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自徘徊
2021-05-24韩小蕙
韩小蕙
一眨么眼,18个月倏然飞过去了!时间可真不经过,从2019年第1期至2020年第7期,拙著《协和大院》在《美文》连载了18章(中间隔了《抗疫专刊》1期),收获了很多文友的关注,谢了!
《美文》自1992年创刊,至今已历29年,在中国文坛生长为一株枝叶参天的大树,月月西北望,期期看天狼(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名句:“西北望,射天狼。”),贾平凹主编统领,强将手下无弱兵。
拙著能在这本高端大刊上连载,就像是把一部普通平装书刷上了一层金粉,顿时就有了跻身豪华精装书列的感觉,幸甚!
《协和大院》是我半辈子一直想写、一辈子最重要的一部书。自1985年写下散文《我的大院,我昔日的梦》之后,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又写过几篇,却一直未尽情,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这件事。
谁让我是这个著名大院的女儿呢?谁让我一直在这院子里生活了60年呢?北京的“大院”虽多,但这么独特的大医之家、欧式大院却只有一双,另一个姐妹院是距此只有一箭之隔的北京东单北极阁26号院。两个大院都是中国医学科学院下辖的宿舍大院,一个称“北院”,即我的大院,面积略大,住的名医略多,名气更大些,因而是“姐姐”;另一个称“南院”,更袖珍些,是为“妹妹”。协和大院独特的美国乡村式别墅和英国哥特式洋楼,独特的中国顶尖名医和名人,独特的大医文明和大医文化,独特的百年经历和起伏命运……构成了深藏在皇城北京中的别一种风景、别一番故事和别一番沧桑。所有这些,外人写不来,历史又必须有此一笔,故只有我来操板弦歌了。
这是命里注定的书写任务,一天不完成,心中即惴惴。
感谢几位文友一直督着我动笔。他们到协和大院来过,无不惊艳大院的洋气,仰慕其岁月掩不住的丰厚和渊博。小说家徐小斌最早来过我家,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我刚结婚,蜗居在5号灰色英式楼的半个大阳台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但那已经令小斌羡慕不已。从那时起,几十年里,她想起来就问我写了没有?有一次竟然很严厉地批评我说:“小蕙,你再不写,我可要问你偷懒之罪了……”
散文家素素有一次从大连来,我领她在大院里转了一圈儿,她也很感慨,回去就写了一篇散文,题为《协和大院里的韩小蕙》。从此也多次催我赶紧动笔,必须把大院的精彩故事写出来。
一催再催的,还有今天已成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小说家邱华栋,好几次一见到我,便问起我动笔了没有?一促再促的,还有文坛常青树周明,20世纪80年代,他住在离我们大院仅一条小马路之隔的胡同里,有一天他和刘茵大姐来我家做客,那时我已搬入39号小楼的一间大卧室里,还附有一个带窗户的格子间,和一个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的大储藏室。那是他二人第一次走进协和大院和小洋楼,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获得了满满的亲切感。此番,陕西人周明看到我在《美文》上连载,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书,满心欢喜,专门打电话来,聊起他以前经常路过的协和大院。
过去,北京城没有今天这么阔大,三环就算郊区了。人们基本都住在二环以里,机关单位也都不远。从我们协和大院走到胡同东口,正东对面的小羊宜宾胡同里,就有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的两个宿舍楼,那时张志民、朱寨、张凤珠、周明、肖德生、陈喜儒、石湾、刘茵、李炳银、岳建一、章德宁等许多作家都住在那里。往北比邻的赵堂子胡同西口,第一个小院就是臧克家老人一家的居所,老人喜欢孩子,每天出门散步时,兜里都装着糖块,见了小孩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往南的东总布胡同里,有一座旧时是某家大商行的几进大院落,曾做过中国作协的机关大院,住过赵树理、康濯、张光年、刘白羽、严文井、草明等等累累大名的作家们。再往东不太远,还有梁思成、林徽因故宅。然后再过去一点儿就是著名的赵家楼,即当年的“火烧赵家楼”旧址,从那里掀开了“五四运动”序幕……
可以说,越了解这些历史,越觉得身前身后的故事太多了,似乎路边的每一棵树、脚下的每一粒石子,都会是丰富多彩的叙述者。写啊,我怎么不想写,在这块人杰地灵的京城中心长大,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激情中。
可是,我却迟迟没有动笔,是没思透,想不清!
