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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望

2021-05-23易娟

湖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建文

易娟

小镇的中心是一块三角形的水泥坪,汽车经过这里,稍作停留,又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轮子压下的痕迹在日积月累中交错叠加。水泥坪东边靠煤山,几栋矿楼,临近马路的一排已经推倒,新建了四五栋瓷砖楼,左侧一家好又多超市,右侧是二十来户摊主拼凑成的小型农贸市场。旧楼拆了一半,新楼又蒙上了一层煤灰,青瓦顶、白瓷砖,各家门面的招牌用规矩的字体标着新潮的店名。一栋土砖房被风吹出黄浊的眼泪。小镇就在这种新与旧的融合中显现出繁荣与颓败。

十二月二十四,过小年,莲生从工资卡里取了两千块钱。一个孙子、两个外孙,她计划每人给两百,一共六百块钱。再买些瓜子糖果,鸡鸭鱼肉,剩下一千留到衣柜里。要是哪个亲戚抱了小孩来,少说也要打发两百四百才像样。她戴上老花眼镜,一张一张,把钱数仔细点了几次。留出四张,其余装进巴掌大的绣花布袋,又把布袋挂在脖子上,掖到毛线衣里面。随后,她缓缓朝好又多超市走去,下垂的大屁股支配着两条腿,显出既轻盈又沉重的步伐,身子也随之左右微倾。走了十来步,碰到一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她停下来,笑津津地等着别人喊她,清透的善意在昏黄的巩膜下流淌,尚显纤巧的鼻翼下,两个梨涡荡漾开来。

“哟,莲生,你来办年货呀!”

“是呀。”

老太太拉着莲生的手攀谈了一会儿,不久,她儿子开着小轿车把她接走了。莲生独自踱步到超市,买了三斤徐福记牌的糖果,一斤一十九块九,三斤就是六十块。再加上两斤五香瓜子,两斤焦糖瓜子,一百块钱就进了超市的钱箱子。没有办法,糖果要买徐福记牌的。外孙去年来,到果盘里挑挑拣拣,一粒过年糖都没尝,他点名要这个牌子。从超市出来,左拐,避开几个污水坑,往里走几步,就到了熟人摊子前。肉已经备好,她一个个袋子翻开来,把肉捏到鼻子下闻一闻,检查新不新鲜。老板忙不过来,盼着她先数钱完事,嘟囔了一句:

“哎呀,老太太,你还信不过我啊,老熟人了。”

她的心思被人戳破,只能不好意思地反怪老板:

“哎呦,我还信不过你嘛,三斤猪肉,一斤牛肉,现在要多少钱了?”

“一共九十九块,给你抛了一两精肉,正好一百。”

她把手里的袋子交给老板娘,请她帮忙到里屋放一放,又说:“你们自己到里面抓糖吃啦。”

卖鱼的摊子在最当头,她继续往里走。左侧剁排骨的师傅手起刀落,几星肉沫子伴着骨髓溅在地上。右侧卖豆腐的摊子,油豆腐堆了好几垛。前方,一个秀晶晶的妹子在帮她爸爸卖蔬菜。这些和她无关,她走得慢慢悠悠,先拿鱼,再告诉米老板送几袋米到家里去,目的明确。

办好这几件事,已经是十一点多。租车师傅打来两个电话催促,老公子也在家里等急了。她加快了步伐,好歹在十一点半之前将年货挪到了面包车上。

从三角坪往东,面包车开在烂石子路上。晃晃悠悠十来里后,就是一个陈旧的矿区。往前推六十年,这里是全山花镇除了三角坪外最热闹的地方。整个山花镇五个矿区,煤炭的总年产量是二十一万吨,这里要占二分之一。马路左侧低陷的大片土地,是曾经工人忙碌的集中地。现如今,地上的黑渍已经被雨水洗得斑驳,天堂草在上面缓慢流淌开来。稍后方,几排红砖矿楼在无言中等待衰老。最外侧的食堂,屋顶被熏出了一个洞,紫菀子在上面倔强地瑟缩着几根枯枝。马路右侧,是一座小山丘。过去生产队组织工人在半山坡上挖了一口大井,又在大井不远处零星建了几栋宿舍楼。

