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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2021-05-26铁流

当代 2021年3期
关键词:日军

铁流

引子

1949年的深秋,前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率领文化代表团远道而来,访问即将诞生的新中国。其中,作为代表团副团长的西蒙诺夫,不仅是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和诗人,还是二战期间有名的战地记者。这位以创作战争题材成名的作家,除了文化交流,还抱着一个明确的目的。西蒙诺夫对在淮海战役期间中共指挥的60万人战胜国民党80万部队的壮举一直有些好奇,他想借访问之机,寻找一下答案。

当西蒙诺夫听说还有543万的民工为解放军织起了一条条强大的补给线时,心底就更涌起了一股马上一探究竟的冲动。其间,他不仅提出要到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去考察一番,还要采访一些中共的指挥员和国民党的将领以及战斗在一线的兵士,再就是众多的支前模范。

陈毅元帅说: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人民群众。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西蒙诺夫顺着一条当初民众为解放军架起的补给线,一路走访了下去。临近终点时,他不禁大为感叹:这是人类战争史的一个伟大的奇迹,是真正的人民战争!

西蒙诺夫一直被感动着,有些欲罢不能。他又到了沂蒙山等众多的山区,追溯到了很多发生在抗日战争中的故事。

1941年的年底,就在西蒙诺夫在斗室里创作反映苏联人民抗击外敌的剧本《我城一少年》时,中国军民正和侵华日军展开殊死的战斗。

第一章

投豆选举

1941年的冬天,日军在八路军活跃的山区包括太行山、沂蒙山等地区,展开了大扫荡。仅仅在沂蒙山区,就布下了五万余重兵,采用的是“铁壁合围”战术。

日军扫荡前没几天,中共山东分局的姊妹剧团剧务林欣回到了渊子崖村,刚到村口,正遇上七岁的弟弟石头。石头穿了件破棉袄,有几个扣眼豁鼻了,只得腰上扎個破草绳子。那两串长鼻涕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

八路军女战士林欣刚参军没几个月,虽然是小脚,可走路一阵风似的。她牵着石头的手,石头扭头看看她,说:姐,你比以前俊了。林欣说:是吗?接着就高兴地咯咯笑了。林欣说不上有多俊,红润的瓜子脸,个子高高的,朴实得就像秋天渊子崖村西那片高粱地里的一株红高粱。她参军以后,被团长辛锐打扮了一番,一下子就“洋气”了许多,也变得干净利索了。

日军扫荡前,姊妹剧团团长辛锐给林欣布置任务,让她去一些村庄搜集些烟袋锅子,还有老嬷嬷小媳妇的鞋之类的用品。林欣出发前,辛锐让她完成任务后回家看看爹。林欣的父亲林福祥心脏不好,气管炎也厉害,一到冬天就喘不动气。林欣问石头:咱爹的病咋样了?石头吸了几下鼻子说:整天就是呼哧呼哧地喘,比咱家的风箱还响。林欣听了说:快走,看咱爹去!把石头一下子拽了个趔趄。

渊子崖村在滨海区莒南以西,位于沭河东岸。全村有三百五十余户人家,一千五百余口人,在当时算得上大村。20年代初,土匪日益猖獗,他们昼伏夜出,经常骚扰四邻八村,渊子崖人为了抗击匪患,在村子周围修了土围子还建了炮楼。土围子高达五米,厚度则一米有余,围墙上大大小小炮楼十余座,墙内还搭建了成行成排的木架子,通过墙上的垛口、枪眼予以还击。在重要的地方,还安置了自制的土炮九门,每门重达三十公斤,炮管一米多长,射程有二百五十多米。每到夜晚,随着一声牛角号,东南、西北的两扇大门就双双紧闭了。从远处端详,渊子崖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

村里的男人女人大都自幼尚武。有一林姓长老,鹤发童颜,武功了得,很多人都叫他林长老。林长老当年出过家,后来还俗回到了家乡。冬闲之时,他就开场子为男男女女走拳授艺,能武者甚多,外村的人平日里议论说,渊子崖村的狗都会打拳,牛也能站桩,言语中可见渊子崖人的彪悍。让渊子崖村声名远播的,还是1941年初冬发生的那场血战。

当年幸存下来的自卫队员林崇岩、林庆栋等人,如今大都已经故去,前些年,他们在树下,或者打谷场上,每每向后人回忆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的时候,都斩钉截铁地说:没一个当逃兵的!

每一年的初冬,林崇岩就满街车轱辘一样地念叨:乡亲们哪,当年就是这一天开战的。汉奸梁化轩不是个好玩意,是他勾来了小日本鬼子,那真叫个撕心裂肺呀,从天蒙蒙亮,一直打到了大晚上。狗汉奸梁化轩,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你这是给你祖先脸上抹黑,毁你先人啊!

梁化轩的确就是这场血战的导火索,这是他几年后交代的。

一一五师机关进驻莒南后的阳春5月,一一五师的战士剧团、山东纵队的突进剧社、抗大一分校的文工团和姊妹剧团等八大剧团,就到沭水县板泉区渊子崖村(今属莒南县板泉镇)进行了十天的轮流会演,节目有《下关东》《回到前线去》等。渊子崖村一时热闹非凡,在老百姓中引起了热烈反响,尤其是姊妹剧团团长辛锐登台演唱的《妇女解放歌》,让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议论了好几天。林九兰的老婆说:没想到咱们女人还有这么多权利,往后俺那口子再打我,我就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共产党号召男女平等了嘛!

这么多剧团在一个村庄轮流演出,还是很少有的,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很重视,为了预防敌情,专门做了周密部署,但这位老兵还是捏了一把汗。当时,渊子崖村家家户户都住进了文艺兵,村民林福祥家里来的女兵叫柳絮,是姊妹剧团的团员,长相清秀,一身得体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英姿飒爽的。用村里女人的话说,那眉眼里都能笑出一朵花来。林福祥的邻居林九兰笑自己的老婆:你看人家那个女兵,走起路来有模有样的,再看看你,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没个章程。

这个花一样的女兵来到家里,让林福祥一家人慌成了团,他们担心家里太脏,让人家别扭不习惯,到了晚上林福祥的老婆道:他爹,你看人家这闺女从头到脚水洗的一样干净,咱这灰里土气的家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待呀?柳絮看出了门道,笑吟吟地说:大娘,咱们军民是一家,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您可别拿我当外人呀。林福祥女儿大妮子刚过十八岁,床上虽洁净,可席子又破又烂,躺上去能扎得肉疼,可柳絮一点不嫌弃,脱了外衣就上了床,还笑着在上面打了个滚,床一阵咯吱咯吱响。

接下来一件事,感动了全村人,让男女老少都伸出了大拇指。林福祥患有哮喘,到了冬天更是雪上加霜,这天上午,林凡义、林九兰正在福祥家闲聊,福祥喘着喘着就像拉风箱一样急促起来,脸也憋成了紫茄子,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福祥就仰面躺在了地上,张着大嘴巴翻开了白眼。大家大眼瞪小眼正不知所措,柳絮说我来,我来,她上前看看林福祥,又拿起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接着就开始用力按压他的心脏部位,又嘴对着嘴给林福祥吹气。正巧林九兰的老婆来串门,撞见后一下子红了脸,脱口说道:哎呀俺那个娘来,大白天怎么还亲上嘴了?林九兰眼一瞪:你胡咧咧些啥?人家柳同志在救林福祥呢。林九兰的老婆笑了:救人咋还这样嘴對着嘴?林九兰气了,把老婆推到了一边。这时福祥哼哼几声,终于缓过气来,又一声咳嗽,一口带血丝的浓痰竟吐在柳絮的脸上。福祥的老婆见了,吓了一跳,赶忙端来一盆水给柳絮洗脸,一边骂自己的男人真窝囊死人,一辈子都对不起人家柳同志。柳絮说:婶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可别怪大叔,他心脏不好,又有一口痰憋着。福祥的老婆擦着眼泪,对柳絮也变了称呼:好闺女,你可救了俺孩子他爹一条命呀!周围的人一脸惊讶,最后都感动不已。林九兰老婆一把握住柳絮手说:过去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谁拿俺们这些穷人当人看,还是八路军好啊!林凡义看了一眼林福祥说:大叔,就是一家人又能怎么样?共产党是真真实地为咱老百姓的呀!林九兰满村里说:以后我这条命就交给共产党了。

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和一一五师的政治部主任萧华走街串巷,亲自宣传抗日的道理,恰巧这天区长冯干三带着他们来到了林福祥家,林絮见了,喊了声首长好,就急忙上前敬礼。冯干三黝黑的脸膛,大眼浓眉,威风凛凛的,大家都认识他。冯干三打着招呼,把朱瑞和萧华介绍给了林福祥和大家,福祥忙给两位首长让座。冯干三指着林凡义他们对朱瑞说:这几位都是村里有血性的积极分子,号召力也很强!朱瑞很高兴,说:我们发动广大群众,就得把少数人先发动起来,以一带十,以点带面!福祥喘着,把柳絮救自己的事说了,一脸的感激之情。朱瑞道:我们共产党八路军,都是一心一意为咱们老百姓的,关键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萧华看了柳絮一眼,说:柳絮同志做得很好,值得表扬。朱瑞问家里几口人,福祥道:一大一小,大的是闺女,小的是儿子。林九兰的老婆快言快语:大的是前窝生的,小的是后窝生的。说到后窝时,她指了指福祥的老婆。林九兰乜斜了老婆一眼:就你个老娘们儿多嘴!朱瑞没明白过来,重复道:前窝后窝?福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妮子是俺前边那个娘们儿生的,后来孩她娘死了,又找了现在这个,生了个儿。大家正笑着,林福祥的女儿从识字班学习回来了,继母有些不高兴,就白了她一眼。林福祥赶忙道:这就是俺大妮子。朱瑞问:叫什么名字呀?林福祥回答:俺乡下的女人,哪有什么大号?出门子前就喊大妮子大丫头的,出了门子就跟着男人家姓了。一旁的柳絮说:大叔,这不公平,女人就应该和男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名字!大妮子急忙说道:对,对!辛团长教俺们识字的时候就说,女人要解放,先要有自己的名字,再就是读书识字,还要扔掉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大妮子说着,伸伸自己的脚:裹脚疼死人,干起活来又站不稳,为啥让俺们女人受这个罪?!首长,俺向辛团长报名了,俺也要参军当兵!萧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大妮子一眼:为什么想当兵呀?大妮子说:为妇女争口气,不受鬼子欺负呗!林福祥也替闺女说话:首长,俺这闺女从小喜欢唱歌,收下她吧,交给自己人俺放心!朱瑞看看萧华道:萧主任,咱们应该热烈欢迎呀。萧华连声说好,接着又道:参军得先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呀。他沉吟片刻说:这些天八大剧团来到咱们渊子崖,带来了抗战的新气象,一片欣欣向荣,我看你就叫林欣吧。大妮子听了很高兴:俺不叫大妮子了!俺也有名字了!

渊子崖村1940年冬就有了自己的党支部。还在这之前,早期共产党员王任之就率先在莒南建立了第一个党支部,后来,王任之远赴延安抗大一分校学习,两年后又随分校重返沂蒙山。王任之没有忘记家乡这片土地,在1940年冬天,时任抗大一分校民运工作团第二大队队长的王任之,带着王爱珍等十几个队员来到了渊子崖村,发展了数名党员,并成立了党支部。八大剧团到了渊子崖后,渊子崖村民犹如干柴遇上了烈火,抗日热情更是高涨起来。不久,冯干三又很快来到了渊子崖村。他把党员都召集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刚有了自己的党支部还不够,还要有自己的村政权、农救会、妇救会,让那些在村里威望高、意志坚强的人出来当干部,当带头人。林庆忠问:庄里的人都是些睁眼瞎,不识字,怎么选举?就举举手?冯干三说:不识字也得充分表达民意,咱们就来个投豆选举,这样人人都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林庆忠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冯干三:啥?啥豆?冯干三笑笑说:咱们先选几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作为候选人,接下来再让全村人选,正式选举的时候,让候选人一排坐着,每人后面放一个碗,碗上贴上每人的名字,村民看好了谁,就把豆子投到他后面的碗里。林庆忠说:这办法好,人人都有发言权,公平!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渊子崖的男女老少就来到了村子开阔地那棵老槐树底下,区长冯干三和区中队副队长高秀兰在一张桌子前坐着,旁边还有一溜板凳。冯干三高声说:乡亲们,父老兄弟们,过去的农村政权,都在地主土豪劣绅手里,在有钱人手里,现如今,共产党在各村都陆续成立了自己的政权,共产党就是解放劳苦大众的,让穷人当官,让穷人自己说了算,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大家伙也都知道,我是范家水磨村人,从小就和在座的乡亲们一样,给地主家种地扛活,总觉得比地主矮一头,处处受他们的欺负,后来我参加了共产党,还当上了区长,这是我们泥腿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今天我们先选村长,接下来你们还要选自己的农救会会长、妇救会会长。前几天,我们征求了一些人的意见,确定了几个候选人,他们是林凡义、林庆忠、林九兰、林庆海、林崇州。等会他们就来前边坐了,每人后面有个碗,那边的盆子里有些豆子,是林凡义找了几家凑的,里面有黄豆,也有豌豆,还有红豆,不管什么豆,反正都叫豆子,每人抓一粒,剩下的再放到盆里。大伙觉得这些候选人谁来当村长、副村长更合适,就把豆子投到谁的碗里。别看这一粒小小的豆子,那可代表了每个人的权利,大伙拿到手里就是金豆子、银豆子,一粒粒贵重着呢,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把真正有能力带着大家干革命闹翻身的人选出来。

冯干三话音未落,下面外号叫“三喳喳”林崇海就激动地开腔了:冯区长,俺们穷人什么时候能说了算?这是真的?这大冷天的你可别拿着俺们当猴子耍!三喳喳能说会道,那嘴一旦开了腔,就喳喳个没完。冯干三笑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有人就喊:他叫三喳喳。林凡义道:冯区长,他叫林崇海!大伙注意了,在场合上可别叫人诨名!冯干三收了笑容:林崇海同志问得好,我肯定地告诉大家,共产党就是让咱穷人当家做主的,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男人有的,咱们妇女也有,将来解放了,我们每个人的权利会更大。林九兰的老婆林王氏说:妇女是不是也不围着锅台转了?也不看男人脸色了?大家听了都笑。冯干三说:这位大嫂问得也好,过去女人不仅要裹脚,还没个大名,处处都比男人矮一头,现在不一样了,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不仅在家里男女平等,在外面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样表决的权利。大家伙也都看到了,我们政府里面,八路军里面,就有很多的女同志,她们有的是军医,有的能写会画,有的还能带兵打仗。冯干三话音未落,下面掌声就响成了一片。三喳喳又说:这真是共产党来了变了天,往后我们穷人喘气也顺畅了!冯干三高声道:有了共产党八路军,我们穷人的好事,一个个还在后头等着我们呢,我们当家做主的事会越来越多,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开始。说到这里,冯干三挥挥手:选举开始吧!高秀兰点点头,让大家排成队,轮流着到桌子上的盆里抓豆子,随后又一个个走到候选人的后面,把豆子投到一个个碗里。大家攥着手里的豆子,都觉得自己说了算了,被别人注意了,都一下子有了底气,胸脯也挺起来了,腰杆子也直了,特别是那些妇女,平日里哪有这样的机会,心里都甜滋滋的,说话的嗓门也大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选举统计出来了,林凡义得的豆子最多,当选为渊子崖村的村长,林庆忠次之,担任副村长。天气很冷,大家都把手抄在袖子里,嘴里也哈着团团热气,可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林九兰年纪比林凡义大一辈,讲起规矩来,他还得叫林九兰爷爷,林九兰道:选得公道,俺心里服气!第二天上午,用同样的方式,选了林凡义当农救会会长。下午选的是妇救会会长,冯干三特地把区妇救会的会长刘兰英派了过来,刘兰英说:冯区长说了,妇女解放很重要,得选好这个妇救会的会长。刚过了晌午头,妇女们拿着板凳就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手里拽著孩子,有的怀里奶着孩子。村长林凡义让大家安静下来,听刘兰英同志讲话。刘兰英笑笑,说:大娘、大嫂们,姐姐、妹妹们,咱们中国共产党一直注重妇女解放,过去妇女在男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走路溜墙根,吃饭还不能上桌,给人家当丫鬟,当童养媳,这都不行,妇女应该和男人平起平坐,只是分工不同,但地位和权利都是一样的。妇救会长是妇女姐妹的带头人,咱们要选出好样的来!林九兰的老婆对刘兰英说:大妹妹,你咋说俺就咋干呗!一个老嬷嬷道:这要是在早年间,哪有女人说话的茬,现时女人咋就能了?副村长林庆忠咳嗽几声说:大家伙别嚷嚷了,让你们妇女解放还不是好事吗?说着,他就念了几个候选人的名字,有林九兰的老婆王氏,还有张氏、刘氏、李氏。王氏听了,连连摆手:俺胡咧咧行,让俺当会长可是赶着鸭子上架!说着,她从身旁一把拽起了一个姑娘:刘会长,她是识字班班长春妮,让她干准没错!春妮很大方,笑着道:你可真能啰唆,俺怎么就行啦?别的女人也纷纷响应:行,春妮这丫头行,喜欢帮助人,谁家有事,她都上手帮一把!还有的妇女说:她仗义,能替人出头,去年地主婆子欺负俺,她上来就给了地主婆子一个大耳刮子!林凡义悄声对刘兰英说:本来就想到春妮了,可她爹坚决不同意,到我家发了大脾气。刘兰英说:既然春妮这样有群众基础,就让她上,会后咱们找她爹说说。林凡义说了声好,又站起身来道:大伙这么看重春妮,那就把她列到候选人里去。刘兰英要把春妮的名字写了贴碗上,还没落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春妮是小名,得有正式的名字呀。春妮站起身来说:俺有名字了,是辛团长给起的,叫林春妮。刘兰英点点头,把春妮的名字写到了纸上。王氏和其他几个妇女都拍拍手,说这名字好,洋气。投豆结果出来后,林春妮当上了渊子崖村妇救会的会长。没几天,村里识文断字的老人林九星就编了一个投豆选举的顺口溜,叫《金豆豆银豆豆》,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贴在了大街上:

金豆豆,银豆豆,

豆豆不能随便投,

选好人,

办好事,

投在好人的碗里头,

别辜负了咱们老少爷们一番心意!

金豆豆,银豆豆,

共产党来了有了主义。

恶霸地主靠边站,

穷腿子成了主人。

女人都有了名字,

说话也有了底气!

金豆豆呀,银豆豆,

共产党为了咱穷人,

咱要多打粮食支援八路军!

平日里喜欢唱歌的妇救会会长春妮看到了,就找了个调子唱起来,等自己唱熟了,她又一句句地教村里的妇女,很快,妇女们就满大街地唱开了。冯干三恰巧来渊子崖有事,听了后说:林春妮同志,你们村投豆选举很成功,这顺口溜编得也好,你就带着妇女同志们到各村唱一唱吧。春妮答应着说:好,俺好好组织组织。不久,《金豆豆银豆豆》就在根据地唱响了。

一纸血书

林凡义中等个子,瘦瘦的,面皮白净。他性格刚烈,不屈不挠,虽年龄不大,可号召力强,在村里通常都是一呼百应。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林凡义一肚子的主张和门道,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

渊子崖村林姓分为九族,每族都有族长,提起林凡义,没有不伸大拇指的。多年后,林凡义的儿子边比画边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小鬼子来的时候,俺爹把身上的棉袄唰的一声就脱了,随手往脚下一扔,几步就蹿上了南大门高高的木架子上。大冬天的,他就光着膀子,右手提着一把虎头大刀,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吼道:老少爷们,咱们不当孬种,也不当软蛋!别让小鬼子把咱们看扁了!

1941年冬天的日军扫荡,对沂蒙山每一个区域,日军驻山东第十二军土桥一次和他的上司都做了精心布置。这是后来从他们的“日军作战日志”中发现的:日本皇军先期要一举完成对临沂、沂水、蒙阴三角地带的封锁;而后,多路、多梯队并进,以达到合击目的,最终形成对沂蒙山区的全面“铁壁合围”。云云。

谁都没有想到,日军的这次行动,为不久后的渊子崖自卫战埋下了伏笔。可这一切,是渊子崖庄稼人始料未及的。日军的嚣张气焰,让众多汉奸挺直了腰杆子,出头鸟则是汉奸队长梁化轩。梁化轩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沭河、沂河、汶河,是沂蒙山的母亲河,抗战时期,沭河以西,乃是日寇老窝,河东为根据地,在敌占区的小梁家据点,多以汉奸为主,梁化轩就是这个据点的汉奸队长。

1941年旧历九月的一天清晨,梁化轩正在屋里闭目养神,汉奸队副队长孟金龙推门走了进来,他咳嗽两声道:大哥,又在想啥?梁化轩睁开眼,不耐烦地说:想啥?你猪脑袋呀?已经年尾了,我想怎么着也得为弟兄们打打牙祭呀!再说,不给皇军进点贡,能有咱们兄弟好果子吃吗?你有啥点子?孟金龙嘿嘿一笑:大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皇军正在扫荡,咱们也得浑水摸鱼,召集各庄村长开会,布置下去,让他们备米备面,杀猪宰羊!

梁化轩哈哈一笑:说到我心坎上了!孟金龙拍了一下桌子:我这就通知去!梁化轩一挥手:慢!光有吃的还不够,还要大洋,渊子崖那帮泥腿子,腰杆子粗着呢!记住,让他们出一百大洋,少一个子都不行!孟金龙闻言笑出了声:大哥,真有你的,这年头不能光混个肚子圆溜,还得要明晃晃的大洋!

孟金龙说完,哼着小调走了。

下午,梁化轩特地在白常村召开了村长会,他见渊子崖的村长林凡义没到,只来了林兆岭、林崇义两个村民,立刻就爆了,摘下帽子往桌子上一摔:渊子崖就是个难剃的头,今天老子偏就给他剃了!随后写了个条子,对两个村民吼道:你留下,你回去送条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林兆岭答应着,捏著条子刚出了门,就拔腿一路向渊子崖方向跑去。

村长林凡义接过林兆岭手中的条子,看了眼,一下子就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言地道:咱们被这帮龟孙子折腾得都吃不上饭了,他们还阎王不嫌鬼瘦,狮子大开口。你回去告诉他,鸡、鸭、鱼、肉、面不缺,明晃晃的大洋钱也有,就是没有他的份。咱们不能把他们喂饱了,再倒回头来帮着小日本鬼子打咱们共产党八路军!林兆岭说:看他们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林凡义说:听蝲蝲蛄叫,咱们就不种庄稼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渊子崖的父老乡亲一点都不含糊!说完,他手起一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齐腰斩断。

林九兰哼了一下:共产党八路军是咱真真的贴心人,咱的粮食是留给他们吃的,绝不给这帮狗杂种一粒米、一把面!三十多岁的林九兰虽顶了个女人名字,实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林庆海道:奶奶的!困死狗汉奸,饿死小日本!饿得他们扛枪扛不动,打枪打不响!林凡义点了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伙都分头准备去吧!

梁化轩听了村长林凡义的回话后,恼羞成怒,他朝着孟金龙吼道:给老子集合队伍,今天我就要给渊子崖一点颜色看看,让这帮泥腿子也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睛!太阳刚偏西,梁化轩就带着一百五十多个伪军来到了渊子崖。林凡义得到消息,带着自卫队员上了围墙。梁化轩还要往前拱,被孟金龙一下子拽住了:大哥,渊子崖可不像其他的村,个个彪悍,手里都有家伙!连当年的那些土匪也怵他们三分呢。梁化轩愣了一下:怕啥?攥锄头把子的手还能干过老子的正规军?我们手里的快枪是吃素的?梁化轩嘴上这样说,还是后退了几大步,他瞪大了眼睛,扯着公鸭嗓子喊道:林凡义,你个小兔崽子,你今天要是不老老实实把礼送出来,我眨眼工夫就把你们渊子崖拾掇了!看你们的拳头硬,还是老子的钢枪硬!

孟金龙咳嗽一声,仰起脖子喊道:林凡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该进贡进贡,该送大洋送大洋,要是不听嚷嚷,梁队长就带兵打进你们的土围子,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不,砍掉你们吃饭的家伙!林凡义扭头喊道:打!先轰他们一家伙!林清杰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一伸胳膊,手中的火绳登时就把土炮的引线点着了,接着轰隆一声,炮膛里的碎铁块就打了出去,伪军听到响声后一下子散开了,可还是有几个伪军被击中了,身上血淋淋,一片痛苦的叫声。梁化轩恼怒万分,挥着手枪连声喊打,伪军举枪就是一阵射击,自卫队员都纷纷蹲在掩体里了。

梁化轩见对面没动静了,又兴奋起来,喊叫着让大家往前冲,刚到了围子下,一阵碎石如冰雹般落了下来,几个伪军被砸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梁化轩红了眼:妈的,你们用石头砸,小孩过家家呀?!你们渊子崖就这点出息呀?!有种的刀对刀、枪对枪地干!我就不信,老子一百多号人马,还对付不了你们一群庄稼汉!梁化轩跺跺脚,又指挥着往前上。

林凡义手握大刀环视一下左右:靠近了打!见伪军已近围墙,林凡义挥刀吼道:下家伙!一时间土炮齐鸣,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了一片。梁化轩的左脸被弹片划了一条口子,血肉模糊。他愣住了,骂道:这帮穷小子还真有几下子。说着捂起伤口扭头就跑,队伍也跟着像潮水般退去。林凡义见状喊道:杀出去!说完就跳下了木架子,带着自卫队员冲出了大门,队员们一个个踢、打、摔、拿、跌、击、劈、刺,甚是了得,伪军丢盔卸甲,纷纷向沭河西岸遁去。梁化轩败在庄稼汉手里,心有不甘,边跑边发狠:林凡义,你们等着,我梁化轩要血洗你们渊子崖!

渊子崖首战告捷,区长冯干三和高秀兰来到村里,冯干三说:咱们杀出了威风,也灭了汉奸的气焰。他大大褒扬鼓励一番后道:估计他们还会卷土重来,一定提高警惕,小心应付!冯干三要带着区中队去打个埋伏,临行他把高秀兰留了下来,他又嘱咐林凡义:渊子崖多年积累了些基础,再加上乡亲们个个勇猛,暂时胜了一仗,可大意不得,伪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特别是日本鬼子,更是不可小看,让高秀兰同志留下来配合你们,遇上紧急情况就马上派人告诉区里!

林凡义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对林庆忠说;咱们泥腿子在庄稼地里锄、耙、耕、种,样样都没说的,可打仗咱是外行,说白了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光靠着一时之勇和血性肯定不行的,咱得有所准备,别到了节骨眼上一个个抓瞎。

别看林庆忠才十五岁,可说话办事都有板有眼,他道:对,咱得打有把握的仗!

渊子崖村两位年轻的村长分头动员,全村男女老少个个响应。林欣回到家正好遇上这事,就对林凡义说:凡义哥,俺这腰里还有三颗手榴弹呢。说着摸出一颗给了林凡义。林凡义道:你回来得不是时候,马上走吧!林欣道:俺现在是八路军战士,这时候怎么能撇下乡亲们?全村人很快就聚集到了围墙下,有的搬石头,有的运圆木柱。三喳喳打着快板满围子地鼓动:说乡亲道乡亲,一个个显得有精神。揍汉奸打鬼子,你争前,我赶上,谁都不想当孬种。

妇救会会长林春妮带着妇女走街串户收集炸药、铁砂子,再一一分送到各炮位上。三喳喳见了,打着快板又唱道:妇救会会长不简单,带着妇女忙得欢,谁说女子不如男?搬石头,送炸药,样样都能干在前!林欣和林崇修抬着一根木头走了过来,三喳喳见了,快板打得更欢了:乡亲们,快来看,八路军女兵也来到了咱中间,她就是咱渊子崖的姑娘林欣。说林欣道林欣,林欣也是不简单,腰里别着手榴弹,就像那当年的花木兰。正巧林凡义和高秀兰来了,林凡义老远就喊:三喳喳,你没看这么粗的木头把林欣的腰都压弯了,快去把她替下来。三喳喳一拍自己脑壳:咳,瞧我这眼色!

过去渊子崖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每当八路军、区中队的人半夜到村里,狗就叫个不停,林凡义担心暴露目标,就号召大家把狗杀了。为了方便同志们进出,还在围墙下掏了很多小口。林凡义看了一眼,扭头喊道:三喳喳,你带一帮人把围墙的这些口子都堵了,别让小鬼子钻了空子。

高秀兰把几十号自卫队员集合到了一起,他背着一杆三八大盖,上面的枪刺在太阳下明晃晃的。队员林庆会说:高队长,要是咱们有个十条八条你背上的那家伙可就过瘾了,保险打得那些鬼子汉奸屁滚尿流的!高秀兰道:是啊,咱们真家伙有限。林庆海指着土炮说:有这东西也够他们喝一壶的!高秀兰看了一眼自卫队员手里的武器,除了打野物的长杆子土枪,就是大刀片子,再就是菜刀、铡刀、锄头、耙子、头、锨。高秀兰道:咱们手里这些家伙,只能近拼。他把自卫队分成了九个小分队,到各段土围子上分头把守。

让林凡义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几十担粮食,这是渊子崖乡亲从牙缝里省出来支援一一五师的。萧华临离开的时候说:你们先保管着,以备将来之需。日军多次扬言要困死八路军,艰难时日,指战员常以树皮、野菜充饥,渊子崖人虽然也是饥寒交迫,可勒紧腰带也要接济八路军。有时断了炊,也没有动那一粒粮食。林凡义拍着胸脯子对萧主任许下保证:首长,渊子崖就是咱八路军的粮仓,我们的肚皮就是饿得贴到后脊梁上了,也要想办法让你们吃饱肚子打鬼子!萧华用力握着林凡义的手道:没有老百姓,我们寸步难行!谢谢乡亲们了,可你们也不能饿肚子呀!

也就是渊子崖男女老少备战的这天下午,天空飘下了大雪,乡亲们都来到了林长老练武的大堂房。林凡义看着面黄肌瘦的乡亲们,一时没有说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他道:父老兄弟们,我知道每家每户的粮食不是很宽裕了,有的户一天也就是两顿饭。前天有人还跟我说,那些粮食反正八路军现在不用,就先还给大家吧。我知道,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八路军要是吃不饱肚子,怎么去打鬼子?鬼子一天赶不走,咱们就得受苦受难。大家说,这些粮食能动吗?不仅不能动,咱还得好好保护着!说什么也要保证一粒粮食都不能落到小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手里!家里断粮缺粮的,咱们先想想办法,有粮的户先接济一下没粮的,要不就到亲戚家借一点。八路军正在反扫荡,一天也不能断了吃的,说用着了咱们就能马上拿出来!

