷反应,转身拽十五哥走了。

我父亲照例没来,母亲和我坐公交车来的。母亲留下洗碗,让我先走,姥爷家风是男人不做家务。

出了胡同口,见有两拨亲戚在路口打出租车,大舅扶十五哥等在他们后面。

我上前叫“大舅”,见我说上话,一位亲戚扭身赞大舅,说你的《红楼》分析,常人想不出。大舅红了眼眶,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来了辆出租车,亲戚们说十五哥腿脚不好,要他先上。大舅推辞,说出来得晚,理应你们用。我叫:“自家人,别客气。”帮十五哥坐上车。

十五哥道声“承让”,亲戚们没回应。

司机让报目的地,大舅红脸,迟迟不开口。我说是郊区公车的起始站,司机嫌近:“你们这么多人,有远的吗?远的先走。”

大舅:“我最远。”报是直接去郊区。我:“得开仨小时呢!”大舅黑脸,让司机开计价表,对亲戚们连连道谢,不看我,乘车走了。

唉,沒反应过来,大舅怕在亲戚前失面子。我添乱,令他破费。回到家,向父亲说我想挣钱了。父亲在京城无生死之交,还让我去上海。

我想,去上海挣半年钱,回来分十五哥一半。

两日后,母亲接到电话,转告我,大舅拘在公安局,十五哥前夜死了。

一片宁静,此生未有。我观察自己,右腿封石膏,待在一间恒温26摄氏度的单间里。四十天后,母亲接我出院。

药物原因,遗失了部分记忆。母亲说,得知十五哥死讯的当晚,我表现平静,说要早早睡觉,次日赶往郊区。半夜,我开窗跳下楼,踢断一棵花园里新植的树苗。我家居二楼,跳下时小腿骨裂,踢树令骨伤加剧,而我的精神状态已不知疼痛。

过去了四十天,大舅早回家,十五哥已火化。

父亲借来车,送我去郊区。我阻止母亲上车,说一定独自去,母亲不敢跟我争,托司机照顾我。她露了可怜相,让司机看低,路上懒得跟我说话。

车程遥远,回忆母亲交代的情况:

十五哥跌下桥,撞裂头骨,没有一下毙命,受了四小时夜寒后过世。十五哥夜里出门,大舅一家已睡觉。清晨,十五哥尸体被过路人发现,引起围观。大舅一家三人着急上班上学,经过围观的路口,没想到会是自家老人。

警察找到工厂,大舅才知死讯,解释今早没进老头屋看,不知不在。十五哥坠桥前,曾坐在一户人家后墙的防水围子上,留下的拐杖和小筐相距三米,不是坐下后自然摆放的位置,像被人拽起,拐杖脱手而出的情况。

十五哥有被人挟持至桥头扔下的可能。

大舅爱撒酒疯,是邻居眼中易失控的人,且父子关系恶劣,警局拘留大舅,先排除他的嫌疑。

看姥爷面子,几位亲戚赶至郊区,均文雅体面,说:“老头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够了自己的岁数。已经死一个了,再毁一个,这家就完了。”劝警局高抬贵手,放了大舅。

他们起了反作用,大舅多扣了几天。

大舅等在院门,见我拄双拐,扶我去他屋。我说去十五哥屋里看一眼。大舅生出苦相,开了十五哥屋门。

以为走错地方,屋内空气新鲜,没了堆积的蜂窝煤和旧箱子搭的床,墙贴壁纸,地铺瓷砖,陈设钢丝床、写字台。

大舅眼角红肿,解释他夫人是二婚,之前有一儿一女,带着闺女嫁来。儿子跟前夫过,现今长大,厌恶家乡,要投奔母亲,来京城发展。

“他来了住哪儿呀?邻居说,你爹给你解了围。”大舅哭了。药物作用,我想不起劝他。

十五哥骨灰存在火葬场,大舅带我去烧纸。司机拒绝送,怪我父亲借车时不说实话,首长的车不能去丧气地方,影响官运。

我拄拐,上下公共汽车麻烦,大舅打了出租。

骨灰盒镶嵌的照片上,十五哥持着本杂志。戈壁半年寄一次养老金,要求十五哥回寄张照片,要手持当月杂志,证明人还在世。

出了火葬场,大舅打车带我到片民区。也是石头房群,可望见他家。他走到一户人家的后墙,墙根砌了防积水的石灰围子。

石灰围子宽得可坐人,画着两个粉笔圆圈。

警察画的。第一个圈,代表十五哥的小筐,筐内是半根香肠、两个梨、半瓶白酒,第二个圈代表十五哥的拐杖。

——确实离得远。

大舅分析,十五哥在饭馆吃完饭,犯了迷糊,没能走上回家的正确道路,歇息在石灰围子上,要想想家在哪儿。他想不出,夜里冷,喝酒御寒,喝醉了自己,抛开拐杖篮子,信步前行,失足跌下河。

带我到桥头,河道干涸,一块河底大石画着粉笔人形,十五哥碎了颅骨,因而毙命。我:“他为什么要去饭馆?你又像以前一样,分开吃?”

大舅说出事那天是姥爷寿宴回来,他跟他爹感情最好的时候,晚饭怎么会不让他爹上桌?是仨小时车程,累坏他爹,到家就睡,晚飯时没醒。等醒了,他和夫人也该睡觉,他爹没打扰他们,自己摸黑出门,去吃饭馆。

我模糊记起,寿宴那日,大舅离席,向我埋怨他爹。

大舅知道我在想什么,哽咽:“那天真是我跟我爹最好的时候,仨小时出租车,他跟我说了许多话,句句圣明,第一次感到他是个爹。”

出租车开出,十五哥开口,说参加寿宴的个个俗气入骨,你则脱俗,谈《红楼》时丰神逸气,如果在五代十国,他们会牛羊般被宰杀,独有你能重建唐朝。

大舅:“建什么唐朝?我只想房子多五平米,够装个淋浴喷头,在家里能洗澡。”

十五哥闭口。大舅隔一会儿,发声:“咱家在唐朝什么没有?一个淋浴喷头就把我拘住啦?哈哈哈哈。”

引得十五哥又开言,说皇帝每天就是各种比较,思维烙印延到后代,一个个越活越俗,难以解脱。咱们父子俩不拥有什么,没得可比较,倒是能解脱。

命运多舛是大福报,省得跟他们一样。

大舅:“解脱,有什么用?”

