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这部小片土而美
2021-05-24孙小宁
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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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斯科塞斯在他今年所刊发的影评文章中感叹,当今的制片厂与流媒体,已经让电影的艺术“被系统性地排挤、贬值、贬低”,以至于所有的动态影像在同一高度上展现给观众。观众看似在自主地选择电影,实际已经被种种算法操弄。
想到2021年的春节,影院又一轮的人潮汹涌,“算法”真是大行其道了。但是又不全然如是。我把那种意识不到“算法”的存在,却出乎意料地令人怦然心动的电影,称为捡漏。刘苗苗导演的《红花绿叶》,我就是在爱奇艺找到的。
为什么要看它,说来话长。直接的动因是2020年末那部改天换地的脱贫热剧《山海情》。我选的是方言版,听来听去却觉得说的像陕西话。那么西海固人,究竟讲着怎样的方言呢?我觉得《红花绿叶》会直接给出答案。综合网上各方信息:影片据石舒清短篇《表弟》改编,石舒清是宁夏作家,地地道道的西海固人。导演刘苗苗,也出生在宁夏,并在西海固一带有过几年就学经历。刘苗苗一直想和石舒清合作一部电影,但最先把石舒清小说搬上银幕的却不是她。那部同名小说电影《清水里的刀子》拍出后,拿过釜山电影节的奖。《红花绿叶》是两人多年来终于合作成的第一部作品。我想这里面有更原味儿的西海固。
电影在爱奇艺上观看,一次需付5元,我共看了两次,正好是我在小西天电影院看那种国产老电影的价钱。但这已经不错,一部投资区区300万元的国产电影,能找到栖身之处,至少留下了当今电影另一种可寻的风貌。我不想拿它也获了当年的金鸡奖说事,因为,相对于当今资本的话语权与票房实力,余外的说辞都显得无力。而这样的影片放在平台观看,好处是可以反复观看。第二次看时,我开了一会儿弹幕,是想感受一下其他上线观众的评价。不同于对经典大师影像顶礼膜拜似的群赞,也不同于对时下电影近乎平视、俯视的评点与群嘲,我在这部电影的弹幕中,感受的是一种类似对身边熟悉的哥们儿的生活、婚姻与地域人情的共情共感。那种“这确是我们这嘎达人的生活”的亲切相认,让我恍然觉得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至今,这块地域我还从未踏足,甚至很长时间都无从想象。
身为西北人,从小生活于陕西关中,慢慢又去过青海、心所向往的敦煌,其他的西北地区,通过观影、阅读,多少还能摸着些什么。唯独宁夏,以及这个足以成为贫穷代名词的西海固,我没有任何文字影像的着力点。而神奇的又是,当我在某一年,踏破铁鞋寻得一家影院,坐在5个观众中间看完那部《清水里的刀子》,并且反身阅读原著时,突然对那里的一切,生起一种足够陌生又足够亲切的双重情感。
如今,通过一部改天换地的脱贫大热剧《山海情》,西海固已经进入更多人视野。但我总觉得,这两个与西海固有如此深切渊源的主创,更能从内部视野,具体而微地打开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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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这部电影的切口,是如此之小。就权当它是一部微电影吧。一对青年男女的婚恋,涉及两个普通家庭。场景可见普通居家院落,山路、梯田,最远为新人订婚买新衣的县城商厦,的确是导演刘苗苗所说的,这是一部方圆100公里就可拍完的电影。
演员多选的是当地人,所谓非职业性质的素人出演。看媒婆出入于古柏( 男主人公)家,大夫爸(当地叔叔的称谓)在炕头与古柏掰扯到底是不是大夫爸当年用药导致的古柏的癫痫。我相信,这些日常场域中的出入、过话与告别,才是主创想要呈现的西海固,以及那些属于普通人家的人情物理。
而这场被撮合的婚姻又是怎样的情形呢?古柏第一人称的開场旁白就说了——
“世下个啥,就是个啥。”
“我的想法是,尽量把自己活得灵干些,尽量不要活成累赘。想得越少,活得越好。”
“有些事,强过知道。”
一种与其青春年纪不相称的散缓与老到。而之所以还接受了新妈(当地人婶婶的称谓)提亲,是根本预见它不会成。人家好心提亲,这里有个应,对几方都有个交代。
但他偏偏又碰上阿西亚这样一个女子。她相貌漂亮,此前,差不多和另一个相爱的男青年已走到了婚姻门口,对方却在偶然事件中丧生。面对眼前这桩婚姻,她连人都不验就说嫁,相当于阴差阳错,双双对命运躺平。
对人生而言,这是一条弃绝的路,但这样组成的二人世界,竟然又保持着基本的善意。所以,接下来,我们在那间简易婚房中所看到的,就是谨慎与动人的一幕幕。首先,新婚夜,炕席上两床被。阿西亚问古柏:你说咋睡?……古柏说:一切都听你的。也可以当做没有婚姻这回子事。某天,这秘密为家人看破,床上被子被拿走一床。阿西亚又说:那要不你来盖被子睡?古柏仍然说:你睡你的被子,我还有衣服盖。再后来,天寒地冻,女人翻身过来:我不能这样对你。唯一的被子,就此合在两人身上……
