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比萨斜塔》的喜剧技巧及风格剖析
2021-05-24钟海清
钟海清
摘 要:现代喜剧是对世界的一种特殊反映,是一种超常的创作方法。俄罗斯剧作家娜杰日达 ·普图什金娜的《比萨斜塔》带着与古典的或者新古典不同的一种喜剧叙事方式,讲述了一对中年夫妻在一地鸡毛的争吵中发泄隐痛的故事。该剧写了一个家庭的困境:两性间情感的争执和冲突永远不会停止,并在倾斜的纠葛中耸立着。本文从隐喻、错位、类小丑等剧作角度出发,剖析了该剧所特有的喜剧技巧及其风格。
关键词:《比萨斜塔》;普图什金娜;现代喜剧;类小丑
学界对于现代喜剧的研究大多偏向于皮兰德娄、迪伦马特的怪诞美学,尤奈斯库的荒诞喜剧,达里奥·福的讽刺喜剧,或者品特的“威胁喜剧”,这些大多属于哲理化、夸张化的偏离常态逻辑的风格,而对生活化的喜剧的关注则有所欠缺。相对而言,生活化的喜剧研究显得不那么“高大上”,很容易就会流于常规化的评价或解读,难以找到一种很高深的研究角度或阐释空间。然而,生活化的喜剧依旧有其生动有趣的内容值得关注,特别是它在生活的情节逻辑下所体现出独特的剧作技巧和审美风格。俄罗斯作家娜杰日达 ·普图什金娜的《比萨斜塔》[1]从生活流的角度出发,带有与古典的或者新古典不同的一种喜剧叙事方式,演绎了一对中年夫妻在一地鸡毛的争吵中发泄隐痛。这是一部忧伤里藏着滑稽的喜剧。戏的前半段偏欢快、喜剧,下半场引出一个家庭的困境这样深邃的主题:任何一个时代,两性间情感的争执和冲突永远不会停止,男女间的纠葛、伤害、矛盾、宽容和爱都在交叉进行着。
一、严肃与轻松之间的隐喻与悬念
普图什金娜提到,这个剧本完成于1990—1992年之间。因为剧中所探讨的问题“我的同胞们在90年代之前是提不出来的”。剧本中所描写的这一社会阶层的人,他们由“苏联人”到“新俄罗斯人”的身份转变过程,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结束。这时《比萨斜塔》提出了一些“重大的生活问题,提出了那些对于大众来说突然间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生活问题,尤其是在这一我们称之为改革的时期”[2]。
可见,《比萨斜塔》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领都市情感剧类型,而是一次对“改革时期”婚姻的严肃的探讨:1.婚姻制度为何如此牢固,并受到普遍认可?2.一个已婚之人本来单身可以生活得更好,为什么却仍珍惜婚姻?3.为什么同一个自己不爱、不尊重的人一起生活只会感觉自己不断蜕化,却仍绝望地抓住一切机会,不惜忍辱、妥协,对婚姻不愿放手?4.为什么感情细腻的人却为不爱的人牺牲了自己的真爱?5.为什么人在亲爱的祖国生活得很不如意,却相信别的地方才是人间天堂?