十五哥:“可以打天下。”解释太宗中年庸俗,年轻时该是丰神逸气的一个人,否则建不起唐朝。打天下,俗了不行。超出比较,才有奇谋。

大舅:“我都这样了,还打天下?”

十五哥:“不用重建唐朝,可以重建国术馆。”

大舅反应快,想到武术杂志上发了文章,契机已成。当年国术馆得军费拨款、得政要支持,等于今日的基金会运作,十五哥有经验——

“我是坐在金矿上哭穷。”随即焦虑,“来学功夫的人总是有点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咱俩谁上?您腰残了,我是一点不会。”

十五哥:“你上。”

大舅悲愤:“好,我上。为您挣到钱,儿子把命豁出去。”

十五哥:“不用拼命,我教你。”张口就要说,大舅诚惶诚恐,说回家说,别让司机听见。十五哥鄙夷:“他哪儿听得懂?”还是说了。

大舅一听就懂,惊讶:“这么容易?”十五哥拍他脑门:“是你聪明。”——这一刻,大舅第一次感到十五哥是个爹,想跟他永远生活下去。

车程漫长,大舅讨教运作国术馆的具体步骤。十五哥说不用讨论,事情会自己找上来,来了你就会做了。想让事情来,你先得打消掉所有期盼。有一份期盼,就不来了。

大舅急了:“什么也不做?跟您打赌,这要能成事,我一头撞死。”

十五哥笑:“预想和准备才是成事的障碍——这是曹雪芹宦海沉浮,摸出的门道,《红楼》开篇便写了。他经的事比你多吧,你不服我,服不服他?”

《红楼》第十二回,写一位败事者、一位成事人。贾雨村的失败,贪腐严苛是表象,源于他的比较。他是个俗人,因为他相信通过比较,可以把握现实。

贾雨村做客时,碰上丫鬟娇杏。娇杏听主人说过,隔壁住进位落魄书生,见贾雨村穿着寒酸,想会不会是他?整日宅在家,对外人好奇,多看了两眼。

贾雨村则觉得彼此客人丫鬟的身份,她没道理这么看自己,除非是一见钟情,爱上了他。从娇杏一事,已知贾雨村命运,越费心机,越漏洞百出。

第四回写他办案,便是写他败因。权贵子弟杀人,他徇私包庇,向权贵示好。权贵提拔小人,同时提拔栋梁之材,维住富贵,得靠正经事——这一点在第十三回表明,秦可卿是宁国府当家人,秉公办事,她一死,替补人选尽是小人。宁国府老一辈哀叹要败家,为她举办超大规格葬礼,可想正人君子对权贵更重要。

贾雨村貌似栋梁,才会获提拔,却自作聪明,早早露了贱相,知府大人降到衙门小厮的水平。权贵之后会扔各种脏事给他做,小人只能当替罪羊,脏事做够,即顶罪出局。

丫鬟娇杏则是另一种情况,无心而获益。初见雨村,无意多看两眼,而被认为有深情。雨村升官后,两人路遇,娇杏想不起他是谁,便不再想。雨村念念不忘,立刻娶了,很快生子,很快正室病逝,她成了正室。娇杏无心,反而一切速成,样样好。

大舅:“雨村要学学娇杏,仕途能长点。”

十五哥:“你又是一说即懂,今天我高兴。”

埋在心里的一档事,脱口而出:“爸,那天六个人来家打我,您为什么不救?”十五哥沉默半晌,道:“我出手,你会感激我,咱俩关系会变好——多好的机会,我简直是大喜,就要打人了,突然又不想。你出生,像极了我父亲,我不喜欢他,所以也不喜欢你。跟你变热乎,让我觉得讨厌。”

十五哥向大舅要烟,径自吸了。大舅也点上一根:“您对我掏了心,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我当儿子差劲,您当父亲也差劲,咱俩当兄弟吧,重新开始。”

十五哥将大半截烟扔出车窗:“兄弟要对得起兄弟,我把重建国术馆的方法告诉你了,你得做到啊。”

大舅也扔了烟,发誓做到,一会儿后有些慌,问:“就是学娇杏,什么也不做,等着事自己发生?”

十五哥:“认为太宗不行,不单是我,玄奘也这么看。《圣教序》刻碑,玄奘在后面加上段经文,无眼耳鼻舌身意、无智亦无得——连用十六个‘无字,破掉太宗文章里的各种比较,免得带偏后人。”

大舅:“明白!清空自己,再造人生。”

十五哥:“有个再造的观念,你就造不成了。我再提点你一句,不必用在国术馆上,国术馆无所谓,用在你别的事上,保你过好日子——有形有意都是假,事到无心始见奇。”

我和大舅离了桥头,大舅说老头是脑顶破裂,一下毙命,没有痛苦。回到送我来的司机处,司机等得不耐烦,大舅扶我上车,挥手告别。

他泛起的笑容令我惊讶,二十年过去,日渐老化的他现出十五哥的眉眼,他毕竟是他的儿子。

开出五十米后,后视镜里发现大舅在追车,我叫停,司机又开出五十米方刹住。大舅上来,说还有话,要我下车。司机说晚上有任务,耽误不起。

大舅向他鞠躬,直起腰后,眼神疹人。司机低头,拧保温杯,任他搀下我。

大舅扶我行出几米,说老头不是一下毙命,刚才那么说,是想我好受些。验尸报告,是摔伤后,受了四小时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说,最终是冻死的。