当然,我们又知道,打从第一眼看到照片起,古柏心里是中意阿西亚的——从自家院中的土窖被叫上来,从妈妈手里看到媒人拿来的女子相片,古柏口中说:不好看。但是照片还是被他带到了窖底。而当照片飞落在地,我们看到,整个地窖是暗的,而照片四周,洒满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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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就是在这些点滴细碎中,展现着爱情的原风景。爱情原本就是,当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无论最初是怎样掐绝意念,一旦钟情,慢慢也在从谦抑,走到渴念,又由渴念,生出勇气。要破除中间的障碍,必要经现实与内心的一波三折,但这都是一种互验,最终印证的,无非是古柏口中那个朴素的说法:“不会验的验个皮皮,会验的验个瓤瓤。”
当古柏初尝了“比好睡梦还要好的”的爱欲滋味,他的生命动能,其实就开始启动。而有了身孕想吃这想吃那,阿西亚也才开始理解,在别的女人身上同样发生过的种种生命神秘。
但这个病,很可能会遗传。又是来自古柏的大夫爸的提醒。
“古柏,通过你,通过一个男人和女人,把一个婴儿娃娃往这个红尘世界上引领。世上的事情,没有一个事情比这个更重要更担责任的。古柏,你反反复复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有没有资格是对的,但是有资格是一回事,慈悯不慈悯又是另一回事。已经慈悯给你了,这是造化对你的疼顾和考验。哪怕是一只残缺的麻雀,它的指望也是全美的。主啊,你把你的考验放在我身上,你把你的疼顾放在阿西亚身上。”
影片中的这段独白, 显示着当地人用方言道出时才有的肺腑恳切,这让我更加相信,一部地域电影的血肉生成,离不开这贴心贴肉的方言,言语中的内在醒喻,完全是因为含藏在这深沉温厚的情感中才流淌到观众心里。而我也终于印证,这里的话确实和陕西话相像。
将这种富含情感的独白、对白写得又土又攒劲,我相信小说家兼编剧之一的石舒清功不可没。令人讶异的又是,多数素人的表演中,还有一位“专业”隐藏。刘苗苗唯一的一次出场亮相,就贡献出她令人印象深刻的演技。她所饰演的是阿西亚前男友的妈,再次见到阿西亚,只一句台词,就非同反响:都一年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同一房间内,阿西亚还带来了古柏,但她并没有投去一眼。这是一个做长者的分寸。她知道,阿西亚是来祭奠前男友的,阿西亚后来的事,无须她来过问。
影片完结于一场大雪中,古柏與阿西亚在山路上并肩远行。越变越小的身形,令人想到阿巴斯那部经典电影《穿过橄榄树下的情人》最后的长镜头。同样对生活中的问题没给出答案,但答案似又隐在这漫漫的长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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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红花绿叶》,不免也回想《清水里的刀子》。他们都属于表现西海固生活的小制作,但影调完全不同。《清水》用油画质地构成画面,在对亲人逝者的祭祀中,显现一种被萃取的精神之诚。而《红花绿叶》,日常生活的风貌,一个朴素的爱情故事中,既有理智与情感的冲撞,又蕴含了各种善的可能。三岛由纪夫小说里曾有一句:“恶意无法像善意这样走远路。”这部电影牵引人的,也是无数微细善念。
电影不止给人物更多的活动空间,而且从小说中阿西亚长得漂亮这一点后面,挖出她何以随意嫁掉自己的悲剧因子。这些空白在电影中被垫实之后,映现于我们眼前的,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与家庭。更重要的是,当电影的叙述人,直接变成古柏本人之时,故事一下子与观众贴得很近。以至于我都能从他身上,看到故乡晚辈婚姻的影子。
再回到马丁·斯科塞斯今年那篇文章,他其实主要是为纪念过了百年诞辰的大导演费里尼,并再次提及,当各种新技术被无所不用其极之时,事实是没有什么比电影的灵魂更重要。
老马丁同样没有忽略费里尼的前辈罗西里尼,以及他的新现实主义。费里尼曾说:“人们所谓的新现实主义,只存在于罗西里尼的电影中,除此之外别无他处。”老马丁对此也作了自己的阐释,让我们再一次领会,罗西里尼那种“对人性与单纯报以恒久信任”,而“让生活尽可能讲述其本身故事”的影像范式,是怎样一种宝贵的电影气质。
实话实说,这种气质的电影,在当今要存在殊为不易。但我们只要记住电影理论家巴赞所说:“现实的血肉并不比离奇的幻想更容易把握。”我们就知道,这里面永远有值得为之努力的部分。
而具体到“生活”这个字眼,我又想说,对这两个字如何理解,更决定作品的风貌。石舒清2003年的原作,多年后呈现出这样的电影风貌,这中间,应该也有二人的心路历程,以及各自的生命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