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苦难与豁达
2021-05-25牧冬
牧冬
母亲今年97岁了,身体除了腿脚不便还很健朗。前两个月突然摔了一跤,就卧床了,医生说将不久于世。这一下子打碎了我对母亲可活过百岁的梦想,我们是时候要回忆一下平凡但不平淡的母亲了。
苦自己不苦孩子
我的母亲17岁嫁父亲。父亲48岁就因病仙逝,母亲44岁就守寡,那时上有需尽孝的年近古稀的公爹,下有嗷嗷待哺的三个儿子,命运之坎坷,生活之困苦,难以言表。但她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硬是不改嫁,不服命,历尽悲欢离合,在亲友帮衬下,千辛万苦,把一个破败的家,拉扯为如今一个五代同堂,儿孙亲属五六十人,工农商学政各界都有的耕读大家。
母亲一辈子苦自己不苦孩子,爱孩子,爱热闹。生了四儿俩女,还帮着带大几个孙子、外甥。尽管90多岁了,还会哄孩子,帮孙女的女儿喂奶瓶。五代同堂内的孩子她记得比谁都清楚。晚辈中,婚嫁生育之事,她都牵肠挂肚;谁有伤病痛,她都嘘寒问暖。比如小孙子的婚事,她一直张罗唠叨到病倒前。逢年过节都要我们回老家一聚,晚辈叫一声阿嫲,她就喜呵呵地发零花钱。每年过她的生日,最好把每个晚辈亲人都要请到,少请一人就会跟我们闹别扭。
母亲很节俭,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好面子,对亲属很大方,总是把十分有限的丁点好吃的先给亲友和儿女。比如过年三十,按风俗要蒸一笼隔年饭,杀一头鸡,拿到厅堂祭供祖宗。家里白米不够,母亲巧妙地在饭笼底倒扣一块粗碗,把米饭垫高,这样看起来也是满满一笼,免得被人看不起。难得养大的一只鸡,一撤供桌就马上亲手砍割起来,两个大鸡腿总是留起来,正月好招待客人。到了前几年,母亲到我家小住,餐桌上有些好吃的,我们叫母亲多吃一点,她说牙齿不好吃不了。我们哄她说城里不留过夜菜,过会儿都会扔了,她才说那多浪费,留着我晚上当点心。
我至今记得,在那个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岁月,每逢夏天“双抢”,队里中午办集体伙食,母亲就吃家里预先带去的地瓜米饭,换回两碗白米饭,混煮上一锅一年都少有的白米地瓜饭,让我们儿女像过节一样,改善一下生活和营养。母亲说我们不能占生产队的便宜,我只是把自己的午饭份额带回来。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能贪占公家便宜,否则小时偷青瓜,长大敢盗大牛了。
母亲心灵手巧,用化废为用的办法,应付穿的难题。人家孩子过年穿新衣,我家哪有钱买?有一年母亲把一床白布蚊帐染成青色布,裁裁缝缝,在春节让我们仨兄弟难得穿上了“新裤”。我们小时穿的鞋,都是母亲亲手用旧碎布一针一线地叠纳成厚厚鞋底,再用旧衣服剪成鞋面,纳连起来做成布鞋。穿起来很暖和,只是一遇泥路就会变成“水鞋”。所以,小时候在雨天我们都是打赤脚走路,到房内再穿上布鞋。母亲当外婆了,就会日夜加班,找花色碎布,画图样绣纳一个吉祥花鸟图案的童鞋、童帽、背褛给外甥。
母亲身体一直很健康,一辈子没生过大病住过医院。40岁还生了双胞胎,因患严重月子病一年都没奶水,神奇的是一年后她又来奶水,且一直有充沛的奶水喂我到6岁上小学止。
不识字但重教育
母亲虽一字不识,但重视让子女读书受教育。记得咱老宅厅堂曾被当作大队小学教室,母亲总是催我们偷偷旁听。对那个外地来的林老师,母亲很敬重,先生长先生短叫得很勤。她说唯有读书才有出息。你的北京叔叔、教师叔叔就是你们的榜样,他们就是读书读到吃商品粮找老婆都不要钱了。我们家再穷也要让你们上学。母亲确实把所有子女特别是俩女儿都送去上学。这点咱厝许多人家都做不到,所以很让人佩服。