探讨如此沉重严肃的议题,普图什金娜因何要在剧本的前面写下“两部闹剧”?这有点像契诃夫的《海鸥》,弄得我们一直在琢磨它凭什么是喜剧。一般来说,欧洲的喜剧类型有滑稽喜剧、幽默喜剧、讽刺喜剧、怪诞喜剧[3]。《比萨斜塔》在上半场偏喜剧一些,下半场又偏正剧一些。剧本一开始写了“幸福的家庭各自不同,不幸的家庭都一样”,然后又写了“仅凭记忆而言”。这似乎是淘气的话,但作者在这里已经体现出她的幽默性了。她要的喜剧元素是幽默,同时又希望它有一定的深度,不能流于一般的轻喜剧的效果。于是这个剧在严肃与轻松之间找到了平衡的技巧:隐喻意象与悬念结局。
隐喻作为一种认知现象,其对人类思维方式、艺术创造、技巧策略等影响是极其广泛而深刻的。它不仅仅是一个文学中的修辞手法,更是被学者用于哲学、心理学和其他跨学科的研究。简单说,隐喻就是借一种或多种意象来说明另一事,摆出自己的观点。它在作者构建作品的艺术特色时起到重要的作用,比明喻更加灵活,富有形象性和意味性。如《牡丹亭》《桃花扇》《雷雨》《茶馆》及《青鸟》《海鸥》《樱桃园》等名剧,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震撼力,就在于它传达出诗化的哲理,将人物关系与现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达到了意象与意境的统一。
同样《比萨斜塔》在剧名中就体现出隐喻意象的表达,带有剧作家创作时的生活态度。不像《海鸥》,我们得揣摩讨论谁是海鸥,是特列波列夫?还是尼娜?抑或是阿尔卡基娜?《比萨斜塔》比较省事,角色自己说出了主题:“家庭生活——就像那座比萨斜塔,倾斜,倾斜,但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斜塔,隐喻了生活在倾斜中耸立,不管生活多么不顺,家庭关系多么糟糕,夫妻之间有多少隔阂,尽管有过埋怨、争吵和互虐,甚至想过离婚,但责任与习惯会让这个“家庭的斜塔”依旧不倒。
《比萨斜塔》虽是一部“热闹”的喜剧,其对当下的现实生活也具有一定的讽刺意义。但仅停留在这个层面,那就忽略了比萨斜塔这个隐喻的意象,以及由此带来的更多维的审美意义。它不是简单的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表达了女性应该有热爱的工作和事业,因为工作家庭孩子的原因让她们分身乏术,身心俱疲。如果我们往抽象那边靠一下,《比萨斜塔》將具有一种怪诞喜剧、荒诞喜剧的哲理性。何止家庭是一个在倾斜中耸立着的事物,历史长河中许多类似的事物——公司、团体和制度,也同样具有《比萨斜塔》中所体现出来的“倾斜结构”。
说起结局,正常情况一部戏会有四种结局:一是悲剧性结局,二是喜剧性结局,三是正剧性结局,四是开放式结局。不同的结局直接影响到作品的主题意旨,而《比萨斜塔》选择开放性的结局,是与它的主旨有关的。试想,如果《比萨斜塔》的结局是明确的,妻子听完丈夫的出轨故事之后,离开了这个家,那这个剧的主题就变得很直白了:家庭是不可靠的,生活是痛苦的——正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的结尾,娜拉甩门而走,流下一声震撼的女性主义的回响。但这不是作者的价值观,作者想探讨的是“生活在倾斜中耸立着”。
如果《比萨斜塔》的结局是完美的,夫妻的关系又回到正常,那么,作品的思辨性与深刻性同样会大打折扣。这样的话作者就没必要写这个剧本了,因为生活是美好的,探讨改革时期的“重大的生活问题”就无从说起。再者,剧中人物的刻画没有力度了,将会显得脸谱化,甚至表现出极其滑稽的一面。反过来说,正因为《比萨斜塔》的结局是悬念的,它的主题和人物就深刻了,具有了哲学上的意味——倾斜的耸立,也是一种稳定的事物结构。可见,悬念性的结局对于一个戏来说,能提高它的思辨性与深刻性。当然,不是所有的开放性结局都有这样的效果,前提是,这个戏本身就很深刻,具有思辨性,故弄玄虚的悬念结局不会有太大的艺术效果。
二、错位与黑色幽默
在一些研究喜剧的理论及文章中,经常提到一个观点:喜剧是错位的艺术。即,剧中人在错位的情境里有意无意地做出不协调或机械僵化的行为。这个观点当然没有错,在错位的情境中确实可以生发出很多令人捧腹的喜剧效果。但喜剧除了考虑错位之外,在这基础上还得营造危机的情境。人物在危机情境中不断地产生错位,不但令角色具有一般意义的笑,还让观众一直被情节牵着走。
所谓的危机情境,指的是一出戏剧当中,在特定事件和特定的人物生存状态基础上,人物关系产生急剧的变化,从而给人物的命运带来危机或突转的戏剧段落。正如黄维若先生所说,危机情境之前的动作过程比较精练,要求较快地达到目的;之后的动作则反复曲折,过程微妙而起伏不定。危机情境之前的动作如果不能快而准,戏就温吞,拖沓,缺少气势。