说来真让人难以置信,让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反倒是素材太过于丰繁,这么多历史事件的曲曲折折,这么多大人物的起起伏伏,这么多思想、文化、观念、人性、人心、道德、是非、荣辱等的交汇与交锋,怎么把它们表达出来——该用什么体裁,方能够实现得最为完美呢?
一度,我认为散文的身躯太单薄了,可能无法扛起这副沉重的大担子。散文似乎也太单纯了,无法如實记录下那些最激烈的、大动荡的、狂飙革命式的历史片段。散文还太善良了,它能描绘出世间的真善美,能表达出人心的期盼与追求,但却很难呈现出疯狂、野蛮、阴毒、邪恶、鬼魅等等兽行与兽性!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写一部长篇小说为好,假亦真来真亦假,真亦假来假亦真,小说的疆域更宽广,可以信马由缰,可以借着故事和真人假事、或假人真事、或假人假事、或真人真事的无限演绎,尽情地在艺术的天地中抒发一回……于是,我开始做功课。
重读了一系列世界名著,比如狄更斯、哈代、德莱塞、海明威、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还有《呼啸山庄》《蝴蝶梦》《了不起的盖茨比》;又读了当代的《达芬奇密码》《白牙》《一个人的朝圣》《追风筝的人》……一边进行着我的构思。然而名著是名著,我是我;名著每一部都行云流水,人物活灵活现,而到了我这里,故事越编织越成碎片,就像一滴水珠掉进了一片汪洋里,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就不见了踪影。人物也是越写越多,这个拽着我的胳膊、那个揪着我的腿,老的、小的、好人、坏蛋、名医、干部、奸佞、小人、痞子……良良莠莠,你叫我喊,互相揪扯着不放手,谁也不甘心放弃出场的机会。弄得我心里长起、又长起一团团草,脚下绊起、又绊起一个个趔趄,使我几年时间里,一直在原地打转转……
我说小说太难写了。杜卫东却说小说好写呀,你看,我这几年已经写了两部长篇了,还改编成电视剧。他给我打气说,小蕙,你能写小说,你的作品里经常是有情节、有故事、有人物的,何况你早期在工厂时不是写过小说吗?
是的,20世纪70年代,我在工厂当小青工时,曾经被吸收进工人创作组,在《北京文艺》杂志社(今天的《北京文学》)派来的郭德润老师的指导下,以上海《朝霞》杂志上的作品为学习蓝本,编写“三突出”“高大全”式的短篇小说。后来在南开中文系读书时,乃至大学毕业后进光明日报社做了新闻编辑,也还在课余、班后“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发表过几个短篇和一个中篇小说。但始终,写小说对于我来说,是怎么写怎么没有,真的就像是挤牙膏,还是放久了的干牙膏,用力挤呀挤,真费劲啊!