记得上小学时,我因为穿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被同学嘲笑,不想上学了。母亲说,自古穿衣笑脏不笑补。你穿得干净,书读好了,就没人敢笑话你了。
母亲对儿孙念书的成绩不太关心,只要你有书念好好读书,她就很惬意。小侄儿因他爸爸意外走了,也不是念书的料,本来不想复读了,但是母亲坚持要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上个大学,现在这个侄儿也评上助工了。她看见小孙女到国外念书,总是自豪地到处夸她是咱家第一个留学生。
受磨难但看得开
母亲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但她坚忍豁达,乐对时势。“文革”期间,一遇到开展什么“运动”,母亲作为地主婆经常被挂白牌戴高帽陪游街,我们替她不平,很难过,但她反过来安慰我们:现在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情看你游街戴什么高帽?大家都是做做样子,你们不要太在意。
小时候,家里缺劳力,靠母亲一人挣工分,五個人口粮都分不回来,一年中半年断粮揭不开锅。老外婆都不时地叫三舅小舅到家里看看,暗中接济一下。大姐大姐夫虽不富但也会尽力帮扶一些。大姐夫有一年挑一担地瓜米来孝敬母亲,却在村口被治保会抓了,说你老丈家是“黑五类”,要让他们受苦,吃饱了会影响改造,地瓜米被莫名其妙地没收充公了。母亲爱面子,借粮的事我哥13岁就开始做,到处借地瓜米。最高时累借70多担,每年还要递增二成。1974年,老宅被强拆了,没有安置房,一家老少五口一下子没家了,好像天塌了一样。还好二姐夫收留了我们,但他也没余房,只好把猪圈改造一下当厨房,爷爷还得寄住在一里地外的古厝里。母亲每天都是先煮好爷爷饭菜叫我们趁热送去,怕老人受委屈。在她的心中,公爹是第一位的,亲戚第二位,孩子可以排后面。甚至有时养的猪都比我们更重要,因为猪是家里的最重要财源。所以猪要先吃好,才好长膘卖钱。但我们家的猪养一年也养不了七八十斤,因为人都吃不饱,哪有什么给猪吃?所以养得干干瘦瘦的。我懂事开始,就帮助拔猪草、钓青蛙。青蛙本来是钓给鸡鸭吃的,母亲却大胆地把青蛙煮了给猪补充营养,没想到猪毛很快变油亮起来,当年咱家的猪终于肥了起来,超百斤了,老母亲高兴得像中彩一样。
母亲当家理财能力有限,但自己很勤劳,而且教育我们从小要自立自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姐16岁就开始帮村供销社从大洋挑店货,要挑百多斤的货走18里路,很辛苦地赚些钱贴补家用,换回盐巴等日用品。大哥手有点残疾,干农活不便,13岁就帮生产队放牛挣工分,17岁开始走村串户挑卖茶油粉干。二哥16岁就偷偷在后山开垦山地种烤烟,然后仨兄弟日夜加班把烤烟加工卷成土香烟,到闽清、福州去叫卖,大大增加了家庭副业收入。我们七八岁,都要随母亲上山砍柴挖刺头卖,以此养家交学费。
母亲凡事看得开。改革开放后,环境变宽松了,母亲也摘帽了,政治运动与她无关了。她从内心感谢党和政府的宽宏优待。我1979年高考,已经被西南政法学院预录取,但因家庭是地主成分,那时念政法专业还要严格政审,二伯父一直找大队补材料,总不给,气得校长亲自步行2小时找大队长,说如不补这个材料,你们全大队的孩子都取消上三中的指标。这样才拿到证明材料。但待我班主任日夜兼程把材料送到招生办,西政招生已经结束了。我只好委屈地上农学院了。母亲安慰我说有大学上就好,关键是户口可以农转非,找老婆不用愁了。她就是这样实在,凡事往好处去想,不纠结。
