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让父亲改变了信仰”
2021-05-25金星尹洁
金星 尹洁
2021年4月,金星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摄)
我父亲金茂岳出生在一个回民家庭,从小信奉伊斯兰教。从泰安萃英中学毕业后,父亲考取了齐鲁大学医学院。这是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创立的第一所教会大学,由来自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英国基督教浸礼会以及加拿大的多个基督教会联合开办。全盛时期的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并称“南齐北燕”,学费也是相当昂贵的。父亲为了获得减免学费的资格,在大学里加入了基督教会。在他看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同源,学习前者的教义也能更好地理解后者。
毕业后,父亲被聘任到齐鲁医院妇产科工作。当时的妇产科主任是英国人,送了父亲一本《圣经》。后来,父亲就是带着这本《圣经》去延安的,但他的信仰乃至整个生命,都在延安彻底改变了。
“延安就是圣经上说的天堂”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父亲思想上受到极大震动,认为中国人决不能当亡国奴。怀着一颗朴素的爱国之心,他加入了中国红十字会医疗队。1938年1月3日,父亲所在的23医疗队被派到西安,要求到国民政府军医署所辖的伤病医院工作,却遭到拒绝。
当晚,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处长伍云甫来到医疗队慰问。在得知有21名正式队员、其中6名是医学博士等情况后,他说:“这里不要,你们是不是可以到延安去?延安有伤病员,还有群众,缺医少药,欢迎你们去。”两天后,八路军驻陕办事处党代表林伯渠又亲自找医疗队成员谈话,鼓励大家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到延安去也是抗战。”
父亲之前亲眼见到、亲身体会了国统区军医院的混乱管理和派系斗争,于是拿定主意,几天后就跟随医疗队来到了延安。
当时的延安条件很艰苦,知识分子、技术人员更是宝贵。父亲他们一到延安城门外,就受到群众、机关和学校工作人员的夹道欢迎,敲锣打鼓地把医疗队接到住的地方。晚上又专门开了一个欢迎大会,不仅各单位代表都来了,就连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也来了,亲切地跟大家握手、问候,欢迎大家到延安参加抗战。
父亲很受鼓舞。那时奔赴延安的人,绝大部分在去之前就接受过革命思想的教育,甚至已经是共产党员了,父亲却从未接触過这些,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抗日救国。延安为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干部、群众是平等的,官兵一致,军民关系融洽,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在父亲看来,这就是圣经上说的“天堂”。
抵达延安后,医疗队被派遣到甘谷驿二兵站医院。给八路军伤员做手术时,有时需要进行全身麻醉,在即将失去意识或即将恢复意识时,人的大脑中哪种思想最强烈往往就会表现出来,伤员们在这种时刻总是喊:“同志们冲啊!杀啊!” “消灭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父亲被深深触动,感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完全不同于国民党军队,是真正抗日救国的。所有这些经历,都对他思想的转变产生了深刻影响。
结识白求恩大夫
父亲到延安后不久,1938年春天,白求恩大夫也来到了延安,因为工作关系与父亲很快熟悉起来。白求恩对病人极其认真负责,查房时把所有情况都详细地记在本子上,然后再诊断。在陪同他查房的过程中,父亲一边做翻译,一边学习他的临床经验。
一次,萧劲光司令员的孩子因扁桃腺肥大引起了关节炎,父亲检查后认为必须摘除扁桃腺,但考虑到自己不是耳鼻喉科大夫,医院里也没有相关器械,所以决定请白求恩来做手术,因为他是外科大夫,应该有专门的器械。