林九兰道:这些粮食是大家伙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当初家家户户拿出来,就没想着再拿回去!林九星老人道:乡亲们哪,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老一辈就这样说,是,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可大家伙也知道,咱渊子崖一辈辈地到现今,谁把咱们当人看啦?没有,没有呀!别说是地主,就他们家的狗见了咱们,都要朝咱耍耍威风呢,要不是区上发动咱们打倒了地主老财,地还都在他们的手里呢!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为咱们穷人打天下的,咱们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去动那些粮食!众乡亲听了,都举起拳头纷纷响应,林九乾的父亲林秉标说:不能动,不能动,咱虽是庄稼人,可说话算话,就是吐口唾沫也要把脚下的地砸个坑。林九星捋了捋长须道:渊子崖还没干过不讲规矩的事!空口无凭,咱们得立下个保证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林凡义挥挥手,等大家都静下来后,他说:将来真要是打起来,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咱得为孩子们找一条生路,有这些孩子在,咱们渊子崖明天就有希望。听了村长的话,大家都明白了什么意思,一时都沉默了。林凡义看看大家,接着说:父老兄弟们,打仗就得死人,咱们也不想打,可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怎么办?咱们绝不当缩头乌龟!把所有的孩子藏到地洞里,要是咱们大人一旦不在了,就让八路军、区中队带走。接着他转身对林九星道:爷爷,您就写吧,把托付孩子的事也写上。

坐在桌前的林九星搓了搓手,拿起毛笔来,他饱蘸了墨汁,沉吟片刻,挥毫写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他站起身来,拿起纸大声念道:

八路军、板泉区的领导们:俺们是渊子崖村的全体村民,俺们存有粮食数担,都是父老乡亲节约下来送给八路军做军粮的。俺们全村人保证,无论家家户户再苦再难,也绝不动一粒粮食,将来都如数交给你们,特立下保证书。另外,要是俺们渊子崖的大人都不在了,就请你们把孩子都带走,将来有一天,他们也能打鬼子。

渊子崖全体村民

民国三十年十月初一

林九星念完,又把大家的名字一一写上,没有名字的女人,写了姓氏,姓相同的注明了谁家的媳妇、谁家的闺女。林九星把保证书放在桌上,说:老少爷们们,大伙都摁上手印吧。他刚说完,林秉标就一口咬破了手指,在纸上按上了一个大红的血印。男男女女也都陸续走过来,林九星指点着他们的名字,大家都照着林秉标的样子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了手印。

林大勇的媳妇小芹自告奋勇,说要是鬼子汉奸来了,就让她来带着村里的孩子。小芹已经怀孕了,肚子挺得很高,大家看看她,都点了点头。

外面的雪花停了,街道上的雪很薄,大家走在上面,留下了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一夜平安无事,渊子崖村的一些人觉得汉奸吓破胆了,不敢来了。林凡义见有人放松了警惕,就黑着脸对自卫队员道:别觉得这帮兔崽子就是些兔子胆,他们不是吃素的,咱谁也不能放松下来,眼睛都一个个瞪圆了,要不吃亏就在眼前。

渊子崖的人不知道,梁化轩与孟金龙正密谋借刀杀人,要给渊子崖一个下马威。

一场血战已经逼近了渊子崖。

1941年的12月中旬,尽管再有几天就冬至了,可天气还不是很冷,太阳出来后,覆盖在地上的那层薄薄的雪,很快就融化了。渊子崖周围的一些河道到现在还没有结上厚冰,若是在往年,很多孩子都已经在冰上打闹或者是抽陀螺了。19日这天早上,空气中竟还有丝丝的暖意,像初春一般,清晨的河面上,偶尔还能看到几只鸭子水里。城堡似的渊子崖在鸡鸣声中醒来了,牛羊声也开始彼此起伏地叫着,一缕缕炊烟如同往日一样飘向了空中。短暂的平静,暂时让人忘记了混乱年代带来的不幸和伤痛。

可枪声还是很快打碎了这幅恬静的田园图,让这个原本看似和谐的清晨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枪响前渊子崖村的当家人林凡义正在自家小院里劈木柴,忽听外面锣声大作,铁哨子也响得急促,就知道又有新的情况了,他扔下斧头,提起身边的大刀就走。刚出门口就遇上了林庆忠,林庆忠道:村长,还是那些汉奸。林凡义几步就登上了木架子,他往远处一看,见还是梁化轩的汉奸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旁十八岁的自卫队员林庆玉哈哈笑了:村长,还是那天的王八羔子,看来又想挨揍了!这时高秀兰也赶了过来,他说:同志们,咱们可不要轻敌,梁化轩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林凡义道:是呀,上次吃了亏,这次肯定有了新招数。

这时刘家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刘家庄与渊子崖相隔不远,站在渊子崖的围墙上,刘家庄的集市便能尽收眼底,林凡义他们扭头向刘家庄方向望去,见一队人马正向渊子崖赶来,是日本鬼子。林凡义这才恍然大悟,脱口道:怪不得汉奸队乱打一气呢,这是要把日本鬼子勾到咱们这里来呀!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林凡义见下面站着一个货郎和几个推车子的人,都一脸的着急。小货郎跳着脚喊:俺们是到刘家庄赶集的,还没到集市就听到枪响,快让俺们进去避避难吧!林凡义见日本鬼子已经逼近了,急忙让人开门把小货郎他们放了进来。

来的日军是驻新浦一带(现属江苏省)联队一部,被抽调到沂蒙山执行“铁壁合围”任务的,他们当时正准备西渡沭河返回驻地,听到枪声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日军联队长坂田翻身下了马,翻译官张明见状跑上前来:太君,枪声就在渊子崖方向,渊子崖八路大大的,还有八路军的军粮。四十多岁的坂田是中国通,他对张明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找到八路踪迹了!坂田拔出军刀一挥:进攻渊子崖!

后来梁化轩被八路军俘虏,据他交代说:他事前先和翻译官张明通了气的,再让副队长孟金龙带人先行赶到渊子崖放了枪。张明在这一刻正好乘机进了言。

坂田带着联队一部途经刘家庄时,恰逢刘家庄逢集,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去路,日军一时兴起,便放枪驱赶。在几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38年5月30日,农历五月初二,日军轰炸机经过刘家庄上空时,对着人头攒动的集市一阵枪弹,当场死亡三百余人,伤两百余人,刘家庄惨案,震惊了全国。历史总有着惊人的巧合,还是这一天,距刘家庄一箭之遥的渊子崖村又遭受了日军的血洗,不同以往的是,日军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指挥官坂田也因此蒙羞一世。

渊子崖村南有条河,北为大沟,日军由北而来,前面是马队,紧跟在后面是步兵,接着是炮兵,足有一千余人,浩浩荡荡的,真是大兵压境。梁化轩老远就跑到了坂田面前,一惊一乍地道:太君,渊子崖有大大的“小毛猴”,有大大的军粮哇。坂田一愣:什么的小毛猴?梁化轩一笑,连忙道:小毛猴就是八路军!坂田摇了摇头:八路军的可不是小毛猴,是大猩猩,懂吗?随后冷笑一声:大大的好!你带队从西面上,其他都归大日本皇军。说完一挥刀,日军就从西北方向呈扇形包抄过来。此时,战马嘶鸣,马队在外围扬起了一阵阵尘土。上午的阳光格外明亮,渊子崖人放眼望去,开阔的田野里都是穿着黄军装的日军,手中的枪刺闪着耀眼的光。在丘陵高处,日军架起了几十挺轻重机枪,四门大炮徐徐而起,黑洞洞地瞄了过来。

这阵势让渊子崖的村民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谁道:这小鬼子,比汉奸凶着呢!林福祥手里握着把鱼叉,他有些发慌,喘着粗气说:凡义呀,咱们是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还是逃命吧!林凡义这时已经脱去棉袄,上身只剩下件贴身的白坎肩,他光着膀子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大声吼道:看到了吧?这四面都是汉奸鬼子,能逃到哪里去?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和他们拼了,杀一个鬼子值,杀两个鬼子赚!咱们就是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林崇岩当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六十多年后,他已是风烛残年耄耋老人。他佝偻着腰,平日里说话有气无力的,可对围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回忆起林凡义那番话时,林崇岩的那声“拼了!”竟也掷地有声,声若洪钟。

坂田对翻译官张明道:你的,对他们喊话!张明心领神会,他点了点头,挺起胸脯叫了起来:乡亲们,太君说了,只要开门投降,把八路军交出来,把军粮交出来,就是大大的好人,一个都不杀,太君还要大大的有赏。要是来硬的,一个不留!高秀兰听了,抬手就是一枪,一个日军应声倒在了地上。坂田从枪声中,断定是三八大盖,这通常都是八路军从日军手里缴获的。他连声说道:渊子崖八路军的有,八路军的大大的有!他手中的长刀一挥,身旁的信号兵举起膏药旗挥了几下,紧接着日军大炮就轰鸣起来,几发炮弹呼啸着打进了村里。一时间,响声四起,烟尘滚滚。短短时间,就死伤十几个村民。林凡义问三喳喳:孩子们都藏好了嗎?一旁的林大勇道:小芹早带着他们藏进地道去了。很快又有两发炮弹落在围墙上,响声过后,围墙被炸去了几块,可没有倒塌。渊子崖的围墙当年都是用三合土夯实的,坚硬又有弹性。大家见围墙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耐不住了,从架子上探出头来看,引来了一阵机枪声,一颗子弹击中了探头探脑的林清臣,他几乎没有出声就扑通倒了下去。

林凡义急了:你们这是找死呀?!都卧下!等上来再打!说话工夫,日军攻了上来。林凡义一声打,土枪土炮顿时呼啸起来,土炮中威力最大的当数“五子炮”,五子炮是渊子崖人的发明,通身都用生铁铸成,内置五个炮核,一炮过后换下一个,退下的炮核再加上炮弹备用,所谓炮弹无非就是些铁砂子碎铁片。一炮出去,呈扇形状,杀伤力很强。几炮下来,日军在围墙外留下了十余具尸体,其余都纷纷退去。

日军第一轮攻击被坚固的围墙挡在了外面。

坂田拿起望远镜对渊子崖细细查看着,看得很慢很专一,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林凡义从围墙上的观察口看到了坂田的举动,遽然,坂田的望远镜转到村东北角停下了,坂田反复端详着,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林凡义见了,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敌人看出破绽来了。林凡义知道,渊子崖村土围子已经修建多年,随着繁衍生息,村民日渐增多,围子里没有空地盖屋了,只能到围子外筑巢,虽然垒起了围子,可新墙草草了事,不像老墙坚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来抗倭。可数年之后,这段由村堡衍生的围墙,却成了渊子崖人的一个沉痛的噩梦。

坂田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信号兵又举起小旗往东北角摆着,紧接着日军就开始向村东北角运动了,几匹马拉起大炮也赶了过去。林凡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身边的林清杰、林庆海道:那面墙就像纸糊的一样,不结实,快把五子炮调到东北角去!林清杰几人抬起五子炮就跑。老围墙外的这片房子,村里人称其东北圩子,住着林秉标、林秉铎两堂兄弟,秉标膝下五子,秉铎有六个丁男。在这场自卫战中,他们家战死十余人,几近灭门。

在日军向此移动的时候,林九兰和林九乾等人的土枪土炮已经准备停当。林九兰提着把大铡刀,瞪着一双虎眼左右巡视着。在渊子崖,提起林九兰,无人不伸大拇指。林秉铎的四儿子林九兰,在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七,村里人有的叫他“老四”,有的喊他“林老七”。九兰年方三十,方脸红面,一米八几的个子,力大无比,声如洪钟。九兰命运多舛,村里的女人都说他克妻,他第一个老婆病故后,岳父念及九兰平日里的好处,就择日把小女送来给九兰续弦,可拜堂不久,媳妇又暴病归西,从此岳父不再待见他。秉铎不忍心儿子就这样下去,又托媒婆张罗着给他说媒,周围村庄的人都知道九兰命硬,寡妇见了他都打怵,谁还敢把闺女嫁他?秉铎不死心,就托人向更远的地方打听,总算找到了一户人家有女肯嫁,可第三媳进门没几年,又撒手而去,这可真是邪了。有人就叹息:林九兰这宽宽厚厚的胸脯子,咋就容不下一个小女人呢?九兰也自叹命运不济,一时变得有些心灰意冷。恰巧本族里一个王氏嫂子寡居,九兰平日里常帮衬这个女人,一对苦命人日久生情,准备搬到一起住了。族长觉得伤风败俗,大怒,随之横加阻拦。九兰生性倔强,哪屑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陋习,择日便与寡嫂拜了天地。他这一举动,也算是惊世骇俗,让渊子崖的男女老少着实议论了一大阵子。

日军第二轮强攻开始了,四门大炮又开始向东北角轰击,几间木匠铺瞬间被夷为平地,围墙也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队日军在松田小队长指挥下冲了上来。自卫队员都各就各位,日军近了,林九兰、林崇松点燃了五子炮,一连串的爆炸声后,日军倒下了一片,随后林欣又投出了一颗手榴弹,竟炸死了一个伪军。三喳喳拍手刚叫了几声好,被日军一枪打翻在地上。

日军十几挺机枪同时响起,在围墙上织成了密集的火网,炮手林久胜脖子一歪倒了下去,林庆彬把他拉到一边用麦秸盖了,鲜血从里面缓缓流了出来,很快在冷风中结干了。日軍见对方被机枪压住了,再攻,又败。林长老的腿被日军子弹打瘸了,林凡义劝他回去,林长老拗不过,向村里走去,边走边嘟哝:我这就回家制土炸弹去,炸死这帮狗孙子!

双方一时对峙起来,林凡义让自卫队员尽快歇息。妇救会长春妮带着妇女当后勤,女人们一根钩担肩上挑,有的担来了热饭,有的挑来了热水。王氏也提着一个大桶赶了过来,林九兰正在往墙下抱石头,他看了老婆一眼道:送来了啥好东西?王氏说:这小鬼子的炮弹可真是长眼了,一下子就落到了咱家院子里,幸亏我到地窨子拿东西去了,上来一看,娘的,把咱家的几只鸡炸死了,正好我炖了给大家伙吃,吃饱了好杀鬼子。说完就摆开一溜碗,拿起勺子,把汤肉一一分舀到了碗里。周围的人见了,都笑着围了上来。林九兰说:我这刚转运有了个儿子,小日本鬼子就上门找事了,不打他个狗日的,咱们别想过安顿日子。

林秉标、林秉铎哥俩都已经七十有余,两人坐在围墙下抽了一袋烟,就拿起了鱼叉和头上了木架子。林欣说要给大家唱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她要出门的时候,继母就把她喊住了,说一看你这短发,就是一个女八路。继母说着,从墙缝里拽出一把头发,三两下,就给林欣编了一个假纂子。林欣挺起胸脯,刚唱了一个开头,红晕就飞上了双颊,在父老面前她竟然一时不好意思开口了。林福祥见大家都竖着耳朵听,喘了几口粗气道:这丫头,都是自己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欣抿嘴一笑,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林欣越唱越有劲头,越唱越有力量。大家听了都说好,就照着歌里唱的意思和小日本鬼子大干一场。这一刻,林凡义和林庆忠正在土围子各段巡视,林凡义嘶哑着嗓子一直没停:乡亲们,接下来小鬼子肯定和咱们不算完的,大家伙都瞪起眼来,别松劲!

林凡义对林庆忠说:咱们看准机会得把老人、妇女转移出去,不能等死。林庆忠点了点头:看这架势很难,出去几个算几个吧!高秀兰道:一会把火力全用起来,掩护乡亲们出去。林凡义扭头对林欣说:你当八路也几个月了,起码有些经验了,女人就都交给你了。林欣点了点头说:我一定把她们带出去。几个老人闻听,坚决不同意,林秉标说:凡义,要死就死在一起!林凡义红着眼道:乡亲们,这样咱们不值当的呀!林秉标说:你们这些壮年要是都死了,还留下俺们这些老不死的有什么用?俺打不死鬼子,能卸掉他一条胳膊也够本了!高秀兰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大爷大叔们,你们留在这里,还拖累我们打鬼子,你们撤了,大家就能安心地和小鬼子们干了,这多合算!林庆忠这时已经把老人、妇女集合起来。林秉铎说:你们嫌俺们是累赘,那大家伙就走。众人听了,都不再言语。一切准备停当后,自卫队员都一齐点上五子炮,几声巨响过后,打乱了日伪军的阵脚。趁这时有人打开了南门,几个村民顺着沟还没跑多远,就被日军的机枪挡住了去路,大家只好又缩了回去,林欣的右胳膊也挂了彩,幸亏没有伤着骨头。

双方一番交手后,坂田知道眼前这座城堡样的村庄里,并没有八路军的部队,与自己决一死战的都是一帮子没经过训练的草民,他们仅仅凭借厚厚的围墙和一些土枪土炮,逞一时之勇罢了。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一时奈何不了一群中国农民,坂田很恼火,他在一棵槐树底下来回走了几步,开始重新排兵布阵。

坂田让松田继续强攻东北角,同时兼攻其他墙段,以此引起渊子崖村民的恐慌,让其首尾不能相顾。太阳刚偏西,日伪军又发动了新的攻势,密集的炮声过后,东北角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有的村民被埋在了土堆里,死伤无数。林凡义疯了一样地叫道:快堵住缺口!林欣还剩下一颗手榴弹,情急之下,还没拉弦就扔了出去。林凡义一把拉开她,说女人都躲到后边去!为首的几个鬼子端着长枪已经冲了上来。二十多岁的林庆雷,小名叫端午,他跳起身抡圆铡刀就砍,一下子斩掉了一个日军的脑袋,血溅了他一脸。当他转过身来再次举起铡刀时,两个端着长枪的日军刺穿了他的肚子,端午刚吃了娘送来的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从肚子里撒了出来,端午的父亲林九宣见儿子倒在了血泊里,心疼得一声号叫:端——午,我那个儿呀!接着就扑上前去,一长矛扎进了那个杀死端午的日军胸脯里,还没等他抽出长矛来,另一个鬼子向林九宣刺来,赶上前的林凡义一刀劈在了鬼子的后脑勺上。混乱中林九宣已经中了数刀,他靠着围墙缓缓滑了下去,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林九宣吃力地说:凡义,就是剩下一口气,也要和小日本鬼子拼出咱们渊子崖爷们儿的血性来,就是死也要死出个好模样来!

林九宣说完气绝身亡,双目还瞪得圆圆的。

林凡义虎啸一声:小日本鬼子,我杀了你们这帮龟孙子!林凡义吼着,抡圆大刀扑到了两个日军面前,正拼杀中,膀大腰圆的林九乾提着刀冲了上来,嘴里发出一阵咻咻声。只见他手起刀落,一个日军被他砍翻在地,随着机枪响起,林九乾的胸脯成了蜂窝状,身体倒下那一刻,还是举刀的那个动作。在不远处当帮手的渊子崖的女人们,开始还心惊肉跳的,见自己的男人或是自己的亲人和鬼子扭打在了一起,又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都疯了一样跑上前来。林九乾的妻子梅花本是跟着春妮送弹药的,见自己的男人血肉模糊了,一声大叫,拿起脚下的头就扑了过来。林凡义见九乾眼珠还动,还在喘气,就借着掩体俯身去拉,一把刺刀陡然抵在了他的脑门上,还手已经来不及了,凡义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那鬼子狞笑着,把枪刺又对准了林凡义的胸口。凡义看到,那日军竟慢慢瘫倒在了地上,身旁的梅花还举着一把大头。林凡义知道梅花救了自己,可顾不得说什么,转身杀将而去。

梅花一脸茫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男人的尸体旁。

炮楼上五子炮居高临下,竟把日军四门炮轰倒了两门,村子东北角喊杀声弱了,刚才拥上来的一小股日军也慢慢退去了。墙里墙外,到处都是尸体。一汪汪流淌的血水,凝固了,又被一汪汪鲜血覆盖了。林秉标提着鱼叉跑了过来,见旁边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林秉标火了,就推了她一把,大声吼道:人都死了,还坐这里发什么呆?快起来搬石头去!梅花见是公公,一下子哭出了聲:爹,九乾他死了!林秉标这才看出是自己的儿媳,他走到尸体面前愣怔了一下,见儿子两眼圆睁,嘴巴也张着,好像还在大声喊着什么。林秉标老眼一下子模糊了,他扭身抓过旁边的一捆麦秸盖在了九乾脸上,沙哑着嗓子对梅花道:孩子,快站起来!现时顾不上这些了,先打鬼子要紧!说毕,抓起墙角上的门板堵在了缺口上,林崇州扛着门板也赶了过来,刚到缺口,一发炮弹落到他身上,门板被炸得粉碎,林崇州也身体全无。炮火间隙,机枪又响了起来,林秉标中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花喊了声爹,还没赶过去,就被流弹击中,她一下下爬到秉标的身边,刚叫了声爹,就咽了气。秉标嘴里冒着血,可还在骂着:小日本鬼子,你这是要杀俺全家呀。他抓起一块石头,扶着残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可眨眼的工夫,又一头栽倒在地上。枪炮声还在响着,一群男男女女,你来我往,把一筐筐石头和沙土送到了缺口上,不时有人倒了下去。林九臣的妻子林王氏本性泼辣,胳膊被弹皮削掉了一块肉,鲜血渗出了棉袖,春妮要给她包一包,她正抱着一块上百斤重的大石头,呼哧呼哧地说:妮子,俺没啥事,就是叫蚊子咬了一口,不疼!

林庆玉后来描述:那子弹打过来就像下雨一样,可俺们还是往前拱,不拱不行,眼看小日本鬼子就拥上来了,开始还害怕,可后来就忘记怕了,一个个红着两个眼睛,只想着报仇杀鬼子!

短暂的交战,让渊子崖人学会了战斗,学会了麻痹日军。交战开始后,儿童团长林凡华带着儿童团来了,林凡义让他们也钻地道。林凡华道:俺们不是那些小光腚幼子(指小孩),俺们是儿童团。林凡华说完,带着这群少年就跑远了。他们把准备过年的鞭炮也带出来了,挂在了四面的围墙上。约定以锣声为信号,一敲锣就点上。铜锣刚响,四周也响起了鞭炮声,就像数不清的机枪在开火一样,日军一时不明真相,都纷纷趴在了地上。村子东南有一麦秸园,与围墙相接,林凡华他们站在架子上用小石头和弹弓打击日军,这些少年从小练就了好准头,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小石子发射出去后,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砸得日军哇哇乱叫。少年九迭提来一桶滚烫的热水,等日军到了围墙根,九迭就一声喊,日军就下意识地仰起了脸,九迭兜头把开水浇了下去,烫得日军发出了一阵阵惨叫。少年们见了哈哈大笑,都齐声喊道:小日本,喝热水,烫得伸直了小鳖腿!

炮声再次轰鸣起来,其他战斗点也连连告急。林凡义光着膀子在各个墙段来回地跑着,他一身的血,一边大声喊着,反复就这几句话:都把头低一点!这里再上几个人!快放炮!快到东北角去!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不叫的时候,嘴还是机械地张着,舌头都耷拉下了。

林庆玉开始在东北角炮位,后来北面告急,他和林崇州扛起五子炮就跑,眼前尸体随处可见,一路上血汪汪的。土炮用的铁砂子碎铁片打完了,林欣和春妮带着一大帮子女人赶来了,有的拎着小锅,有的提着鏊子,有的头上顶着口大锅。她们到了墙下,抡起锤子就砸。在农村砸锅砸鏊子是不吉利的,可几下就被她们砸了个四分五裂,一会儿的工夫,碎铁就堆成了小山,断了粮的土炮再次轰鸣起来。

东北角的缺口越来越大,冲上来的日军越来越多,高秀兰刚举起枪就倒下了,连声哼哼都没有,旁边那个小名叫麻牌的少年,一把抓过了枪,见屋顶爬上了一个日军,抬枪把他打了下来。

林崇岩赶到东北缺口的时候,他的四叔林九兰正举着铡刀等着日军上来,左边的大哥林崇松也是这样的动作,一小撮日军拥了上来,躲在墙角处的众好汉跳出来就砍。林九兰大吼一声,顺势把一个日军脑袋砍了下来,接着飞起一脚,竟把尸体踢到了墙外,随后转身又砍死了两个日军。旁边的林崇松和林庆海,也和几个日军战在了一起。

麻牌见一个日军正偷袭林九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举枪刺进了日军的胸膛。少年九迭手中的石头并没有打中日军,那日军一偏头躲过去了,紧接着他一枪向九迭捅了过来,九迭躲避不及,干脆一把攥住了日军的枪刺,那日军见九迭是个少年,一脸的稚气,就飞起一脚踹在九迭的肚子上,又猛地一抽枪,九迭的雙手一下子开了花,皮肉都翻在了外面,还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九迭疼得大叫,一边俯身去捡石头,被日军一枪刺在了脖子上,顿时血柱喷涌而出,足有一米多高。

林九兰正在奋力拼杀,见弟弟林九京被日军砍倒在地上,九兰号叫着,一铡刀砍在那个日军的脑袋上,他俯下身子给九京合上眼睛,嘴里喃喃道:兄弟,你死得值了!不远处,九兰的侄子林京炸死了两个日军,刚要再去拔腰里的手榴弹,就被打倒在地上,另一个日军从他身边经过,林京一把搂住他的右腿,顺势拉响了手榴弹。林清武的大刀也砍弯了,他弯腰去抓地上的鱼叉,被日军一刺刀扎在了屁股上,清武大叫一声,一个前扑,紧接着又是一个鸽子翻身,把锋利的鱼叉刺进了日军的胸膛里。

日军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林凡义只得喊了声撤,大家都择路散去。林九兰和林九先两兄弟拐了几个弯,一同钻进了东炮楼,日军紧跟不放,二人就纷纷往下扔石块,有的日军被砸倒了,有的已经钻进了炮楼。林九兰见连着炮楼的一段墙已摇摇欲倒,就暗示了九先一眼,兄弟俩合力推去,只听轰隆一声,一股尘土冲了上来,几个日军被砸死在了墙下。炮楼底下的日军都怔住了,九兰和九先见状,都一齐跳下来。九兰一声大喊:拿命来!他左右开弓,一连砍倒了三个日军,可慢慢地就体力不支了。一梭子子弹打在了九兰的前胸,他拄着铡刀摇晃了一下,用力吼道:小日本鬼子,老子死了也不当孬种!言毕,九兰口喷鲜血,倒在了断壁残垣上。

九先见九兰死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嘴里喊着:我的兄弟呀!他砍翻一个日军后,受伤的双膝再也不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几个日军端着枪围上来都一齐刺向了他。此时九先已是遍体刀伤,他对着日军先是一阵淋漓的大笑,接着就是一顿痛骂,可声音慢慢弱下来,随之一头扎在了地上。

喊杀声在大小胡同里此起彼伏。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渊子崖上空的西半天被映得红彤彤的,好像被血水浸过一般。多少年后,渊子崖的人议论起这个血红的天气时,都说那是被渊子崖人的鲜血染红的。

就在这火红的夕阳里,渊子崖人又和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村内大围墙还套着一圈小围墙,除了几段大街,其他都是曲里拐弯的小巷。林崇岩和林庆海扛着五子炮顺着巷道一路向西跑去,最后被几个日军堵住了去路,在黄昏的余光下,日军的面庞清晰可辨,林崇岩对身后的林庆海喊道:快点炮!林庆海把火绳往引线上一触,紧着轰的一声响,几个日军倒在地上。后面也有日军闻风而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庆海急急地道:兄弟,快逃命吧!二人扔了土炮就跑,林庆海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林崇岩还是被几个日军紧紧咬住了,跑了几圈也没能甩掉他们,他情急之下翻墙进了院子,见墙角的柴火堆旁有一个地窨子,顺势就跳了下去,又抓了几把柴草盖住了洞口。随后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门破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密,还伴随着日军哇啦声。接着就听到一个中国人在喊:你们这帮穷庄稼汉,都给我站好了,竟敢跟大日本皇军对抗,不想要命了?你们给小毛猴(指八路军)的粮食都藏在哪里去了?无论他怎么喊,谁都没有吭声。不久,一阵惨叫声又送到林崇岩的耳里。林崇岩又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吼声:你们这些杂种,王八蛋,王八羔子!俺们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这些不是人东西的玩意。一阵吼叫过后,就是一声声惨叫。林崇岩听了听,再也没有父亲的声音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过后,院子里又平静了,林崇岩见外面再没声音,就爬了上来,他抬头一看,不禁双眼一下子瞪圆了,眼前都是乡亲们的尸体,有十几具。父亲呢?他急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四处看着,最后一下子哭出了声。他看到父亲就趴在墙角下,身体已经成了扭曲状。他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放在了地上。父亲的肚子破了,肠子流了一地,胸口还有一个血窟窿。

东炮楼被日军占领后,几个日军追着林庆海一同冲进了西炮楼。正是壮年的林庆海,抡刀就砍翻一个日军,另三个日军把他围在了墙角,林庆海左手还捏着一段火绳,他哈哈一笑道:小鬼子,爷爷今天就把你们送回老家去!说完,手一松,把手中的火绳丢进了脚下的火药罐里,林庆海趁日军愣神的工夫,从炮楼窗口跳了下去,随后腾的一下,火光映红了一片天。从火光中冲出来的林庆海,成了一个火人、黑人,垂胸的长须都烧没了。林庆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见又有一群日军冲了过来,就大声喊道:西炮楼来鬼子了!林凡义、林庆会、林庆玉闻声杀了过来,可寡不敌众,被大火烧伤的林庆海一下子搂住两个日军的脖子,大声喊道:凡义,你们快跑!两个日军把林庆海摔到地上,照着他的胸口捅了数刀,直到林庆海一动不动才止。

林庆玉跑到一个院子里后,发现墙角有个柳条囤,就把自己倒扣在了里面,几个来这里搜查的日军先把旁边的草垛点了,最后一屁股坐在囤子上,林庆玉这几天伤风了,刚屏住呼吸,就觉得嗓子眼儿里痒得厉害,咽下了几口唾沫也压不住,最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日军听到这声音,都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们四下里看着,林庆玉憋不住,又连续打了几个,日军都盯住了柳条囤。一个日军用刺刀挑开囤子,林庆玉暴露无遗。日军狞笑着,把林庆玉架进了火海里,林庆玉瞬间成了火人,大叫着跳了出来,日军又把他推了进去,林庆玉又冲了出来,他惨叫着,一头扑进了猪圈的粪水里。门外传来一阵枪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日军拔腿就走。一个日军回过头来朝着林庆玉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林庆玉的后肩上,他就趴在那里装死,一动也没动。林庆玉的面部、手和前胸都烧伤了,浸了水的衣服又紧紧裹在身上,怎么也脱不掉,疼痛袭来,他昏迷了,在粪水里整整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乡亲们救起。