莲生原本住在靠近马路的一栋,后来年纪稍大,挑水跑不了远路,就和老公子搬到了临井的一栋。两个人仔细选了六间房,上下两层各三间,又花了十来万翻新。第一层是厨房厕所、茶房和老两口的卧室,第二层是孙子的卧室和两间客房。客房里面摆了四张床,过年时女儿一家来了,好有地方歇息。老两口请了装修工,先为房子上了一层厚实的腻子粉,后将窗户换成了不锈钢的,又把前后坪硬化了,留出两处作花坛。这样一来,这栋五十岁高龄的房子非但不显得寒酸,反而透出几分闲适。只是矿区倒闭后,略有发家的大多搬走了。一些舍不得丢掉这里的,也在一里外地势平坦的地方新建了小洋房。如今在这里定居的,只剩下莲生两口子。几年前另有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旁边,莲生总喊他到家里来吃饭。那人觉得难为情,年前划了几挂肉,打了四五斤酒,買了一副麻将,放到莲生家,说是年初来打转转麻将。可是没等到年初,大年三十,莲生到他家里叫他吃年夜饭,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没气了。

七八月份连连刮大风下大雨,把屋顶上的瓦片掀动了大片。莲生的老公子挑了个日子上房检修,结果从顶上摔了下来。好在摔在一侧的玉米地里,只断了一根肋骨。后来他在床上躺了一两个月,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日子是黄历上选的,自己不久前还能骑上单车,到三十里开外的鱼塘去钓鱼。后来,村里几个干部叫人帮他们安了板面顶。临走时,一个年轻干部打趣道:

“建文爷爷唉,你不小了嘞,莫再做上房揭瓦的事了噢。”

这群人都笑起来,老公子却笑不出来。他在莲生的搀扶下站立着,一米六八的个子显得更矮小了。他局促地答应了两声:

“要得要得,你们辛苦了,你们辛苦了,现在党的政策好。”

目送干部们走后,建文强打起的精神顿时蔫了。他依着门框,浑浊的双眼不知望向何方,久久地不说话。那些人上房修顶时,他原本饶有兴致地坐在前坪,看工匠师傅将一颗颗钉子坚实地打在房梁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两个老人也是造孽,住在这些危房里。”

“崽女不争气啦。”

顿时,他脸上的笑意凝滞了,生怕工匠们知道他坐在下面,已经把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觉得自己瞬间就苍老了,半条腿已经踏进了土里。全然不像此前,他信心十足地觉得自己可以活到一百岁,比曾经任何一个伙计都活得久。伙计们在背后议论是非,但是他们一个个死得早,把这些烂舌头都带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两个月后,建文的伤已经好到差不多了,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他真切地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他又请人将水泥路打到了自己家门口,煞有介事地在路口种了两棵松树。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了。

现在,莲生坐在面包车上,老远就看到建文和松树站成一排,挺直了身子,向这边张望着,衣襟在冬天的凉风中摇摆。

“老公子唉,你到这里等,待会要感冒的。”

“你一个人哪里提得动!”

建文给司机发了两支红双喜。目送面包车离开后,两位老人各自提上几个袋子,踏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

“猪肉涨价了,现在要二十二块钱一斤。”

“发猪瘟,能不涨价吗?要是过了年还发猪瘟,我们就自己喂一头。”

“也可以,不然红薯都收烂了。”

老两口闲扯几句,就到了屋门口。建文已经把饭煮好。莲生炒了一两精肉,开了一个紫菜汤,再烫一个白菜心,又是一顿过去了。吃完饭,莲生将肉一坨坨切开,装进保鲜袋。建文将肉整整齐齐排到冰箱冷冻柜里。做完这些,再整理一番,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年前的大扫除几天前就已完工,建文再找不到什么事做,打算到别人家去打纸牌,莲生搬了一条藤椅到前坪里。

半路出家的阳光暖洋洋的。莲生躺在藤椅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分不清到底哪边是梦里了。五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一天,她正在池塘里摸藕,两条细白的腿插在黑泥里,偶然露出来的脸蛋和四周的莲花一个样。弟弟站在岸上喊:

“三姐,三姐,娘老子让你快回去。”

“回去干什么?”

“有个男的来看你!”