但是写散文,我却没觉得这么困难。虽然创作过程中也不轻松或者也很痛苦,可是它却像分娩一样,即使难产,最终也能把孩子生下来,而且是好孩子。
最终帮我下定决心的,是中国散文学会王巨才会长,他是“文革”前老中文系大学生,写了一辈子,即使当了高干以后也没放下笔,尤其散文写得炉火纯青,每一篇都呕心沥血而卓有光彩。有一次我俩通电话,我跟王会长说起我的犹豫不决,他马上极其鲜明地表态说:“当然要写纪实散文,不能写成小说。”
这真是拨云见日,我立即通透了——是的,读者要的是生活世相的本来面貌,对于协和大院来说,任何的虚构都只会减分。真实是作品最重要的因素,这是文学最有生命力、最具价值的部分。这也是很多年来,读者欢迎纪实、非虚构、报告文学等体裁超过小说的原因吧?读者们看腻了小说中一些胡编乱造的情节,被弄得哭笑不得,以至于宁愿去选择日记、报告、材料、甚至档案等原生态素材。我这样说,当然一点儿也不是贬低小说、影视等虚构作品的手法,高明的作品可以虚构得比生活还逼真,那是因为揭示出了生活和人性的本质真实,这在理论上叫做“文学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自有人类文学艺术以来的所有世界名著。
一槌定音,《协和大院》将以纪实面目与读者见面。
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片广袤开阔的所在。站在地平线上,看到旭日正冉冉升起,脚下是平展展的大地,一直伸向天边。我的信心慢慢升腾起来,身上充满了力量。
我立即命令自己进入创作状态。
有了方向,一通百通,可以开足马力,全力以赴了。然而即使贝聿铭心中已经有了埃及金字塔,也还需要绞尽脑汁找到搭建起它的最佳施工方案。对于文学作品来说,这个“施工方案”是什么呢?我认为是结构。结构也是地基,也是脚手架,也是四梁八柱,相传北京修建故宫时,永乐皇帝朱棣做了个美梦,醒来便把管工大臣唤来,下令要在紫禁城的四个犄角上盖四座美丽非凡的角楼,每座角楼都要有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期限三个月,做不出来就杀头问罪。管工大臣把八十一家大包工木厂的工头、木匠们都叫来宣了旨,也是厉言做不出来杀全家,但谁也拿不出办法。此时,鲁班爷化身一个小贩,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小“蝈蝈笼”,这其实就是故宫角楼的“施工方案”。
是的,即使是纪实作品,即使手上的素材全是真人真事,也还存在着本质地反映生活的问题,这需要精心的取舍,全看作者的功力了。
我面对的,绝不只是一个居民大院的日常生活,而是涉及到上百年的中外历史,内牵着文明、文化、民族性、地域性、人心、人性、新旧观念的缠斗、发展和进步……最难的,还不仅是写出一个个人物的音容笑貌,而在于揭示出为什么,并从中倾听到社会脉动的回声。大医们的事迹好写、故事亦好写、传说亦好写、轶事亦好写,其精神境界也凑合着能描画出来,但他们的灵魂呢?
为此,经纬交织,光芒四射,我采取了“纵深掘进”和“横宽拓扫”两种模式。
要“掘进纵深”,就必须跳上历史的云端,像乘着一架时空的宇宙飞船,由远而近,由外而内,捕捉北京城的建城史及百姓的生活史;捕捉中华传统医药文化及现代医学的演变;捕捉李宗恩、黄家驷、聂毓禅、林巧稚等大医们和他们身后的众多医学家和医务工作者;捕捉大院、胡同、街道、街区、城市、土地、天空、日月星辰、风云雨雪、花草树木、虫鸟兽鱼……别以为它们都不会说人语,就没有见识,没有观点,没有思维与思想,呵不,它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啊!
而要“横宽拓扫”,则需要全方位、多角度,尽量以第一人称身份,以自己对世事人生的理解,去贴近人物,用亲历的故事来有血有肉地塑造他们。所以,我曾数次推翻了引出人物的结构方式,尽量让每个人物的“出场”都不雷同,要好看,要像戏曲舞台上的人物一样,一亮相便能赢得一个碰头彩。
塑造人物有许多要素,比如最浅层次的,要写出人物的身世、事迹、贡献、家庭、家族、一颦一笑;中层次的,要写出人心、人性、真善美、假丑恶;高层次的,还要能从人物身上,体现出时代、政治和社会氛围,乃至人物的胸襟、理想、境界、追求,当然还有他们的坎坷、失败、烦恼、苦痛、不平凡……