《比萨斜塔》的危机情境在于:戏的一开始妻子就告诉丈夫她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婚。离婚在生活中是一个很严重的危机情境,按说这将是一个严肃的正剧或悲剧。但作者并没有让离婚这事表现为一种冲突,而是体现出一种反复拉扯的喜剧效果。剧中的“妻子”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认为生活应该像书本里描绘的那样自由、浪漫,她渴望有一个关心她、爱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形象,负责挣钱养家,喜欢看球、喝酒,性格随和,深受女性同事喜爱。妻子对丈夫有很多的怨言,两人总是因为鸡零狗碎的小事不停地争吵。每次争吵,丈夫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敷衍过去。
戏的开头丈夫一进家门就打开电视,妻子做好的饭菜,顺手递过来的拖鞋,盛好的米饭,不经意的要汤,都能看出夫妻生活的常态化。妻子提出要谈谈,丈夫说要看球。妻子抱怨丈夫酗酒,丈夫认为酒量在可控范围内。看到妻子不依不饶,面对妻子的抱怨及要求,丈夫更是习以为常,依然用原有的模式去应对——敷衍、打岔,想尽早结束这一场“家庭战争”。
这时《比萨斜塔》的喜剧效果就体现出来了:妻子不断刨根问底指责丈夫,丈夫不停地推诿搪塞认为妻子胡搅蛮缠。当妻子言多语失,丈夫不甘示弱,马上把问题扩大化,反客为主,有时揪住妻子的把柄,咄咄逼人。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丈夫不经意间说出了很多隐私的事,包括和女同事的暧昧,以及多年前跟一个女人发生一夜情,等等。丈夫这些小辫子让妻子抓住之后,又让妻子找到理由翻旧账,包括儿子年龄问题,用什么牌子化妆品问题。
在这些错位的喜剧效果中,首先体现了男人与女人如何对待细节的问题。妻子认为过去的细节是很重要的,是情感的归属,是精神的寄托。但男人不会将这些琐碎当成一个重要的事,他宁愿关心的是今晚的球赛谁赢谁输。但女人不是,她能记住婚礼那天的细节,能记住多年前一只狗的无辜的眼神。其次,错位的效果体现在了丈夫总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隐私。当妻子生气时,他以为妻子知道了在公司聚会时自己和一个女同事暧昧的事,于是他说出此事;当妻子还在生气时,他又以为妻子知道自己出差时曾和某女子发生一夜情,他又和盘托出。正是在这样的错位中,丈夫与妻子不停地拉扯、争吵。
此剧的另一个喜剧效果是黑色幽默,即把痛苦与欢笑、残酷与温情糅合在了一起。“大部分的黑色喜剧非常好笑。起码开始时是这样的。但是到最后我们却笑不出来,这正是它的目的。”[4]剧中,妻子和丈夫因为吵架要离家出走,坚决要离婚,要离开这个家,甚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意大利的未婚夫。两件事情刺激到丈夫,逼迫他吐露出一件从来没有开口说过的事情——他曾爱过别人。那么,妻子提到的“意大利未婚夫”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这只是妻子向丈夫宣战的一个借口,未婚夫是不存在的;也可以理解为这个未婚夫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不管存在与否,妻子最终的目的是想看看丈夫会用什么理由挽留自己。但她没想到最终等来的答案,是丈夫的出轨与背叛。
经过这一夜,丈夫把多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了,其实未必是件坏事。他俩最终有没有离婚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把两人争吵的故事,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现之后,观众在痛苦与欢笑、残酷与温情中能够反思自己的感情生活和婚姻生活。
三、类小丑:一种特殊的喜剧人物
传统喜剧人物一般有两种原型[5]:一种是被讽刺和捉弄的阿拉仲,另一种是机智善良的埃伊龙。阿拉仲和埃伊龙的争斗,构成了传统喜剧行动的基础。但是现代喜剧模式并非简单的阿拉仲和埃伊龙的对立,其中有一种被称为类小丑的特殊的喜剧人物。
黄维若先生认为:“在戏剧当中,有一些人物,并不插科打诨,也不进行夸张的滑稽表演,外形上也没有小丑或弄人的特殊裝扮。但是他们从性格与精神层面来讲,仍然符合丑角定义……我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类丑角。”[6]例如,《第十二夜》中有一个叫作马伏里奥的管家,他的言行也不夸张,不是那种打趣逗乐、胡说八道的人物,但他的内心动作是滑稽可笑的。又如《贵妇还乡》中居伦城的公民们,也是类丑角的群体。他们没有夸张、搞笑、滑稽的表演,其舞台表现与正剧人物相去不远。然而,他们在金钱的诱惑下,舍义逐利这一过程却是极其丑角化的行为。