莲生把自己洗干净,跟在弟弟身后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媒婆的大嗓门:

“哎呀,这个条件你们就放一百个心,满意算了吧。”

听到这话,她站在门外,顿时紧张起来。里面是个什么样的男的?高不高?干什么的?读过书没有?

弟弟已经进了门,众人的目光都向她探来。她不好意思地理理衣摆,也走了进去。

“娘——”

“莲生,快给你邓阿婆倒杯茶水。”

莲生走进伙房,从灶上翻滚的开水里舀了一瓢,细细地倒进了瓷杯子里。她感觉到客房里有人在打量自己,心里顿时乱麻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差点让水满出来。等她端着水杯转过身去,终于用余光瞥见了那个男子,板寸头,像个白面书生。

“莲生,还记得邓阿婆啦?”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说话间,莲生又忍不住朝男子看去。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就像两条叮叮咚咚的小溪,羞答答地欢跳着,终于汇到一起去。莲生急忙把目光移开,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快是一家人了,怕什么怕呢?”

“没有没有!”莲生连连摆手,一副囧样。

媒婆眼睛咕噜噜转,看出这桩事八九离不了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男子也笑了,微微侧目,精瘦的肩膀一耸一耸。

媒婆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莲生抓住要点,听明白了大概。男子是南村的,上面有四个姐姐,他是最小的一个。他当过兵,现在在煤矿里当工人。莲花越听越欣喜,工人多好啊,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

喝了一杯茶后,媒婆神秘秘地在娘的耳边说了几句,就和莲花说要回去了。这时候,男子也站起来。莲花这才发现他不太高,站在那里,不像二十一岁,倒像是十七八岁。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莲花送走他们,脑子里又羞又喜。

“你看得中吗?”娘问她。

莲生点了点头,问:“娘,你说他看得中我吗?”

“邓阿婆明天要来的。”

晚上,莲生怎么睡都不踏实,翻过来覆过去,心在肚子里跳得直响。自己又没读什么书,人家的爹是教书先生,会不会嫌弃?要是人家没瞧上自己,邓阿婆把话传出去,会不会以后没人要她了?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自己在家里住起来也越来越没味了。爹爹看自己是越看越不顺眼,昨天还把鸡蛋塞到弟弟碗里,不让她看见。就这样想着,睡一会醒一会,好歹天亮了。她早早起床,特意挑了一件好看的衣裳,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盼啊盼,邓阿婆终于来了,那个男子却没有跟过来。邓阿婆刚进门,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说:

“建文看了特别喜欢,问莲生过几天跟不跟他去矿里。”

娘说:“她去。”

就这样,建文家用红扁担送来一担谷子、四十斤肉和几匹好布,布下压了六十块钱,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又过了两天,天蒙蒙亮,建文就骑着单车到莲生家里来接她。她和爹娘告了别,又叮嘱弟弟帮娘多做事,带着三分不舍,七分期待,坐上了建文的单车后座。正是初秋,晨雾时浓时淡,细细碎碎地黏在她的身上。她静悄悄地打量着建文的出工服,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坐在云端。

矿区共有机電、掘进、采煤与维修四个排,建文是维修排二队的,工作相对轻松。这天,他排的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的班。两人到达矿区后,还有小半天可以休整。

建文将车停在矿工宿舍楼下。做工的人在稍远处的矿井周围活动,掘进机和运煤管发出有节奏的隆隆声。前后的红砖楼端正地耸立着,新鲜的煤灰粘附在墙壁上。建文正在锁车,莲生新奇地四处探看,一个年轻小伙走过来,问:

“建文,这是你对象啊。”

“是的啊。”大概是两人不太熟,建文只淡淡地应了一句,藏不住的得意从眼角溢出来。那人干站着没意思,招呼了一声,走了。

“这个人叫根生,也是我们维修队的。”建文指了指眼前的矿楼,“我们住这里。”

他提着莲生的行李,自顾自地上楼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补充道:“这几天你先和我住这里,以后我们就住大宿舍了。”

莲生急忙跟上去:“这么多东西,我也来提提吧。”

掘井队的机器往前推一寸,日子就过去一截。一晃许多年过去,有传言说山花镇的地底下都被挖空了,政府不再允许大规模采矿。矿里的工人陆续下岗,建文做事踏实,从来不和别人嚼舌头,被留到了最后。等到他也整天没有事情干,这个矿区已经接近倒闭了。