林凡义和林庆会这时已经跑到了村东南的一个巷口,见身负重伤的林崇州正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二人把他架到了柴园里,又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林凡义道:你在这里歇息着,千万别露头了。林崇州急了:凡义呀!房子烧了,乡亲们也一个个死了,你让俺当缩头乌龟?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说着,他喘息几声就昏了过去。林凡义让林庆会把林崇州藏到草垛里,自己提着刀跑了出去。林凡义刚离开不久,几个日军就冲进了柴园,把柴火垛都点上了,火借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林庆会听到日军叫,一时按捺不住,冲出草垛,扬起长矛刺死了一个日军,另一日军朝着林庆会开了一枪,林庆会扑上前就抱住日军,一口咬掉去了他的半个耳朵。

林崇州醒来了,听到外面的喊杀声,爬了出来,他摇晃着身体刚抡起了头,又倒了下去,数个日军架起林崇州、林庆会就往大火里推。俩人挣扎着,突然,他们各自抱住一個日军扑进火海里,林庆会还在熊熊的大火里喊着:小鬼子,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接着就是一阵大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风声和大火的燃烧声。

后来一个被俘的伪军说到这一幕,一下子哭出了声。

林凡义胳膊也受了伤,血淋淋的,他晃晃手臂,觉得还能动,就顾不上这些了,他翻过几道墙,见林九臣的妻子从一个巷口冲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菜刀,林凡义急了,一把拉住她道:这个时候你还乱窜窜什么?快藏起来!林妻挣开林凡义的手,哭着说:孩子他爹死了,俺杀一个就够本了!林凡义说:你平时胆子小,连只鸡都不敢杀,不是白送命吗?林妻咬着牙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正说着,林清洁跑了过来,后边三个日军一路跟了上来,林凡义拉着林妻闪进了院内,日军刚到了门口,红了眼的林妻就杀将出来,一刀砍在了一个日军的后脑勺上,跑在前边正追赶林清洁的两个日军,回过身就把林妻刺死在了墙角下。林凡义和反身而回的林清洁刚杀死了这两个日军,又有一群日军闻讯冲了过来,林清洁中弹倒地上,林凡义刚跑到另一个巷口,前面就拥来了一些日军,这时林清武突然从日军身后闪了出来,把一颗手榴弹扔进了敌群,他边喊边跑:我是八路,我是八路!没被炸死的日军都转过身来去追赶清武,清武跑到街口处,见一井口,就纵身跳了下去,日军朝井内打了一阵枪,又扔了颗手雷,幸亏井下有机关,清武这才躲过了一劫。

林凡义脱身后穿过几处巷道,又经过几个院子时,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多个自卫队员,麻牌还是拿着那杆长枪,肩上斜挂着子弹袋,看到林凡义,麻牌拍着子弹袋道:俺报销了三个小鬼子。俺还以为高队长这袋子里都是子弹呢,没想到是些高粱秆子,没几颗真家伙了。林凡义连声道:好样的!说着带着大家就出了巷口,可打着打着人就又散了。麻牌刚跑不远,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麻牌的爹林春文就跟在后面,他赶上前看看儿子,愣了愣,抹了把泪,抓起把干草盖在麻牌的脸上,接着捡起麻牌扔在地上的枪又往前冲,林春文不会打枪,他躲在墙角,用枪托子砸死了一个伪军。这时林守玉从一个街口跑了过来,手中的大刀片上还滴答着血,他见了林春文道:快跑呀!林春文说:麻牌死了,这是他的枪,你会用,快拿去!两人正说着话,林春文的手腕被一颗流弹打断了,枪也掉在了地上,林守玉一把捡起枪来,见不远处的墙角下有一个日军正在瞄准,他急忙拉栓,可还没等放枪,日军就先开了火,林守玉头上的小圆帽被打掉了,子弹在他头皮上犁出了一道沟。

林守玉伤口痊愈后,成了一条明晃晃的疤痕,从此毫发不生。

日头西落的时候,林九星、林清义等十余位老人,在巷子里遭遇了松田小队长等日军。藏粮的地洞就在不远的老屋里,林九星他们见日军进村后,就到了老屋的附近。松田小队长见是些老汉,就放松了警惕,他下了摩托车,对着翻译官张明叫了一通,张明对老人道:太君说了,你们交出了八路,交出了军粮,就一个个放你们回家!林九星用力咳嗽了一声道:看你说的,这渊子崖就是俺们的家呀,还用着你说了?俺们都是些快入土的人了,俺们什么都不知道!其他老汉点点头,也都附和着。松田已经领教了渊子崖人的血性,这会儿好像没有多少耐性了,他挥了挥手,日军都举起了枪。林九星晃了晃手里的鱼叉,突然大声喊道:老伙计们,咱们手里的这些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呀!说完就带头往前冲去,其他老汉也扬起了手中的大刀、鱼叉、长矛,紧紧跟了上来。日军见了,都端着枪迎上前来,双方你来我往,林九星他们哪里是日军的对手,虽然也杀死了两个日军,可他们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松田见还有几个老人活着,就让人提来一桶汽油浇在了他们身上。松田对张明说了几句话,张明急忙道:太君说了,他不忍心你们一个个死去,只要交出军粮,就留下你们性命。林九星他们一言不发,松田打开火机,骂了声八格,就点燃了老人身上的衣服,一团团大火顿时包裹了他们,老人惨叫着在地上爬来爬去。藏粮的老房子旁边有一大坑水,可林九星他们为了不暴露粮食,竟都向着相反的方向爬去,最后都烧死在巷子里。

林欣和春妮带着妇女刚转到另外一条小巷,林长老就看到了她们,这时日军从另一个街口赶来,双方即将相遇,本想躲避的林长老见她们危险,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一声大叫,张口唱起了京剧《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林长老唱得有板有眼,那悠长苍凉的唱腔在黄昏中的渊子崖上空回荡着,日军见了,都端着枪围了上来。林长老拖着那条伤腿,一手提个篮子,一手捏着一根火绳,见日军到了眼前,抬高声音,又重复唱道: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林长老见林欣她们已经转过了墙角,就哈哈一笑,又捋了一把长须道:这是中国,天要黑了,俺得送你们回老家了!说完,林长老把火绳伸到了篮子里,一声轰鸣,篮子里的土弹爆炸了,日军倒下了一片。

女八路军战士林欣和妇救会会长林春妮把妇女带到了村西那间废弃已久的房里后,春妮说:这个破屋子鬼子不会在意的,大家都不要出声,俺到外面看看街上还有姐妹没有。林欣惦记着家中的弟弟石头,石头本来是和其他孩子藏在地洞里的,可哭得不行,最后又回了家。林欣和春妮急急走了,两人刚到一个巷口,迎面就来了几个日军,春妮道:妹子,你是八路军,不能被鬼子抓住,我引开他们!还没等林欣反应过来,春妮喊了声打鬼子了,扭身向另一条巷子跑了,日军听到声音后就追了过去。

春妮最后还是落入了松田之手,松田见审不出什么,押着她一路向南走来。寒风中,已经被日军打得遍体鳞伤的春妮,摇晃着身子,身后留下了一溜血迹,林凡义和村里的几个自卫队员刚出巷口,迎面就遭遇了松田,双方对峙起来,松田对着张明说了几句话,张明就指着春妮对林凡义道:只要你们投降,交出了八路军的军粮,就留下这个女人的一条性命。松田嘿嘿一笑,把长刀架在了春妮的脖子上。

林凡义怔住了,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春妮见林凡义手里端着一把枪,就大声喊打:凡义,快开枪打死俺!右肩早就挨了一枪子的三喳喳骂道:小鬼子,别拿女人说事,有能耐冲着老子来!说完他就走上前來,松田一枪把他打倒在地上。三喳喳挣扎了几下,最后又坐了起来,他吐了几口鲜血,刚要说什么,又倒了下去。春妮趁机猛地挣开了日军手,喊了声打鬼子呀!就一头撞在了墙上,倒地而亡。

林九兰的六弟林九席手里端了条土枪,就站在林凡义左边,他和林凡义一下子开了火。寡不敌众,林凡义带着大家边战边退,最后跑到了一条巷子里。

林欣一阵疯跑,转过几个巷道后就一头扎进了自家的院子里,继母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石头还躲在水缸的后面,林欣拽起弟弟就出了家门,可没跑多远,就被松田和几个日军截住了,松田绕着林欣转了一圈,连声感叹:你的,大大的美,大大的美!他的目光慢慢落到了林欣脑后的假纂上,他嘿嘿两声,拔出长刀一下子挑开了假纂子,又一把揪了下来。翻译官张明看了看林欣的短发,跳着脚喊道:太君,女八路,女八路!松田大喜,一挥手,张明急忙道:带走!一个日军哇啦几句,把刺刀抵在了林欣的胸前,他见林欣无动于衷,就八格八格地叫着,一边上来推林欣。石头拽住林欣的衣襟紧紧不放,日军火了,上去打了石头一巴掌,石头松开姐姐的衣襟,蹲下身来对着日军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那日军疼得嗷嗷大叫,其他日军见了都笑个不停,这个日军火了,对着石头就开了一枪,石头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林欣连声喊着石头,石头动也不动,她就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大叫着扑向了松田,接着一口咬掉了松田的半个耳朵,松田疼得嗷嗷大叫起来,林欣抱着他的脖子还不松手,几个日军上来,才把林欣拽开。林欣趔趄了几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刚要站起来,松田的长刀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太阳穴里,林欣扑通一声倒在了弟弟的身上。

林欣被杀的时候,一队日军把三十余村民赶到了村南的柴园里,日军小队长伊藤已经领教了渊子崖村民的厉害,他怕村民反抗,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又用绳子连在一起。儿童团长林凡华个子矮,日军见他是个孩子,就没给他上绑。这个时候,起风了,寒风掠过了每个人的面孔,几个日军提着汽油桶,不由分说,上来就泼洒在村民的身上。梁化轩和孟金龙跟在伊藤左右,梁化轩把林凡华拽到一边,大声问他:你们的村长林凡义在什么地方?林凡华不语,梁化轩揪着他的耳朵叫道:小兔崽子,你说,共产党在哪里?粮食在哪里?随后,梁化轩指着对面的村民道:你要是说了,你能活,他们也能活下来。林凡华还是一声不吭。几个日军把一边的草垛点了,又把浑身都是汽油的村民一个个推到了大火里,一声声惨叫刺穿了天空,随后就是一阵阵呛人的肉焦味。孟金龙对林凡华吆喝道:小子,你再不说,也是这个样子!说!林凡华骂几声狗汉奸,又骂几声小鬼子,趁伊藤不备,一脚踢在了他的裆部,伊藤嗷的一声蹲在了地上。一个日军冲上前来,对着林凡华胸口就刺,林凡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竟没有倒下,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立在了那里。另一个日军把汽油泼在林凡华身上,从火堆里拿了把火扔在了林凡华的身上,火一下子烧了起来,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后来人们发现,被烧焦了的林凡华最后也没有倒下。尸体被抬走时,墙面上竟有一个清晰的人影。

日军把林九席等二十个中青年押到了南面河边的时候,松田和张翻译官也来了。松田对着张明耳语几句,张翻译看着松田有些不解,松田不耐烦地挥挥手。张翻译急忙转过身来问村民:你们一个个谁认识字?村民们有些茫然,一时都没有说话。随后林凡荣道:我识字!旁边的林凡坤和另一村民同声说:我认识!几个伪军上来就把这三人拉到了一边。林凡荣大声问:识字也枪毙呀?!日伪军都没有理会林凡荣。伊藤一挥手,日军就向那些不识字的村民开了火。林凡秀中弹后一头栽进水塘子里。这一枪没有让林凡秀致命,他挣扎了几下,日军见他没死,就搬起石头砸他,直到林凡秀不动为止。

但林凡秀还是活了下来,后来八路军一个戴眼镜的军医给他检查时发现,子弹是从林凡秀背部穿入的,又从他的前胸从右边而出,并没有伤到体内器官。林凡秀也说,枪声响过后,他觉得后背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又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

很快又一些村民被押了过来,日军正准备动手,坂田也来了,他一路喊着:渊子崖的人统统都死了死了的。坂田看了看这些村民,又让准备行刑的日军停下来,他让村民一个个在水塘子边站了,又让一排端着长枪的日军站在村民的后边。张明走到第一个村民身边,问他:八路在哪里?军粮在哪里?第一个村民是林欣的父亲林福祥,他的气管炎更严重了,听到问话,他喘着粗气说了声不知道,后来干脆就不吭声了。张明一挥手,后面的日军一枪刺捅进了林福祥的后背里,林福祥像块木头一样倒在了水里。后面的村民像林福祥似的,也是说不知道,同样被刺倒在地,临到林九席了,日军的刺刀刚捅到背上,他就扑到了水里,那日军见了,就跳进水里再刺。林九席身上的棉衣被水浸透了,就像裹了件铠甲一样,日军刺得很费力。这时村外枪声大作,冲锋号声响彻天空。坂田侧耳听了听,说了声有八路,就指挥人马向土围子外冲。水塘子里的日军见林九席不动了,懒得再刺,就急急上岸走了。

林九席的后背被刺了几个血窟窿,还有一刀在脖子上。到了深夜,林九席被冻醒了,就往村口爬去,后来被人发现了。

被林凡义派出寻找冯干三和八路军的林海明、林清水,是在日军炸开围墙后不久跑出渊子崖的。俩人费尽周折终于在下午四时左右找到了区长冯干三。他们的棉衣都湿透了,见到冯干三时,都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林清水放声大哭:区长,快去救渊子崖呀!晚了渊子崖就全完了,全完了!林海明道:小鬼子包围了村子,得几千号人哪。冯干三顾不上多问,马上集合区中队驰援渊子崖。这时,八路军山纵二旅五团三营九连一部获得消息后,也向渊子崖赶来。

林凡义还惦记着那些老人,他知道,日军还在屠杀,从今夜起渊子崖就没了,没了,林凡义泪水满面,心如刀绞。他带着几个人刚跑到东边那条巷子,就一下子怔住了,眼前都是尸体,有几具尸体烧焦了,还保持着努力爬行的样子,林凡义一声号叫:小日本鬼子,你们连老人都不放过,你们不得好死呀!林凡义突然看到,墙角的那堆尸体中,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林凡义他们急忙搬开尸体,一个面目全非的老人露了出来。林凡义也辨认不出是谁了,他把老人抱在怀里,大声说道:我是凡义,我是凡义呀!老人身体抖得厉害,喘息了几声说:凡义呀,俺是林九星呀,俺烧得没人样了吧?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凡义,俺没给咱渊子崖抹黑,没给中国人丢脸!到死俺也没当孬种!这些老伙计也都没当孬种!一个个好样的!林九星说完,气绝身亡。

林凡义听到村外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冯干三部和八路军战士正与日军在村东南岭头上展开了鏖战。区中队离渊子崖还有一段距离时,冯干三就急呼呼地喊道:同志们,快打枪,把敌人引出来!八路军九连副连长陈连城,带着不到一个排的兵力已经和日军接上了火。坂田从枪声判断,前来增援的是一小股八路,他对梁化轩道:是八路的小股部队,你带人从右边上。事实如此,区中队和八路军部相加还不足五十人。坂田下令分割包围,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锋。冯干三对区委书记刘新一说:咱们最后就是拼得一个不剩也不能撤,渊子崖还有一千多口子的父老乡亲呐!陈连城和冯干三商量,部队分头行动,边打边撤,要把渊子崖的日军全部引出来,这样老百姓就安全了。陈连城带着八路军战士退到了东沟,坂田觉得东沟的火力最强,就把重火力用到了这里。在炮火和机枪的掩护下,日军冲了上来,陈副连长指挥战士用手榴弹打退了日军的进攻。

冯干三带的人马被日军马队包围在了东岭上,无数骑兵挥舞着战刀一路杀了过来,马蹄腾起一阵阵尘土。冯干三他们一齐开火,几个日军被打到了马下,更多的战马很快就来到了眼前。日军挥起马刀纷纷砍下,冯干三他们相继倒了下去。

另一边,陈连成他们边打边撤,伊藤带着一部分日军追了上去。坂田望着火光冲天的渊子崖,对松田和梁化轩说: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和中国农民打了一天,这是我一生的耻辱!坂田本想再返回村里,让整个渊子崖从此消失,最后他见夜色已浓,担心中了八路军的计,只得率队返回。为了不留下笑柄,坂田下令把战死的日军带走,包括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那些尸体。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最后慢慢趋于平静。

第二天早上,人们抬起林欣遗体的时候,发现石头竟然还一息尚存。林欣的继母也没有找到,林凡义就把石头背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刚把石头放到炕头上,就一头倒在那里呼呼睡了过去。

太阳升起来了,那个叫小芹的女人刚把渊子崖的孩子带出了地洞,八路军就来到了村子,张团长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落下了眼泪。这时一个少年走了过去,带着张团长来到了藏粮的老屋,打开洞口,他和几个村民走了进去,成袋的粮食完好无损,上面还放着一张叠好的纸,张团长展开一看,原来是林九星老人写的那张保护军粮的血书。张团长看着看着,大颗的眼泪滴在纸上。

后来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看到这封血书后,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满含眼泪说道:同志们,民心是咱们共产党的胜利之本啊!

一一五师总部最初得到消息,驰援渊子崖的部队,除了陈连城他们几人幸存外,其余全部牺牲。事实上,还有一人活了下来,此人叫徐坦,沭水县武装部的部长。他身上被日军骑兵砍了数刀,清理战场时,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尸体,半路徐坦被颠醒了,就哼了一声,大家这才发现他还活着,遂被救起。徐坦伤愈归队后,不久就牺牲了。

冯干三上身被骑兵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左手已经断了,倒地后还向渊子崖方向爬了一米开外,留下了一道血污,右手则直直地指着渊子崖。一个为冯干三收尸的老人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号啕大哭着说:冯区长死了还睁着双眼,他这是惦记着咱渊子崖的人哪!

林凡义和冯干三交情很深。凡义家在村北门旁,干三每次来了,都先到他家落脚,两人促膝谈到深夜,就在炕上通腿睡了。

林九兰家的那条狗一直守着主人的尸体。他被埋到祖坟后,狗也跟着去了,直至饿死在坟前。村东头的那片坟地,一下子平添了一百多个新坟头,整个坟场上飘满了白幡。阴沉了数日的天气,飘下来一场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村中的林麻子,三个儿子都战死了,他踩着厚厚的积雪,满村子地喊:乡亲们哪!老天有眼呀,这是给咱渊子崖穿白戴孝呀!

第二天,有人发现,坐在儿子坟前的林麻子已经冻死了。他佝偻着腰,如雕塑一般。嘴角上還挂着冰霜,垂胸的长须凝成一串串冰溜子。

渊子崖老百姓在这次自卫战中,重伤一百三十八人,七十八人严重伤,烧伤十七人。在一百四十七名战死的村民中,就包括林秉标和他的八个子孙,还有他的堂兄林秉铎以及他的五个子孙。为了纪念他们,1944年5月1日,滨海区沭水县人民政府特地在渊子崖村北修建了烈士纪念塔。碑上也为那些战死的妇女留下了名字,她们是:林梁氏、林卞氏、林王氏、林刘氏、林孙氏、林尤氏、林邢氏……。林福祥的女儿还有村里的三个姑娘因为上了八路军组织的识字班,她们在碑上都有了正规的名字:林欣、林秀英、林小勉、林春妮。

那个乳名叫“麻牌”的少年,出生那天,他爹林春文正在打麻牌,顺口就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刻碑那天,临到麻牌后,石匠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林凡义道:他小名是麻牌,干脆就叫林麻牌吧。于是烈士纪念塔上,少年“麻牌”就成了“林麻牌”。

谁能想象,历史竟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让“麻牌”有了自己的大名。

渊子崖蒙难的消息传到八大剧团后,那个曾经在林欣家住过的柳絮和众女兵哭成了一团。抗大一分校的文工团员林克悲愤捣心,连夜就写出了歌曲《当兵的把仇报》:

房子烧啦,东西没啦,只剩下一片焦土几片瓦,只剩下满地骨头架。可恨的日本鬼,三光真毒辣,这样的仇恨怎能罢,来吧!当兵把仇报呀,记住!仇不报,不回家!牛马没啦,人不见啦,我们的爹妈谁杀啦,我们的姐妹谁抢去啦!

不久以后,一首《渊子崖抗日之歌》在根据地传唱开来:

四一年沭河畔刮着西北风,

鬼子汉奸来进攻,

渊子崖的人民要革命,

哎哎哟渊子崖的人民要革命。

十八岁青年团扛土炮,

打得那个鬼子哇哇叫,

哎哎哟打得那个鬼子哇哇叫。

妇女们也参战,

手拿菜刀上前线,

送茶又送饭,

哎哎哟送茶又送饭。

小英雄儿童团真勇敢,

搬运石头当炮弹,

打倒鬼子一大片,

哎哎哟打倒鬼子一大片。

八路军同志们一援助,

把鬼子汉奸打跑了,

把渊子崖的百姓救出来,

哎哎哟把渊子崖的百姓救出来。

在这场血战中,日军损失了多少人呢?后来有了答案。日军返回新浦时,把“识字”的林凡荣、林庆平、林凡坤带走了,他们三人不久又被送到了江苏黑林镇日军骑兵队充当了骑兵的马凳。日军训练时,脚上的大皮靴一次又一次从他们的背上踏过,把他们皮肉都踏烂了。半夜里睡不着觉,林庆平就骂:小日本鬼子真他妈的不是娘养的,开始让咱们识字的站出来,我思谋着要送咱们上西天的呢,原来是让咱们这些大活人来当马凳的!林凡荣道:俺也是想不明白,怎么就成了这光景呢?这帮小子,踩在俺的背上还扑哧扑哧地放屁呢。林庆平说咱们得逃出去,林凡荣说很难,先这么受着吧。

林庆平还是没能坚持下来,在初春的一个早上逃跑时,被日军击毙在了一条沟里。时隔不久,一个叫张举善的地下党设法救出了林凡荣、林凡坤。从张举善嘴里得知,鬼子死了一百一十二人,要是加上八路军消灭的,还要多。联队长坂田因为此,还被撤了职。

林凡荣、林凡坤听了很兴奋,也很骄傲,把这一数字带了回来。

日军在侵华战争中,所到之处几乎都有妇女被奸污,可渊子崖村的妇女,无一人受辱。后来人们在一个被俘的日军日记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渊子崖的妇女个个能杀,用中国人话说,都是拼命三郎。面对着这些拼杀的美丽女人,我们都无从下手,也来不及下手。从这以后,我们每次扫荡经过渊子崖时,都绕村而过,再也没有轻举妄动。

罗荣桓元帅晚年曾说:渊子崖自卫战是完全有资格写进历史和军史的。而那位远在日本的联队长坂田,在晚年撰写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至今对我的对手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只是一群农民呀!这是我军对华作战中遇上的最顽强的平民。渊子崖平民自卫战传到日本后,天皇裕仁一声长叹:中国平民都如此硬骨头,我们岂能征服中国?!可当时的日本《大阪每日新闻》还是做了这样的报道:皇军一千余人包围了中国渊子崖,开始遇上了强力抵抗,最终将其攻陷,敌人伤亡无数,云云。

渊子崖自卫战由一一五师电台传到延安后,毛泽东连夜挥毫写就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抗日战争村自卫战,渊子崖是典范。发表在第二天的《解放日报》上,旁边还加了社论。渊子崖成了中华抗战第一村。后来,罗荣桓政委把毛泽东的文章传达给了全军指战员。其间,还特地邀请渊子崖幸存的自卫队员来一一五师做了一场报告。

小芹的丈夫林大勇也战死了,她身边再无一亲人,几个月后,小芹生下了一个儿子。林凡义的母亲林大娘见小芹孤儿寡母的可怜,一直想再给她找个人家,可村里的青年大都战死了,已无人能娶小芹,她就四处打听,跑遍了十里八乡,最后终于为小芹觅得了人家。小芹的嫁妆,是家家户户凑钱置办的,酒席也是百家席。小芹出嫁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送行。林凡义对她说:妹子,你是咱们渊子崖的功臣,渊子崖就是你的娘家!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家里要是什么难处,你就言语一声。一句话说得众人泪汪汪的。

小芹双眼含泪,依依不舍,她拉过三岁的儿子,一下子跪在了乡亲们面前:这些年都是乡亲们在照顾俺娘俩,俺给娘家人磕头了。说完,她带着儿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也洒了一地。

林大娘抹把眼泪,拉起小芹道:孩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上轿吧!

小芹最后还有一个要求,让轿子围着渊子崖转一圈,林凡义含泪点了点头。几个唢呐手鼓起了腮帮子,一声声唢呐响在了天空。花轿围着渊子崖转了一圈,唢呐手也吹了一圈。轿子出了村口,经过烈士纪念塔时,小芹说了声停下。她和儿子下了轿,走了几步,一下子跪在了塔前,小芹含泪道:孩儿他爹,俺和孩子来看你了。俺做主给孩子起了小名叫虎子,和你重名,你不怪俺吧?俺是想,让虎子长大了也像你一样去打日本鬼子!

指挥了这场自卫战的林凡义一直没有离开农村。这位抗战英雄,后来竟然连鸡都不敢杀了。林庆忠问他:要是小日本再来了怎么办?他双眼一瞪说:照样杀!林凡义晚年弥留之际,一直在喊着“杀!杀!杀!”直到闭上双眼。林庆忠1946年当上了区中队的中队长。1952年因病转业,本来有一个好的去处,可他執意回家种地。家人替他惋惜,林庆忠说:你们到咱们渊子崖的坟头上数一数,就知道我活到今天多么庆幸了!

石头长大后,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林凡善。石头因为被姐姐林欣压了一夜,造成了右胳膊残疾,因为此,他终身未娶。林凡义号召村里养他,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石头一直想念姐姐,经常去纪念塔抚摸姐姐的名字。随着风雨的侵蚀,纪念塔上的名字越来越模糊,石头担心看不到姐姐的名字了,就用食指反复地“描”,久而久之“林欣”二字竟比别的名字深了许多,看上去光滑、清晰,可石头的指尖竟磨平了。平日里,石头多是借酒消愁,每次半醉时,就去村外的纪念塔前喊姐姐,一声又一声的。

喊得全村人心里酸酸的,喊得全村人眼泪汪汪的。

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时,国家公布了第二批六百个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临沂市莒南县板泉镇渊子崖村自卫战战死村民群体赫然在列。是唯一的英雄农民群体。

刘大娘马大爷

鲁中军区教导一旅卫生所的所长荣斌,这年才十七岁。日军“铁壁合围”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带着众多的伤员来到这里。晚年他对这段历史的记忆,一直没有随着他年龄的增大而减退,反而还愈加清醒。在沂蒙山大大小小的山里,很难找到成片的村庄,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通常都散落在各个角落中,有的在坡上,有的在山脚下,还有的在谷底,或是在高高的崖上。在费东县(今费县)的五彩山、大青山、黑山一带,就散布着很多类似的村庄。大青山因植物茂密而得名,而当地人口中的五彩山,也是由于山上秋季的植物色彩多样,才有了五彩山这个名字。

1941年深秋的五彩山,被各类植物染成了一片斑斓。在五彩山北麓的山谷中,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就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坳里。在与之相邻的另一个更宽阔的山谷里,还有一个大一些的村庄。由于山谷都形似口袋,这个人户多的村就叫大布袋村,另一个叫小布袋村。

过了霜降,特别是进入初冬后,五彩山的色彩好像更烈更艳了,且比深秋时更多了一份凝重。可这一切,对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的小布袋村党支部书记刘苦妮来说,早就司空见惯了。日军没来的时候,她考虑更多的是一家人的生计,还有岭上自家那块巴掌大小的地里的庄稼长势。过去,很多孩子起大名的时候,通常都是姓加上乳名就可以了。看刘苦妮的名字,就知道她应该吃过不少苦。事实也正是这样,刘苦妮出生的时候,正逢春荒,本来全家人吃了上顿就没下顿,可地主还三天两日地来催租子。苦妮娘饿得两眼昏花,根本就没有奶水喂她。苦妮娘抹着眼泪说: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呀,可真是个苦妮子。苦妮的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去求地主,被地主的家丁吊在梁上打得皮开肉绽。苦妮还在娘怀里的时候,娘就喊她苦妮,苦妮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喊起来的。后来,村里来了共产党,地主不仅被打倒了,苦妮家里还分得了土地,苦妮娘笑了,这是苦妮第一次看到娘笑。苦妮见共产党是替穷人说话和做事的,就很拥护他们,也成了积极分子。苦妮嫁给小布袋村的马大宝不久,小布袋村也来了共产党。没过几年,苦妮入了党,宣誓是在峪上的一棵柿子树下举行,组织上的人说,你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不能苦妮苦妮地叫了,得像我一样有个名字。苦妮想了想说:俺从小就吃不饱饭,俺娘都叫俺苦妮子,要不俺就叫刘苦妮吧。

日军到了沂蒙山后,刘苦妮当上了党支部书记,是秘密的,马大宝当上了村长,是公开的,是据点里的汉奸点名让他当的,马大宝开始不同意,对刘苦妮说:我给他们当这个村长,那不就是汉奸了吗?刘苦妮说:你要当,要当!咱表面应付日本人,暗地里为了共产党,为了老百姓。前几日,县里的交通员来告诉苦妮,说有些八路军伤员很快就要过来,他们都是反扫荡中受伤的,日军的“铁壁合围”扫荡还没结束,只能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交通员临走还嘱咐,要把伤员藏到地洞里,不能放到家中。交通员走后,刘苦妮就召开了小布袋村的党员会,让家家户户马上做准备。马大宝和儿子铁柱当天就动手了,爷儿俩借着自家的地势,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地洞。铁柱还拿着土枪专门到西山上打了几只野兔,说是给伤员吃的。

刘苦妮站在山谷里的高处向远处看着,连续几日,她都要在这里看上一会。可交通员说的那些伤员,一直还没有来。刘苦妮不时搓揉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寒风一阵阵打在她清瘦的脸上。刘苦妮盼着,盼着,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盼来了伤病员。伤员们大都由民工用担架抬着,伤轻一点的就坐在骡子上,或是自己走。领头的八路军就是荣斌。