这里面,写一个、两个单人还好办。最忌惮写一群人,都是救人性命的大医、神医;都是中国某某医学学科的创始人和奠基人;都是放弃了欧美优渥生活,回来建设新中国的海归;都是院士、专家、教授、研究员……每个人头上都闪着耀眼的光环,每个人身后都跟着大群的学生、病人、崇拜者,每个人走在大街上都会被患者认出来而感恩戴德。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件轶事:小时候过队日时,听小同学钱JY说起她妈妈即协和著名眼科大夫劳远琇阿姨,有一次她出门回家,乘坐108路公交车,到了我们协和大院的米市大街站,起身就下车了,女售票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下车以后,等车开走了,劳阿姨才突然醒过味儿来,自己是忘记买车票了。一回到家,她赶紧给公交公司写了一封信,把车票钱附在信封里一并寄出……
对的,我要抓住的,就是这种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细节。为此,我占尽了协和大院的天时、地利与人和,让几十位大医们闪亮出场,各自演绎出他们最精彩的“折子戏”:有的是在父母家里的日常琐碎,有的是在兄弟姐妹当中出类拔萃或不显山、不露水,有的是兒女眼里严父慈母,有的是大院口碑中的“好人”,有的是病人感谢信里的“菩萨”,有的高高悬挂在医院的模范墙报上,有的大篇幅记录在中国医学史档案中……天女散花,七彩缤纷。霞光万道,满天云锦。前世今生,惊艳传奇。大江大河,惊涛拍岸……
我自己颇为满意的是,居然发现了深藏在他们身上的密码,从而把他们编织进一幅奇妙的星象图:一百年的协和大院,两位“华人第一长”,三位大医女神,四位世家子弟,五位寒门大医,六位领导干部……把他们的特点抓出来,用归纳法加以集中归类,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最偏爱的是《三十朵金花》上下两章,用冰雪聪明的女儿们引出她们的父母,给大院的杰出人物榜增添了灵秀艳丽之气,也使这些大医神医的形象更加贴近生活,更加具有栩栩如生的动感——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神来之笔吧,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似乎未见过如此“倒叙”的。这又使我想起了在大院中听来的一个笑话:“文革”中,某一位出身地主的干部被批斗,当“造反派”故意问他什么出身时,他嗫嚅了半天,最后答曰:“我儿子是工人阶级……”
在我以往的散文创作中,我一直是很重视考虑读者的感受的。也许是我身为记者和编辑的缘故,我老在说,在网络如此霸道的今天,有多少人还在坚持读书、读报?在这些坚持阅读的人群中,他们每一天能给文学作品多少时间?在这些有限的时间里,他们从你不吸引人的题目中走掉了多少?又从你不吸引他们的文字和内容中走掉了多少……
是的,你可以说,你的写作只是抒发你自己,不关读者的事;你也可以坚持你曲高和寡的经典姿态;你尽可以强调高雅文学的阳春白雪特性;你还可以像在辽阔无边的新疆大地上开车,以一个方向、一个档位、一个速率、一个节奏、一个恒定、一个调子、一个惯性……跑上几天几夜。你可以说写作是你私人的心思,只需考虑好谋篇布局,拿好调子和节奏,自顾自写就是了。不错,你没有错。但要命的是,你绝不愿意只写给自己一个人看吧?归根到底你还是希望觅到知音的,你内心里盼望着读者越多越好。
新闻在这点上可以做纯文学的榜样。面对着新闻事件与受众,优秀的记者总要千方百计找到最佳的角度,一刀切入肯綮,干净利落,水落石出,在第一段里就把事件的轮廓“抖搂”出来。如果一個记者像某些东施效颦的“大文化历史散文”那样不管不顾地铺陈材料,走出二里地了还未触及到正题,那他早就被受众划拉到一边去了。所以,我尽量在《协和大院》中讲故事,讲轶事,把情节、细节、人物、资料……的一片片碎影,集在一起,纳成一件美轮美奂的五彩云霓。天光云影,协和大院配得上这般瑰丽。
但我还是有点焦虑不安。
《协和大院》里还有很多没有实现到位的地方:“比如对人物的深度挖掘,他们的灵魂到底寄托在哪片云朵之上呢?再比如对资料的运用上,有些片段还嫌不精巧,落入资料性的写作中,就像昨夜雨疏风骤中的落红,蔫了,干巴巴的不水灵,没有呈现出人物活生生的光彩。还比如在历史钩沉中,对有些资料没有掌握好,在真实性、严谨性等方面还有存疑。最重要的,是思想的深刻性,时代的高度、历史的厚度等等写作最高端的要求,我还远远没有实现出来,这是最令我叹惋的!我生性愚笨,个人修养底子差,功力既欠深厚更欠博大,写作对我来说永远是前面不可企及的高峰,我永远在攀登,一边遗憾自己的速度太慢,质量太差……
这些未解的问题,我不会放弃的。冀望于时光的琢磨,在随时随地的修改中,将来再出一个自己能满意的修订本。
于北京燕草堂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