——他说了实话。

大舅骂自己当年逃离姥爷家,怎么一路走到这么个地方。此地人心不善,见大舅妈跟前夫的儿子要搬来,暗里风传,他为腾出房子,害死他爹。

他确实为没法安置着过急,可能说过他爹活着多余的话。“我一天到晚,胡话多了,自己记不住。我爹从来不上心,听了白听。”这些天害怕,怕老人上了心。

“我从小就看不起他。他是个逞能没够、只顾自己痛快的人,呸!他要是为给我解难死的,那他烈性,是英雄好汉。他会武功,摔得正中颅骨,别人就算想死,也没这能耐呀,落个瘫痪,更麻烦我——”放声大哭,引得司机探头看。

大舅噙住泪,说父子俩这辈子最亲的时光,是出租车上的三个小时,他爹传他拳,教他改命之法,祝福他过好日子——他不会实施,决定凑合着过完这一生。“过完完了,不值得变。我爹的拳,废在我这儿可惜了,你练吧。”

十五哥教给他的,是没教给我的钻拳与炮拳。

大舅转述,钻拳如水,水无形。遭蚊子叮,人手立刻拍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蚊子到底在哪儿。拳谱形容为“动不见形,一动即至”,钻拳练这个,不依赖视力,可以夜战。劈、崩、炮、横四拳都要达到钻拳标准,超脱架势,一触即应,所以钻拳是诸拳之王。

炮拳如火,形容内心的警惕,警惕方能快人一筹。男人抓女人手腕,一般都会被甩开,即便是大力士。女孩从小知道男女有别,见男人便心里紧张,男人手刚碰上,未及用全力,她全力一挣,当然能挣开。

炮拳打的是时机,劈、崩、钻、横四拳实战,时机不对,多大的功夫也无效,所以炮拳是诸拳之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十五哥是恶死,难道他是恶人?

回城后,我问父亲。父亲回答:“因果报应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未得善终的人,有许多好人。”说了雷锋和岳飞。

我去白石桥花鸟市场买了五十只麻雀放生,为十五哥做功德。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附送五只。打开鸟笼,五十五只麻雀齐飞到一棵树上,树冠是万箭穿心的景象。

我住院,耽误了杂志投稿。编辑来信,询问还能不能延续。

没了十五哥,怎么写?

我断了药。

母亲紧盯我吃药,我含片刻,即吐到厕所。我的病,会产生幻听幻视,严重的可看见人,熟人出现得少,大多是从未见过的人。

祈祷,别来新人。

二十天后,十五哥在我家出现。我的第一反应,是怕吓着父母,快步出门,将他带到楼下。

下楼后想清楚,多虑了,只有我能看见他。我向他打趣:“钻拳炮拳才是关键,您不教我,瞒下来给儿子。您这心眼呀,被我知道啦!”

他呵呵笑,对自己新的存在方式,需要适应,还不具备说话能力。

我带他每日散步,他试了很久,终于开口:“教你一招,龙形搜骨。形意门独到,出击伤人,回缩也伤人。你扳住人胳膊下按,人的自然反应,要向上抗争,你顺着他,拔苗助长般一拔,能拔得他心脏错位。”擒住我胳膊示范,“自然死亡效果,你一辈子逃案。”

想起他在江西的事,我问:“不是捉住您了吗?”

他轻叹一声,归功于新时代的厉害。

这番话整理成文后投稿,四日后被退,编辑说无法用,新一期杂志尚未排版,请做删减。十五哥跟我同时看信,生了气,说编辑怕事,读者学了也杀不成人,龙形搜骨的一拔之妙,没打过一年劈拳,决使不出来。

一年劈拳的标准是,一日打拳十一小时,练二日歇一日,必须放下一切。不习武,不知满一年有多难,往往要拖成三年,三年也难,会拖成五年——大部分人几十年试不成。

我:“如果有個别歹人,发狠练满一年,不就危害社会了吗?”

他怨我顶嘴,说当年周寸衣开国术馆,新闻界提过此问题。周寸衣应答,拳要放下一切,才能练成——都放下一切了,还会是歹人吗?

发完脾气,他妥协,删去杀招的用意。文章发表,十五哥拿到杂志,独自看了很久。散步时,十五哥说姥爷一辈子读书,学问那么好,没出过文章,是时代令他缩手。

十五哥想去看姥爷,但不敢上街。

过去俩月,传来姥爷死讯。他坐板凳看行人汽车,终于看出预期效果,跑了神,无痛无恼地利落去世。死后坐姿不倒,笑模样,许久才有路人觉出不对。

十五哥说,四岁时,姥爷和他开始读书,已开始练习离开肉体。构思文章、写书法,都要忘我,浑然不知有此身,才能出佳构妙笔。

姥爷看行人汽车,引神离身,是童子功。只是年少气盛,跑不了神,年老气衰,神跑了,可以不回来。

“我这个哥哥,比我强。”

听他感慨,怀疑他记起了自己的死法。

纪念姥爷的方式,是他又写了文章,详谈如何练一年劈拳。一日打拳十一个小时,是从早晨四点练到次日凌晨一点,打乱睡眠、餐饮,打两小时、走一小时、睡一小时。不吃米面炒菜,不上饭桌,站着喝羊肉汤,大锅热着,不定什么时候喝。

很少饿,头顶脚底像通了电。每当睡醒,肚脐热得像烧艾。

连练两日,第三日歇下,让身体自我调整,出功夫在第三日。前两日是开花,第三日是结果,许多人都是会练不会歇,第三日坏事,发热高烧、胡言乱语。

经过两日锻炼,第三日身体会出现种种甜蜜感,贪图其中,立刻翻倍,海市蜃楼般越变越美,让人欲罢不能。脱离不出,便生怪病。

别说练一年,三日都过不了。许多人号称习武一生,实则总在头三天徘徊。强忍不理,是好汉。将身看空,是才子。

我问:“您当年呢?”十五哥撇嘴:“大才。”

姥爷葬礼后,我去看望姥姥。她没出席姥爷葬礼,说姥爷没走,还在家里,她去殡仪馆是没事找事。

她开始看姥爷留下的书,摇头晃脑、念念叨叨,如电影里晚清时代的私塾先生。从小到大没见她看过一张报纸、写过一字。母亲陪她住,我问:“姥姥不是文盲?”