五彩山的山谷,再加上大青山、黑山的,这一带有五条山谷,山谷里像小布袋村这样大大小小的村庄就有六七个。在山谷口,各村的村干部早就等在那里了。刘苦妮对荣斌说:荣所长,多给俺村一些伤员。荣斌说:你们村住户少,一家两个就行,别太多了。刘苦妮说:俺家要六个。其他人家都很积极,怎么着一家也给他们分两个吧。荣斌没办法,就给了小布袋村二十个伤员。可最后还没等刘苦妮分派,有的村民背起伤员就跑,马大宝抢了四个,这样苦妮还怪他关键时刻没蹬起腿来。

七十多位伤病员很快就被各村的老百姓领走了,所长荣斌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平均每户人家要掩护两名以上的伤病员,开始我们还担心,群众能否自愿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谁知伤病员到达各村之后,没等分配,各家都争先恐后,领的领,抬的抬,背的背。有的老乡迟到一步,没能领到伤员,还和村干部吵嚷起来。

民兵马石山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二人,母亲还病重,苦妮就没给他分配伤员,石山火了:婶子,这可不行,你一家就四个,俺家为啥就一个没有呢?俺娘说了,俺家能照顾得了。刘苦妮说:你还得站岗放哨呢,俺家人多,身体又好,照顾四个没啥。苦妮让马大宝到各家看看,千万别出什么差池。民兵连长马铁柱晃了晃手里的枪,对马石山说:看你娘们儿似的,可真啰唆,走,咱们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情况。

刘苦妮家的房门朝西,三间房子都是石片垒的,非常有层次感和质感。院子里靠南墙的地方是间顶部像瓢形的草屋,俗称瓢屋。这在沂蒙山的老百姓家里随处可见。正房的南间有一盘炕,炕头和锅灶连着,刘苦妮早在灶下点上了火,锅里煮的是南瓜,从锅盖下飘出一阵阵香气。灶底的热量很快进了炕洞里,炕头慢慢热乎起来,坐在上面的四个伤员都很享受和惬意。医疗组设在小布袋村,所长荣斌还有通信员小徐今晚都在刘苦妮家吃饭。侄媳妇山花也来帮忙了,还带来了几个鸡蛋。两个女人干活都很麻利,很快就把饭做好了。桌子上除了一盆南瓜,还切了一点平时不舍得吃的腊肉,再就是一盆炒鸡蛋。马大宝和铁柱正好也回来了,大家都坐下吃饭。荣斌让苦妮也吃,苦妮说等会再吃,锅里还有,其实,锅里已经空了。苦妮拿过伤员张大强的棉袄,借着油灯缝补起来。灯光映着她稍许的白发,额头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荣斌一边吃着饭一边问苦妮:大娘,你多大年纪了?苦妮笑笑,说四十二岁了,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吃过饭,荣斌说还得到每家每户去看看伤员,马大宝和铁柱就陪着去了。

在大扫荡中,日伪军开始并没有把这些散落山谷里的小村庄作为重点,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可就在他们突击大青山后没几天,一股日伪军来到了五彩山、黑山一带的各个小村庄驻扎,黑山口村就有两百多个日伪军,与之相隔不远的小布袋、大布袋等村,也住上了不少。刘苦妮家的那四个重伤员,早就被安排在了村西的地洞里,平日里都由苦妮和張卫生员照看着,山花来回送饭。谁都没有想到,日军竟把帐篷扎在了刘苦妮家的梯田里,地洞就在梯田的一侧,这天正好荣斌来洞里,也把他圈在了里面。洞的顶部是块大石板,日军来回走动的声音包括夜晚发出的呼噜声都很清晰,危险的是,他们每天早上还到沟里打水,来回正好经过洞口。荣斌很着急,他对苦妮说:他们要是再住下去,咱们就危险了,夜里我出去把他们引开。刘苦妮道:千万别,这么多鬼子,你不能冒这个险。张卫生员也说,搞不好还暴露了伤员。

大布袋村十多户人家基本都掩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日军没到沂蒙山前,这里的人家很贫穷,可过的都是恬静的田园生活。村民为了生机,在村里村外,都栽上了柿树、梨树、桃树之类的果木,每到开春,满山谷的梨花桃花,白的一片,红的一片。大布袋村都是谭姓人家,这一会谭大爷站在院中央,看着远处的山路,对老伴说:这伤员也该来了吧?谭大爷和老伴无儿无女,老伴看看他,笑道:一大早起来你站在这里都看了八遍了。谭大爷摸摸胸前的胡须,笑了。谭大爷长方脸,身高一米八。别看他六十多岁了,可腰不弯背不驼,身体还很硬朗。站在那里就像一棵苍劲的老松。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谭壮实。

中午,谭大爷一下子就领了五个伤员,其中三个吃喝拉撒都得别人照顾。伤员进了院子,看着眼前一棵棵石榴树,都说谭大爷家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在大布袋村,谭大爷的勤快是出了名的。他在院子的北边,专门开出了一块菜园子,还用篱笆围了。为了随时能浇灌,他竟把山上流下的水引到了他的菜地里。谭大爷勤快,谭大娘也闲不住,她不仅养了一群鸡,还养了一头猪。谭大爷对老伴说:老婆子,你喂的这些活物可派上用场了,给同志们好好补补身子。谭大娘听了就咯咯地笑。没过几日,谭大爷叫来几个年轻人,果然把那头肥猪杀了,又让年轻人送到了各家各户,说是给伤员养身子的,还反复嘱咐大家,一定把肉炖烂了,要不同志们受不了!伤员张金贵笑着说:大爷,我好久都没闻荤腥味了,不用炖烂了,就是给我头生猪我也一口气把它吞了。大家听了一阵大笑。谭大娘说:孩子,大娘保准让你吃好了。谭大娘平日里攒了一些鸡蛋,本是拿到集上卖了贴补家用的,也给伤病员吃了。伤员刚来的时候,荣斌问谭大爷要把伤员藏在什么地方,谭大爷爷笑笑说:俺这里保险着呢。说着就把荣斌带到院子附近的一块墓地里,他走到一个坟头,把坟前的供桌石搬开,下面露出了几块青砖,拿掉砖头后,又抽掉了木板,一个洞口赫然露在了眼前。谭大爷笑着说:这是俺和老伴往后的去处,没儿没女的,不早做打算不行。说着,两人进了墓穴,谭大爷把煤油灯点上了,荣斌一看: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踩在上面软软的。谭大爷指着一个篮子说:你大娘把吃的喝的也准备好了,万一鬼子来了,在下面待个三两天都渴不着饿不着。荣斌很感动,说:大爷,您和大娘想得可真周到。两人爬出洞口,谭大爷又把荣斌带到菜园东边的沟崖下,指着一个大洞神秘地说:别看这个大洞子一眼能看到底,里面也能藏人呢!荣斌伸头一看,洞底一览无余,荣斌急忙说:这可不行,藏在这里一个都跑不了。谭大爷摸摸飘在胸前的白须笑了,说:洞底一侧还连着一个洞呢,藏在里面就是手榴弹也炸不着!随后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岭说:那边有个山洞,乍一看是个大石头缝子,其实是个洞,侧侧身就进去了。里面我都收拾好了。

刘苦妮和荣斌他们在洞里着急,刘苦妮的老伴马大宝也着急。过了中午,马大宝觉得再也不能等了,他把儿子和几个民兵叫到一起说:铁柱,咱们得把鬼子引开,他们要是再待下去,万一发现了地洞咋办?到时候伤员可就都没命了,再说吃的喝的也送不进去呀。马铁柱明白,小布袋村加上自己就七个民兵,只有自己身上这杆步枪,其他人背的都是打野兽的土枪,真打起来,那就是鸡蛋碰石头,搞不好连命都没有了。可小布袋村的民兵连长马铁柱一点都没犹豫,他看了一眼马大宝说:爹,你放心吧,俺明白了!说着他带着大家就走了。马铁柱他们摸到鬼子附近开了枪,当时就打死了两个日军。其他日伪军,一边还击,一边包抄过来。马铁柱他们边打边撤,顺着山谷向远处山梁跑去。马大宝还在附近,想随时应付发生的情况,被一群日伪军抓住了,马大宝急忙喊道:俺是小布袋村的村长马大宝,这可是皇军任命的呀!日伪军根本不理,把他带到了小队长后岛面前,后岛为自己的耳朵对八路军还一直耿耿于怀,他看了马大宝一眼,大声叫道:你们小布袋村,八路大大的。马大宝说:太君,俺是村长,是给皇军效劳的,村里的有没有八路,俺门儿清着呢。林翻译官说:你们这里有八路,肯定也有八路伤病员!几个日伪军押着马大宝来到了村口,一会儿的工夫,小布袋村的村民也都被集中到这里,后岛和林翻译官说了几句话,林翻译官就开口说:刚才打枪的八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布袋有没有八路军伤病员?只要你们交代了,会重重有赏!林翻译官转过身,对马大宝吼道:你先说!马大宝笑笑:俺们这里确实没有八路,也没有伤病员。后岛盯了马大宝一眼,气咻咻的,一个日军上来一枪托子捣在了马大宝的下颌上,马大宝的下颌顿时血流如注。林翻译官瞪他一眼:快说,敢和皇军耍花招?马大宝擦擦嘴,还是说没有。后岛拔出长刀,一下一下地挑开了马大宝身上的羊皮袄扣子,一个伪军上来就把他的羊皮袄脱了,其他日伪军往马大宝身上一桶桶地泼凉水。见马大宝还是不说,林翻译官转过头对村民吼道:你们谁说?只要有人说了,就饶了这个老不死的一条命。寒风里,马大宝上身被冻紫了,嘴唇也打着哆嗦。他看看这些同根同族的乡亲们,像是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没有就是没有,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不往后咋去见咱们先人?后岛大怒,又把一桶汽油浇在了马大宝身上。林翻译捂着鼻子道:再他妈的不开口,就点了你。这时人群里有个中年汉子叫了一声大哥,欲言又止。马大宝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别忘了咱们现今的光景是怎么来的!后岛啪的一声打开了火机,一下子触在了马大宝的身上,马大宝的胸前顿时跳起了一个火球,火球滚动了几下,又在他全身蔓延开来。马大宝惨叫着扑倒在地上,来回滚动着。

枪声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平静了下来。刘苦妮高兴地说:俺那个老天,这下好了,小鬼子可走了。她和荣斌爬出地洞,刚把洞口堵好,远处就有个女人一路哭着跑了过来:婶子,婶子,不好了,俺叔他出事了。刘苦妮听了,急急迎上前去,问:山花,你叔咋了?慢慢说。山花一头扑进刘苦妮怀里,她放声大哭。荣斌顾不上等她们,拔出手枪就往村口跑去,村口还站着很多乡亲,见荣斌来了,村里的女人都一下子哭出了声。有人喊道:荣所长,马村长被鬼子烧死了,这帮狗日的,太狠了!荣斌走上前来,一下子就跪在了马大宝身旁,他刚掀开盖在马大宝身上的那件沾着血迹的羊皮袄,就一下子睁大了双眼,眼前的马大宝已经被烧成了黑黑的一团,根本就看不清他原来的样子了。如果不是他平日里穿的这件破羊皮袄,谁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马大宝?山花一路扶着刘苦妮来到了老伴面前,她揭开羊皮袄看了一眼,又一下子盖上了,她坐在地上眼睛直直的,好像是看着远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一副麻木的样子。山花哭着说:婶子,你别憋着,就哭出来吧。刘苦妮没说话,也没有哭。荣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低着頭跪在那里,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村里一个老人道:老嫂子,你这样就把自己身体憋坏了,好好哭一场吧。周围的人听了,都啜泣起来。刘苦妮摇摇头,声音颤抖着说:老汉子,你死得可好惨哇!随后她又道:铁柱他爹,为了保护伤员,你死得值,一点都没给咱山里人丢脸!说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四周看了看,急急地问道:山花,铁柱呢?还有俺侄子铁栓他们呢?旁边的一个人道:俺看到铁柱带着几个人引着小鬼子往西跑了。山花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俺这就去找找他们。说着就跑远了,荣斌站起身来,跟了上去,村里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荣斌是第一个发现情况的,凭着经验,他判断铁柱带着民兵应该上了西山,因为小布袋山梁最高的地方就是西山,居高更能有效地打击日军。西山南端与五彩山的主峰相连,荣斌爬到西山后,往五彩山主峰方向走了不远,就看到地上躺着几个被打死的日伪军。他又往前走了走,在西山和主峰之间的凹沟,荣斌发现了一具老百姓的尸体,一支土枪也摔碎了。在附近的一块巨石下,还横卧着几具尸体。他们身上都伤痕累累的。山花和村里的人紧跟着来了,山花见了,指着一具尸体哭着对荣斌说:这就是铁柱兄弟!还有马石山!荣斌嘴唇嚅动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山花以为自己的男人马铁栓也死了,可没看到他的尸体,正当人们四处寻找的时候,马铁栓从远处来了,他的左胳膊被打了两枪,已经断了,走路晃来晃去的。山花见自己的男人还活着,不禁又惊又喜。马铁栓说,小鬼子一直追着俺们打,后来还把大布袋村的鬼子也引来了。

荣斌听了大布袋村几个字,心一下子悬空了,他对通信员小徐说:你带着乡亲们把这几个牺牲的同志抬回去,我马上到大布袋村去看看。小徐和大家刚把马铁柱他们抬到村口,刘苦妮和乡亲们就迎了上来。看到自己的亲人躺在那里,人群里很快就发出了一阵哭声。刘苦妮一眼就看到了马铁柱,她带着哭音地叫道:铁柱,俺那个儿呀!接着踉跄几步,就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号啕起来,其他村民也都在各自的亲人身边哭着。乡亲们上来劝说着,说大冷天,别哭坏了身子,刚扶起这个,那个又哭倒在地上。悲恸笼罩着小布袋村,哭声在山谷里来回撞击着。伤病员也都纷纷抹着眼泪,张大强对刘苦妮还有乡亲们道:刘大娘,乡亲们,我们这条命就是你们给的,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子,等伤好了,我们一定要多杀几个鬼子,给马大爷和这些兄弟们报仇雪恨!刘苦妮含着泪点点头。

日伪军在山下扎下帐篷的时候,卫生员小黄正在给伤员换药。谭大爷把烟袋锅子往肩上一搭说:咱得赶紧着把同志们送到洞里,鬼子离这里不远,说来抬脚就到了。小黄说:不会那么快吧?他们还在搭帐篷呢。谭大爷说:早打算,比什么都强。他和小黄先把轻伤员送到了山洞,很快又把重伤员送到了墓穴里。伤员来到这一带后,民兵和儿童团都被派到山顶放哨,站在最高处,日伪军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谭大爷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着旱烟袋,一面向山顶上看着,果然不出他所料,伤员刚藏好不久,山顶上的信号树就倒了,一队日伪军很快来到了这里。他们先是发现了菜园子里的那个洞,一个扛机枪的日军探着头看了几眼,随后就抱着机枪向洞里打了几梭子子弹,另一个日军又往里扔了几颗手雷,爆炸声过后,他们大笑着走了。几个日军发现了谭大爷散养在地上的鸡,日军喜出望外,瞄准就打,有两只鸡被打死了。几个日伪军进了谭大爷的院子,一个伪军说今晚就住在谭大爷家,还让谭大娘烧水秃噜鸡毛炖鸡吃。话还没说完,远处就传来一阵枪声。这是小布袋村的民兵马铁柱他们和日军接上了火,谭大爷家的日伪军带上鸡匆匆走了。

荣斌赶到大布袋村的时候,谭大娘已经烧好了艾叶水,平日里老百姓都习惯用艾叶水来消毒消肿。谭大娘托着张金贵那条受伤的腿,轻轻放进水里,然后撩起水慢慢给他洗着,张金贵道:大娘,我又不是纸扎的,你咋这么小心?谭大娘扑哧笑了,说:你们这些孩子呀,就是粗心大意的,这怎么能行?你娘没在眼前,俺就像你们的娘一样,俺疼你们。张金贵听了,一下子沉默了,用力吸着鼻子。一个伤员对荣斌说:荣所长,谭大爷可真是个谭诸葛,比诸葛亮还会算呢,说鬼子要来,鬼子很快就来了,要不是我们早藏好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呢!谭大爷笑笑说:俺可不是什么诸葛亮,只是这把年纪了,多长了个心眼。俺老两口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闭眼都一样,可不能让小鬼子害了同志们。荣斌和伤员听了这话都很感动,荣斌沉重地说:刚才枪响,是小布袋村的民兵和鬼子打的。这次为了保护伤员,他们村死了五个民兵。马大爷也被鬼子活活烧死了。

荣斌说完,扭头就走出了屋子,站在寒风里,他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就有伤员请求回部队去,荣斌一时平息不了,只得答应了,他和卫生员一一检查了他们的身体,最后批准了九个伤员归队。刘苦妮和众乡亲一直把他们送到了村口,临分手时,伤员都齐齐跪在了乡亲们的面前,张大贵对刘大娘说:大娘,我们就不向你们表决心了,看我们的行动吧,等赶走了小鬼子,我们再回来看你!刘苦妮把张大贵拉起来,含着泪水说:孩子们,你们都起来吧,大娘信得过你们!只是你们回去后,还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你们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呢!

月亮出来了,月色洒满了山谷……

第二章

子弟兵的母亲

就像日军对几大山区发动的大扫荡一样,从1941年开始,日军也对晋察冀北岳區、平西区进行了“铁壁合围”和“拉网合围”。1941年刚进入秋季,七万多日军开进了晋察冀边区,一阵阵枪炮声在奔流不息的滹沱河两岸回响着。北岳区平山县是日军扫荡的重要目标,晋察冀军区五团一连连长邓世军不久前左胳膊挂彩,在距下盘松村十五多里的花木村八路军后方医院养伤的时候,又患上了疟疾。日军扫荡刚开始,医院就开始转移了。路上,邓世军坚持自己走,可走着走着就赶不上队伍了。他曾在下盘松村一带战斗过,觉得那里地形利于隐蔽,就摇摇晃晃地向下盘松走来。

乡亲们都转移了,戎冠秀和两个闺女殿后。下盘松村是伤员中转站。娘几个刚拿着包袱要走,有两个民工抬着一个伤员来到了门前。一个民工说:老会长,这伤员就交给你们村了,我们还要马上到前线去。戎冠秀对女儿说:快把他放我背上。戎冠秀背起伤员吃力地走着,两个女儿在后面扶着。这伤员是大个子,长得很粗壮,要是平日戎冠秀恐怕背不动,可枪声响得急,戎冠秀硬撑着。背上的伤员哼哼着,戎冠秀累得也哼哼。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后终于进了山洞。喜花急忙铺上褥子,戎冠秀和荣花扶着伤员慢慢让他躺下。那伤员哼哼更甚了。戎冠秀说:刚才哼哼得轻,这怎么躺着哼哼得更厉害了。戎冠秀就凑上前来细细看着,最后突然说道:你看咱们娘仨真是糊涂了。人家这同志的伤口在背上,还有大腿根上,让他平躺着怎么行?正好硌着他伤口了,那不更疼吗,快让他趴在俺腿上。一会儿,那伤员果然就不哼哼了。戎冠秀的丈夫李有和几个儿子来了,戎冠秀道:你们给他喝点水,再看看他的伤口,能包扎的就先包扎了,俺得出去看看有没有啥情况。戎冠秀现在还是观音堂乡妇救会的委员,村里还秘密设了个秘密情报点,她担心情报员李玉平随时要找自己,还有随时都有伤员过来,也好招呼招呼。戎冠秀出了山洞,刚刚走出了山沟沟,突然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走来了,手里还握了一把匣子枪。戎冠秀急忙躲到一块石头后边,又探出脑袋看了看,来人穿着灰军装,臂章上挂着“八路军”三个字。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了,戎冠秀颠着小脚跑到他的眼前。连声说道:俺的亲人呐,你这时候怎么还敢到处跑?邓连长被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说话,戎冠秀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走,快走,快去躲起来!邓连长喘了几口粗气说:大娘,我胳膊受了伤,一连又拉了几天肚子,走不动了。戎冠秀这才看到他脸色蜡黄蜡黄的,双腿也一直在打战,就急忙说道:小鬼子只要一翻过那个山坡,一袋烟的工夫就赶到这里了,山里有个山洞,有个伤员藏在那里,可赶过去来不及了,你看到眼前那个半山腰了吧?那上面有个山洞,是俺专门藏伤员的,咱就去那里。走,俺背你,咱不能在这里等死。戎冠秀说着就弯下了腰。邓连长坚决不同意,说这里都是山路,你又是小脚,我怎么能让你背呢。戎冠秀道:孩子,这女人就是不能裹脚,关键时刻真是上不去。来,那就这样。说着她也不管邓连长同意不同意,就把他的左臂一把搭在自己脖子上,用膀子半扛着邓连长向远处的半山腰走去。一步,两步,戎冠秀支撑着邓连长一路蹒跚着,终于来到半山腰,山洞离人头顶还有一段距离。邓连长抬头看看,见悬崖上方一块巨大的卧牛石,根本看不到洞口,就是有洞口这光秃秃的峭壁也无法上得去,他不禁有些泄气。戎冠秀累得蹲在了地上,她喘了几口粗气说:孩子,快,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上去了就能看到洞了。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邓连长犹豫着不上,戎冠秀急了,说:同志,这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快上,要不咱娘儿俩都没命了!邓连长听了这话,只得踏上了她的双肩。戎冠秀扶着峭壁,用尽全身的力气,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邓连长果然看到了洞口,他扶着洞沿,钻了进去。戎冠秀喘着粗气,一边喊:孩子,俺不叫你,你千万不要出来,外面就是天掉下来你也别管。邓连长在洞里喊:大娘,你快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吧!戎冠秀道:俺得去伤员中转站去,看看有没有任务。

枪声反反复复地响过数次后,下盘松村已经隐在暮色中了。邓连长听到外面平静了,就探头向外看了看,远处的山沟里空无一人。他正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同志,小鬼子走了,平安无事了,出来吧。邓连长向下一看,见是刚才救自己的大娘,身旁还有两个抬着担架的年轻人。他们放下担架,来到了峭壁下。其中一个年轻人道:同志,来,踩着我的肩膀下来。等邓连长下了地,戎冠秀说:同志,这两个都是俺的儿,一个叫聚金,一个叫存金,走,让他们抬着你回家去,大娘好好给你养养身体。邓连长说:大娘,我得马上回医院去,要不同志们该急坏了。存金说道:听军区供给部的同志说,你们医院转移到湾子里村了。戎冠秀道:这就好办了,先到俺家养伤,让存金去告诉医院一声。邓连长说:大娘,我这是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要是不打摆子了,几天就出院了。戎冠秀见他执意走,只好答应了,她说:那俺就不留你了,快上担架躺着,让俺这两个小子把你送去。邓连长再不忍心拒绝,就躺在了担架上。戎冠秀给他盖上被子,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梨塞进被窝里,一边说:孩子,这梨子已经捂得面嘟嘟的了,你路上吃,咬一口在嘴里就化了。俺看你身上的布袋都破了,就用胳肢窝夹着吧,别掉到地上去了。

伤员走了,山洞里那个伤员也被李有他们背回了家,戎冠秀一路小跑进了家门,她急急忙忙地问:伤号怎么样了?李有道:先给他喂了蜂蜜水,又吃了几个鸡蛋羹。伤口不致命,已经用中药熬的水给他洗了。戎冠秀见伤员睡了,一下子松下了心。第二天,伤员有点发烧,戎冠秀又急了,怕是伤口发炎了,就让存金赶紧去湾子里请那个老郎中。到了晚上,存金才领来了老郎中。原来老郎中出去给人看病了,存金打听着,跑了几个村子才找到他。存金道:幸亏这些年我放羊练出了脚力,要不早就趴下了。喝了药不久,那伤员就醒来了。戎冠秀笑着说:你可醒来了,往山洞里背你的时候,差点就把俺压趴在地上,总算没白背你。伤员听了,一下子哭出了声:大娘呀,在队伍上大家看我身体重,都喊我叫赵大山,您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小脚,是怎么把我背上山洞的呀?大娘,不,您就是我的亲娘,等我伤好了回到队伍上,一定要多杀鬼子,要不我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您老人家!戎冠秀忙说:你们在前方杀鬼子,俺们在后方出点力不算啥。等俺们把你的伤养好了,你再安心上前线!

前方在打仗,后方备粮忙,缝军装,纳军鞋,样样都没落下。戎冠秀先动员,她说心里没谱,拉不了二胡,俺必须强调强调。她让荣花敲钟把女人们都集合了起来,戎冠秀说话不紧不慢,神情兼备,她打着手势道:部队在前方打仗,那炊事员舀上米就得下锅,不像在咱们家里,米里有虫子有沙子,咱瞪着眼有空拣。那前线呢?子弹哗啦哗啦地响,炊事员哪有那工夫去。饭熟了,大家都得紧着往嘴里扒拉,要是米有沙子,搞不好就硌掉了战士的牙,你们说这得多窝火。人家同志们在前方卖命,因为咱们不仔细硌掉了同志的一颗牙,这影响多不好?部队首长就问了,这是哪里送来的粮,人家说下盘松的,你说咱们丢脸不丢脸?李翠绿你说是不是?李翠绿道:那是,那是。其他女人也跟着喊:那是,那是!赵兰朵喊:老会长,你就放宽心吧,咱谁也不会丢下盘松的脸。戎冠秀点点头:俗话说得好,兵马没动,粮草就得先行,要是粮食出了啥问题,那可就动摇了军心,谁能负这个责,俺这个老会长要负,在座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娘们都得负!再就是纳公鞋,谁巧谁拙比着看,咱这些地方都是山区,八路军一抬脚就得爬山,鞋又跟脚又结实,那八路军打起鬼子来就脚下生风,要是穿上没几天就开了鞋底,露出了脚指头,那多影响战斗力?人家空闲里再互相比比鞋,这个说,我穿得是下盘松赵兰朵做的,又好看又结实,那得多光荣呀!那个说,我穿的是李翠绿做的,又难看又不禁穿。这传出来多打脸呀!李翠绿急了,说:老会长,你咋就老拿俺打不好的比方?下面女人听了,就一阵笑,戎冠秀脸一板:说白了,咱们下盘松村的妇女做的军鞋必须要顶呱呱。每个八路军穿上了咱们的鞋后,都美美地夸奖咱们说,下盘松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娘们儿,个个都是好手艺!

戎冠秀说完,扬扬手道:好啦,都麻利地去干吧,俺还得再到别的村去发动发动。说着,颠着小脚就走远了。

平山县在晋察冀边区以南,是边区的南大门,日军扫荡期间,平山是重要的战场,前方有伤员下来到北面的后方医院,都要经过深山沟沟里的下盘松村。滹沱河两岸的枪声又响起来了,村里的男人大都支前上了前方,戎冠秀就带着妇女到中转站照顾和运送伤员。戎冠秀把妇女分成两队,一队是四五十岁左右的,一队是三十歲左右。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妇女六人一盘担架,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四人一盘。戎冠秀先做了个战前动员,她说:咱们村里的自卫队员都上了前线,剩下的男人也到前方抬担架去了。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肯定少不了,往后方医院里抬的任务,咱们妇女就接下来了。一是帮着抬抬,二是给伤员喂口水喂口饭!早一点把伤员同志送到了,就能早修理修理,命保住了好得也快。晚送到的,伤员血流多了,修理不及时,就可能丢了性命。这样咱一是对不起同志,二是还要负这个责!

戎冠秀不服老,对李翠绿、赵兰朵她们这些青年妇女说:走,俺跟着你们!赵兰朵道:老会长,你还是去六个人的那边吧。戎冠秀不听,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咋的?嫌俺老了?保险不拖你们的后腿!李翠绿、赵兰朵她们一路上小跑着,脚下都像生了风一样,戎冠秀跟着跟着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后面中老年队里的申素理与戎冠秀年龄不相上下,当年戎冠秀全家刚来到下盘松的时候,申素理还给她家送来了一个簸箕。她见戎冠秀脚踮得厉害,知道不行了,就喊:赵兰朵,你们这些兔子腿,能不能慢一点?老会长跟不上了。到了医院,戎冠秀放下担架后腰都直不起来了。她一边呕吐一边说:俺还真不行了,还真不行了。再抬下一盘担架的时候,戎冠秀只得到了申素理她们这边。

进入寒冬后,太行山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雪下得很大,滹沱河两岸的树林还有远处的群山都裹上了积雪,山沟沟里和山坡上的盘松,就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蘑菇一样。枪声还不时从远处传来,只是比昨天稀疏了许多。柏叶沟的战斗从早上就开始了,很激烈。五团一连二排八班打掩护,子弹很快就打光了,一群日军冲了上来,刘班长一声吼:兄弟们,拼刺刀!战士李栓栓个子不高,可一点不含糊,迎上前去就刺倒了一个日军,他左突右冲,脸上身上也中了数刀,要不是兄弟部队赶上来增援,八班就全拼光了。抬伤员的民工见李栓栓脚上的鞋袜也没了,开始以为他死了,最后发现还有一口气,就把他放在担架上,盖上了被子,抬起他就急急向下盘松赶来。下午,戎冠秀正在碾军粮。她身着一件大襟棉袄,穿着大裤裆棉裤,裤腿用布带扎着,多少显得有些臃肿。戎冠秀一边推着碾,还不时抬头向远处的中转站望去,这时,她看到来了一副担架,就丢下碾杆子迎了上去。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是李栓栓,头和脸上都伤痕累累的,面部肿得已经看不到眼睛了。戎冠秀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见李栓栓衣服上也都是血,不禁说道:这伤得可真厉害!中装站的张站长问那两个民工,护送的哪里去了,让他们带着马上去医院抢救。民工说,走得急,我们失去了联系,只好把他抬这里了。站长急了,说,其他人现在也不知道医院去什么地方了,怎么办呢?戎冠秀道:张站长,送不出咱们也得想办法救他。站里的人大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这会儿都随便偎在一个地方呼呼大睡着。戎冠秀不忍心叫他们,对两个民工说:快把这伤号抬到俺家去,咱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一个还喘气的伤号闭上了眼睛。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支前去了,戎冠秀见申素理正在碾军粮,就把她叫了过来,吩咐说:你快拿碗热水来,先给他热乎热乎身子,再把炕烧起来。戎冠秀从申素理手里接过碗,喝了一口试试,觉得有点烫,就嘘嘘地吹,等正好了就说:快,你扒开他的嘴。戎冠秀拿着匙子往李栓栓嘴里喂,可李栓栓一口都没喝进去,都从嘴角流到了炕上。平躺着进不去水,戎冠秀就扶起李栓栓的头,放在臂弯里,再用匙子喂。这会好了,水进去了,还从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响声。戎冠秀听了很高兴,说:有响声就是水到肚子去了。申素理笑道:听了这响声可真高兴。李栓栓喝了几口水后,竟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看戎冠秀,不禁轻轻说道:真是解渴啊。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发出了一阵呼噜声。

戎冠秀下了炕,对申素理道:看这伤号这样子,一会肯定还得喝水,你快到站里舀碗豆浆来,我先给他打几个荷包蛋。戎冠秀刚把鸡蛋打进锅里,李栓栓就水水地叫着。正好申素理端着豆浆来了,还温乎乎的。戎冠秀说:看让俺猜对了吧?申素理扶着李栓栓的头,戎冠秀把碗沿贴在他的牙边,这会儿没再用匙子,李栓栓就咕咚咕咚喝下了一碗。戎冠秀更高兴了:同志,听你这咕咚声,就知道你熬过这一关了。李栓栓点点头,脸上也有了一丝精气神。他断断续续地说:这——几天,做梦——都——在喝水。在柏叶沟和鬼子干了一架,又饿又渴的,身体流了血后,渴得就更厉害了!戎冠秀说:光水喝饱了不行,咱得填填肚子呀,吃不?李栓栓咧咧嘴说:那敢情好!申素理给盛了荷包蛋,李栓栓一股脑地吃了,说肚子里还欠点。戎冠秀说:欠点就欠点吧,不是不给你吃,你饿得这么厉害,吃得太饱不行。来,俺先给你处理处理伤口。这以往医生抢救伤员的时候,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俺都记在心里了,也是为了万一没个医生护士的在现场,俺心里好有个谱。

第二天早上,申素理在外面喊:老会长,后方医院找到了,站长说把伤员送去。戎冠秀打开门一看,两个民工抬着担架已经站在门前了。戎冠秀说:这可不行,得让伤号在站里吃了饭再走。等把李栓栓放到担架上,戎冠秀又一路跟到了中转站。站里正在开饭,有小米粥,有面糊糊,还有饼子。戎冠秀说:给他捞点稠的喝吧,喝稀的尿多,他尿尿不方便。申素理就給李栓栓舀了一碗稠的,可李栓栓喝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戎冠秀愣了愣,问他:这稠的不可口?李栓栓道:我还是想喝点稀的。张站长不高兴了,说:一会稀的,一会稠的,你毛病怎么这么多?乡亲们已经够累的了。张站长也是八路军一个干部,腿受伤残疾了就留在了后方。戎冠秀道:站长,你咋这么说他呢,伺候这些伤员俺一百个乐意。只要同志喜欢吃,俺高兴还来不及呢。戎冠秀说着又给李栓栓端来了面糊糊。戎冠秀看看李栓栓,总觉得自己少做了点什么,她忽然一拍手道:你看俺这脑瓜子。说着她就踮起小脚跑回了家,一会带着身棉衣来了,说:你这棉衣被血染了,硬邦邦的。等换好衣服后,戎冠秀还没站起身来,李栓栓就跪下了,接着又连续磕了几个头,最后哭着说道:老会长,你就是我的亲娘,这辈子走到哪里我也忘不了你!戎冠秀赶忙扶着他说:看你这孩子,咋能这样呢?快躺下,咱们共产党可不兴三拜九叩的。李栓栓不躺下,还要磕头,戎冠秀也弯腰跪下了,李栓栓连忙说:您是我亲娘,怎么能给我下跪呢。

说着就一下子抱住了戎冠秀。

民工抬着李栓栓走远了。他躺在担架上还一直念叨着:老会长,好人呐,好人,我的好老人呀!