母亲可能吃苦多了,比我们还耐挫折,从不抱怨,把自己受磨难当作为晚辈修为积福,至今一句未提谁批斗过迫害过她,从不在我们面前讲谁的不是。母亲反而经常说,共产党伟大,现在的日子比1949年前当地主家属时吃得更好过得更舒心。有些事,哪个时代都会有,不是谁的过错,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们是耕读世家,要听党和政府的话,本分做事,老实做人,顺势而为,逆境不失志。话不要讲过头,事不可做太绝,帮人的事一定要帮到底。多记别人的好处,最不可在背后讲别人的不是。要做个对社会有益的人,让人看得顺眼,有孝心,懂感恩,有骨气,这样家才有福,人才能平安。在母亲的教育下,我们全家都爱党爱国爱家乡。我们兄弟都是共产党员。孙辈中的党员更多。
不服老很臭美
母亲是一位跟得上时代,对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在艰苦岁月,虽然买不起新衣,但从来都穿得整洁体面,头发挽个发髻,走亲访友时还会簪个头花,衣服还会不时浆洗一下。日子好过一些后,母亲是七老八十,衣服反而新潮起来,不穿暗色调的老妇衫,要穿浅色开襟衣。看到儿孙媳妇打扮靓些,就很高兴,点赞说好看变年轻了。去年看到某媳妇连续三周穿同一套衣服回家,母亲悄悄对我说,问一下她是不是没钱买衣服了。这真的让我们都惊呆了:一个90多岁老太心眼还如此细,如此在乎美。有一天,我穿了件新丅恤,母亲认为好看,马上问我哪买的,如果不是很贵,要帮侄儿也买一件,穿起来好去相亲。
母亲乐于接受新事物。95岁时还能自己用手机,96岁还吵着要修手机,常常给子女、儿孙、外甥打电话,家长里短。她整天开着电视机,爱看闽剧、电视剧,也看新闻。没用轮椅前,一步步挪着也愿意去餐厅与大家一起吃饭。后来用了轮椅,还跟着大家去德克士吃西餐。我有个堂弟,前几年回家看她,我母亲还会对他说,你一个人既当书记又当镇长,要特别小心,责任忒大。还与他聊中日关系。我们真不知道她年事如此高了,普通话也听不太懂,心里怎么还装着这些时事杂事新鲜事。
前年夏天,母亲说要去北京看孙女。我们怕她腿脚不方便,更是担心她年龄那么大出意外,都想劝阻她。但母亲很坚持,我们只好动员大姐二姐外甥侄儿一起去,人多力量大。我们去时乘福州直达北京动车,9个多小时,母亲一路興致都很高。接下来晚辈用轮椅推着她登长城,逛故宫,游天安门广场,到清华大学,吃全聚德烤鸭等,在北京三天,她玩得与年轻人一样嗨。本来返程已买动车票,母亲说想坐飞机,把我们又惊呆了:95岁老人,腿又不会走,飞机让不让上?我们紧急换票,托人打招呼帮忙关照,还写了个出意外自负责任保证书,终于可以让母亲坐飞机了。她坐在轮椅上,被升降机直接送上机舱,很兴奋,看到厦航空姐个个年轻漂亮,对侄儿说电影明星一样的姑娘给我们当服务员,飞机票虽然贵点但很值。还开玩笑地说最好能娶一个空姐当孙媳妇,把我们几个逗乐了。
母亲的这辈子,经历了新旧中国、两个世纪、好几个时期。她说活了90多岁,不去细想,仿佛也就昨天今天。
母亲这辈子有许多故事。她说七除八扣,能记得值得记的也没几件。
母亲的命运多舛又多彩。她的身躯是那么弱小,可撑起了一个千钧重负的家。她的精神力量那么强大,足以让我们几代人好好汲取和传承:不畏苦难,不惧风雨,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富且益俭不忘耕读之本,贵且益谦不失廉善之德,强且益逊不违守身之道。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