母亲说姥姥识字,大户人家的小姐,长到四岁,由大伯母教识字,九岁给请先生。姥姥嫁来时,带着两位丫鬟一位马夫,娘家给了三百亩地当嫁妆,代她经营,一年几次进城送粮送钱。

我:“啊,姥姥是地主?”

母亲:“她逃了这名,娘家担了。”

乡下打倒地主,娘家瞒下三百亩地属于她。她在城里,辞退丫鬟、马夫,自己干起家务,断了朋友交往,从此不读书。

姥姥在姥爷的书上,用红铅笔画重点,想起了少女时认识的所有字。她偶尔查字典,神态如姥爷一般。

她天天熬夜,看完姥爷留下的所有书,赶在推土机进胡同拆房前过世。

姥姥的葬礼,十五哥未跟我去,还是不敢上街,说会魂飞魄散。回家后,见他在阳台看《红楼》,我走近,他说薛宝钗是个怪人。

薛宝钗所居院子,假山高过屋顶,从院门看不到屋门,是坟墓设置;院中飘着香味,浓烈得让人不适应,平素玩香的贾府人均不识。盗墓贼才知,汉代贵族封墓室,要灌满香,千年之后,混杂驱虫药和棺木腐朽味,空气闭塞闷出怪香。

宝钗居室白素,瓶插菊花,灵堂一般;她的体味“凉森森甜丝丝”,涂尸香料方如此;她吃的冷香丸,原料为四季的白花,死者才收白花。

吓着我:“薛宝钗是鬼?”

十五哥:“不,是照着死人写的。”

薛宝钗是开悟者,看自己如死人,贾宝玉弃家遁世,她作为妻子,人前多次大哭。有老妇人看出蹊跷,她哭得忘生忘死,不忘仪容端庄,太会演戏,怕了她。

第五十七回,宝钗曾写信给黛玉,劝她与自己一同归隐,归隐于世俗身份中,当个演戏的人,不要被戏演。之后写四首悲歌,表示你的愁怨是期盼所生,我是彻底死心,我的愁怨重于你,听我的吧。

黛玉没看懂前文,对后面的悲歌共鸣,以悲还悲,做了四首应和,错过一念归隐。宝钗知她没懂,适可而止,不再言。

心有期盼,便会遭心戏弄。黛玉听到说府内给宝玉说亲,蹬了几夜被子,受了点凉,竞出现死状。后又听说,宝玉婚配是在府内姑娘里选,琢磨一定是自己,迅速转危为安。

忽死忽活地折腾一场,连下人也觉得她好笑。宝玉终没能娶她,她这回明白了,再病再死,平静演完之前自己新改的戏份。

我:“如果当初黛玉看懂宝钗的信,会怎样?”

“嫁宝玉的会是她。要遭遇宝钗一般的丈夫失常、失踪,成为持家能手,培养儿子再搏功名——事本是她的,她早下台了,只好宝钗救场。”

我:“宝钗、黛玉谁的做法更聪明?”

“早下台、晚下台,后台相见,还不是一样吃茶,谁还聊台上的事?”

想到练拳难掌握的第三日,我询问:“如同宝钗,将自己看作死人,便可度过第三天?”十五哥撇嘴,答非所问:“岂止三天?你姥姥这辈子,是以死去的方式活着,她是宝钗。”

文章一月一发,有读者提问,形意拳谱有句话:“武艺虽真窍不真,费尽心机枉劳神。”

——窍指的是什么?

十五哥让我执笔,答复:“窍,在有形无形之间,俗世和虚空之间。通过窍,肉体升华为神气,庸手转变为高手。上窍在两眼正中,下窍在两腿正中。”

——莫老骗人,也是此说法。我表示质疑,十五哥呵呵笑,叫往下写。

上窍在两眼正中,不是两眼间的部位,是两眼所视。站混沌桩,可远望一棵树,人情地看它,它才是你的上窍。人情,母亲目送孩子上学,似乎自己的呼吸也落在孩子身影上。

身体反应,是海市蜃楼,沉迷不得,身体一有反应,即移目人情到树冠。站混沌樁,是让你熟悉此事,日后在任何情况下,身体生变,即人情到眼前之物。一张报纸、一片墙皮都可以,抬眼即是,眼前有什么就看什么,等着身体的风波过去。

——跟莫老“感而遂通”的骗局不同,似乎有理。

追问下窍。

英雄搏命、烈女拼死,都是一股气自腿根顶上来,在嘈杂中保持冷静,也如此。并不特异,人活一世,谁不曾犯难,凭股气挺过难关?常人体验里,叫“有底气”。

没有底气,遭遇歹人持刀抢劫,会吓得挪不动脚,不是脚的问题,是腿根。练腿根,不能用意念,得用动态。以坐姿练,常人站起必动脚,要改掉此习惯,只凭接触椅面的肌肉,弹身而起。

十五哥说他当年坏了家里六把太师椅。石头死硬,伤肌肉,不堪用。不必太师椅,周寸衣年少家贫,拿不值钱的小板凳,一样练出来。

成文后,十五哥说这不是窍,还是武艺。

这么写,可以应付读者,显得形意门有理。真要写出什么是窍,读者反而不信,咱们自讨没趣,正如《红楼》所言:“假亦真来,真亦假。”

我:“那您告诉我吧?”