戎冠秀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四十年代初,全国各大根据地为了鼓舞军民士气,都举行了大大小小的群英会。1943年12月,晋察冀军区决定召开边区群英大会。通知下达后,各区都开始先行组织自己的群英会,然后再把其中的优秀分子推荐到边区群英大会上去。这时平山县的群英会也召开在即,英模代表已经陆续到县驻地东黄泥村报到了。县委书记见各区推荐上来的这些英模们,要么是模范游击队小组,要么就是自卫队员,里面缺少拥军模范,就立即召开了各区带队干部会议。县委书记说:同志们,这样可不行。咱们八路军生存、作战,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援,河里没水鱼还能活吗?咱们得马上补充几个拥军模范。平山县孟庄区带队的干部赵明说:我们下盘松有个妇救会长,在反扫荡中救了不少伤员,有的伤员还给她磕头叫娘呢!我们区里的英模会让她参加了,可她口音有点重,就没再推荐到县里。县委书记听了有些不高兴了,说:同志,这样很不好。难道因为口音重就不让一个好典型参加了?马上派人去把她接来。于是,一头毛驴把戎冠秀驮到了县里。听了县委书记的意图后,戎冠秀道:这有啥好说的,没甚讲的。男人都支前了,来了伤员俺们见了能不管吗?都是咱们亲人不是?这照料亲人八路军就像照顾家里人一样,有甚好炫耀的?县委书记道:大娘,你具体讲讲。戎冠秀点点头道:那俺就说说救那个李栓栓的事吧。说完,戎冠秀就不紧不慢开了腔。

后来担任晋察冀边区抗日联合会的秘书长康濯对戎冠秀印象深刻。他回忆说:戎冠秀发言平平稳稳,无风少浪,一边讲,一边还带着救伤员的动作,神色似乎也沉入了当时的情景之中。她还讲到伤员身子挺沉的,她累了,可是不觉得。头发散落得遮了眼睛,她也不觉,是闺女给她梳理了。脑袋一头汗,也是闺女给擦的。身上热得那个燥劲了,可又觉得有股小凉风,嗨,是李有在一边给扇扇子呢。

戎冠秀给县里的人讲的时候,神态安详,也是这样的手势。她棉袄的右袖口破了,露出棉花,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用手指往里塞一下。她讲得平静,就像拉家常一样,可一边的人听了,都感动得两眼含着泪花。县委书记道:就是她了,就是她了。座谈会散了后,就得马上给戎冠秀写事迹材料。县里的李笔杆子说:大娘,你还得给我细细地讲一讲。李笔杆子问了几遍她的名字,戎冠秀说的都是“戎冠秀”。可她口音重,李笔杆子还是听成了“戎光秀”,最后就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等第二天每位与会者看着戎冠秀油印事迹材料的时候,戎冠秀已经在台上给大家讲她照顾伤员的故事了。她还是不时地伸出手,把露出袖口的棉絮往里塞一塞。

坐在下面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都听得入了神,都感动得热泪盈眶。末了戎冠秀说:俺就是做了点本分的事,说俺是模范可不够格,不够,真不够!

各县各区的群英会召开后,接下来就晋察冀边区的群英会了。晋察冀军区组织部负责审查事迹材料,有人看了戎冠秀的事迹后,觉得一个老太太,又是小脚,怎么能把一个大个子伤员扛进山洞里去呢?几个人听了,也觉得有理。康濯就把这一情况跟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部部长李志民说了。李志民道:典型就得经得起审查,要不以后就被动了。这样吧,让戎冠秀同志现场扛一个战士试试,不过我们可不能伤了戎冠秀同志的心呐。那天康濯几个人去了,里面还有个演员,康濯对戎冠秀说:大娘,我们将来要演一演你扛伤员的事,就请你再给我们演员现场试一试吧!戎冠秀道:救伤员是咱老百姓分内的事,有啥好演的?同志们想看,俺就再来一遍吧。说着她指着一个八路军战士说:这位同志和俺救的那个伤员身子差不多,俺就扛他吧,你个子矮又瘦,不行。戎冠秀说完,就带着大家来到了那个山洞底下。康濯一看,还真为戎冠秀捏了一把汗,心里也很不忍心这个样子,可为了对典型负责,也只得这样了。戎冠秀半蹲下身,一边说:同志,上来吧。那个身体粗壮的战士见了有些犹豫,站在那里一时没动。戎冠秀笑着说:当初那个伤员也像你一样,怎么也不上来,俺就硬让他上来的。那个战士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康濯还有另外几个人很紧张,都伸出胳膊做出了随时要保护戎冠秀的样子。戎冠秀用用力,一时没有站起来。康濯连忙说:大娘,要不就算了吧,别伤着身体。戎冠秀没有吭声,她扶着峭壁,又一用力,慢慢站了起来,直到把肩上的八路军战士扛进了山洞里。戎冠秀喘着粗气,脸色都紫了。就像目睹了当初戎冠秀救伤员一样,大家一时沉浸在了这个气氛当中。康濯含着泪水鼓起了掌,每个人也都含着泪鼓着掌。康濯一把握住戎冠秀的手:大娘,真对不起你,让你又受累了!戎冠秀道:同志想看,俺就给做一遍,用了力气还会生出来,又不是没有了!

1944年2月,春节刚过还没有几天,晋察冀边区的群英会就在平山县邻近的阜平县北崖村召开了。先是曲阳的民兵英雄李殿兵发言。李殿兵善于打“麻雀战”,他带着民兵打死了不少鬼子。接着登台的是阜平五丈崖的爆炸英雄李勇,他造的地雷威力很大,一颗就炸死了五六个日伪军,紧接着是涞源县的生产模范韩凤龄。戎冠秀这时还没有名气,发言放在了后面,而且当天还没排上。负责大会的康濯晚上专门给她鼓劲说:老会长,接下来就是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讲!戎冠秀道:比他们俺还差远了,俺没甚讲的,听听就很好!翌日上午,果然就轮到了戎冠秀,可等她发言时,很快就散会了,只是开了个头。康濯又给戎冠秀打气,说下午还是你接着说,好好发挥,前面的会主要领导没有来,下午来的可都是大首长。戎冠秀一听紧张了,说:俺都说完了,没嘞,没嘞!

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赴延安参加中共七大去了,下午代司令员程子华和军区政治部副主任李志民等首长都来了,戎冠秀见来了这么多首长,显得很腼腆。一边的生产模范韩凤龄急忙拽她衣襟:戎大姐,点你名了,快上台吧!戎冠秀这才反应过来,可站起身后就是迈不开步。李志民见她紧张,起身亲热地拍拍她肩膀说:大娘,這几天我们都很忙,没能抽出时间过来学习,接下来我们得好好补补课!说着李志民带头鼓起掌来,会场上一片掌声。就像康濯回忆的一样,不长时间,戎冠秀就把大家带进了她的故事,当讲到让伤员踩着自己的双肩钻进山洞的时候,戎冠秀也回到了过去中,她站起身来,弯下腰,比画着说:那个同志看俺是个老娘们儿,头发也白了,说什么也不肯站到俺肩上,俺就让他快点,快点,总算上来了。可他身子很重呀,开始俺一下子还没站起来。这关口,枪声响得像过年放的爆仗一样,鬼子越来越近了,你说也怪了,俺一下子长了力气,瞪着眼咧着嘴慢慢就站起来了。戎冠秀说着说着,下面有个人一下子哭出了声,嗓门很粗,是个八路军。他腾地站起身来,几步就走到了主席台上,接着啪一个敬礼,带着哭音道:大娘,我就是你救的伤员,我叫邓世军。戎冠秀一下子愣了:俺的那个妈呀,咱娘儿俩在这里还能见面,这得多大的缘分哪!当初急急忙忙的,也没顾上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个子又粗又壮的,身子还很沉!邓世军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叫了声娘,一下子抱住了戎冠秀。原来邓世军作为战斗英雄,也出席了这次边区的群英会。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随后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戎冠秀摘下头上的头巾擦擦泪,还没坐下,下面的人又竖起了耳朵听,戎冠秀道:这关心抗属也不是件小事,俺们下盘松村抗属不少,还有周围村子的也一样,这些子弟兵在前方打仗,不能让他们对家里有一点牵挂,要是家里出了这个事那个事的,他们还怎么有心思杀鬼子?俺就带着妇女们去帮工,锄草、栽苗、拾粪、抬水、推碾,还有做针线,哪一样都不能少,后来妇女人数不够,俺就号召男人也上。俺们家当家的叫李有,是支部书记,他就和俺开玩笑,说这不是你们娘们儿的事吗?俺眼一瞪就批评了他。去年秋收,俺们家就给抗属割了好几百斤柴。俺们家那手脚上生了疮,疼得龇牙咧嘴,俺说你别去了,他还很积极,笑着说:我不积极点你还不得批评我?!村里的赵端还把自己家的好地给了抗属种,收了粮食他一粒也不要。这些抗属就给前方的儿呀,男人呀写信,说村里的干部给咱想得很周到,你就安心杀鬼子吧,要不咱对不起帮咱们的乡亲们!今天俺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还让俺和首长一样坐在主席台上可着劲唠,俺真有些不好意思。俺跟前方打仗的亲人比你们说俺算个啥哟?!俺快下去吧!还没等她抬脚,程子华就站起身来给戎冠秀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说:老会长,前方战士是功臣,你是后方的功臣,你救了子弟兵的命,他们就应该像儿子一样跪拜你。我代表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代表全体指战员,向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同志致以崇高的敬礼!接着程子华亲自将一面奖旗授给了戎冠秀,奖旗最上方是:赠给拥军模范戎冠秀同志。中间贴着戎冠秀的侧身头像,下方是“子弟兵的母亲”六个大字。落款是: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副司令员肖克,副政治委员程子华、刘澜涛,政治部代主任朱良才率子弟兵全体指战员。1944年2月13日。

晋察冀军区还特地奖给了戎冠秀一头大红骡子,还有一匹布。副政委刘澜涛和朱良才亲自把戎冠秀扶上了骡子。戎冠秀不好意思地说:首长,这可怎么好!俺来开会就很好了,怎么还奖了这么多东西?活不是俺一个人干的,奖的这些东西都是全村的!

大会结束后,军区肖克副司令还专门派了一个班护送戎冠秀。戎冠秀骑在大红骡子上,班长亲自牵着骡嚼子,后面的一个战士举着奖旗。他们刚进了平山县两界峰,前面就响起了一阵锣鼓声。只见妇女们扭着秧歌,一路迎了上来。

戎冠秀刚到下盘松村口,又是一阵锣鼓声迎了上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了上来。刚进了家门,荣花就捧着那匹布喊道:娘,这回说什么你也得做件新袄了。你看你的袖口上棉花都露出来了。英模会上你就不嫌寒碜?戎冠秀说:干革命还讲究吃穿?俺骑着骡子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咱们村满打满算三十七户人家,用这匹布给每家每户分一对鞋脸。这大牲口咱们负责喂养,谁家用随时牵走。她对李有说:你是支部书记,又对大儿子聚金说,你是支部委员,俺这个提议,你们同意不?爷儿俩齐声喊同意!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一边是日军扫荡,一面是国民党顽军的封锁,陕甘宁边区军民缺衣少穿。1939年2月,中共中央号召开展大生产运动。在这年开春的动员大会上,毛泽东提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戎冠秀参加群英会刚回家后不久,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区就派人给她送来了一副骡子鞍架。还附了一封由司令员、政委、副政委亲笔签名的信件:

戎冠秀同志:

由于你在六年担任妇救会的工作中,一贯工作刻苦负责,好几次不惜牺牲自己爱护子弟兵,救护伤病员。子弟兵有了你这种伟大的母爱精神的鼓舞,他们将更加勇敢地战胜任何困难,打击敌人!

现在春季一到,全边区到处热烈开展大生产运动!我们希望你不仅成为拥军模范,更能争取做一个劳动英雄,现在仅以鞍架一副敬赠给你,请你收下。

此致

敬礼

第四军区

司令员:郑维山

政治委员:李志民

副政委:王昭

这天,戎冠秀从县上开完大生产动员会回来,就让李有把村干部都叫到了家里,戎冠秀把上级的号召说了,接着道:俺建议,从今咱们上工就敲钟为号,头遍起床,二遍下地,你们说俺这个建议行不行?大家都说好。她转头又对着村长赵端和农会主任赵增说,一会俺们家要开个家庭会,你们也听听吧。戎冠秀的开场白是唱了几句《南泥湾》,学习那南泥湾,处处是江南,是江呀南,又战斗来又生产,三五九旅是模范。戎冠秀唱完了,大家都互相看看,还一时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戎冠秀在会上把听到的三五九旅垦荒事讲了。接着又说:毛主席早就号召搞大生产了。你们看看三五九旅,人家是部队,打仗的,空闲里还生产了那么多粮食。咱们本身就是种地的,难道还不如扛枪的?脸红不?咱要多垦荒,多打粮食支援八路军。另外,山里女人,不是围着孩子转,就是坐在炕头上,不下地干活怎么行?从今以后咱们家先带这个头!说到这里,她对大儿媳爱妮说:咱娘儿俩得带个好头,耕地拉牛拾粪的事俺也干,你也得扛起锄头。还有荣花,你当好后勤,喂猪、推碾、做饭都你的,喜花下学回来也别清闲,帮着你姐。李有看看儿子道:你妈她们都这样了,咱们男人也得表表决心。我六天保证把十二亩平地翻了,不出半个月就把粪送上,春末全部撒上种。荣花看看聚金,歪着头问:大哥,咱爹年纪这么大了,决心还这么大,你呢?咱爹用犁耕,我两天就把荒地刨完还不行?再说我还是沙坪的抗联主任,随时都有任务呢。喜花看看二哥,存金笑笑:你不用看我,我也不落后,全家穿的我都包了,让咱爹咱妈他们专心搞生产!兰金急忙说:抗战出勤任务我争取一个人担了!戎冠秀连声说好,这样的家庭会咱们每个季节开一次,除了布置任务,还要表扬好的,批评差的。赵端吸了几口烟,说:这样的家庭会好,以后家家户户都要开。戎冠秀笑了,说:俺就等你这几句话,以后咱们村干部每人包几家,帮着他们做做生产计划,要不眉毛胡子一把抓,到最后什么也没抓着。

这天早饭后,戎冠秀敲钟把妇女集合了起来,她又先唱起几句《南泥湾》。接着就道:毛主席号召大生产为啥?一是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二是让子弟兵有衣服穿,有粮食吃,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腚去打仗吧?那样咱们能忍心?过去咱也号召妇女多下地,可号召得不扎实。都说妇女要解放,咱们也要求平等,可咱们这些娘们要是天天靠汉子养着,那还能叫啥平等?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妇女,就应该样样都能行!前方在打仗,一刻都不能少了糧。俗话说得好,宁跟着要饭的娘,也不跟着当官的爹。女人都疼孩子,平日里咱们的孩子吃不饱都心疼。人家子弟兵也都是娘的孩子,他们饿着肚子打仗娘心疼不?咱们这些女人心疼不?

村里有个大姑娘叫韩三莲,平日里不出门,更别说下地了,这时突然站起身来,说:人要脸,树要皮,俺也要改改俺的毛病了。从明天开始,俺就跟着一块下地干活。戎冠秀听了,很高兴。韩三莲变了样,比什么都强。她伸伸大拇指道:今冬天俺就给你找个好婆家!

戎冠秀当场就组织了垦荒团,自己当了团长,还成立了拨工队,队长还是她自己。妇女自由组合,一下子就组织了八个组。有时赵兰朵小组去拾粪,有时李翠绿小组去锄地。村长赵端见妇女拨工队红红火火,也组织了男拨工队,有时男人组女人组各自拨,有时男女两组相结合。就这样,每家每户的轮流干,过去少打粮的户比往年的收成要多得多。下盘松支援前线的粮食,在平山县一下子排在了第一名。

就在这年春末,戎冠秀当上了平山县劳模,又参加了年底的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会。

这一年,孟家庄区在蛟潭庄召开扩军大会,特地邀请了“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参加。张区长号召的话刚讲完,戎冠秀就站起了身,她扬扬手道:张区长,俺讲两句中不中?张区长道:老会长,你最有发言权,也正好给这些小青年鼓鼓劲。上台来说吧!戎冠秀摆摆手:俺的声音像喇叭,在这里说就行。旧社会不让俺说,俺现在敞开说了!张区长道:上来对着大家说,更好!戎冠秀说声好,抻抻衣角就上了主席台。她看了看满树林子的人,先控诉了日本鬼子,又控诉了老蒋,说得下面群情激昂的。接着她转身问张区长:俺有个请求你能不能批准?张区长点点头:老会长,你尽管开口!戎冠秀伸手拢拢头发,大声说道:俺有三个儿,今天俺都给他们报上名,另外还有俺家老汉,已经奔六十了,要是不嫌弃,也让他参军,上不了前线,就给八路军喂马去!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当场就有几十个青年报上了名。

其实,在戎冠秀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当年八路军刚来平山不久,她就给两个儿子报了名,可是区里告诉她,现在八路军刚来咱这里开辟根据地,你两个儿子是你发动群众的好帮手,就没让他们去。这次戎冠秀从扩军会上一回到家,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儿子和老伴,他们听了都很高兴。李有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要是组织上批准了,那咱爷儿四个就都上前线了,这得是多大的光荣呀。说不定咱们在前线上,还能吃到你娘支援的大米白面呢!

寻找代号“素云”

与每一个失去了至亲的人一样,在1998 年冬天,北京市顺义区的史庆云,还没有从父亲史洪全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就在两年前,疼爱她的母亲也走了。父母双双离世,让史庆云的心一下子空了,空得让她窒息。庆云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着什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药瓶是酱色的,很陈旧,沉淀着岁月的斑驳。让庆云不解的是,一个随手就会扔了的药瓶,竟然还用白蜡封着口。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启开了封口。接着庆云又把手指伸到瓶肚中抠了抠,抠出了一卷红布来。这卷红布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摸上去缺少了布的柔软,像纸片一样。庆云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发现上面写着这样一串小字:“今有子城哥把张义存密保小名小云生日1942年4月16日4时46分张士杰史子城定不面”。在名字和“定不面”上,还摁了两个血印。史庆云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这几行多少有些模糊的字体,又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小云。自己的乳名就是小云啊,从小爹娘也都是一口一个小云地喊着,一直叫到了自己长大成人。当年自己在顺义新风商场当售货员时,姐妹们也都小云姐小云姐叫着。可张士杰是谁呢?史子城又是谁妮?难道?史庆云的心一下子被吊到了嗓子眼里,她大声喊着丈夫,让他快来看。丈夫张玉森接过红布条,细细看了看,不假思忖地说道:这小云肯定就是你。庆云急忙问:那史子城呢?玉森道:肯定就是咱爸爸,我记得有一年爸爸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说自己原先不叫史洪全,叫史子城,我问为什么,他含含糊糊地嘟哝几句又不说了,当时我也没有在意。庆云听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史庆云万万没有想到,与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双亲竟然不是亲生父母。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眼前这个父母保存了近六十年的小小药瓶,竟然把一个秘密锁了五十多年。庆云很难过,也很茫然,如今父母都已经离世,谁还能揭开自己的身世?第二天,丈夫就陪着她到了乡下老家,可问遍了村里的老人,也都一问三不知。这块横亘在史庆云心头的一块小小红布,竟然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对史慶云来说,时间在不安和忐忑中到了2006年的初冬。不久,市政府号召市民为贫困地区捐衣物,庆云又翻出了那些旧衣物,其中一件棉袄是母亲在1976年秋天给她缝的。庆云记得,那年刚刚进入秋末,母亲就让进城的村里人捎信给她,让她空闲的时候回家拿棉袄。捎信的人来来回回好几个,当时庆云很忙,说有时间就回去拿。当时庆云还想,母亲反反复复让人捎信,让他们给带过来不就行了吗。后来,还是庆云的妹妹给送来了,她嘱咐姐姐道:娘说了,这件棉袄让你仔细穿,好好保管着。庆云笑道:咱娘也是,这又不是什么宝贝,还得好好保管着。妹妹说:我也纳闷,她从来没有这么啰唆过。晚上下班回家后,庆云看了看棉袄,不禁对丈夫笑道:你看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娘还给我缝这样的大襟棉袄,我能穿得出去吗?庆云说完,把棉袄叠了叠,放到了柜子里,一直放了足足三十年。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眼前的这件蓝色棉袄上,古铜色的碎花里子让原本就已经旧了的棉袄更显得老旧。睹物思人,庆云的眼窝湿润了。她发了一会愣,拿起棉袄对丈夫说:这袄虽然旧了,可都是全新的,但就是大襟的,捐出去估计也没人会穿。庆云说着,拿在手里抖了抖,还没抖几下,突然从里面掉出了一个纸卷,纸卷还用细线捆着。庆云很奇怪,自言自语地说:袄里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她拿起来打开一看,是1948年的儿童团名单,里面还有自己的名字小云。当年刚刚六岁的小云,就曾经和大哥哥大姐姐们在村口放过哨。庆云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母亲当年曾有意无意地说起让自己好好保管这件袄的事来。她把丈夫喊过来,把那卷纸给他看,又说这棉袄里肯定还有秘密。她找来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把线脚一一挑了,揭开棉袄的外表、里子,最后在衣袖、大襟等处发现了多件纸片,其中一张是用毛笔写的,是证明书:

证明书

代号我叫张士杰,代号我叫素云,我们生了女儿小云,当时素云是党的妇女干部,担任取送情报、给八路军送军鞋。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去送情报时,半路上被敌人发现了,当天晚上就不幸牺牲了。

证明晋察冀妇救会主任戎冠秀

1942年8月6号

这一张张已经打上了岁月底色的纸片,都一一写着当年的证明人李二姐、邢竹林、梁卫三、李生、谭宝楼,等等。把他们留下的证明拼凑起来后,史庆云的身世就慢慢凸显出来了。可这遽然而来的一切,让史庆云多少有些猝不及防。她的脑子满满的,可又一片空白。她对丈夫说,这几天哪里也不去了,要关在家里好好理理头绪。

1940年8月的一天,八路军情报员代号5号的李玉平,去平山县岭根送完情报经过南山时,走着走着,附近突然响起了枪声,她从腰里拔出手枪,隐蔽在了一棵大松树下。这时,她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姑娘,背着一捆柴吃力地走着。就要到自己眼前的时候,她的脚好像崴了一下,疼得哎呀一声坐在了地上。李玉平闪身走出来,急忙上前扶她,姑娘被突然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李玉平道:小妹妹,我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说着,轻轻扶起了她。接着她又急急地说:你住在哪里?我把你背回去吧。刚才有枪声,说不定附近有鬼子。姑娘开始支支吾吾地不说,她看了李玉平几眼,终于道:俺就在前边的山洞里。李玉平急忙把她背到了山洞里。李玉平看到,洞里铺着干草,还有一床破被子,也有锅有碗,不禁道:你就住这里?姑娘点点头说: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了。李玉平看看她的脚腕子,有点肿了,急忙到外面找来一些药草,揉烂了,把汁滴在她脚腕子上,一边说:这东西消肿,明天就好了。李玉平从姑娘嘴里知道,她是山西灵丘县的,叫李淑敏。因为家里太穷,母亲就把她卖给了一户人家当媳妇。自己都二十岁了,可小丈夫才十岁。她每天都得上山砍柴放羊,想想自己的未来,李淑敏越想越揪心,就在一天上山砍柴的时候,离开了小丈夫的家。灵丘县与河北的涞源、蔚县接壤,她背着包袱一路到了河北,又辗转来到这里。因为南山日军很少过来,她就藏进了这山洞里。李玉平听了,不由心生同情,说你父母太不应该了。李淑敏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也是没办法,俺不怪他们。李玉平还有任务,嘱咐她小心,说完很快就离开了。李玉平是晋察冀八分区情报员,专门被派到戎冠秀身边负责传递情报的,就住在下盘松。她的上线也是上级,代号叫李二姐。李玉平回到下盘松后,把路遇李淑敏的事跟戎冠秀说了,戎冠秀道:可真是个苦孩子,她一个人住在洞里怎么能行?再过几个月天就冷了,你把她带到咱下盘松吧。没有几天,李玉平把李淑敏带了回来,戎冠秀看看她,说:快洗洗脸,梳梳头,一个大闺女家,都成什么样了,可真不容易。李淑敏洗了脸,又梳了头,随后戎冠秀拿了身荣花的衣服给她穿了,淑敏立时就变了一番样子。她面庞清瘦、白皙,长长的睫毛,还有一双亮亮的眼睛。李玉平笑道:这打扮打扮,一下子漂亮了!戎冠秀说:这女人就得靠拾掇,要不就邋里邋遢的。李淑敏喝了几口水说:大娘,这里离俺家也不是很远,俺怕他们到时候会找过来。戎冠秀想了想道:对外就说你是俺老远的亲戚,这名字也得改一改。戎冠秀沉吟片刻说:你就像一块云彩飘来飘去的,从今以后就叫素云吧!淑敏说:俺逃出来后本来想去参加八路军的,可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又怕俺婆婆让人追俺,就横下心来藏在山洞里了。戎冠秀和李玉平相视了一眼,都点点头。戎冠秀说:你这想法对,要是妇女都解放了,你哪会去给人当大媳妇呢。现在平山也有八路军,男女老少都起来支援他们,妇女们也不落后。俺就是咱们下盘松的妇救会会长,说的都是句句大实话。

淑敏说太好了,俺就跟着你们干!

这以后,李玉平考验了素云几次,开始素云见了日军还很害怕,慢慢地就变得沉稳了。后来,李玉平让她正式送了一次并不是很重要的情报。素云把纸条藏在发髻,巧妙地躲过了日军的盘查,顺利把情报送了出去。李玉平和戎冠秀商量,让素云担任下盘松情报点的情报员,戎冠秀道:俺觉得这闺女行,办事很牢靠。李玉平就把发展素云当情报员的事报告了上级李二姐。李二姐同意了。

张士杰是在1941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与素云正式认识的。那天晋察冀八分区情报员张士杰送情报回来的路上正走得急,忽然看到山沟里有两个伪军正在追赶一个女人,一边还打着枪,张士杰急忙隐蔽起来,等伪军近了,他扬起匣子枪把两个伪军消灭了。张士杰接着喊道:出来吧,安全了。素云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二人一看,都吃了一惊,原来李玉平上次派素云送的情报,就是给张士杰的,只是彼此没有说话,很快就分手了。张士杰笑着说:素云同志,这次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素云回去和李玉平说起此事,李玉平一下子笑出了声:你们俩还真有缘分呀,我看你就嫁给张士杰同志吧,我来当这个媒人。素云听了一愣,双颊泛起了红晕。张士杰原名李景春,是晋察冀满城县段旺村人,十几岁就出来参加了革命,比素云大几岁。不久,经李玉平穿针引线后,这对革命同志很快就成了革命伴侣。

1942年初夏,身懷六甲的素云待产,张士杰把她秘密送到了下盘松。戎冠秀对张士杰说:你就放心吧,有俺来伺候素云月子,保证母子平安。戎冠秀房后有一盘窑洞,她就把素云藏到了这里。没多少日子,素云就生下了女儿,她对戎冠秀说:大娘,俺叫素云,就干脆把这小东西叫小云吧。戎冠秀念叨了几遍素云、小云。最后笑道:你们娘儿俩这不就是两朵云彩了!戎冠秀照顾着素云出了月子,夜里还一针一线给小云做了双虎头小鞋。

深秋的一天,素云又接到了送情报的任务,她把情报塞进小云的虎头鞋里,就抱着小云上路了。在她快到平山县城南的王子村时,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情况紧急,她顺势就把小云放在了脚下的地沟里,随后拔腿向远处跑去。日军叫着一路追了上去,这一幕被正在地里收豆子的王子村农会会长李大爷看在眼里,他见日军打着枪跑远了,连忙赶到地沟里一看,见有个婴儿趴在那里正呼呼睡着呢。李大爷抱起小云,一口气跑到了妇救会长刘三妹的家,李会长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又道:那女的俺见过,常来咱们村里。刘三妹也是一位地下交通员,听李会长这一说,断定那是素云。她把小云交给婆婆,叫上几个自卫队员跟着李会长向村外赶去。最后在村西找到了素云,素云身上中了两枪,腿上还有几处枪刺,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都没有闭上,睁得圆圆的。刘三妹一下子跪在了她身边,流着泪说:大妹子,你就放心走吧,孩子还活着。说着给她合上了眼睛。这时,李会长又找来了几个人,把素云埋在了村头的两棵大桑树下。刘三妹回到家里,在小云的虎头鞋里找到了一个纸卷。她对婆婆说:俺得到山里去一趟。婆婆道:这太阳都落山了你还出去跑呀?刘三妹自言自语地道:为了这个东西,素云妹子把鬼子都引开了,俺还有什么不敢的——,说着,她抹了一把泪,快步走了。

素云没有完成的任务,女儿小云帮她完成了,尽管小云才几个月大,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素云的上级李二姐称小云是“最可爱的孩子”!