这期间,莲生在建文爹的联络下进了矿区的伙房,赚十八块钱一个月,每个月还可以额外领两斤肉。日子润滋滋的,逢年过节提着大包小包回家,邻居们总酸溜溜地说她福气好。她也觉得福气好,建文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商量,听她安排。偶有时候两人意见不合,建文从来不跟她吵嘴,总是一个人蹲到旁边修东西。螺丝刀、钳子、铆钉,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像是科学家在搞发明创造。要是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修,他就四处搜罗废木材,不到半天功夫,一把工整的小椅子就添在家里了。每当这个时候,莲生总是说不出任何扎心话来。她也做着自己的事,不消一会儿,她的气没了,再瞥一眼专心于敲敲打打的建文,就觉得分外可怜可爱了。到了饭点,她认认真真炒两个菜,冷冷地叫建文来吃。建文一落座,两个人就和好了。

要变天了,太阳光越来越白,搅和着乌云,不情不愿地洒下来。莲生打了个寒噤,从迷蒙中醒过来。

一看时间,已经接近五点钟了,建文还没有回来。她坐在藤椅上,一时半会不想动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被别人偷走了。

“老公子,要回来了呀。”

终于,她打了电话给建文,再支起身子,到里屋拿出扫把,将前坪的几片落叶扫到了排水沟里。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往年的年夜饭多是三个人吃,今年孙子找到了他的亲生妈妈,在那边过年,初三才回家。到了晚上六七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爆竹声在黑暗中啪啪哒哒地传过来。莲生用百合炖了一只鸡,将半只鸭子剁得稀碎,就着新腌的豆豉小炒了大半碗。再是腊牛肉、煎鳊鱼、蜜枣扣肉、三合粉、雪花团子和炖萝卜,还有一小碟霉豆腐和辣椒酱,还算是端得上桌的一顿。建文把屋里所有的火生起,二楼没有煤球炉子,他提了一把电炉子上去。忙完这些,再恭恭敬敬地摆好酒菜米饭,先敬菩萨,后敬先祖。自从爹爹死后,这些事就由他来做,刚开始还觉得有几分别扭劲,到了现在,这些已经融入他的血液,成为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

“爱群的卦打得不好,要提醒她在外面多注意才行。”饭桌上,莲生禁不住担心起来,建文也皱起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年轻时他从不吸烟,偶然一次,他发现烟支的来往可以彰显自己人际交往时的熟稔。此后,他就和烟草相伴了。

“是要注意才行,到时观音娘娘生日,给她请个愿。”

两人正一边吃饭一边心事重重地商量着,电视里各个台已经开始转播春节联欢晚会了。电视里,成千上百朵芙蓉花升起来,大红的、嫣红的、水红的、粉红的,在舞台上旋转,一会儿摆成“福”字,一会儿摆成“乐”字,老老少少从花后面走出来,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这时候,沉实的不锈钢门传来敲击声,“嘭哒……嘭哒哒……嘭哒哒哒……”建文一开始听不清楚,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于是,敲门声清晰起来,像是幾个石子投进了夜色中,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谁呀?”

“是我,春容。”

“来啦来啦,莫急啊,马上来。”

莲生急忙起身,将来客迎了进来。

春容已经吃过饭了,她坚决让建文两口子吃自己的。莲生给她沏了一杯红枣姜茶,又把瓜子花生、菜瓜皮和糖果纷纷摆了出来。忙完这些,她这才端起碗,继续吃起来。

春容不说来干吗,莲生也不好多问。她俩的关系并不见好,以前她怀疑莲生和她男人有鬼,逮人就指桑骂槐地耳语几句。后来,莲生的第三胎终于生了个儿子,矿区宿舍住不下了,他们住回了建文老家,流言蜚语才渐渐消逝。

“莲生,陈佩斯不上春晚了,春晚越来越不好看了。”

“是的呀。”

“以前过年的时候,就盼着多刮一勺油到菜里。现在菜多到吃不完。”春容喝了一口茶,又说,“我家大儿子搬了半只猪回来,放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现在日子好了嘛,国家政策好。”

莲生从来不和别人结仇。以前春容骂到她脸上来,她气得不得了,委屈得不得了,硬是一句脏话都没讲出去。眼下,春容絮絮叨叨的,她也仔细听着,该搭话时搭上一句。

建文不这样,他把对春容的不满意写在了脸上,沉着眉毛,自顾自地吃菜。一碗饭吃完,他点燃一支烟,走到了睡房。

两支烟抽完,建文没有事做,在睡房里一页一页翻二胡谱。

“那你慢点走啊。”

莲生的声音传过来,建文知道春容走了,急忙走出来,问:

“她来干什么?”