“无私是窍。”

身体是自私意识的产物,“这个东西属于我”“我干了那件事”的想法生成五官四肢、血汗毛发。练拳的第三天出现的各种难以自控,都是这两个想法闹腾。

眼间腿根无效,自私的你永远被身体玩弄。

——和莫老的真话一致。

见我变了脸色,十五哥道:“要觉得对不起读者,你就写上。”

我:“不了。”

无私——小学作文,我写的都是它。中学作文,也是它。是我父亲的座右铭,他青年时代为它,做过千百次无偿劳动,差点献出生命。

忽然想去看看父亲。到了父亲屋,我叫“爸”,他应了声,之后没话。

童年记忆,他养鸽子、蛐蛐、兔子、金鱼、刺猬、波斯猫,是单位里军棋第一高手,会双手撒把、膝跪车座两种自行车特技。

十五哥凑上,在我耳边说,请听个故事。

有位初到京城的人,坐在护城河边想心事,水面的迷幻,令他睡去,梦见自己是一只水鸟。忘了心事的水鸟,梦见它是你的父亲,退休后整日睡觉,梦见自己是位京城官宦子弟,盘算要害个人,却困了,梦到自己对京城一无所知,是个在河边惆怅的初来者。

这时,水鸟惊醒,飞上天,你父亲在闲待着,官宦子弟在打坏主意,而初来者还在水边未醒。

十五哥:“这个水边的初来者,梦出了一切,而一切又跟他无关。你和你父亲,就像你和你的梦。是你的梦,但你完全不知道它为何要如此。”

我退出了父亲屋。

春日里,父亲过世。我照镜子,发现自己歪了脸,眼光疹人。母亲说,父亲早年朋友和原单位领导会出席葬礼。我向十五哥告辞:“作为儿子,我要迎宾,让人看着像样些。得送您走。”

十五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说他这次出现是侥幸,即便我想他了,再次断药,出现的也很难是他,不知会是什么人。他担心出现的人对我不利,嘱咐不可试,山高水长,你我就此别过。

复原的最快办法,是脑部电击。五日后,我出院,赶上父亲葬礼。远远近近察看,确定没了十五哥。十五哥在杂志上多存在了一年,永远消逝。

第六章通窍

父亲的葬礼,因一位早年朋友宣称要来,父亲原单位的人尽数参加,单位已更新两代,大多数人没见过父亲。

那位早年朋友终未亮相,其他早年朋友到了十一位,半数偕夫人,皆是从外地赶来。对那位未到的早年朋友,他们说他不便接触下层,虚晃一招,为你父亲提升葬礼级别,是位好朋友。他是他们中的人尖,当年的人尖是你父亲,你父亲该是他今天。

他们的年轻时代,宣传为集体利益而无私奉献,你父亲天天做好事,内心无比美好,由一个土气小伙长成单位里最帅的,敢触接一切人,大级别领导、底层流氓都能应对,办成他人办不成的事。问你父亲秘诀,您父亲说:“我眼里没坏人。”

相貌英俊、脑子好使,还爱上文艺,排演话剧、诗歌朗诵、写美术字。“把我们甩在后面,最早获了提拔——”

回家后,母亲说,你父亲年轻时如此显眼,本该前途无量,谁想三十七岁变了个人,失去口才与感染力,全方位水平下跌,终于免职归家。

我:“父亲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变化?”

母亲:“他失去了他的好心。”

你父亲的年轻时代,要将自私自利的人间升华为无私奉献的天堂。你父亲确实人过天堂,做的每一件好事都得表扬,是先进分子、宣传的宠儿。世界在你父亲眼中,呈现人人高尚、事事理想的景象,这样的世界令你父亲心灵美好,激发出英俊、聪明、斗志、艺术才华。

三十七岁,不知你父亲看到什么,丧失好心,随后失去了仪表、判断、勇气,成了无趣的人。我问:“因而您不愿回家?”

母亲多年后回家,重新看这位无趣的人,有三分抱歉。母亲的社会成分是“封建官僚破落户”,记得祖上垄断天津盐业,还记得唐朝——嫁给父亲这位显眼青年,是要复兴家族。

祖上攀亲南京李氏家族找到活路,是她从小听熟的事,潜意识里要复制。父亲各方面都像是个能盘活她家的人——

父亲的颓废,是她的潜意识所不能原谅。只有老了,才能回到他身边。

我问:“你俩还是没话?”

“临终,有许多话。”

父亲说,人每日醒来,都像打开电视,拨出个频道。世界是台大电视,而每个人只会看一个频道,忘了换台。他想换台了。

母亲前所未有地难过,说下辈子见。

父亲说,下辈子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了,就像人无法重复做同一个梦,这辈子次要的会成为下辈子重要的,这辈子没有的下辈子会有。

母亲若有所悟,想起《红楼》第二十八回。她早年即读《红楼》,自称是明珠余党的家族,也自称在《红楼》上有一笔,让后代必看。

第二十七回结尾黛玉葬花,哭唱长歌。第二十八回开头,以贾宝玉的感受,为长歌点题,连用了四个“无可寻觅”。宝玉联想,黛玉终会消逝,无可寻觅,大观园中的众女终会消逝,无可寻觅,推及己身,叫宝玉的这个人也不可寻觅,推及一切,皆不可寻觅,全是空无,只觉得自己蠢,白白悲伤。

父亲逝去次日,母亲梦到父亲恢复成二十岁出头、初见她时的样子,跑了一圈给她看,说没了病苦,现在很快乐。父亲说,回顾一生,种种挫折烦恼,电影剧情般好看。他一溜烟跑了,母亲喊:“你要去哪儿?”

父亲说,还记得1977年咱俩看过的译制片《桥》吗?父亲爱极里面的插曲《啊,朋友再见》,当年常吹口哨。南斯拉夫游击队对抗德军的故事,便是他的下辈子,将活在勇气和友谊的频道里。

母亲:“他肯定投生到南斯拉夫啦,三年后,我要找他。小孩在四岁前还带着前生惯性,到了南斯拉夫,他一定能指引我找到他,有種种办法让我认出他。”

我:“妈。爸爸说的南斯拉夫是个比喻,那里早没了德军。”母亲哭了。

十五哥理论,窍在有形无形之间,在俗世和虚空之间。粉碎自私心理,是开窍的唯一方法,莫老抛向社会的理论“眼间腿根、豆蔻女子、颠倒丹田、逆行八脉”—莫老跟我说,都无效。

开了窍,欲望升华为神气,庸手转变为高手。父亲的青年时代,全社会开窍,人人大公无私,高手如云——不久,都滑落下来。

《桥》这部电影,在我的童年反复公映,那时父亲已不再吹《啊,朋友再见》的口哨。我吹起,问是这样吗?母亲摇头,说调子对,没有感染力。

父亲最喜欢的电影是《桥》,出乎我意料,一直以为是《东方快车谋杀案》。

父亲有个光盘,如若起床,便看一遍,会照着屏幕,一个人说完所有角色台词。与《桥》一样,《东方快车谋杀案》也是一个发生在南斯拉夫境内的故事。

火车上死人,侦探在十二名乘客中寻找凶手,每个人都有嫌疑,但都没有行凶条件。最终侦探突破思维,想到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他们彼此配合,抹去每人的行凶条件。

出席父亲葬礼的十一位早年朋友,未离开京城,在游玩,补课年轻时未去过的景点。年轻时,每个节假日和周末,他们不是去底层做好事,便是在单位义务劳动。

《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十二名乘客行凶,是为复仇。京城里游逛的十一人,是否也是来复仇?