素云牺牲的消息传到下盘松后,戎冠秀和李玉平抱在一起放声大哭。第二天下午,李玉平就把小云抱了回来。当天晚上,张士杰也赶来了,他抱着小云亲了亲,喊了一声素云后,就一下子哽住了。戎冠秀道:孩子,素云已经走了,你就不要再难过了。张士杰嗯嗯两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张士杰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我得去给素云烧几张纸,告诉她孩子还活着,情报也送到了。这是一封重要的情报,军区首长都表扬了她。戎冠秀接过小云,说:这孩子就交给俺和玉平吧,俺们先养着。张士杰站起身,给戎冠秀和李玉平敬了个礼,又看了看小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也就是这天夜里,在和戎冠秀商量后,情报员李玉平流着泪水代执笔给上级李二姐写了这样一封信:

晋察冀八分区李二姐,你好!

请你给素云的女儿小云,每月给小米面5 斤、红糖7.5 两,小云没奶吃的,就用你的军粮给,素云牺牲了,可小云光荣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因为情报在小云的脚丫底里,敌人没有看见,今后小云就是八分区小小情报员,叫五号情报员李玉平代(带)他(她)取送情报,所以,素云、李玉平、小云都是我八分区的地下革命工作人员。

晋察冀妇救会主任正(证)明戎冠秀

一九四二年阴历八月十日

没过几天,八分区的李二姐就派人给小云送来了小米面和红糖。李玉平也正式成了小云的养母。1945年春天,李玉平要随部队赴山西作战。临行她对戎冠秀说:大娘,我们该把小云还给张士杰同志了。戎冠秀表示同意,随后李玉平又写下了一封信:

代号张士杰,我很快就要随部队到山西了。小云已经三岁,你们父女也该团聚了。代号素云牺牲后,这几年我一直抱着小云来回送情报,敌人在审问我的时候,也把小云的身体烫伤了。小云是八分区的最小情报员,她是吃着军粮长大的,军龄从1945 年算起。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是烈士的后代,也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等她长大后,一定要把她送到部队去,就到八分区。有什么事,就找戎妈妈,找李二姐都行。

信的末尾具名李玉平,证明人是戎冠秀。没多长时间,张士杰接走了小云。这就为后来的托孤埋下了伏笔。

对史庆云来说,2006年的这个冬天格外特别。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出门,她一遍一遍理着繁杂的思绪,很多过去看似正常的事,都慢慢变得特别起来。现在来看,史庆云的母亲当年保守了一辈的秘密,最后又缝到女儿棉袄里,还反复嘱咐让她保管好这件棉袄。从中可以看出,老人的心里是多么矛盾和复杂。她想告诉女儿,可又不知如何说起。更重要的是,还有当年那件带血的契约里“定不见”的承诺。她也许想,等着女儿有那么一天在自己的棉袄里发现这个秘密吧。庆云还想起父亲史洪全临走的时候,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又记起了1955年,那时自己才十三岁多一点,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一个女的,另一个是当兵的。母亲有些惊慌,一边喊那女的大姐一面让自己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玩。庆云不知,这女的就是戎冠秀,她是为当年的承诺而来的,当兵的是军区的刘参谋。戎冠秀说了让小云去部队当兵的想法后,庆云的母亲张君落泪了,她对戎冠秀说:按说,俺不应该拦着小云,可她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俺身体又不好,家里将来得靠她了。她要是拍拍腚走了,俺这个家可怎么办呢?戎冠秀见张君这个样子,点点头,只得和刘参谋放弃了让小云当兵的念头。临走时,他们专门给小云留下了生活费。张君坚决不收,说当年自己和丈夫为八路军养孩子没想到回报,也没想到图什么。刘参谋说:小云是烈士的后代,我们有义务养她到十八岁。

有了这么多线索,史庆云决定继续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戎冠秀已经不在人世,其他几个证明人也无从查询。她和丈夫先找到了顺义党史办的退休干部王强,后来又找到了戎冠秀的孙子李耿成和孙女李秀玲,李耿成曾在中央警卫局当过兵,李秀玲则在总参当过兵。王强说:你养父养母都是顺义人,当年顺义属于河北,你父亲应该在顺义一带活动过。庆云看到了希望,可是翻阅了很多历史资料,并没有找到张士杰这个人。庆云反复端详着那个酱色的小药瓶,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契约为什么偏偏装进这个瓶子里呢?是不是与当年的八路军医院有什么关系?张玉森听了,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当年晋察冀军区的八路军医院叫“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白求恩就是在边区给八路军做手术时感染去世的。在几个证明人中,有一个叫邢竹林的,当年他就是白求恩医院的医生。通过了解,邢竹林解放后曾在军事医学院担任副院长,目前还健在。2007年春日的一天,史庆云和丈夫终于在部队一家干休所找到了邢竹林。见到了当年的见证人,也许很快就能知道自己亲生父亲的下落了,庆云的心激动得嗵嗵直跳着。她声音颤抖地说:邢叔叔,我是小云。邢竹林对史庆云的来意还不知道,他有些茫然地说:小云——,我不认识你呀。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庆云道:您认识张士杰吗?张士杰?邢竹林重复了一句,突然说道:你说的是代号张士杰!说完,邢竹林紧紧盯着史庆云。庆云一下子哭出了声。她大声喊道:代号素云!邢竹林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嚅动着:你,你是——?庆云一把握住邢竹林的手,哭道:邢叔叔,我是小云,张士杰和素云的女儿呀。邢竹林一下子怔住了,面部肌肉剧烈地抽动着,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孩子,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啊!说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个干休所的所长急忙把他扶到沙发上,老人握着庆云的手摇晃着,连声说道:都是因为契约上的那句定不见,定不见呀!多少年了,你爸爸张建国,对,他后来改名张建国了,解放后我们哥儿俩每次见了面,他都念叨起你来,我看到他想你想得可怜,就让他去看看你,他摇摇头说:我不能辜负了子城哥,也就是你的养父。他说咱们共产党不能用着老百姓的时候就想起了他们,用不着的时候就把他们抛在了脑后。当年我们写下定不见的时候,除了我和子城大哥为了小云的安全着想之外,我还有一份想法,就是让小云长大了替我好好报答他们。我现在要是去找小云,或者是把小云再要回来,那样对不住子城哥,对不起张君嫂子。他们要是问我,当年你有难的时候托我们养孩子,现在一切都好了怎么又想把孩子要回去了?我该怎么回答?何况当年我是把小云正式送给人家当女儿的。

邢竹林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缓缓说道:你妈死得很惨、很惨。邢竹林沉浸在了深深的回忆中。最后他又突然大声喊道:素云是应该被评为烈士的,完全应该!邢竹林又道:当你妈妈牺牲后,李玉平同志带着你送了几年情报。后来听说,有一次李玉平被鬼子抓住了,鬼子严刑拷问她,还用烧热的烟袋锅子烙你。听玉平说,当时烫得你哇哇大哭,她的心比刀割还难受。我记得那是1945年8月的一天,你爸爸来到了我们医院……

1945年8月15日的一天,张士杰来到了白求恩医院,他找到邢竹林,说自己马上就要到顺义接受新的任务了,没有时间照顾小云,听说你们医院里有些临时护理员是从农村来的,给找个人家吧。邢竹林说,正好有一对夫妻,还没有孩子,就让他们收养吧!在邢竹林的见证下,张士杰与史子城写下了收养契约,并按下了血印。为了小云的安全,史子城改名为史洪全。为了让这对夫妻将来安心和小云生活,不久张士杰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张建国。

张士杰托孤后,很快就赶到了顺义,出任顺义二区书记,后来又担任了顺义敌工部的部长。解放后,张士杰來到北京工作。自1945年9月与史子城夫妇分别,他信守诺言,再也没有到过他家。可史子城没有想到,在1946年春日的一天,张建国曾到村里偷偷看过小云。那天中午,四岁的小云和一群孩子正在村头的一棵柳树下玩耍。她的冲天辫上,扎着一根红头线,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张建国看着看着,双眼慢慢地模糊了。后来张建国对邢竹林说,他真想冲上去好好抱一抱小云。

邢竹林跟庆云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禁感慨道:这骨肉分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从这以后,庆云的梦里全都是抱着亲生父亲的情景,让她惊喜的是,父亲还健在人世。可当庆云在干休所里见到他的时候,张建国已经因脑血栓卧床不起,也不能言语,庆云握住他的手,一声一声地喊着爸,说自己是小云小云。张建国睁着眼一直都没有反应,一边的护士说,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庆云听了泪如雨下,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从包里拿出了纸笔,写了几行大字,拿给父亲看,那纸上写道:代号张士杰、代号素云,我是八分区的小情报员小云,您的女儿。张建国看着看着,面部一阵痉挛,呼吸也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张大嘴努力地想说些什么,可呜呜着就是发不出声来,最后终于从他嘴里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来:小——云,闺——女。接着就哼哼了几声哭了。小云见了,激动不已,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她一下子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起来。

2011年,国家民政部追认素云为革命烈士。那时张建国已经离世,唯一的见证人邢竹林也病重住院。史庆云拿着“革命烈士证明书”赶到了他的身边。躺在病床上的邢竹林还插着氧气管,他看着庆云举在自己眼前的革命烈士证书,哽咽了几声,随后闭着一双泪眼说道:孩子,到你妈妈的坟前,告诉她一声。

庆云答应着,可庆云知道,当年在平山县城南王子村附近的那两棵桑树早就没了,母亲的坟头也找不到了。

但庆云还是决定要去的。

第三章

队伍从她们肩上穿过

李桂芳来到东波池村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一些妇女正在刘曰梅家小院前的碾上碾军粮。刘曰梅一面扫着碾盘,一边喊:都快点,都快点!一个叫刘曰兰的女人说去撒尿,刘曰梅跳着脚喊:你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其他女人听了就咯咯笑。刘曰梅见桂芳来了,扔下扫把迎了上来: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又来布置新任务了?!桂芳道:听上级说,老蒋要对咱们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了,让咱们都瞪起眼了,别放松,不能觉得前面打了几个胜仗,就骄傲了。一会儿周围几个村的妇救会会长都来了,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才能把支前工作做得更好!

说着,两人往院子走,推碾的妇女看看她俩,互相挤挤眼,都笑了。刘曰兰道:你看咱们会长,说话的腔调都和李会长一样,两个人可对撇子了。刘曰兰说:这就是鱼找鱼,虾找虾呗!你看她俩,都凶巴巴的,往后哪个男人敢娶她们?院子里的刘曰梅突然笑道:刘曰兰,娶不娶的不用你操心,你还不知有没有男人要呢。院里院外,笑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山东的华东野战军正准备发起“孟良崮战役”。蒋介石指挥大军向全国各解放区发起进攻后,虽然陆续占领了一百零五座城市,但更多的是受到重挫,八个月的时间里,损兵折兵七十一万有余。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今日之共军,已与当年走在长征路上的工农红军大不相同了。不仅兵力多了,而且后面还有越来越多的民众在不遗余力地支持着他们。

1947年3月,阴历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去没有多少日子,国民党就开始动手了。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等人立即率领指挥所星夜赶往鲁中区的蒙阴坦埠乡,与在这里开会的陈毅司令员相约见面。远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毛泽东时刻在关注着山东的战况,他给暂时没有找到作战良机的陈、粟复电说:目前形势,敌方要急,我方并不要急……待敌前进或发生别的变化,然后相机歼击……

国民党部队在发动重点进攻时吸取了上次教训,用的是稳扎稳打,密集靠拢,齐头并进的战法,只要华野出手,他们就像乌龟一样,马上缩回了脖子,华野竟一时没有得到战机。陈、粟遵照毛泽东谋略,向莱芜等地集结,蒋介石觉得共军已经疲于应付了,马上命令他的王牌军74师奔袭华野九纵。时机终于来了,陈毅对粟裕说:敌人这下终于露出破绽来了,打蛇打七寸,74师是老蒋的精锐之师,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敲掉他就等于给老蒋当头一大棒子。74师长张灵甫虽面相俊朗,温文儒雅,可杀机很重。

1947年5月12日,华野指挥部在坦埠北的一个小村庄的农户里召开了作战会议,院子里石榴树已经开满了耀眼的花朵,偶有鸡鸣声透过门窗传了进来。各纵队首长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六纵司令员王必成更是喜不自禁,他和张灵甫曾多次交手,可都没取得让他满意的战果。王必成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小子溜了。陈毅操着浓郁的四川乡音说:这下你们各纵队可以亮一下子自己的家底了,可记住喽,都要瞪起眼来,关键时刻一定要上得去,千万不要当熊包!

这时候,我们开头提到的艾山区(艾山乡已改为艾山区)妇救会的会长李桂芳,在东波池村刘曰梅家正给各村妇救会的会长开会,她说:男人大都上前方支前去了,很多事咱们妇女们都得扛起来,关键时候还把自己当男人使唤自己。李桂兰没进过学堂,只是在八路军组织的识字班里识过一些字。可她好学,头脑灵活,在野战医院时一有闲暇就学文化,医生护士还有伤员都成了她的老师,最后她竟慢慢当上了战地报纸的小通讯员。为了鼓舞老百姓支前,她还写了一首《清晨起来有九声》打油诗。李桂芳道:俺前些日子鼓捣了几句顺口溜,现在说给姐妹们听一听,说着,李桂芳打着手势高声道:

解放区里好光景,清晨起来有九声,

喀啦喀啦的织布声,嗡咯嗡咯的纺线声,

吱喂吱喂的小车声,呼噜呼噜的推磨声,

吱咯吱咯的轧碾声,嗷哇嗷哇的耕地声,

咣当咣当的锄地声,呱唧呱唧的说话声,

仔细听一听,说来说去还是支前声。

这打油诗用了很多象声词,朗朗上口,又是平日老百姓的口头语,大家听了都很喜欢,一齐鼓掌。这个时候,东波池村的支部书记王纪明跑来了。王纪明还是乡里的联络员,随时往各村传递上级指示。他一进院子,就气喘吁吁地对桂芳讲:李会长,有个任务你得马上布置一下,天黑下来后,有队伍要从汶河上过。现在各村男劳力都上前线支前了,你们妇女负责在大崔家庄和万粮庄中间搭一座桥。末了王纪明还特别强调:这是重要的军事行动,可马虎不得!李桂芳问:队伍有多少人?王纪明摇摇头说不知道。李桂芳白了他一眼:你这真是一问三不知,万一有马呀有重武器怎么办?走一半掉进河里谁负责?王纪明笑笑:这都是秘密,上級不会告诉咱的,你们就抓紧想办法怎么搭桥吧。王纪明说完,急着走了,嘴里还一边嘟囔着:让一帮女人搭桥,能行?

李桂芳看看姐妹们,说道:你们看,这说来任务就来了!万粮庄妇救会的会长李凤英说:俺庄前的水得没了腰,咱一帮老娘们儿能搭起这桥来?李桂芳说:刚才咱还说,男人都不在家,咱就得把自己当男人使唤呢。这桥怎么搭?桂芳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桂芳这些年,生生死死都经历了,虽然有时也害怕,但从没打过退堂鼓,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唯有这次上级交给的任务,她一时有些茫然。在河上架桥,可不像吹口气那么容易,何况还有千军万马从桥上穿过呢。李桂芳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四处看了看,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刘曰梅家的门上,她脱口说道:对,咱们就用门架桥!东波池的妇救会会长马上明白了桂芳的意思,接着说:咱们一个个跳进水里,当桥墩!红梅扑哧笑了,说:那么多大老爷们儿从上面走,还不把咱们压趴下了!李桂芳板起脸说:那段河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十尺吧,大家抓紧回各村,一是多叫些姐妹,二是多摘些门板,平日里大家说说笑笑都好说,谁这次要是拖了后腿,可别怪俺李桂芳翻脸!

太阳还在孟良崮的山顶上的时候,离孟良崮不远的汶河岸上的大崔家庄东头,就集合了众多的女人们,她们身边还放着大大小小的门板。桂芳见东波池的刘曰梅和塘子村的刘曰梅,还有李凤英、李红梅、王凤兰、崔乃芬这些骨干都来了。她数了数,正好三十二人。李凤英她们是从对岸过来的,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李桂芳见东波池的曰梅皱着双眉,脸色蜡黄蜡黄的,就悄悄地问她怎么了,曰梅悄声说:俺来身上了,肚子疼得受不了!桂芳看着她,问:能行?曰梅打起精神道:千军万马的事大,俺这算啥?!桂芳看看大家,自己先下了河。汶河的水深沉而平静,虽然春的暖意已经浓了,可水面上还透出一股股寒气。民间常说,春捂秋冻,春冻骨头秋冻肉。春日的河水格外刺骨,桂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全身,她在水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用脚尖探着河床,在两岸来回走了好几次,最后选好了搭桥的位置。桂芳上岸后,让姐妹们站成两排,按照个子高低,力气大小排了。随后道:姐妹们,俺在河里用步子大体量了量,用八扇门就能搭起桥来。现在是三十二个姐妹,正好四个人抬一扇。咱们先练习几遍,要是不够长,再抓紧去村里找人找门。好,动手吧。桂芳说完,凤英、凤兰、红梅、乃芬还有那两个曰梅就抬着门板率先下到了水里,其他女人也纷纷跟了上去。大家一边喊着真凉真凉,可很快就用各自柔软的肩膀,连成了一座桥。桂芳说,俺先试试。说着在上面用力走着,还跳了几下。一边嘱咐大家:队伍上来的时候,不管人多少,有什么重武器,咱们也得咬紧牙关站稳了,把小时候在娘怀里吃奶的劲全用出来。肩再疼,水再凉,咬咬牙挺一挺就都过去了!

此时,华东野战军九纵一部正向汶河快速赶来,出发前,九纵司令员许世友让他们必须在当夜12点前赶到集结点。周围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过夜空。先头部队尖刀连已经到了河边,李桂芳迎上前来。曾在梁怀玉家养伤的张连长借着月色看了看两岸,顾不上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老乡,怎么没有桥?李桂芳喊道:姐妹们,搭桥!还没等张连长反应过来,一群妇女抬着门板从墙角拥了出来,接着就像鸭子一样纷纷跳到了老河里。就像变戏法一样,一座人桥很快就出现在了官兵们面前。张连长见都是女人,急了,刚要说什么,桂芳扑通一声也跳到了水里,她把门板一角放在肩上,对张连长喊道:同志,快过桥吧!张连长一时犹豫了:我们这是一个团的兵力呢,怎么能忍心从你们肩上穿过去?桂芳道:同志,俺也当过八路军,军情就是命令,打仗就得抢时间,别啰唆了,快过吧!张连长向她们敬了个礼,转身对通信员小王说:你告诉后边的同志,是妇女同志们用肩膀给我们搭的桥,是人桥,让大家走中间,脚步要轻放,说完他一挥手,战士们就走上了门板。队伍像一条长龙一样在汶河上穿行着,脚步声像鼓点一样响着,河里的姐妹每个人承受的重量越来越大,她们的双腿就像一根根木桩子一样,在外力作用下,不断地向沙石深处陷去,最后沙石竟然没过了她们的膝盖,而且越往下越凉。李凤英和李红梅并肩在一头,红梅冻得牙齿直发颤,不时发出一阵咯咯声,凤英听得很清楚,她颤抖着嘴唇道:妹子,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坚持住呀。桂芳和东波池的曰梅在一头,曰梅这边不时低了下去,接着又很快抬高了。桂芳对着岸边喊道:同志们,先停一下。接着又叫道:姐妹们,注意了,换肩,向后转!大家转身换过肩来,原本面向大崔家庄的姐妹,此时都转向了万粮庄。就像传达口令一样,前面的人快到河边的时候,都会向后面说一声:轻点踩,是人桥。一声声向后传递着,走上桥的官兵们不断地说着谢谢。队伍即将过去的时候,门板明显地摇动起来,此时,走在队伍最后的团首长也已经过了桥,一位首长转过身道:妇女同志们,辛苦你们了,我代表全团官兵向你们表示感谢!接着他又问前头的两个女人:同志,你两个叫什么名字。一个说:俺叫李桂芳。一个说:俺叫刘曰梅。

队伍很快就走远了。

桂芳她们竟一时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随后一阵水声,大家都卧在了水里。凤英见了,急忙说道:快上去,在水里泡长了毁身子。一些女人挣扎着站起身,抬着门板爬上岸来。红梅和东波池的曰梅几乎是被其他姐妹抬到岸上的。凤兰的娘家是小崔家庄的,她对桂芳说:来前俺娘说给咱们煮锅姜汤,快让大家伙到俺家喝几碗暖暖身子吧!

她们

在12日夜晚搭起人桥的三十二个妇女中,最大的妇女四十五岁,最小的是南岩路的妇救会会长李红梅,才十五岁。凤英、凤兰等一些妇女都已经结婚,桂芳和东波池村的曰梅、红梅等一些姐妹还是未婚姑娘。东波池的曰梅、凤英、红梅等人,都来了月经。在孟良崮战役的枪炮声中,她们有些人躺在病床上正发着高烧,后来还落下了严重的妇女病。凤英一生未育,她为八路抚养的孩子叫钢子,钢子送来的时候,也就几个月大,养到两岁后,钢子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叫得她心里比蜜还甜。钢子被他爸爸也就是彭科长领走后,凤英很久都没缓过神来,后来她过继了一个儿子。解放后,彭科长想把李凤英接到家里让她享享福,可凤英说不能给你们添麻烦,庄稼人有口吃的就很好了。

凤英卒于2002年,享年九十三岁。

凤兰落下了腰病,腰疼几乎陪伴了她一生。四十岁不到就直不起腰来了。后来县里征集革命文物,凤兰特地把当年架桥的门板献了出来。只是她已经老了,门板旧了也破损了。县里让她说说当年的事,她有些害羞,最后张开干瘪的嘴唇说:没啥好说的,当年俺才二十二,身子有力气,扑通就跳进河里了……

东波池的妇救会会长刘曰梅,这年二十二岁,自高烧过后,本来身体很好的曰梅从此病恹恹的,出嫁那天,桂芳特地来送她,曰梅握着桂芳的手,苍白的脸虽挂着笑意,可眼里却包着泪水。她问桂芳:你说俺这身体还能好吗?过去俺一袋子粮食也能扛在肩上。桂芳安慰她:往后咱们解放了,日子好了,你身体肯定会好起来的。曰梅点点头说:咱们年龄一般大,又是好姐妹,记着来看俺。

在东波池人的印象中,曰梅出嫁后,就很少来娘家了,后来就再没见她,解放后桂芳去看过她几次,原来曰梅已经走不动了。她哭着说:俺这还不到三十岁呢,往后可咋办?要是俺走了,俺儿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这话曰梅没说过几个年头,最后还是走了。

桂芳解放后当上了沂南县的妇联主席。一个冬日,她的办公室来了一位乡下妇女,穿着破旧的衣服,头上扎着红头巾。一进门她有些激动,嗫嚅着叫了声桂芳姐,随后马上改口道:李主席。桂芳问她是谁,她红着脸道:俺是李红梅呀,咱们一个村的。桂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是红梅?!说着桂芳一把握住红梅的手,让她坐在椅子上。红梅显得很局促,身体前倾着,一双粗糙的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桂芳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握紧了她的手道:妹子,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好意思?咱们可是姐妹呀!红梅笑笑说:你现在是领导了嘛!桂芳道:啥领导?咱们多少年都是好姐妹。快说说,你结婚走了后,咱们就再没见过面,日子过得怎么样?红梅听了,眼圈一红,泪水涌了出来:桂芳姐,妇联是管妇女的,你得给俺做主。自从那年咱们搭了桥后,俺就落下了病,一直不能生,腿盖(膝盖)整天疼,也干不了重活。俺婆婆和俺男人就整天打俺,开始俺忍着,可现在俺忍不了了。桂芳听了,心疼得直落泪:妹子,你这才多大呀,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就被磕打得这样了。你怎么不来找姐姐?姐姐给你做这个主,再说你也是为革命出过力的人呀!红梅听了,显得很不好意思:姐,搭个桥支支前什么的就算为革命出力啦?这点小事算啥?为这个找上级还不够俺丢脸的。

桂芳一时沉默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钱给红梅,红梅坚决不要,桂芳硬塞到她口袋里,一边说:还拿我当不当姐姐?当年是我带着你革命的,姐姐不能不管你,有什么难事别憋在心里,都告诉姐姐。红梅一下子抱住桂芳,叫了声姐姐。当天,桂芳就骑着自行车带着红梅来到了她家。李桂芳在当地是响当当的人物,红梅的婆婆和丈夫没想到红梅后面还有这么一个大人物,一时都慌了神。李桂芳朝他们吼道:我妹子当年也是参加过革命的,你们再动她一指头,就一个个把你们送到局子里去,弄不好还得枪毙!红梅的丈夫连声道: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红梅的婆婆抹抹眼泪说:领导啊,俺儿子娶了个媳妇,总得给俺家生个一儿半女吧,可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身子一直没个动静,你说俺能不着急?

后来,桂芳带着红梅去找过很多医生,红梅的关节疼好了许多,可一直没能有孩子……

第四章

小竹棍三尺三

孟良崮战役后,时间很快就到了1948年的秋天的一个日子,山东胶东区莱东县(今山东烟台莱阳市)西陡村的村民唐和恩看着自家地里长势喜人的庄稼,脸上泛起一次又一次的笑容。用唐和恩的话说,是喜不自禁。

还是在去年的冬天,西陡村的农民都全部分上了土地。那时,抬头看看,满地都是刚刚竖起来的木桩子(插在地里的界桩),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村干部指着一块地对唐和恩的父亲唐正德说:叔,往后这片地就是你的了。唐正德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最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俯下身子,脸在冰凉的土地上贴了许久,又突然磕了几个响头,大声喊道:俺的老天爷呀,俺有地了,自己的地,是共产党分给俺的!喊完放聲大哭。站在一边的唐和恩,被从不善于表达感情的父亲这一嗓,也喊得泪汪汪的。是啊,从自己记事开始,家里就租种着地主家的地。有一天,正在地里劳作的唐正德,抓了一把土放在手里来回搓揉着,最后自言自语地说道:什么时候哪怕自己能有一块巴掌大的地也好啊。

转年到了春天,西陡村一片片冰封的土地解冻了,男女老少都在地里翻地播种。唐和恩对母亲说:今年秋天一定是个大丰收。唐和恩的母亲高兴地点点头,说: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地打得粮食呀!唉,好日子来了,没承想你爹说没就没了,年前还打算着开春种什么呢!

唐和恩中等个子,瘦瘦的脸,瘦瘦的身材。眉宇间总是挂着一缕和善。西陡村的老老少少平日里都称唐和恩为“圣人”。唐和恩念过五年书,聪明好学,写得一手好字。打快板,扭秧歌,样样在行。有时候,他出口就能说出一串串顺口溜。去年冬学,唐和恩还给村里的男女老少当过先生。他动脑筋也好记,平日里还结合支前写一些小戏。每次参军、支前,他都挥着快板走街串巷进行宣传:

吱咯吱,碾儿响,家家碾米忙得慌,

推的推来簸的簸,倒的倒来装的装,

快快送到前方去,同志吃饱身强壮,

为了前方打胜仗,人人出力理应当。

在这个即将收获的季节,立在庄稼前的唐和恩一会摸摸这棵,一会又托起一株沉甸甸的谷穗。忽然听到一声喊,是村里的人叫他回去开会,说又来了支前任务,让西陡村出三个民夫。在支部会上,唐和恩提出参加,村长道:你支前刚回来,这次就别去了。唐和恩说:我家是军属,只要能动,我就要参加。大家听了,只得依他。唐和恩舞文弄墨是把好手,可不是一个推车子的好把式,他想了想,觉得村里的郭世德和姜学海都人高马大的,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有一把子好力气,车子推得也好,就叫上了他们二人。

很快区里就来了通知,说这次支前要出远门走远路,大家都要准备妥当了。唐和恩是个有心人,平日里有什么新鲜事喜欢往脑子里和小本本上记,他想既然是出远门支前,走的路多,经过的村村镇镇肯定也少不了,应该准备个小本本记下来,可又一想,一路上风风雨雨的,小本本保不准就毁了,怎么办?唐和恩看到墙角下有根小木棍,就在木棍上动了想法,可木头软,不适合刻字。他拍拍脑瓜,突然想到邻村的山坡上有片小竹林。竹棍质地硬又光滑,是刻字的好材料。很快,他就去邻村讨来了一截竹棍。唐和恩这时自然还想不到,他的这根小竹棍后来作为国家一级文物,摆在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展厅里。

别看唐和恩还差三年才四十岁,可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最大的孩子女儿唐芝兰1932年出生,十四岁就入了党还参加了妇救会。一大早,她就开始给爹收拾行装,一边说:爹,你往前线送军粮,俺在后方和姐妹们多磨米磨面,咱们也比赛。唐和恩笑道:我要和你三叔比赛,你和你爹比赛,好,咱们父女俩就比一比。1948年9月11日,唐和恩他们来到了莱东县陶漳区集合,一阵锣鼓声又把他们送到了县里。动员会后,唐和恩被任命为第四车队小队长,管着十辆车,二十一号人。第二天,唐和恩就率领着他的车队上路了。

唐和恩他们从莱东县赶到桓台县的时候,济南战役就已经打响了。他们开始的任务是从桓台向张店运送服装,尽管固若金汤的济南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不到十天时间济南就解放了。随着济南的解放,国共双方的较量进入了第三年度。国民党气势已经今非昔比。解放军的兵力由之前一百二十七万人,上升到两百八十余万,国民党由过去的四百三十万兵马,减少至三百六十万,蒋介石不得不改弦易辙,由进攻转为防御,解放军则由过去的防御转为战略反攻。为了应对不力局面,蒋介石在南京特地召开了“军事检讨会议”。会上先反思了与中共开战两年以来的种种不足,接着确定了今后的军事方略,蒋介石道:今后,在东北的局面上我们力求稳,而华北我们要巩固再巩固,在华东我们则加强进攻,一手阻止共匪南进,一手攻打共匪的主力。这次会议,史称“八月会议”。一个月以后,中共在西柏坡也召开了一个会议,史称“九月会议”。会上,毛泽东在讲到新的战略任务时说: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把我们的军队发展到五百万之众,有足够的能力消灭国民党正规军五百个旅,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彻底打败国民党。

济南战役结束后,在张店一带的支前民工暂时休息,大家一时都有些不明白,济南都解放了怎么还不回家?姜学海问刚开会回来的唐和恩,唐和恩神秘地说:可能有大动作了!唐和恩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新任务还没明确下来,可我看上级的举动,肯定还有一场比打济南还要大的大仗。我在会上表态了:小车不倒尽管推,不到地头不卸牛。咱们都刚分了地,眼看丰收在望,说不定咱们还没回家粮食就进仓了,想想这样的好日子,咱们就一刻都不能放松。要反蒋、保田、保饭碗。不把国民党彻底消灭,不把他老蒋彻底打趴下,咱们的好日子就不保险。副队长王桂一听了说道:老唐说得对,他老蒋一天不倒下,咱们就不能捂着被子睡大觉,咱们到手的田就有可能还回到地主手里。大家都说对,那就安心听上级的号召了。姜学海伸着脖子问唐和恩:你说说,什么大动作?唐和恩说:有什么大动作,那得咱们的毛主席来定啊!