《比萨斜塔》剧中丈夫与妻子虽然具有正常人的心理动机与行为准则,其举止无不符合生活逻辑,只不过他们的内心具有丑角化的特征。具体来说,丑角化就是人对于自己的异化。这一类角色往往具有奇特的心理动机、性格方式与自觉意志等。
妻子心里面有着对于文艺精神生活的向往,但是遇到了一个不愿意与她分享的丈夫,她抑郁,最后忍耐了那么多年,终于决定去反抗,去表达。她反抗的方式竟是离家出走,幻想去陌生的国度过上浪漫幸福的新生活。这岂不是自欺欺人?她怎么就这么相信那个意大利男人会比现在的丈夫好?相信她能在比萨获得更舒适的生活?其实,妻子在照顾家庭和照顾丈夫方面是非常完美的,和丈夫吵架只是为了把自己内心积攒很久的抱怨给发泄出来。但她过得太理想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书保护我,抵御了你的不爱,让我能够坚持到晚上等你接我回家。”这是一种理想主义,妻子有她的可爱之处,也有可笑之处。
如果说,妻子一直活在精神世界的迷幻之雾里,没有认清生活的真实面目,那么,丈夫的丑角化则来源于生活中一旦出现了争吵,往往是选择逃避。他从不试图解决问题,不想和妻子沟通,甚至觉得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比妻子高明很多,当妻子委屈之后,依旧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或者把注意力放在球赛上。这个不如意的小市民丈夫值得我们同情,但作者偏偏将他的行为模式刻画成一个丑角化的人物。在结尾的时候,这个男人竟跟一个岁数大的不漂亮的斜眼的已婚女人发生了婚外恋,而且还爱得死去活来。我们会发现剧中的丈夫跟自身生活的某种相似。作者没有使用口号式的宣传,也无高深隐晦的台词,只是从一般的家庭矛盾开始,利用类小丑的人物刻画方式,带出一个普遍而无法解决的人类命题,让观众在震撼与好笑的后面,去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我们自己。剧中男女主人公没有名字,他们的故事放到任何一个家庭里都能找到相似点。这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其本意并不是写某个人物,而是将笔触指向了每一个家庭、每一对夫妻,甚至每一对情侣。
四、结语
在普通的一天,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一对普通的彼此忍受多年的中年夫妻,在决定离婚的时候,对对方内心世界有了新的发现和理解。这可以是一个带有社会分析的正剧,也可以是一个温情感人的白领都市剧。但普图什金娜将之写成了充满隐喻意象的类小丑化的黑色喜剧,当然剧中也包涵了社会分析与温情感人的内容。随着现代喜剧的延展与深挖,我们看到一批不同于传统喜剧、荒诞喜剧的作品。如彼得·魏斯的《马拉/萨德》是一个技巧极其复杂的喜剧作品,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国大革命与精神病患不协调的表演融合起来,产生了极大的反讽效果。又如许瓦布的《雌性领袖》也是一个充满反讽效果的作品,用一种极其反生活的“粪便戏剧”风格刺痛观众的审美,引发人们反思当下现实的社会问题。《比萨斜塔》具有同样的特质:让观众在黑色幽默中感到惶恐不安,走出剧场后反思令人困惑不解的现实。当然,现代喜剧是对世界的一种特殊反映,是一种超常的创作方法,它并不能解决问题。正因为这些问题不能解决,一直存在于现实之中,所以用现代喜剧来表现反而更具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注释:
[1]中国国家话剧院已制作并演出此剧,导演为王剑男。
[2]娜杰日达·普图什金娜著,王丽丹译:《比萨斜塔》剧本的故事,《戏剧》,2015年第4期
[3]麻文琦:《欧洲喜剧类型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
[4]罗伯特·科恩:《戏剧》,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34页
[5]诺思罗普·弗莱:《喜剧:春天的神話》,224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
[6]黄维若:《剧作剖析——剧作原理及技巧》,《新剧本》,2015年第5期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