我推理,父亲是第十二个人,可惜在行动前过世。

母亲对他们不了解,只知他们当年被赶出京城,是承担一项罪责,那时光做好事不够,还要揪出坏人。他们的上级为立功,定下的好坏比例大了些。你父亲和葬礼未露面的早年朋友,是按比例留下的人。

嗯,他们归来,要为年轻时讨个公道。

当年幸免的父亲,出于友谊,也要参与——父亲仗义,是个好父亲。子承父业,我可以顶上。

我联系上他们,说代表母亲请客。

顺他们意愿,定在了他们年轻时单位规定不许去的莫斯科餐厅。莫斯科餐厅,是腐化苏联的象征,聚集着京城痞化青年。

今日的它,墙面旧得失去色彩。他们则看着兴奋,唯一挑剔是柱子太多,令广大厅面变得狭隘。

听他们聊天,才知父亲作为他们中最帅的人,绰号却是“老歪”。父亲年轻时,负责印刷一份材料,因时局频繁变动,十一次修改重印。他盯在印刷厂三晚未睡,顶不住了,倒在走廊长椅上睡去。被穿堂风吹得嘴角痉挛,歪了两个月脸。

他和一个绰号“疤楞”的人最好,疤楞脑门上有一道长疤,批斗坏分子时,遭坏分子反抗,抡椅子砸来,没躲开。他兴致勃勃讲起跟我父亲的友谊。

他没想到,也被上级划为坏分子,勒令当日黄昏前搬出单位住房,否则派人把家里东西扔到街头。他刚结婚,夫人痛哭。作为邻居,父亲给他出主意:下策自杀,以死证清白;中策忍了,滚到街上;上策是抡大棒子示威。

他选择上策,拿着根大棒子,站在楼门口,眼光凶恶。

他的过激行为,没惹火上级,反觉得他质朴可爱,默许半月离开。他问父亲:“你早料到是这个结局?”父亲点头,两人建立了更深的友谊。

疤楞离了婚,离了京城,去长江边上一家粮食加工厂工作。他毫无工作热情,站在切面条的铡刀前,时常走神。一位女工劝他:“出过切面条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肯定是要离开这儿的。别追求工作量,先保住你的手吧。”

女工教他,每切一刀面条,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给他示范,双手在胸前团聚,圣洁端庄。

他进行人生的最后一次拼搏,娶了她,再没离开粮食加工厂。

时至今日,好心的女工已过世,他患有多種疾病,此次来京由女儿陪同。他的女儿与我是同龄人,疤楞和我父亲曾热烈通信,许诺彼此儿女要结为夫妻。

有位叔叔指着疤楞女儿,对我说:“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别陪着我们吃饭啦,你俩回宾馆吧!有了小孩,你母亲高兴。”引得满桌哄笑。

他女儿是此行唯一的晚辈,他们总拿她开玩笑。她完全适应,掏钥匙问我走不走,又引起一轮大笑。她结过婚,离了,带着个女儿,开鲜花店,兼卖盗版光盘。

他们是一伙没事找乐的老人,不像要怀恨复仇。我问起当年破坏他们青春的上级,他们说上级老年丧子,惨得不能再惨。

上级的儿子能力极强,是他父亲的升级版。关于他的死,有多种传闻,其中之一是京城有位老中医,传授“感而遂通”的医术,他去学了,招来速死。

上级独自一人,跟同级别的一家人合住一栋苏联式别墅,各占七间房。他们去看望他,发现警卫只负责出门陪同,保姆只管洗衣做饭,基本不理他。儿子过世后,家里断了客人,整日说不上话,令脑力退化,听到我父亲死讯,他号啕大哭,之后询问我父亲是谁,进而询问:“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的?”

他们是打过电话,受上级热情邀请来的。

要不要去看他,一半人反对,疤楞要看,他女儿帮腔:“当是一块你们青春的纪念碑吧。长城都看了,多看块碑,没什么。”

他们才一起去的。

他们离开时,上级坚持送到门口,说:“我腿不好,下面的路,心送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哭了,说再来京城,还会看他。

唉,推理错误,他们返京,不是来复仇。想起父亲照着屏幕,一个人说《东方快车谋杀案》全部台词的神情。推理,不是直接受害人的父亲,完全知道早年朋友们的懦弱,决定为他们复仇,一个人等于十二个人。

为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向他们要了上级电话。

打过去,说我父亲是他旧部下,代表父亲看望他,受到热情邀请。

不愧是做上级的,头脑清醒时办事周到,早早给院门门岗打了电话,让我省去登记,我报了他家门号,直接进人。

院中有十余座苏联式别墅,两座供水水塔,修成中式宝塔,黑瓦红窗。塔下有长椅,历经风雨,油漆尽数剥落,丑如弃物。豪华之地,百密一疏,竞没人管它。

坐在长椅上,明白了莫老。我已经死了多位亲人,总得有人要对此负责。还有许多人死去,许多人废了青春,许许多多人心情晦暗——总得有人要对此负责。

找不出别人,就是他了。

拎着茶叶礼盒,按响门铃。用龙形搜骨,是自然死亡的效果。老年人谈话激动,很容易过世,是好理解的事。与我无关,喊警卫、保姆,可以作证。

上级亲自开门,趿拉着布鞋,说不好好穿鞋,不是对客人不礼貌,是脚肿了。他的客厅正中,挂着1972年毛主席接见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照片。大镜框下,是两个略小镜框,密密麻麻布着他儿子一岁到五十四岁生日照。

