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中的爱情抒写与诗人的情感状态
2021-05-25周思辉康侠
周思辉 康侠
【摘要】《断章》是京派作家卞之琳的代表作,改革开放后,《断章》多次作为中国现代诗歌代表作被选入初中语文教材。《断章》往往被认为是体现“相对性”的哲理诗而非情诗,但从诗中对爱情的抒写以及当时卞之琳的情感状态看,这是一首抒写作者本人对所爱之人思恋而得不到回应的情感之诗。
【关键词】卞之琳,《断章》,爱情抒写,情感状态
《断章》是京派作家卞之琳的代表作,该诗不仅成为文学专家学者研究的热点,也被广大读者津津乐道。改革开放后,《断章》多次作为中国现代诗歌代表作被选人初中语文教材。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亦将《断章》列入九年级下册第一单元现代短诗五首中,可见其在义务教育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断章》往往被认为是体现“相对性”的哲理诗,而根据作者创作这首诗时的人生体验、情感遭际以及诗歌文本呈现来看,这更应该是一首情诗。这首诗抒写了诗人对所爱之人思恋而得不到回应的情感。本文从诗人当时的情感状态出发,对此展开详细分析。
一、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单恋情感
学界普遍认为《断章》是一首哲理诗,诗中体现了“看”与“被看”的相对性。教材中的《断章》诗旁有两行注解:“‘看与‘被看,主客流转,富于意趣”,这也是学界的主流观点在中学语文教材中的体现。为什么学界普遍不认同这是一首抒写个人情感的情诗呢?一个原因是从诗歌的表层含义看,个人情感偏闲淡,似乎缺乏爱情诗的浓烈。另一个原因是卞之琳一再强调自己不喜欢写爱情诗。他说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始终只写了一些抒情短诗”,“总怕出头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更怕公开……私人感情”。他说那时他的诗多借景、借物、借人、借事抒情,“更少写真人真事”“总喜欢表达我国旧说的‘意境”。闻一多曾经表扬过卞之琳“不写情诗”,卞之琳对此欣然接受。卞之琳等很多现代派诗人都受过闻一多、徐志摩的影响,闻一多对卞之琳“不写情诗”的肯定以及卞之琳本人的认可,在一定程度上也给外界解读《断章》的方向起了引导作用。但结合诗人当时的情感状态来解析《断章》深层次的审美意蕴,可以看出《断章》是一首情诗,表达的是诗人追求爱隋而不得的单恋情感。
诗的上半部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中有两处场景:“桥上”与“楼上”。两处场景高低布局且有一定的距离,但处于不同场景中的人能互相看到。这部分是两个主体人物,“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与“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从诗歌的表达看,“桥上”看风景的人在看风景,与之不远的另一人物所在的小楼自然是其要看的风景,而小楼中的人更是要看的风景中的风景,表明有向往之意。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此刻也正看着在“桥上”看风景的人,虽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但既然在“看”,就有朦胧的兴趣。这样,诗的上半部分隐微寄寓“桥上”“楼上”两个看风景的人互相有着含蓄的“钟情”之意。
诗的下半部分却发生了偏转:“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物主体全部转换为在“楼上”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风景的人隐退幕后。究其原因,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本身就是透过窗子看风景,可见看风景的主体是在“楼上”看风景的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中,“明月”被看的主体是“你”,即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按照装饰的顺序,“你”肯定是在“楼上”看风景的人。“别人的梦”中的“别人”正是在“桥上”看风景的人。诗的上半部分明显是写白天,下半部分明显是写晚上。白天还能互相看见看风景的人,晚上从楼上不一定能看到桥上看风景的人,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在“楼上”看风景的人已经将视线转移到空中的月亮。以上表明,在“楼上”看风景的人喜爱的对象已经偏转,而在“桥上”看风景的人却依然追寻着在“楼上”看风景的人。这是一种单恋的状态,是卞之琳本人的情感写照。这里需要把握两点,一是《断章》中“桥上”之人与“楼上”之人的性别;二是卞之琳创作《断章》时的情感状态。
二、“桥上”之人与“楼上”之人的男女之别
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少有人追问在“桥上”与在“楼上”的两人到底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只是笼统地用“相对性”来概括。其实,《断章》中“桥上”之人指的是男人,“楼上”之人指的是女人,尽管不能完全确定,因诗本身有蕴藉之意,但这个解释是合理的。