第二天,白求恩做手术时,父亲在场观摩。只见护士给孩子做了麻醉,白求恩用开口器把病人的嘴一撑,用纱布把舌头一拉,刀子两边一划,用手指把扁桃腺抠了出来。前后不过两三分钟。孩子清醒过来起身就走了,什么事也没有。
父亲说:“白大夫,我还以为你会带着耳鼻喉科的器械做手术呢。”白求恩用手指着头说:“金大夫你看,有了这个(大脑)和这个(手)就行了。有了这个(大脑)去想一想,去解决问题嘛!有了这个(手),还有比它们更好的器械吗?一个大夫只要想到病人,想给病人解决问题,就会费尽脑子去想办法。”
父亲深受启发,不仅按照白求恩的办法学会了做扁桃腺摘除术,还自己设计了摘除扁桃腺的小勺。白求恩后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但他的思想一直激励着父亲:一切为病人着想,就会动脑筋去想办法。
中央医院的奇迹
由于受到国民党反动派严密的封锁,延安的物质条件极端艰苦,医疗设备短缺、药品极度匮乏,消炎药、输液设备、高压消毒锅等都没有。
当时陕北的生育率很高,每家都是七个、八个的生,但很多没能活下来,因为都是土办法接生:没有产房就到柴房里生,身子底下垫的是草木灰或沙子;剪脐带用农家剪刀,甚至用碎瓷片;产妇的营养也跟不上,只能喝点小米汤……各种问题导致婴儿死亡率达到60%以上,妇女感染、得病的也特别多。
左图:金茂岳获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医学博士。右图:1939年11月,中央医院成立,毛主席题写院名。
在这种困境中,中央医院建立起来了。1939年11月7日,医院举办了成立仪式。医护人员把汽油桶打造成便盆;用沙漏当秒表用;用旧纱布做成垫子,使用完再清洗消毒;注射器针头用一次打磨一次,有的针头甚至被磨去了一半,实在不能用了才扔掉。
妇产科最大的困难是没有检查床,父亲就设计了一个架子,做检查时,用架子把产妇的腿支起来。就连产床、手术台也是他们自己设计,请木工师傅做的。
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中央医院在延安接生了3800多个孩子。这是有据可查的数字,但不是全部。父亲说本来一共有6个接生登记本,撤离延安时只带出来4个。据此推算,那段时间在延安出生的孩子总数应该有四五千人。
当时中国的产妇死亡率是每千人死亡15人。中央医院妇产科在1940—1941年期间共收治产妇565人,死亡2人,死亡率0.36%;1942—1943年收治產妇893人,无一死亡。此外,中央医院产后染菌率是1.2%,同期北京协和医院是4.8%。以延安当时的物质条件和医疗条件来说,可以说是医学奇迹。
延安的老百姓发现在中央医院生孩子,生一个活一个,于是来住院的产妇一年比一年多。有位老乡之前生了三胎都没保住孩子,生第四胎时来了中央医院,孩子活了。于是她所在的小山村之后相继来了5名产妇,每个人最后都笑嘻嘻地抱了一个胖娃娃回去。
在没有输液设备、没有抗菌素的条件下实施手术是要担风险的,所以父亲对消毒的要求非常严格,要求医护人员把切割、止血、缝合、打结的基本功练好,使伤口一期愈合。父亲做阑尾手术时,小切口仅能伸进两个指头摸到阑尾,用止血钳把盲肠钩出来,切除阑尾后重新放入腹腔。他做剖腹产手术时的切口也很小。这都是从病人利益出发,为病人健康着想。
据统计,从1939年9月到1946年6月,中央医院共收治病人1.3876万人次、接生婴儿3814人、小儿科收治病人1704人次,治愈率达96%—99%。
“努力救人事业”
1940年之后,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三位领导人先后为父亲题过词。毛主席的题词是“努力救人事业”,朱总司令的题词是“不但医人,还要医国”,周副主席的题词是“为边区卫生工作创新纪元”。
毛主席对父亲说,医生工作是治病救人,共产主义是解放全人类,二者都是救人的革命事业。他勉励父亲把本职工作和中国革命事业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革命的医务工作者的最高理想。毛主席的教诲让父亲铭记一辈子。
左图:金茂岳在妇产科门诊工作。中上图:中央医院妇产科医护人员合影。中下图:中央医院婴儿室。右图:在前线做手术的白求恩。
1940年4月,23医疗队接到红十字会大队的命令,换防到老河口第五战区,要离开延安了。父亲经过思想斗争,毅然决定脱离红十字会,留在延安。
毛主席曾经说:“改造世界观非常重要!有了坚定的政治立场,才能安心工作。有了明确的方向,才不致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父亲的世界观也经历了转变。刚到延安时,他经常把圣经拿出来诵读,这本书还被毛主席借去看过,可能是作为哲学资料。后来,为了提高中央医院医生们的政治理论水平,毛主席让哲学家艾思奇当组长,组织大家学习《大众哲学》。