唐和恩他们自然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任务,但远在西柏坡的毛泽东的确正在酝酿着一个“大动作”。9月24日,在济南战役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候,华野代司令代政委粟裕就向中央提出了发起“淮海战役”的建议,他在电文中说:为更好改善中原战局……建议即进行淮海战役……第二天下午,华野和中原野战军负责人就收到了毛泽东起草的军委复电:我们认为举行淮海战役,甚为必要。

结合粟裕提出的建议,之前设想的“小淮海”转化成了“大淮海”。

淮海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这时,中央已经初步估计到了淮海战役的规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背后自然得需要大量物资和民众的支援。济南战役一役,解放军参战人数也就十四万余人。虽然打了很短的时间,可山东解放区就发动了后方临时民工和随军民工九十三万人之多。支援粮食一亿六千万斤,肥猪两百余头,蔬菜七万斤,麻袋七万余条,门板接近五万块。淮海战役集合了華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及江淮、苏北、鲁中南、豫西、冀鲁豫军区等各部,兵力达六十万人,作战时间将要大大长于济南战役。中央军委致电华东局负责人饶漱石、粟裕、谭震林时就格外强调:这一战役比济南战役规模要大,比睢杞战役的规模也可能要大……

淮海战役发起是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今属江苏连云港),西止商丘(今属河南省),北起临城(现为薛城,今属山东枣庄市),以及淮河的广大地区,牵扯面大而广。从现行区域上看,就涉及山东、江苏、安徽、河南等地区。中央指示,中共华东、中原、华北中央局三个局,以及华中工委及其所属的渤海区、胶东区、豫皖苏、冀鲁豫行政区、连云港等众多的地区,都要行动起来。为了保障战时后勤供应,华东、中原、华北中央局和华中工委都进行了支前动员。华东支前委员会主任委员傅秋涛和张雨帆等委员根据华野主力南下情况,制订了七条补给线,条条补给线就像大动脉一样从滨海专署日照县(今山东日照市),以及曲阜、诸城等地伸向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徐州等地。到战役发起时,上有支前委员会,下有支前指挥部,直至乡和村,也都设了后勤委员。就犹如人的毛细血管一样,一张支前的大网已经铺开了。

不久之后,在条条补给线上,数百万老百姓将和他们手中原本作为农具的独轮车、扁担、钩担以及耕田用的毛驴、牛等,把各种给养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去。

就在中央军委同意发起淮海战役的第三天,唐和恩他们就推着粮食出发了。到了莱芜县的颜庄附近,夕阳的余晖已经铺满了原野,村里也升起了缕缕炊烟。唐和恩见大家累了,就说:咱们先吃饭,也歇口气,争取当晚赶到新泰去。唐和恩和副队长王桂一、于炳川通常是拉车子,推车子的比较辛苦。为了让他们歇息好,平时做饭大都是唐和恩和两个队副做,这次唐和恩安排了宋殿国、王财起埋锅做饭。他要召集大家开个会,等大家都坐好了,唐和恩说:接下来支前任务就越来越多了,咱们得开个节粮的小会。唐和恩就指着车上的粮食道:这些粮食都是各解放区的父老乡亲们从嘴里一口口省出来的,咱们不仅一粒也不动,还要把上级配给咱们民夫的也节约着吃,把省下来的粮食都一起送到前线上去。上级每天每人配给咱们是一斤四两,过去咱们都是按足量吃,这样节省不下来。桂一吸了口烟说:这话有道理,前线粮食越多,子弟兵就越有力气打仗,可咱们一个个都是壮汉,每天推着车子要走这么远的路,这一斤四两本来就不足,大家伙饭量又这么大,怎么能节省下来呢?大家听了都点点头,看着唐和恩。唐和恩笑着说:过去咱们在家中,不干活的时候就是喝点稀饭,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现在我们也不是天天都在推车子,有时候还要学习啦,还要休整啦,这样咱们就多少吃点垫补垫补就行了!王瑞云说:队长,你点子多,就出出主意吧!唐和恩笑笑说:从现在开始,要做多少吃多少,不能吃多少做多少了。要是吃多少做多少,每人一天二斤也不够吃的。白天不行军时候,咱们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喝稀饭(以干粮算),这样五两就够了。有人问:要是晚上走的话,肚子里东西少了可没力气推车子呀。唐和恩说:咱们通常都是夜里走,晚上咱们就吃干饭,每人七两。这样一个人每天就能节约二两粮,一个月下来,那就是六斤,二十一个人就是一百二十六斤呀!大家听了都很振奋,王瑞云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一百多斤可够咱们一个战士吃两个多月的了。王桂一道:这贡献可不小呐。唐和恩笑笑说:是呀!咱们饭量有大有小,饭量小的匀一点给饭量大的。说着他指指桂一和炳川,接着道:我们几个拉车的出力小,就少吃点。王瑞云摆摆手道:这样可不行,你们出力一点都不少。除了拉车,你们还要做饭。我们呼呼睡觉的时候,你们还轮班看着粮食呢!唐和恩摇摇头,看看大家,问:咱们这办法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都点头说行。唐和恩从腰里解下搪瓷缸子,拿在手里晃了晃,说:咱们这缸子,装满粮大约就是半斤,我这一路上都有数了,咱们就按这个来!姜学海说:部队在打仗,大米小米和白面都送前方了,咱们吃的基本上都是高粱米,这东西吃时间长了就拉不出屎来了,咱也得想想办法。唐和恩道:說得是,咱们本着节粮,但也得吃好,吃好了才有力气把粮食送上去。等到了下一站,咱们拿些高粱米找乡亲们换点大豆、胡萝卜、红辣椒,调整着吃,又可口又省粮。

吃过晚饭,趁大家歇息的时候,唐和恩用铁钉打的小刻刀在竹棍上刻下了“颜庄节粮”四字。先前,他的竹棍上已经留下了一串地名和村名,唐和恩抚摸了一下上面的文字,对大家喊道:吃饱了,也歇好了,咱们得上路了!大家答应了一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为了握车把不滑),推起车子出发了。暮色的乡路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乡路。这个时候,战役还没打响,山东就已经动员了近百万的民夫。在各条补给线上,都是涌动的人潮。唐和恩他们行至不远,天上下起了小雨。大家都急忙停下车子,有的拿出雨布盖在粮食上,有的干脆就脱下自己的外衣遮在粮上。车队到了目的地后,已是半夜,中队长让人跑来通知,今晚就在刘庄住下了,明天各小队组织学习。

每一个时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后面,都有着众多民众的支持和帮助。随着历史发展的进程,支援的民众也越来越多,支援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但在支前的路上,也有些民夫开了小差。在第二天上午学习的时候,唐和恩说:咱们一路走下来,大家的劲头都很大,精神也很高,还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过去有因为啥?一是有些人胆子小,再就是村里对他们关心不够,有的村干部不仅自己不带个头,还不让自己的亲戚出夫。王瑞云说:是这样,前几年我们有支前的,出去后家里的田没有帮着种就撂荒了。还有的说:去年我支前,村长告诉就几天时间,可去了后一下子就待了大半个月,弄得俺爹俺娘都以为俺牺牲了呢,连着哭了好几天。唐和恩道:这次不同了,上级都下了号召,村干部要带头支前,家里的农活村里有人帮着干,支前路上也设了民站,隔不远就有一个,样样对咱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支前队,在日照县就受到了很好的接待,他们还写了个快板书表扬日照呢。我就记下来了,我说给大家听一听,说着唐和恩拿出快板边打边开了腔:

出夫支援淮海战,途中来到日照县;

城关镇有民站,样样照顾得真周全;

粮秣柴草都不缺,吃得饱住得暖;

工具坏了有人修,生了病有医生看;

妇救会给俺缝又补,

民兵夜间看护安全;

到了民站就到了家,

兵站比家还温暖;

这叫俺怎么感谢你,

这叫俺心中有话难开言;

俺决心推着小车上前线,

请等俺立功回来再见面。

再见面!

大家听了都热烈鼓掌。唐和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边翻边说:这是咱们胶东支前政治部编的,名字是《担架运输队员时事政治读本》,里面讲的是为什么出夫?还有咱们为什么能一定胜利?我先给大家念一念,咱们再讨论讨论……

1948年11月1日,车队一路到了沂水县青驼寺。从唐和恩他们出发那天算起,已经近两个月了。他们从田野上的变化中,也看到了季节的更替。从莱东出发的时候,庄稼地里还都是待收的庄稼,一片片稻谷,都黄澄澄的。进入了10月,原本覆盖在大地上的庄稼几乎都没有了,有些还没来得及推回家的玉米秸,都三三两两地堆在田头上。再往后走,慢慢看到,广阔的土地上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麦苗,随着天空飞过的大雁,这些离家数日的农民兄弟知道,冬天已经临近眼前了。

支前忙,村村都在忙支前,唐和恩他们看到村庄的墙上,随处都写着鼓舞人心的大标语:

咱们运粮多流汗,保证部队吃饱饭;部队同志吃得饱,前方战斗打得好;咱靠部队保家乡,部队靠咱运军粮;男人去支前,妇女后方忙支援。

村村妇女几乎都在通宵达旦地磨米磨面,有些妇女三五成群在一起缝军鞋,一边唱着歌:

针儿细,线儿长,识字班的姐妹做鞋忙,双双军鞋送亲人,战士穿上打胜仗!

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鲁中南妇女就做了一百多万双军鞋。

1948年11月6日,早已集结在临沂等地的主力部队,接到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的命令后,几个纵队一路奔袭,向驻扎在新安镇的黄伯韬兵团发起了突然攻击,隆隆的炮声顿时响彻了淮海大地。

唐和恩他们是在中午接到往邳县(今江苏邳州市)牌庄运送军粮的命令的。出发的时候,天上已经飘下了雪花,他们踏着泥泞的小路,一口气赶到了牌庄的东河岸,问了问附近的老百姓,说要是从桥上过的话还得要跑二十多里的路,连长(民工按照部队编制)王大强把各小队队长集合在一起,问怎么办?有的说还是走桥吧,这水深得好几尺呢,河宽也得四十多步远呢。上面都结冰了,下去人也要冻个半死。唐和恩说:前方急着要粮,咱们不能让解放军饿着肚子打仗吧!解放军枪子都不怕,咱们还怕这点水?大家听了,都说过河,咬咬牙就过去了。说着,大家都把棉袄脱了放在车上,八个人抬着一辆车下了河,来来往往把车都抬到了对岸。唐和恩冻得直发抖,让大家快穿衣服,衣服还没穿上,远处就传来了飞机声。连长让快跑,大家再也顾不得别的,推起车子就跑,等跑出了半里路,听不到飞机声了,这才停下车来穿上衣服,一个个浑身都冻得又青又紫的。

随着季节的深入,天气越来越寒冷。唐和恩是个仔细人,出发的时候,他说要带件厚袄,媳妇就给他找了件厚的。经过河南一地的时候,虽然阴历也就是十月底,可气温骤然下降了。队员张大明年龄大,只穿了单衣,他对唐和恩说:出门的时候老婆还让我带件棉袄呢,我说到时候什么都能发。因为战斗进展得迅速,部队向前推动得快,后方的供应一时滞后了,棉衣也还没送上来。唐和明就把自己的棉衣脱给了他,张大明不肯。唐和恩道:我才三十多岁,火力还大着呢。豫皖苏一个专区派民工给他们送来了一部分旧棉衣,说供应上来了,就给他们换新的。唐和恩数了数,还不够穿,姜学海和郭世德还有几个年轻人,都说自己还年轻,先让给老的穿。唐和恩对王瑞云道:这里面就咱俩还会些针线活,咱一会去找些棉絮,把大家换下来的单衣改成棉袄,剩下那几个没有棉袄的就有的穿了。

到了下午,两人就找了一些破旧的棉絮,在屋里点起一堆火,先让姜学海把单衣脱了,给他缝棉衣。到了下半夜,才把几件棉衣缝完。趁着大家呼呼大睡的时候,唐和恩又看了看大家的袜子,又掀起被角看看大家的脚。连续行军,一些人的袜子都磨破了,脚上也起了泡,唐和恩就把自己的单衣剪了,和王瑞云又缝起了袜子。

天还没亮,姜学海先醒了,他揉揉眼,看看马灯下的唐和恩和王瑞云,迷迷糊糊地说:你们又当娘们了?说完一翻身,又睡了过去。

尽管军委对淮海战役的规模做了初步估计,但战斗打响没有几天,形势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蒋介石知道,此役一旦失败,长江以北的局面就被中共完全控制了。不仅如此,还使中共华东、中原、华北的根据地连成了一片。还在济南战役发起前不久,蒋介石为了巩固徐州一带广大地区,以防华野南下,蒋介石特地将徐州中华民国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升格为徐州“剿总”。任命总司令刘峙,副总司令杜聿明、孙震、刘汝明等达六人之多。蒋介石决意一搏,授予刘峙专断之权,供他调动的就有多个主力兵团和两个绥靖区部队。之后,蒋介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增援徐州,东有十二兵团司令黄维的四个军驰援,驻扎在汉口的国民党数个军也在赶往徐州的路上。届时,徐州剿匪总司令部总司令刘峙可指挥的主力兵团达七个,加上绥靖部队,共三十四个军,八十二个师,兵马达八十万之众,一场更大规模的战役已经凸显。

战役发起前,中央军委只是电令华野等方面:需准备两个月至两个半月的粮秣用品;华东、华北、中原三方面应用全力保障我军的供给。

国共双方开战第十六天,中央军委的電令明确提出: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准备在现地区作战三个月至五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吃饭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八十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

从11月6日到22日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历时十一天,仅华野歼敌就十四万人,加上中原野战军消灭的敌人,国民党部队就损失了十七万人之多。第七兵团司令长官黄百韬在麾下第六十四军长刘镇湘和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宴廷簇拥下突围不远,就遇上了解放军,化装成普通士兵的黄百韬万念俱灰,开枪自杀。面对解放军战士的大声询问,杨宴廷脱口说道:俺是伙夫,死了的是伙夫头,俺哥哥!随后刘镇湘和杨宴廷被俘,在押送中,杨又侥幸逃脱。随着战役规模扩大,1948年11月23日,中央军委又发出了由毛泽东起草的致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等的电令:……必须准备全军部队及民夫一百三十万人左右,三个月至五个月的粮食、草料、弹药,十万至二十万伤员的医治……

中共中央考虑到了在大量调动民众的同时,还要充分保障他们的利益,在电令中要求:对人民必须实行耕战互助的方针。

唐和恩他们明显地感到前方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运送任务也越来越繁忙。有时候都顾不上埋锅做饭了,他们饿了就啃一口窝窝头。窝窝头冻得硬邦邦的,咬一口就满嘴的冰碴子,唐和恩因为碰掉了一颗门牙,就吃得格外吃力。这天,唐和恩车队刚返回宿县驻地不久,上级又通知他们往店集送粮。因为一路上都是往来的支前队伍,雪路被踩得又黏又滑,显得更加泥泞。车队歪歪扭扭地在路上走着,姜学海喘着粗气道:这真是推着车子扭秧歌呀。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陷进了一个大泥潭里。唐和恩说:你这个家伙,我还靠你推车呢,没想到你这一咧咧就进了泥潭,你白长了个人高马大的个子了。姜学海道: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说着,他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来,我用力推,你用力拉,保险一口气就把它推上去。唐和恩弯下腰,把拉绳搭右肩上,双脚站稳,攒足了力气喊道:来,准备,用力,开始!他猛一用力,只听嘭的一声,绳子断了,唐和恩飞扑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泥坑里。正在后边拉车的桂一急忙跑过来扶起他,说道:磕得不轻呀,嘴里都冒血了。唐和恩感到嘴麻了,可没觉得疼。他伸手摸了一把嘴,又砸巴了一下嘴,觉得里面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颗门牙。桂一又找了根绳子拴在车头,对唐和恩说:看你这牙都碰下来了,先歇口气吧,我来!唐和恩说:这算啥呀?等解放了我正好去镶颗金牙!说着他从泥潭里摸出了一块石头来:嘴就碰在这家伙上面了,不摸出来还会糟蹋咱们。接着他和桂一齐用力,车子拉出来了。车队又向着炮声响的地方赶去。晚上,等大家睡了,唐和恩在竹棍上刻下了“店集磕掉牙”五个字。

风雪路上

支援淮海战役粮食的号召刚到董青墩村,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动了起来。村长董力生挨家挨户走,挨家挨户地看,有的乡亲就说:三妮子,你这是不相信俺咋的?放心吧,解放军打仗是为了咱,俺肯定把最好的麦子给解放军吃,孬的留给自己。董力生说:俺放心,俺放心!出了门,董力生又举起铁皮卷的喇叭筒子喊道:乡亲们,粮草未动兵马先行,咱还得加把劲呀!一会儿工夫,家家户户就把粮袋子扛出了家门,董力生早就做了分工,有记账的,有过秤的,一上午的工夫,全村集中了数千斤的优质小麦。

到孟良崮支前回来后,董力生就剪了短发,更显得精干。村里的妇女说她更像男的了,董力生也不生气。等粮食装上独轮车,马上送到粮站去,她推着车子走在最前面,车子上还插着几面小旗,上面绣着一串串的口号: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支援前线!

董力生手中的这俩小推车连同她的支前故事,陈列在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里。

送粮回来没几天,区里通知董青墩村组织一支毛驴运输队往前方送弹药,董力生把滨海区奖给她的毛驴牵出棚,又找了两个大篓子。董玉文支前很积极,说要是自己没痨病,也报名去,可用驴他有点不舍,董玉文知道闺女的脾气,他不敢明说,就旁敲侧击地道:三妮子,这驴你刚牵来的时候没有膘,看俺喂得多好!说着他摸摸驴又道:现在是一身的膘,带它支前,可轻点使唤。董力生笑了:俺明白您的意思,到时候一根毛都少不了的给你牵回来。听说送弹药,董大明他们也报了名,很快就把各自的毛驴从棚里牵到了大街上。董高兴也来了,在孟良崮抬担架的时候,他伤了膝盖,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董力生说等解放了给他找最好的先生治疗,实在不行,村里照顾他。董力生看到董高兴,就说你别去了,董高兴说俺不就是瘸点吗,走路和小跑都还行。董力生道:咱们就去十一头毛驴,你不去正好。董高兴听了,这才作罢了。董力生先招呼大家在每头驴身上绑上了篓子,一边一个。接着就带着毛驴运输队出发了,到了莒南县,把一箱一箱的弹药放到篓子里,趁着夜色就出发了。董力生嘱咐大家道:苏北是敌占区,咱们送的是弹药,很危险,到了那里咱们都得走夜路。雪很深,人困马乏,毛驴越走越不积极,董力生他们就牵着走,前面有条河,有人说绕路走,董力生看看天,说:俗话说,隔河千里远,绕路就耽误大事了,过吧!大家准备一番,就把毛驴往河里牵,可驴的前脚刚一沾水,就一下子缩了回来,再拉就抬起前蹄抻着脖子嗷嗷地叫。董大明说:这毛驴还怕水怕凉呀,可咋办?董力生说:把毛驴的眼睛蒙上。大家听了,都脱下棉衣蒙在了驴脸上。前边拽,后边赶,毛驴总算是下了河。上了岸,风一吹,大家身上的棉裤很快就结冰了,硬邦邦的。走路腿都不好打弯,还磨得皮肉疼。

前方伴随着隆隆的炮声,闪过一道道亮光。董力生就给大家打气:看这样子前方打得很凶,咱们把弹药越早点送到,小国民党就早点完蛋。大家听了,虽没说话,可脚步一下子快了。前面是国民党的封锁线,探照灯扫来扫去的。毛驴冷不丁被灯光一照,一下子受了惊,又蹦又叫的,董力生赶忙让大家把驴脸蒙了,可还不行,只得又把驴嘴绑住了。毛驴很快就安稳下来,几个人差点笑出了声。大家牵着驴,很快就穿过了封锁线。

1948年的12月初,一场大雪覆盖了淮海大地。雪还在下着,天气变得更加寒冷。中原、华东野战军很快就集中到了豫皖苏第三专区一带对敌,作战部队连同支前民工足有一百五十多万人,除了急需弹药和棉衣外,每天消耗粮食就达五百万斤。前敌委员会命令:务必确保陈官庄、双堆集、蚌西北三个主战场的一切物资供应。华野后勤部部长刘瑞龙布置完支前任务后,又驱车亲自到各地调度。

董力生就是在這当口接到任务的,区里让她组织人马上给前线送五千斤白面。小麦在店子庄,要先去把粮食运来,再抓紧磨面,要求六天完成任务。董力生过去干事从没犯愁过,这次一下子犯了难。青壮年都上了前线支前,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还有一帮子妇女,董力生召集识字班和儿童团开了个会,说三个臭皮匠,赶上一个诸葛亮,大家都想想办法。槐花说:庄里的好驴也都被老爷们儿牵着上前线了,这店子庄离咱们也不近,靠咱们这些人能行?菊兰道:怎么不行?咱们就来一个蚂蚁大搬家,能推的推,不能推的抬,怎么着也能把粮食运来。董力生道:行,千难万难,咱们也不能让前线断了顿,一顿饭也不能断。董玉文和几个老汉也来了,说推不了两百斤,还推不了一百斤?董力生看看董玉文,说:爹,把毛驴也牵上吧。董玉文一听急了:上次支前,你说保证不让毛驴掉一根毛,可毛驴掉了膘,还病了,现在站都还站不稳呢!董力生道:要是站稳了,早就让它上前线去了。路也不远,驮些粮食没啥!

第二天吃过早饭,董力生带着识字班、儿童团就出发了,后面还跟着几个老汉,董玉文则牵着那头病歪歪的毛驴。到了店子庄,装上粮食,大家抬的抬,推的推,挑的挑,一路又往回赶。董力生一下子推了六百多斤。家里的小毛驴也驮了两袋子。运粮队回到董青墩,已经是半夜,董玉文心疼毛驴,放下车子就给它卸下粮食。毛驴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倒地而亡,董玉文蹲在驴身旁直抹眼泪,一遍遍地喊着:俺的驴呀,俺的驴呀!董力生也很难过,可她顾不上,一边招呼大家,一边道:爹,咱现在可顾不上哭驴,先马上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去,明天就得把粮食淘了,等一干就得抓紧磨面。粮食干了后,家家户户都响起了磨面声,妇女都连着轴干,两天两夜没合眼,孩子没有人带,都是儿童团来照看。区里让六天完成的任务,五天就完成了,董力生从别的村借来了几头毛驴组成了送粮队,很快就出发了。

在通往陈家庄的路上,就有几十万支前民众,他们身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操着南腔北调。队伍中有的肩背,有的扛着,有的挑着,或推着独轮车,或骡马驮,或吆喝着牛车,还有来回穿梭的担架队,像潮水一般涌向前方。陈毅司令员正打马向前,看着滚滚向前的民众,不禁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几十万,民工走不通。

骏马高车送粮食,

随军旋转逐西东,

前线争立功。

担架队,几夜不睡,

稳步轻行问伤痛:

同志带花最高贵,

疼痛可减退?

唐和恩的小竹棍上有一处地名叫濉溪口(现属于安徽濉溪县),他在旁边特地表明“飞机炸”。这段时间,也真是前线需要粮量最大,也最急的时候。江苏宿迁县(现为宿迁市)大兴区姊妹团团长朱永兰接到送粮任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急急赶回家中,对父亲朱寿全说:爹,我们要去前线送粮食了,夜里就走,你给我把车子收拾一下。朱寿全问:远程还是短程?永兰道:得好几天的行程呢。朱寿全看看女儿道:你一个女娃能行?永兰喝了口水说:在家里我也推过车子,咋就不行?前线急需粮食,现在还分什么男女?永兰快言快语地说。

朱寿全知道女儿的脾气,说一不二,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就到一边给永兰收拾车子了。

朱永兰这年才十八岁,她身材高挑,面庞姣好,生了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朱寿全很是自豪。朱寿全之所以对女儿格外疼爱,是因为妻子去世早,永兰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那一年,永兰的母亲正在地里劳作,被日军的飞机炸死在地头上,当时永兰才九岁。共产党的队伍到了大兴后,从没进过学堂的永兰在识字班里学到了文化。她能说能干胆子也大,常给村里的穷人打抱不平,连村里的地主都惧她三分。有一次地主对朱寿全说:你一个老实人,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的丫头呢?!永兰十五岁就当上了大兴乡姊妹团的团长,她带着姐妹经常到各村发动妇女支前,认识了周大专村的青年周德立。周德立一米八的大个子,是村里的民兵,曾打死过两个鬼子。他见永兰秀美,就常在她眼前晃荡。周大專村的妇救会会长笑着对永兰说:看这小子对你有意思。永兰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永兰的朱专村离周德立的村不远,有时周德立就借口找永兰谈工作,一来二去,永兰对身材挺拔的周德立有了好感。周德立见火候到了,就托妇救会会长去提亲。永兰说:现在男女老少都忙着革命,他急什么?他应该报名参军打老蒋。周德立早就有当兵的想法,听了永兰的话,一跺脚就到队伍去了。永兰在向前线送的粮路上,周德立正在东北的战场上呢!

朱寿全收拾好了独轮车,永兰也找出了几双鞋子,一边说:这雪天泥地的,得多带几双鞋。朱寿全看看女儿,突然道:我也跟你们去。永兰说:你就不用去了,中队长说人数足够了!朱寿全道:这样的天气人越多越好,我年纪四十多了,可力气还够用的。正说着,刘秀生来了,一进门就道:永兰,我还是要去,发点烧算什么?庄稼人还在乎这个?说什么我也得去,咱们这一片的人都分在你这个小队了,你是小队长,我就找你。永兰说:你还有眼病,咱们多是走夜路,你能行?刘秀生急忙说:只要两个眼没瞎就行,再说跟着你们走,我还能翻到沟里去?

这次上级给大兴区的任务是往前线送九万斤大米,区里很快就发动了一千多个民夫,独轮车九百零七辆,还专门成立了运输大队,大队下设三个中队,一中队队长是李永祥,有民夫三百七十人,独轮车三百五十辆。朱永兰是一中队一分队队长,队伍集结到倪家渡村时,多出了一个人,是王青云的老婆刘英莲,王青云还在赶她:快回去,你一个娘们儿跟着跑什么?刘英莲指着永兰道:她是不是娘们儿?哎,她是不是娘们儿?这时候谁都出些力,不分爷们儿娘们儿!周围的人一听都笑了,李永祥道:打老蒋都得需要这样的劲头,去吧!英莲听了,得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又拽了一下永兰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说:妹子,你不算娘们儿,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呢,嫂子不该这样说。永兰笑道:就咱两个女的,正好做个伴。

队伍刚刚上路,天上就飘下了雨,大家都把雨布和外衣盖在粮食上。入冬以后,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飘过几次小雪,可大兴区运粮队刚到睢宁地界的时候,阴沉的天空就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来,风很大,雪也越来越密集,漫天飞舞着。前几日的雪大都化了,泥路上只冻了表层,脚落在上面,泥水就一下子漫过了鞋子。大家开始试探着往前走,后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甩开了步子。没走两天,队伍分了三路,各自向战地东南的三个接收站赶去。到了下半夜,朱永兰和中队副队长高全忠带着一路人马到了张湾河,朱永兰说:你们先不要下来,我先试一试。说着提着马灯就往前走,河岸坡度很陡,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朱永兰刚走了几步,就踉跄几步,一下子滑了下去,河底里的淤泥顿时没过了她的膝盖。永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对岸,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回来。她大声说:河里没水,就是淤泥太深,我探了探,这段浅,还硬些,我在前边带路,抓紧过吧!高全忠对大家道:过了这道河,前边还有一段山路,老蒋的飞机一直盯着那地方,三天两头就炸几次。咱们过河后,都要快速跨过那段路去。他说着,就带着几个拉车的先下到了河底,大家七手八脚,才把一辆辆车子滑到了河床,朱寿全的车子也下来了,永兰问他:爹,你能撑得住吗?朱寿全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才说:还有年龄比我大的,他们能行我也能行!朱寿全说的那个年龄大的,是五十多岁的李奤。这个奤字,本来就是指行动笨拙的人,李奤又是这个年龄了,确实显得不利索。本来这次是不让他来的,他家里刚分了几亩好地,说什么也要为革命出把子力气。他在河底淤泥里推车,加上前边拉车的,与其说推,还不如说是抬。李奤推到一半,终于坚持不住了,干脆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前面拉车的大勇一时猝不及防,也坐在了泥里,他站起身一看,灯影里,李奤几乎半躺在泥里,脖子抻得老长。他对大勇说:让——我——喘口气吧。王青云推着车子,一面吼英莲:老娘们儿,你使劲,再使使劲!平日里那些能耐呢?!英莲顾不上回话,只是低着头往前拉,可车子只是摇晃着,还是没能前行。英莲一下子瘫坐在泥里,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不禁放声大哭: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腿也冻得不听使唤了,你还这样说,你有没有良心?!王青云见妻子这样,有些于心不忍,就说:你先等着。说着从车上扛起一袋子粮食,往对岸送去。来回了几次,车子少了一份重量,终于推到了对岸。永兰举着马灯,来回走动着,一会帮帮这边,一会又帮帮那边,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雪花本来是轻飘飘的,可被风赶着,也有了些分量,不时打在脸上,也眯住了大家的眼睛。在上对岸的坡时,刘秀生本来有眼疾,平日里就眯着眼睛,这下更看不清了。他心里着急,脚下打了个滑,车子一下子退了回来,他也摔在了河底里。朱永兰和大勇在前面给他拽车,也跟着跌了下来。大勇火了,吼刘秀生:你是怎么架的车?想腾云驾雾呀?刘秀生被车把撞了一下脑袋,半天没说出话来。朱永兰手里的马灯也摔在了泥里,幸亏还亮着。她和大勇把刘秀生拉起来,这时又过来了几个人。大家一齐动手,连推带抬地,终于到了岸上。

一条并不多宽的河道竟然用去了两个多时辰。高全忠在村里当过民兵队长,这一次主要是负责安全的,他见大家都上岸,就喊道:天快亮了,大家先别松劲,抓紧过了前边那道山梁子。人们听了,顾不上歇息,又推上车子往前赶。东方已经有了一缕亮色,催得更急。大家上岸后,浑身都冻麻了,只顾上张着大口喘气了,并没有留意自己的双脚,很多人脚上的鞋子已经被淤泥拔掉了,有的剩下一只鞋子。山路上,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朱永兰赤着双脚,她只觉得脚好像比之前轻快了,并不知道鞋子没了。有的人脚上的鞋子磨破了,走起路吧嗒吧嗒直响,朱永兰一边举着马灯,一面借着这节拍喊着顺口溜:同志们快点赶,不远就是收粮站,前方将士吃饱饭,才能齐心协力打老蒋!