他坚持亲自给我倒茶,说:“你父亲是个灵魂纯洁的人,虽然岁数比我小,许多方面,我要向他看齐。”

虽然知道是他们时代的套话,但还是感动了我。

落座后,他聊了人生的几次重大失误,琐碎得令人听不下去,话连接紧密,无法打断。两个小时后,他总结:“如果我能像你父亲那样,在关键时刻保持住单纯的心,便不会有这样的失误。这些年,我遇上事,便想你的父亲会怎么做,这样一想,便有完全不同的见解从心底生出,帮我渡过难关,帮我创造辉煌。感谢你的父亲!虽然我们多年不见,但他一直在教育我!”

完全没了杀心。

我起身告辞。他坚持送到门口,说:“我腿不好,下面的路,心送了。”跟上次来访的十一个人一般,我也想说会再来看他。

我说的是:“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他说不出,情绪激动,跌下台阶。

警卫、保姆闻声赶来。

回家观看《东方快车谋杀案》,仿佛与父亲对话,告慰他心愿已了。次日不禁又看一遍,引来母亲在旁坐下,说你父亲事业顺风顺水时,突然想辞职,去当配音演员。他青春的辉煌之一,是在广播电台朗诵诗歌,终生为自己的嗓音骄傲。

他找的配音单位,正着手译制美国影片《东方快车谋杀案》,试音后,欢迎他加盟,说先配一两句,从站台验票员、餐车侍者一类群众角色做起,《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制作周期为九个月,你一天不落地在录音棚观摩,经历一趟完整流程,必能摸到门道。

父亲头脑发热,持续了三个月,在母亲的坚决反对下,没有成行。

母亲:“现在想想,不该拦他,那样他活得该多高兴。”

——看《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父亲并不是要代人复仇,是为自己高兴。

母亲说我歪了脸、眼神疹人,想带我去医院复诊。我说,让我看完这片子吧,看完了,我就好了。

父亲的十一位早年朋友终于玩够,来我家辞行。他们年轻时的风气,同辈人招待同辈人,请吃饭馆是失礼,亲手做才隆重,母亲前一日已准备。

席间,他们又开疤楞女儿玩笑,问她第一次男女人身接触是在什么时候。她说在十三岁,引发尖叫。疤楞黑脸,说那年自己管得严,不该呀。

她说那年她已有自我保护意识,逢男生凑近,即横眉冷目。那天她放学回家,上楼时,有位大叔下楼,没见过,以为是谁家客人。两人错身而过,大叔从后面抱她一下,小伙子般蹦下楼梯。

她蒙了几秒,气得全身力壮,追上,能把他打死。她追出楼门,楼外没人,大叔不会这么快,除非是躲进旁边楼门。

一栋楼共三个楼门,她在另两个楼门里选了一个,拿块石头,一层层往上,撵到顶层,不见人。大叔该躲在另一个楼门,趁她选错,跑了。

她觉得她的人生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但不是她造成。那天下午,定下了她的人生基调,她有很多很不好的事,但不是她的错。

说得叔叔们想起自己人生,冷了宴席。

在次日和后日,他們分批走了。疤楞的女儿住南昌,有点想找她——我送一位叔叔去机场,安检口告别后,迎面过来个旅行团,打着“南京李氏”的队旗。

真有南京李氏!

我上前攀亲,说我母系在五代十国卖鱼、康熙年间到你家认祖归宗。他们里没人知道,说得回去查家谱,现在不好相认,但在南京的亲戚中,有你这样的脸,先表示友好。

他们是去日本。两年前有新闻,日本巨星山口百惠宣布自己是杨贵妃后人——杨贵妃是唐朝皇妃,实打实的李家媳妇。她难道是咱们亲戚,要不要加入族谱?经过两年筹备,李氏家族选出四十人,赴日考察。

我:“她会见你们吗?”

山口百惠在1980年引退,是亚洲当年最大娱乐新闻,二十几年来,做家庭主妇,从不见人。

“见了面,她一定咬死说是,那有什么意思?口说无凭。我们是取证,走访她祖祖辈辈迁居过的地方。”

很多地方——他们去玩了。我洒泪而别。

与南京李氏的相遇,令我买了些历史书,看看唐太宗是否像十五哥说的那样不堪。似乎还行,他坦言自己不信印度文化,但他尊重文化,支持玄奘译出印度经文75部。

最显眼的是《瑜伽师地论》,据说是现住在距地球近二百万公里太空、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降生地球的弥勒菩萨所说。得此讯息,我立刻去找名人。

他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弥勒名号,已坚持多年,得知此福音“现在就可以听到弥勒讲课,不用等五十七亿六千万年”,该多高兴。

他不在,邻居说,死在几个月前。死前给邻居小孩都送了礼物,死时满室飘香,给自己买了花。听说因以前的社会关系,经不起调查。

他居住的胡同,居委会是批老人,胡同口保留着八十年代流行的黑板报设置,写重大新闻和好人好事。他擦了黑板报,在那写下遗言。作为查案线索,一直保留。

我去看了。

“不要相信观念,不要相信现实,不要相信识别和思辨能力,不要相信感受也不要相信直觉。因为这个世界,是台大型魔术表演。我们发现的因果关系都是错觉,如同舞台上悬空的人头,是在人身前对摆两面镜子造成,我们则看成一个人被切掉身体。”

“活着的难处是,你知道电影银幕是一块白布,上面并没有让你喜爱、痛恨的人,但你并不能改变这场电影的故事情节。”

买了《瑜伽师地论》,阅读几日后,发现名人遗言写的是上面的话。我真蠢,他念弥勒名号多年,该比我早找到此书。祈祷,他人已在近二百万公里处、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