父亲有一个小笔记本,记录了当时上课的内容,里面写着“物质决定意识——唯物论”。对于今天的我们,这是一个常识,但对当时的父亲来说却是全新的观点,他开始接触和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在经历了脱胎换骨的革命教育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1942年3月28日,父亲在中央医院接到一个电话,是中央组织部陈云部长打来的,请他过去一趟。父亲以为陈云同志生病了,马上背着药箱、骑上马去了,没想到陈云要跟他谈的是另外一件事——入党。
经过一番谈话,父亲表示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不怕牺牲。他也谈到自己是回族,陈云同志说,这只是生活习惯不同,和加入党组织并不矛盾。谈完话,陈云打电话请来了中央医院党支部的石昌杰书记和苏爱吾同志。他们来到中央组织部干部处张凯处长的办公室,父亲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鲜红党旗,就在这里宣誓入党了。陈云说:“茂岳同志已经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但暂时不公开,是秘密党员。”这是父亲终身难忘的一天。
左图:毛主席给金茂岳的题字“努力救人事业”。右图:1942年3月,金茂岳留影。
自豪是个“延安娃”
因为父亲的经历,我成了一名“延安娃”(在延安出生的孩子),这是让我一辈子都感到自豪的事。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真是特别艰苦,现在的人都想象不出来。小小的土窑洞里,硕大的老鼠特别多,我印象里有一尺多长,很多孩子都被咬过,甚至有被咬掉鼻子的,我手上现在还有一串老鼠的牙印。
后来鲁艺的一位美术老师想了个办法,把画板钻了4个洞,用裹腿的带子和木楔子把画板楔到土墙上,出门的时候把孩子放到画板里、挂起来。这个办法流传开后,大家给它起了名字叫画板摇篮。
再说吃。延安吃的大多是小米、洋芋、南瓜。如果妈妈有奶水,孩子就是最幸福的。我印象中的一种美食叫列宁饼干,其实就是锅巴。有一次,我闻见食堂又有列宁饼干的香味了,就拿着小碗到锅台边等,后来大师傅铲了一大块给我,当时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还有穿。延安实行供给制,给大人发的是八路军军装,一般两三年发一次。有了新衣服之后,大人就把旧衣服改改,给孩子穿。这时候就考验妈妈们的手艺了。如果妈妈会做衣服,孩子就穿得比较整齐,有的妈妈是学生出身,或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不会针线活儿,孩子就穿得破破烂烂的。我妈妈是农村出来的,用靛蓝布给我做过一件小夹克,当年穿出去可漂亮、可骄傲了,我一直保存到今天。
至于出行,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马或者驴,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走路。哪怕是产妇到中央医院生孩子,也是自己走着去,导致在路上早产的、小产的特别多。
长大后,我也成了一名医生,父亲“一切为病人着想”的精神始终激励着我在临床工作中做一名好医生。退休后,我先后访问在延安工作和生活过的老前辈300多人,征集到2000多个“延安娃”的信息,收集老照片千余张,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撰写了《亲历延安岁月:延安中央医院的往事》一书。
我今年整整80岁了,随着时代的变化,越来越感到延安精神的可贵,也更深刻地理解了父辈的信仰和追求。中央医院的故事、延安的故事都不应该被忘记,我们的父辈付出毕生精力去奋斗、牺牲的事业,在今天依然值得一代代中国人传承和发扬。
金茂岳(1906—1987)
山东泰安人,抗战时期到达延安。1949年随党中央进北京,接管北平医院,先后任妇产科主任、医务主任及业务副院长。1952年任中直二院和北京平安医院院长,1958年任宁夏回族自治区卫生厅副厅长,1972年任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1983年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