《断章》这首诗虽然是现代诗,却充满古典意味。“桥”和“楼”都是传统的经典文学意象。在封建社会,女性被束缚在自己的“闺房”中,称为“大家闺秀”。较富裕的家庭,会为女性建造自己的“阁楼”,以凸显女性活动空间的专有与私密。久而久之,“闺阁”“阁楼”也在很大程度上代称女性的生活空间,对此很多古诗词都有印证。因而可以说,诗词中的“楼上”之人往往指女性。“桥”在古典诗词中多表达羁旅之思、送别的含义,而出门远行的往往是男性,因此“桥”这一意象在古诗词中多次出现。卞之琳是京派文人,他和沈从文、何其芳等京派友人非常熟悉,在文章上多有相通之处。我们可以从沈从文、何其芳等人关于“桥”和“楼”的看法中简单理解卞之琳的本意。沈从文在追求张兆和的时候,于1931年6月给张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的主人公是作为男性的沈从文。何其芳著名的散文集《画梦录》中有一篇《楼》,故事主体就是讲述失去丈夫后的女人带着女儿在高楼中孤独凄凉地生活,楼中的主人公依然是女性。可见,尽管有独特性,但从普遍意义来看,“楼”与“桥”上活动的主体分别可理解为女性与男性。《断章》中其实写的就是“桥上”的男性与“楼上”的女性起初互生情愫,后又发展为男性单恋的故事,这要从卞之琳自身的情感经历说起。
三、卞之琳创作《断章》时的情感状态
1933年秋,张充和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就读,住在新婚不久搬来北京的三姐夫沈从文家。因卞之琳与沈从文私交深厚,故在来往中卞之琳与张充和相见。卞之琳对张充和一见倾心。卞之琳对这段感情异常重视,他说:“三十年代,我忧国忧时,极少形诸文字……习于绝不透露自己感情生活的得失,特别把好像例外的得意处当作神圣的玄机,加以秘藏。”“但是后来,在1933年初秋,例外也来了。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例外”讲的就是与张充和相见,互生情愫,但随着情感的发展,卞之琳变成了单恋者。卞之琳说:“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洒脱,看来转瞬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张充和性格外向,卞之琳性格内敛,不敢直抒胸臆。后来,卞之琳在张充和的暗示下奔赴延安,以证明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但最终还是没有赢得张充和的芳心,张充和最终嫁给了性格同样奔放的美国人傅汉思。这段感情中,卞之琳扮演的始终是悲凉的追求者形象。在创作《断章》之前,他创作了诸如《无题》《春城》等留作纪念的情诗。《春城》(1934年)里“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更是这种情感的写照。1935年10月,卞之琳创作了《断章》,这是他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1933—1935年)。1935年,临近毕业的焦虑,加上与张充和不明确的恋爱关系,使得卞之琳的思想与创作发生变化。据他所说:“这些都影响到我在这个阶段的诗思、诗风的趋于复杂化。自然,我自己直接对于古诗、洋诗的爱好上一些变化也有一定的关系。”其实更重要的是爱情上的受挫。当在“桥上”的卞之琳还在渴望在“楼上”的张充和时,张充和的内心早已不把“桥上”之人作为装饰的风景。尽管卞之琳一再掩藏自己的感情,但他自己的表述都出现了矛盾:“即使这种小诗也多半是虽然有现实基础的空中楼阁,有的是古意翻新,照例不写真人真事。这样,虽然这番私生活以后还有几年的折腾长梦,还会多少影响我的思想再走一大段弯路。”
说不写“真人真事”,却一再强调“私生活”影响的长远性,可见其对于感情的欲盖弥彰。卞之琳之后出诗集《装饰集》,“装饰”一词很明显来自《断章》。这部诗集的扉页上题写的是“本集曾于一九三七年夏手抄一册”,接着下一页题写的是“给张充和”四个字(单独一页),这就再明显不过了。反观《断章》中重点强调的“装饰”一词,这写的不就是卞张之间的爱情吗?卞之琳对张充和的爱恋在创作《断章》之后,甚至在其一生之中都没有减弱。1941年,张充和与傅汉思婚姻关系确定,对卞之琳打击很大。他说:“特别是在昆明听说了‘皖南事变,我连思想上也感受到一大打击,而差不多同时我私人感情生活上也受了关键性的挫折。”但这种爱恋并没有因为“关键性的挫折”而中断。新中国成立后,卞之琳写作《金丽娟三献宝》和《搓稻绳》等诗,“那是以叙述方式歌颂青年男女,而且主旨不在于写爱情,也可以说是爱情诗,这是另一回事了”,其实就是承认这些诗是情诗,表达的仍然是对张充和的爱恋。1985年,已经75岁高龄的卞之琳写作《合璧记趣》,讲述了1953年他参加江浙农业生产合作化试点工作,在吴县四乡访问交流经验时恰巧被安排住旧友张充和的旧居。“我过去熟悉的她曾独住的一问楼室,当时楼还在,室内空空荡荡,还没有人占用过。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当即取走保存,多年后,经十年动乱,却还幸存。1980年应邀访美两个月,携置行箧,得机重逢故人,当即奉归原主。恰巧充和手头还留有沈老为此订稿寄她的原信,只缺所附词稿。两件经30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宾友,得知经过,同声齐称妙遇。”从卞之琳这段动情的讲述中可以看出,他对张充和一往情深,尽管张充和已经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他终于在1953年真正进入在“楼上”看风景的人的世界。对于张充和的一物一饰,他精心保存,甚至在动乱年代依然珍藏。几十年从未间断想与张充和相见并物歸原主,其实就是想再见一见心中思念之人。卞之琳在古稀之年远渡重洋将文稿归还张充和,实现的不是张充和自己诗稿的“合璧”,而是卞之琳与自己爱恋思念一生的人的一种变相“合璧”,友人的“同声齐称妙遇”是对卞张二人之间含蓄爱情的言说。
总之,《断章》不仅在文本真实上蕴含卞之琳独特的诗学观念,更是一首表达卞之琳对张充和单相思的爱情诗。解读此类爱情诗,诗人创作时的情感状态是一个很好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