天空突然响起了飞机的引擎声,车子大都走进了安全地带,王大强年纪大,跟在后面,高全忠接过他的车子,一边推着一边说:你快跑,跟上大家。正说着,国民党的轰炸机已经到了上空,飞机打了个盘旋后,就俯冲下来,接着从机头射出了一串串子弹,又扔下了一颗炸弹。那炸弹与空气摩擦,发出瘆人的嗤嗤声。泥地太滑,车子跑不快,这时前面的人喊:快放下车子,快放下车子!高全忠舍不得放了车子,还是挣扎着往前跑,最后连人带车滑到了路边的一条沟里。飞机又投下了一颗炸弹,高全忠下意识地扑在车子上的粮食上。爆炸声过后,高全忠头部被一块弹片击中了,血流如注。朱永兰他们跑了过来,见高全忠已经不行了,嘴里冒了一股股的血,他眯着眼艰难地说:粮——食,粮食。永兰急忙道:高队长,你放心,粮食都好好的!高全忠嘴角嚅动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不远就是黄庄,为了防备飞机轰炸,朱永兰带着一百多号民夫来到了这里,黄庄的乡亲们看到支前的民工,都往家里领。黄庄是个小村,各家各户都住满了,朱永兰让大家在房间歇息,自己和爹住进了乡亲们的牛棚。这时很多人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脚都肿了,血淋淋的。缓过劲来后,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英莲抱着脚说:这肯定是过山路的时候被石头片子划的。乡亲们给大家煮了姜汤,又烧了一锅锅热水洗脚,还找来了一些鞋子。朱永兰这次带了三双鞋,见英莲和几个人没有,就给了英莲一双。给刘秀生时,刘秀生笑着说:你这是女人鞋,穿着大家伙儿还不笑我?永兰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刘秀生点点头,看了看还流着血的脚,就一把接了过来。可他穿了几次,怎么也穿不进去,只得作罢了。

支前分常备民工和后备民工,常备民工随着队伍行动,后备的随时组织,人数任务不固定,时间也短,一般不给他们配备用品。常备的有严格的组织,军事化管理,全程任务完成后,称“复员”。

永兰向房东借了把剪子,回到牛棚对朱寿全说:爹,把你身上的马褂脱下来吧?朱寿全一时不知干什么,疑惑地看着女儿。永兰说:好几个人没鞋了,绞几块布给大家包脚,这布禁磨。朱寿全当年在澡堂里给人搓澡,一个有钱的主顾是他的常客,每次都把主顾伺候得很受用,主顾就把自己的马褂送给了他。朱寿全一直没舍得穿,这次他怕遇上大风雪,觉得马褂压风,就带了出来。听女儿这样一说,他还有些不舍,永兰笑道:爹,等咱们解放了,别说马褂啦,就是牛褂也有的是。女儿一句话把朱寿全逗笑了,他脱下马褂道:就是不舍得也得拿出来,打老蒋的事大,这算啥?吃饭的时候,朱寿全从粮袋里摸出了两个窝窝头给女儿。永兰道:我这里有。朱寿全说:你袋子里没几个了,我看你给刘秀生的袋子里偷偷塞了好几个。你自己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咱们爷俩匀着吃。永兰听了,嗯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满了眼睛。

雪还在下,夜色好像来得就早了。为了早日把粮食送到目的地,朱永兰带着队伍又早早上路了。他们像之前一样,走过了一个个泥荡子,车队离粮站也越来越近了。到了半夜,一个更宽的泥荡子挡在了眼前,永兰举着马灯还是先下去探路,河里有水,还结了一层冰,水深淤泥也深,踩到里面没到了腿根。朱永兰告诉大家,这次得抬着过去了。每车五个人,一人架着车把,车头两个,中间两个。岸坡比以往的更陡,推车的都不敢把车绊(指连在车把头上的扁绳,推车子的时候套在脖子上,起稳定和助力作用)套在脖子上。大家来来往往抬了数次。那些破了的冰碴子,在人的脚下、身边来回攒动着,像刀片一样锋利,很多人都被划伤了。在往对岸的坡上推的时候,一辆车子翻了,车把子一下子打在了朱永兰的头上,朱永兰当时就倒下去了。大家把她从泥地里抱出来,怎么叫都不应。朱寿全听了,赶忙跑了过来,他一子抱住永兰,连声叫着女儿的小名小兰。喊了几遍后,朱寿全哭出了声:孩子,你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你娘走了,你可不能再扔下我呀!朱寿全叫着喊着。一会,永兰突然道:爹,我又没死,你哭啥?!

天刚亮,车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很多人脚上的鞋子又没有了,裤子也破乱不堪,有的裤腿还短了一截。朱永兰也是一样,因为她来来回回在树丛里还有河里指挥,还要探路,两个裤腿至大腿根部都挂没了,就露着两条光溜溜的腿,站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明显,恰遇上一辆军车拉粮食,战士们都赶过来帮着卸粮,有的还拿来了棉衣和鞋子给民工穿。粮站也有医生护士,一个女护士看到永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见她大腿内侧有清晰的一道血迹,赶忙脱下大衣给她穿在了身上,悄声问:妹妹,你来月经了吧?永兰点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那个护士双眼含泪,一下子把永兰拥进了怀里,哽咽着说:你真是受苦了!说完,她拉着永兰的手,把永兰推进了驾驶室,接着很快给她找来了一身棉衣和一双鞋子,让她换上。英莲也穿上了一身棉衣,正高兴地笑着。正好陈毅司令员从这里经过,他下了车信步走了过来,老远就喊:民工同志们,你们好哇,你们辛苦喽!本来过去之前的老百姓都被称为“民夫”的,陳毅司令觉得这个称呼不好,就下令改成了“民工”。

那个女护士把永兰推到陈毅面前,说:首长,她叫朱永兰,是运粮队的队长,还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呢!陈毅司令一把握住朱永兰的手,大声说道:小姑娘,不简单呀,是我们真正的巾帼英雄!永兰伸手把英莲拽了过来,说:来了我们两个女的。陈毅又握了握英莲的手,说:你们都不简单,都是支前路上的巾帼英雄,没有你们,我们的指战员就会饿肚子喽!随后他对朱永兰说:你留下来当兵如何?还没等永兰回答,朱寿全急忙道:首长,我就她一个孩子,真不舍得。陈毅哈哈一笑说:那就算了,在后方也是一样革命的嘛!

朱永兰后来随战斗负伤的丈夫南下了。那次支前,给她的身体留下了很多的疼痛,痛经、关节炎,脚后跟也结成了硬块,每到冬天,裂的口子都深可见骨。晚年朱永兰生活有些拮据,不得不在外面摆地摊,有时还引起城管的不满。可朱永兰即使再没钱,也忘不了每个月该交的党费。儿子周东波见家里困难,说你为革命出了力,总得让组织上照顾照顾吧?朱永兰听了,坚决不同意。她说:那次和你姥爷去支前,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比什么都强了。朱永兰支前回来不久,当了大兴区的副区长,可干着干着,觉得自己没有文化怕耽误事,就让了出来,最后干了妇女主任。

接下来几天,朱永兰心事重重,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开口了,对儿子说:你们兄弟几个过得都很困难,我不能让你们给我养老,可我身体不好,地摊也慢慢摆不了啦,你替我去问问组织,看看能不能给我恢复点待遇,不过咱们说好了,千万别让组织为难。朱永兰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如果没有周东波这次替母亲四处去寻找有关证明,朱永兰的故事,连同当年她用的小马灯,还会在淮海战役纪念馆烈士厅里继续陈列下去的。她原来是一个活着的烈士。

周东波把在淮海战役纪念馆看到的一切告诉母亲时,朱永兰怔住了。她是半信半疑的。朱永兰对儿子道:趁还活着,我得去看看淮海战役纪念馆,看看当年的那些和我支前的伙计,还有烈士们。

周东波是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陪着母亲来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的。朱永兰踮着当年支前冻伤的脚,在儿子的搀扶下一路蹒跚着来到了纪念馆前。夕阳的余晖把“淮海战役纪念馆”几个红体大字映得殷红,犹如烈士鲜血凝成的一样。朱永兰抬眼一遍遍端详着,秋风里,她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了。恍惚中,她看到在泥泞的雪路上,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姑娘,手里摇晃着马灯,正指挥着独轮车队一路前行。

这时周东波突然道:妈,看样子人家要下班了,咱们赶紧进去吧。朱永兰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点点头,最后一步步挪到了纪念馆门前。保安把他们拦下了,说马上就要关门了,不能再进了。朱永兰一下子激动起来,晃着满头银发道:我是支前模范朱永兰,天下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怎么就不让进呢?保安听了一怔,又细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跛脚的老妪,怎么也难以与展厅里挂着的那张朱永兰的照片重叠起来。可他见老人这个样子,又不敢怠慢,急忙给馆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工夫,馆长跑来了,他握着朱永兰的手道:大娘,您就是朱永兰?您还活着呀?朱永兰笑笑说:我这不还喘气吗?假的包换!当年支前,我跑烂了四双鞋子,还立过支前一等功,陈毅司令员还要留下我当兵呢!

这位保安对陈列在纪念馆里的故事也是烂熟于心,他听了朱永兰的话,闪身一边,啪地敬了个礼,大声说道:向大兴区支前大队第一中队副队长朱永兰同志敬礼!

朱永兰走进烈士纪念厅,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当年用过的小马灯,以及荣立支前一等功的证书。在她的名字旁,注有生辰年月:1930年10月,破折号后是她牺牲的时间:1948年12月。

朱永兰看着自己的名字,笑了,笑出了一眼的泪水。她又走几步,看到了一串串烈士的名字,里面大都是陌生的,可也有她熟悉的。

熟悉的烈士,当年曾从她的手里接过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朱永兰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道:我记得他比我还小一岁呢,一脸的孩子气,从我手里接过馒头的时候,还叫了我一声姐。

说到这里,朱永兰一下子哽咽了……

抬着担架上前线

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陈列着支前模范石连生穿过的棉袍,还有他的支前事迹。

石连生到渤海区乐陵县(今属德州市)城关区区公所找支前负责人李会荣的时候,正是中午。天气很热,石连生跑出了一头的汗,他一见李会荣就喊:李主任,支前任务下来了吗?李会荣正在纸上写着什么,抬起头说:你别叫石连生了,我看你就叫石积极吧!每次支前都有你,接下来的任务天数多,你这近视眼能行?石连生一听这话急了:李主任,你可千万别打马虎眼,我这近视眼无大碍,到时候你要漏了我,我拔腿自己去!李会荣笑道:你是积极分子,又有支前经验,当然先考虑你!石连生听了,说:打老蒋没说得,咱们是要人出人,要钱出钱,要粮出粮!

解放战争初期,渤海区黄河以北惠民县(今滨州惠民县)等地区,没被国民党占领,分到了土地的农民得以安心耕种。蒋介石对山东解放区发起重点进攻后,中共华东局、华东军区等机关人员约四十万人马转移到此,黄河以北地区成了粮仓和稳固的大后方。

石连生1943年就入了党,是抗战积极分子,村里的农会会长。他的眼睛虽近视,可身体很健壮,一百多斤的东西扛在肩上健步如飞,大军来了之后,他给部队来回运物资,也到黄河边抬过伤员,区里对他很满意。

石连生回到家里后,一边准备支前的东西,一边开口唱着《支前三样宝》:

出门支前三样宝,狗皮褥子蓑衣瓢;

狗皮褥子当被盖,又给伤员顶蒲草;

蓑衣遮雨又遮粮,不让军粮受了潮;

小心饭瓢随身带,吃饭喝水少不了。

妻子听了问他:又要支前了?石连生道:有点动静了,估计快了。这话说了没几天,支援前线的号召就下来了,李会荣拿了张通知,写上石连生的名字,对区公所的通信员道:你快去张枝梅村给石连生送去,他是個急脾气,要不他又跑来问了!石连生正在家里吃饭,通信员就到了,一进门他就喊:石会长,支前任务到了,我给你来送通知。石连生听了很高兴,道:还有通知?这次还这么正式?我不识字,你快给我念念。通信员说:就是让你马上到区里报到,要带着棉衣单衣各一套,还有一根扁担,两根绳子。通信员走后,妻子开始给他准备行装。石连生说:咱也没有狗皮褥子,就把我那件棉长袍带上吧。石连生的长棉袍过膝,平日并不舍得穿。妻子听了说:去支前东跑西颠的,干的是力气活,又不是走亲戚,你还舍得穿它?石连生说:你看这老娘们儿说的,我用不着,伤员还用不着?!

到了区里,又从区里到了县里,石连生一看,得有几千号的人。石连生对旁边的一个人说:看这阵势,这仗小不了呀,幸亏来了,要不多后悔。那人点点头:仗大可也危险呐。石连生听了有点不高兴,说:再危险还有打仗的战士危险?正说着,就听到了点名声,石连生答了声到,就跟着喊他的人走了。后来,石连生被编到了渤海一分区第一擔架团二营六连,连长看看石连生,说:老石呀,你是老支前了,在村里又是干部,就到三排八班当班长吧。石连生说:服从命令,我一定把八班带好!

八班负责十副担架,有二十个人,石连生看看大家,见那个刚才和自己说话的人也分到了自己班,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张墨升,石连生心想,这下坏了,班里来了个胆小的。

同唐和恩他们一样,济南战役结束后,大家也都原地待命,学政治,表决心。在班会上,张墨升说:济南解放了,咱们也该复员回家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石连生说:老蒋不完蛋,老蒋能让咱们在炕上睡热乎?能让咱安安心心地种地?咱们要跟着解放军,彻底把老蒋消灭,才能吃上安稳饭。我跟大伙许个愿,等咱们都圆满完成任务了,都到我家里吃饭,让我家那口子包他一锅大包子给你们吃,保证咬一口就淌油。大家听了很高兴,张墨升说你将来可别不认账,要多加点猪肉。石连生拍着胸脯下保证。接着他问班里谁识字,李依山道:我认识几个。石连生说:你替咱们全班写个保证书给连里,就说咱们盟誓,完不成任务不回家!第二天,房东的墙上就贴出了保证书,其他班也纷纷响应,在南下出发的头一天,八班又向七班发起了挑战:

前方不怕火线,后方不怕流汗,

分开执行任务,更能单独干干。

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实验,

七班的同志们,八班向你们挑战。

七班见了,也很快就贴出了应战书:

不怕出山东,不怕延期,

不怕上火线,不怕困难。

谁是英雄谁好汉?战场上比着看!

出发的时候,七班长耿依山见了石连生说:你们发出的挑战书,我们应了!你一百多斤,我也一百多斤,咋就不敢。

石连生说声好,接着又道:好,战场上见!

中原野战军是在1948年11月24日把属于国民党国防部指挥的黄维第十二兵团包围在双堆集的。黄维大为恼火,在第二天拂晓,就组织部队开始突围,枪炮声在夜空中格外响亮。小邹庄阵地上三纵七旅十九团十二连到天亮时已经打退了国民党部队的数次进攻,敌人见久攻不下,又增加了兵力,天上有飞机炸,地面部队有坦克掩护,战斗越来越激烈。石连生带着担架队还没跑多远,就钻进了敌人的火力网,大家趴在沟里一时动弹不得。张墨升捂着耳朵叫道:妈呀,这可怎么好呀?这一百多斤今天算是交上了!过了一会,石连生竖起耳朵听了听,子弹嗖嗖响着,他大声说道:子弹要是叭叭地响的话,是打得低,要是嗖嗖响的话,是打得高。一会都弯着腰瞅准空子就上去,抢救伤员要紧。子弹又嗖嗖响了起来,石连生和张墨升一副担架,他拽了张墨升一把,喊道:没事了,快上去!说着带头跑出了壕沟。

炮弹不断地落在小邹庄的阵地上,石连生带上来三副担架,他看到有一个指挥员被坦克上的炮轰倒在地上,就和张墨升冲上前来,那个指挥员胸部被炸开了,血流了一泥地。石连生难过地说:没救了。他往前看了看,见掩体里有个战士,右腿被炮弹炸去了一截,还在端着枪摇摇晃晃地射击。石连生跑上前道:同志,快跟我们下去。说着就和张墨升抬他。伤员看样子年龄不大,哭着说:我们排长牺牲了,好几个战友也牺牲了,我死也要死在阵地上!伤员说着,一下子昏了过去。石连生和张墨升把他放在担架上,抬起来就跑,其他担架也抬上了伤员,一路跟着石连生他们。离开阵地不多远,一架敌机到了,子弹像雨点一样打过来。石连生一下子扑在伤员身上,嘴里大声喊道:不能让伤员二次受伤,不能让伤员二次受伤!子弹打在地上,溅起阵阵泥水,落在了石连生他们身上。石连生把伤员送到战地医院后,原地待命,再随时向后方医院转运重伤员。他们一面咬口饭,一边赶忙整理担架。张墨升对石连生说:刚才咱们抬的那个伤员可真不简单,腿炸掉了还不下火线。石连生道:跟他们相比咱们是不是还差很远?他们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们。伤员为咱流血,咱们要为他们流汗!张墨升说是这样,我也豁上了,不就是一条命嘛!李依山和张明把担架抬到石连生眼前,指着贴在担架上的一张纸说:老石,这是我俩立下的誓言,我念你听听:

淮海战役不打完,咱们坚决不复员。

消灭蒋匪立大共,老婆孩子都喜咱

一旁的几个护士听了,都笑着鼓起掌来。石连生说:就得有这股劲头,要不老婆孩子都嫌弃咱!石连生把铺在担架上的草席整了整。草席上贴着他让李依山写下的几句话:

小草席,亮光光,祝伤员,早健康。

我编草席你打仗,争取全国早解放。

天刚黑下来,运送伤员的八班就出发了,石连生担架上还是那个被炸掉了腿的小战士。小战士说他叫张小华,以前在新四军。石连生问他: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吧?小华道:对,就在家门口打仗。也不知我家里人怎么样了,要是我爹我娘看我少了一条腿,他们得多难过啊!小华说着,有些想哭。石连生马上道:小兄弟,等胜利了回家看看。别难过,你是有功劳的人,往后呀有上级照顾你!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雪,他们停了下来,石连生把自己的棉袍脱下来,盖在了小华身上。张墨升也脱下了棉袄给了小华,最后又把蓑衣搭在了他的身上,小华见他两个人上身就只剩下了单衣,就让他们马上把棉衣穿上。石连生道:我们赶路,身上热乎着呢。走着走着,远处只剩下漆黑一片了,小马灯在担架上晃悠着。又经过眼前这条河了,大家脱下棉裤,都下了河。石连生在前面探路,一边用木棍打着冰凌。他们的担架两头都拴着绳索,绳索搭在脖子上,双手抬着担架。到了河中心,水深了,大家又把担架放在了双肩上。过了河,他们就转换了步伐,用“轻步快步法”。这是民工在运送伤员中摸索出来的,轻步快步,担架平稳,上下起伏小,能减少伤员的痛苦。前面又是一段山路,高高矮矮的,在前头的石连生又喊开了号子:路不平。后面的张墨升马上应道:高抬脚喽!石连生又喊:上崖了!紧接着他就放低了担架。张墨升马上道:抬高了呀!张墨升这头就把担架抬高了。开始下坡了,石连生再喊:下坡喽!随后他抬高了担架,后面的张墨升应着,放低了。担架在高高低低的路上,都保持着平衡。

正往前赶着,小华在担架上哼哼起来。石连生放慢脚步,问:小兄弟,伤口疼吗?小华支支吾吾没说话。石连生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事可别憋着,说出来吧。小华吭哧了半天终于道:我想解手。石连生扑哧笑了:看把你为难的,人活着这几样都少不了。说着停了下来。小华道:扶我下去吧。石连生说:你这一身伤,根本下不来。来,就解到我这瓢里。小华连忙道:这怎么能行?这是你吃饭的家伙呀!石连生说:小兄弟,你就不要难为情了!在我们这些抬担架的人中,有这么一个小歌谣:

小饭瓢,滴溜圆,它随民工来之前,能喝水,能吃饭,有时也帮伤员大小便,民工同志不嫌弃,同志流血为了俺。

说完,他把瓢塞到了棉袍的下面。小华大小便完了,石连生从棉袍下端撕下了一块棉絮,给小华擦了擦屁股。小华突然哭着说:大哥,我能记你一辈子。石连生说:你们为了我们,我们也得好好为你们!说完,他提着马灯到每副担架前看了看伤员。见一个伤员伤口有点渗血,他从棉袍里撕了几团棉絮,又撕下来一块布条,先给伤员擦了血,又把布扎在了他的伤口上。李依山借着马灯看看石连生一番忙活,这才明白他棉袍里为什么短了半截了。

前面就是村庄了,有些房子还闪着隐隐约约的灯光,他们快步向那里赶去。晚上他们还要用自己的菜金,给伤员们买些鸡蛋和细粮吃呢。

石连生再次完成担架任务的时候,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于12月15日结束了,共歼敌二十余万人。在中野华野相互配合下,全歼了黄维兵团和企图突围的孙元良第十六兵团。前来增援的李延年第六兵团、刘汝明第七兵团,不仅没解黄维之急,还自损了一万多兵马,最后趁着夜色仓皇撤退了。司令官黄维与副司令吴绍周等将领被俘。

值得一说的是,淮海战役结束后,华东支前委员会授予渤海区一分区第一担架团“模范担架团”称号。石连生被评为支前特等功。

石连生说他一辈子最自豪的是他参加了1951年的国庆观礼。毛主席、刘少奇副主席,还有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都和他握了手,还一起吃了饭呢。

兵民是胜利之本

唐和恩是在1948年12月24日接到给前线送猪肉、香烟的命令的。还是在本月的17日,华东局、中原局就接到了周恩来为军委起草的电报,电文要求参战部队平均每人能分到五包香烟,猪肉半斤,华东、中原参战部队,前线人员,一律慰劳以每人猪肉一斤,香烟五包,凡不吸香烟者,得以其他等价的物品代替。

华东支前委员会接到八天内购买三十万斤猪肉的命令后,马上通过电报、电话下达给了各专区,专区又传达给了县,各解放区家家户户养猪的都被动员了起来,一车车收拾好的肥猪很快被拉到了徐州一带。徐州市民见了,说:解放区可丰富,还有这么大的猪。新华社华东野战军前线分社记者沈定一在他的战地日记中这样写道:

12 月18 日:日夜都见川流不息的支前民工、民工队伍,赶着大车的粗壮汉子从渤海、冀鲁豫来,推着小车的、扛着担架的、挑着担子的大汉从鲁中南,胶东来,抬着绳床(做担架或者放置支前物资用)、赶着毛驴的从淮北来。粮食、猪肉、被服、弹药……前方所需要的一切都是他们送来的,伤员是他们一路护理一路抬走的,俘虏是他们随解放军押送的。成百万支前大军在保障着这场歼灭战的胜利……战役第一阶段后,后勤供应日益充足。现在更加充足,围困杜聿明集团的前线战士在战壕里经常吃到白面馒头、肉包子和大米饭,而且以此来“招待”对面国民党跑来的士兵……

唐和恩他们出发前,也吃上了猪肉,每人也领了两包香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不用躲避飞机了,不用注意周围的敌情了,一路说说笑笑把猪肉送到了前线,营部一位管伙食的干部让几个战士把各自的猪肉都领回去。很快,战士们就带着车子分头向各连阵地去了。唐和恩被一个小个子战士领到了五连阵地,张连长握着他的手道:老乡,你们辛苦了,这一车子猪肉,够我们连今晚会餐的了,你也别走了,和我们一起过年。唐和恩道:首长,我们还有任务呢。五连的阵地上,立着一块大门板,上书了几个大字:优待俘虏。战壕里,新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到处都是欢歌笑语,这边是打快板的,那边是扭秧歌的。曲里拐弯的交通沟里,也都竖起了一块块写着字的路标,向左一走是“前进路”,右手就是“胜利路”,等等。隱蔽所上方还刻着“出门立功”四个大字。中午吃白菜肉包子,热气腾腾的。战士们也不急着吃,都拿着筷子把碗敲得叮当响,一边齐声朝对面阵地大声喊道:国军兄弟们,过来吃饭了,猪肉包子。蒋介石没饭给你们吃,解放军给你们!

过了一会,对面果然爬过来一个士兵。他跳进战壕,啪的一声打了个敬礼道:报告解放军同志,敌七〇九团三连二排班长张付和前来向你们报到。礼毕后他接着说:是我们排长派我前来向你们接洽的。说完他拿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张连长展开一看,信里写道:

解放军同志们,现在我们前面地堡的一排,愿投降贵部,可是我们后面有上面派来的一挺重机枪看着我们,过来他们就打,再者我们上边还有连长新派来的两个班在此,所以非常艰难,有机会我们一定想办法过来,你们千万不要打炮,我们请贵部保护我们的生命,你们若攻,我们绝不打枪,请你们千万为我们保守秘密要紧,并祝贵军胜利。

七〇九团三连二排排长孔繁荫

信是用铅笔写的,一看就是仓促而就。张连长严厉地看了张付和一眼,问:当真?张付和急忙说:长官,千真万确!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再等几天你们就是不打,我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张连长点点头,指着唐和恩对他说:看到那车猪肉了吧?这是这位老乡刚送来的,解放军后面有数不清的老百姓在支援着我们,你们还有啥?!投降是唯一的出路。张付和连连说是,盯着猪肉看了一会,眼睛又很快落到了包子上。张连长笑着说:吃吧,今天让你吃个够。张付和早就按捺不住了,抓起包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他看看张连长,不好意思地道:长官,我能不能带回去几个,也让我们排长打打牙祭,要不我们排长看我满嘴的油,就该骂我了。

谁能想到,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解放军的米饭、白面馒头、猪肉白菜包子,会成为有力的武器呢。

约定的时间到了,对面还没有动静,张连长拿起电话呼叫开炮,电话刚放下,炮弹就像雨点一般落在对方阵地上。对面纷纷喊道:解放军同志,别打了,别打了!紧接着有十几个国民党兵从地堡里钻了出来,又一齐向我方阵地爬来,领头的就是排长孔繁荫。

张付和回头看看被炮火覆盖的阵地,说:排长,咱们要是不过来,也跟他们一样摸阎王鼻子了!孔繁荫如释重负,他后怕地道:要是那样,共军给咱们的猪肉包子也算是白吃了。

1949年1月6日,也就是支前民工唐和恩在他的小竹棍上刻下“徐州”这天,华野连同冀鲁豫各部向杜聿明集团发起了总攻。双方激战不到5昼夜,杜聿明部悉数被消灭,连同其他兵力,共计17万余人被歼。

在唐和恩刻下“薛城”二字的这天,在作战指挥室的华野参谋长陈士渠,从凳子上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喊道:乌拉,我们胜利了!乌拉,我们胜利了!随后,大家都拥抱在了一起,有的笑着,有的喊着,还有的流泪了。

这时已经被解放军俘虏的杜聿明还不知道,他的第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被解放军击毙在萧县大屯区单庄西北约三里地方,身中七枪。只是我们的战士这时还不知道他是邱清泉罢了。

淮海战役历时66天,国民党损敌55万余人。人民解放军8万余名官兵负伤,登记在册的牺牲官兵连同民工就有3万余人。大约每两分钟的时间就有一位英雄倒在前进的路上。其牺牲总数超过了辽沈和平津两大战役牺牲人数的总和。其中,华东野战军牺牲团一级的指挥员33名,中原野战军18名。值得一提的是,在淮海、辽沈、平津三大战略性的战役中,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军共154万余人。

三十多岁的普通农民唐和恩在支前路上,行程5000多里,走过了山东、江苏、安徽、河南四省中的70多个村庄。这有唐和恩的小竹棍为证。他在小竹棍上就清晰地刻下了88个地名。这虽是他一个人的支前记忆,但也见证了543 万人民群众的支前。在举世瞩目的这场战役中,民众共出动担架20 万副,大小车88 万余辆,牲畜76 万余頭,支援粮食96000万斤。待战争结束后,竟还剩下52524万斤粮食。

华野后勤部部长刘瑞龙说:这些粮食要是全部装上小车的话,以每车200斤算,车子从南京到北京能排成八行。这次支前,仅山东解放区,就发动了218.3 万民工,小车33.3 万辆,担架5.2 万副,挑子19.2万,牲畜17.9万头,食油72.7万斤,食盐83.9万斤,猪肉136.2万斤,白糖1100斤,咸鱼7544斤。

蒋介石没有想到,在中共60万人的作战部队背后,还有一支543万人的民工队伍。屈指算一算,在每一个指战员的后面,平均就有九个民工。

西蒙诺夫结束了中国之行后,他说: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兵民是胜利之本!”

节选自长篇报告文学《靠山》,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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