继续看,发现曹雪芹也读过,《红楼》别名《风月宝鉴》,第十二回点题此书名,贾瑞病重时,得了面叫“风月宝鉴”的镜子,说久照可痊愈。风月宝鉴是双面镜,反面现骷髅,正面现女色。贾瑞只照正面,神入镜中,贪女色而亡。

风月宝鉴镜即是我们的深心,《瑜伽师地论》中称为阿赖耶识,意识、潜意识都是它的折射,折射一层便扭曲一层,似乎诞生了新东西。如同太阳本身没变化,因地球运转,似乎是太阳时强时弱,造成早晚温差、四季转折。

贾瑞面对反面镜中的骷髅,立刻不看,知道不能陷进去,面对正面镜中的女色,却陷了进去,被光影折腾死自己。

地球运转和人类情感,都是折射效果,阿赖耶识始终未变。阿赖耶识是一场空,不成一物,折射成万物。

即便知道一切本空,但作为折射效果的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折射效果里。这种悲哀,便是名人遗言:“你并不能改变这场电影的故事情节。”

《红楼》第一回,讲了改变的大致方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人色,白色悟空。”

阿赖耶识的折射效果,产生种种形象,形象相互折射,产生种种情感,造成电影故事。改变的方式是,看破让你动情的电影只是一格格胶片,它完全可以从放映机里取走,放映机空了后,再换上别的胶片。

写得太简单了,《瑜伽师地论》后段提供了改变的详细操作,可惜名人没来得及将书看完——还是他不信?

我也没有看下去,害怕看完后,发现并不能操作。不看,还有个希望。

《红楼》第一回,空空道人人山访高人,高人未遇,遇到《红楼》初稿,看完即证道。他的改变,太容易了。

我想,空空道人是《红楼》败笔。仅因作者曹雪芹为表示自己读过《瑜伽师地论》,而硬添上的一笔。《红楼》又名《情僧传》,故事结局是贾宝玉出家,情僧该是指宝玉,却说是空空道人,仅因为他看完《红楼》初稿后,剃度为僧。

他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全书跟他没关系,以他当书名,名不副实,好没有道理。

我在名人家出现后,居委会紧张,不久,在一座三星级宾馆内,我受了约见。我说了些话,他们坦言已查过我,与预料的一样,没什么面见价值。

我表示感谢,乘地铁回家,赶上末班车。侧面座椅上有张乘客遗下的报纸,拾过来,看到冥王星的新闻:

“由于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决议,冥王星不再被视为行星。”

暗叫不好,莫老的理想地贬值了。冥王星是莫老的风月宝鉴镜,《红楼》笔下的“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他们报复不了莫老,报复了冥王星,他们依旧强大。

不知不觉睡去,梦中,猜到空空道人是谁了。空空道人、贾宝玉、甄宝玉、贾雨村、曹雪芹是一个人。

如同1914年,民国建立第三年,袁世凯即设立清史馆,安顿清朝的遗老遗少,在1645年,清朝建国次年,设立明史馆,安顿明朝的大名士,凭举人、进士功名也可去,其中有曹雪芹。

他是举人第七名,曹雪芹为笔名,他年少离经叛道,青年为拯救家族而科举考仕,中年迷上权谋,多成多败。

明史馆养人,并不提供修史资金,也不开放宫廷记录。曹雪芹写不了明史,写起了自己。他还是喜欢年少的自己,设想照年少秉性一路活下来会如何?他已老,无法在现实里再做改变,只好在小说里改变。写着写着,发现一样。

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一定是作者自己。自读初稿,他获得开悟。为表明这点,第一回设计了空空道人,说此人是《红楼》首位读者,看完书即证道。

明史馆不是久留地,他选了座寺院,每年捐钱给那里,做日后归宿。十年后,小说定稿,明史馆完成安抚功能,有了要关闭的传言,他正好离去。《红楼》又名《情僧传》,因为作者晚年剃度为僧。

醒时已到终点站。车厢内广播,车将离开乘务轨道,开往调度总站,要所有乘客务必下车。

急出车门,站台上跑来一个拎麻袋的人,将我堵住,口称“老同学”,推搡我回座位。

他是K,捡瓶子到这里,远望见我,认定和上次不同,重可以是他对手。车门关了,他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你比武没问题吧?”

我点头,他满意,说改道后不久,车厢灯会关掉。惊了我:“这就比?”他说八卦掌第三层——不觉而知、不知而能,他已达到。

“抱歉,拿你做验证了。你我先各自休息,灯灭便动手。”他离开座位,平躺地上,闭目调整气息。

車启动,铁轮摩擦铁轨。独坐长椅,突然大骇,发现对面座椅坐着个老人,穿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服装,脸颊消瘦,与莫老家中摆的他师父的铜像有七分相像。

知道是幻觉,病又发作。

对面老农开言:“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我们都想改变这个世界,却被自己遮蔽了所有可能。这个世界是从心上坏的,却要从事上改,怎么改得过来?”

老农的样子变了,穿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西装,气势逼人而眼光含蓄,如十五哥描述的周寸衣,他说:“我错了。”

他们那一代人的各种救国实验,都失败了,肉体强健、军事胜利、经济繁荣、新鲜事物的刺激,都无法造成民族命运的改变。

改变只能在人心。直接在心上改,任何迂回都是歧路。

放空身体,方有武功,国术馆立下的宗旨,却赋予肉体以巨大意义,宣称强健肉体可以重塑民族心态,昌盛国运。虽然教学时,他“窟子窟子”喊个不停,要学生们视身体为空洞,但国术馆宗旨令学生们对肉体仍寄予厚望。

一念之求,锚一般系住心力。令国术馆不出人才。

横来车祸、老无所依,是十五哥内心要摆脱这一念,因而显现。他失去了他的强健,悟出心的大用,他该多快乐。

对面的人消失,望向地面的K,不敢相信他真在那儿。

离座活动四肢,发现双手形状模糊,以为眼花,低头见双脚已消失。难道莫老没骗人,飞往冥王星是真事?

此时灯灭,有什么自地面蹿起。

最后一念:“我还有一场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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