“振志在她家借了两万块……”

“她会舍得借?听她讲鬼话。”

“她说是在根生那里借的,她家儿子今天整理存本,发现了。”

建文努力支撑着的腰杆垮下了。两口子再说不出一句话,互相望着彼此,仿佛要在对方的目光里找出点什么。可是,两人的目光就像两条深冬干涸的河流,泥浆子混着干蚌壳,即使汇到了一块,也是在寒风中趔趔趄趄。

“她说什么时候要?”

“说是初十她孙子进新房,要拿这些钱来包红包。”

“造孽嘞,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崽!造孽嘞造孽嘞!”

建文重新走到睡房,把二胡拿出来,一边抽烟,一边反反复复调着二胡弦。

“初二爱群来了,和她讲一下这个事。”

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电视机里一个歌手高声唱着: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初二好歹来了。临近中午,建文在路口望了一次又一次,女婿的奇瑞牌车子终于出现在拐角处。建文忙往回走,还没有走到屋门口,外孙女甜脆脆的声音就传来了:

“外公,新年好呀。”

“好好好,新年好。”外孙女长得像莲生,笑起来也有两个酒窝花,开在冬日的阳光下,让人暖洋洋醉醺醺。建文忙不迭地答应着。

“外公外公新年好。”

外孙也跟上来了,左手右手提了一大堆。

“快进屋,快进屋。”莲生听到声音,放下切菜的刀,也出来迎接。

中午,一家人围着煤球炉子,热乎乎地吃着菜。外孙女说自己谈了个男朋友,今天他家里有客走不开,明天到这里来拜年。外孙说自己拿了奖学金,年前寄过来的两件大袄子就是用这笔钱买的。建文也乐得合不拢嘴,说:

“明天外公给他一个大红包。”

“以前外公在部队里面,算算术谁都比不过我。你比外公更厉害。”

莲生望着建文,替自己高兴,也替他高兴。这么些年来,经历了许许多多。儿子将他在老家的宅基地卖掉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拿钱出来,这些事现在仿佛统统与他无关。

它们随着时间的流沉到了水底,影子都看不见了。

“你们好好努力,不要像你爸,做生意做生意,自己的生活费都赚不到。”女儿冷不丁地吐出一句。

莲生微微地瞪了她一眼,将一个鸡腿夹到了女婿碗里。

酒足饭饱,女婿瘫坐在沙发上,和建文一人一支烟,七扯八扯。过了一会儿,他问:

“振志没回来?”

“没有。”

“他倒好,到处是家。”女婿抖抖烟灰,又问,“他有几个老婆了?”

“不知道啊,谁知道他!”

莲生在厨房里择菜,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直发酸,却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终于,她再没有心思忙活,起身给女婿换了一杯热茶。

建文已经走了出去。莲生灰落落地坐在女婿的身侧,她想告诉女婿,家里的电视是振志买的,还有冰箱、饮水机和两个电炉子!可是,她说不出口。女婿窝在沙发里,就像一尊弥勒佛躺在神龛上。她也走了出去。

外孙女正在和男朋友视频,她招呼老公子过去:

“外公,快来,小刘说要和你说新年好。”

莲生搬了条凳子,默然地坐到了爱群身旁。两人只闲扯了几句,就谈到了与振志相关的事。爱群红了眼眶,想着是新年,忍了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把声音压低了,仿佛要将多年来的积怨一股脑喷出来,喷向她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妈妈:

“妈妈,你是不知道,因为这个老弟,我吃了多少亏。我在那边都说不上话,他们家都讲我弟是个打流的。”

莲生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也皱皱巴巴地纠紧了。她将布满了老年斑的手覆在女儿的膝盖上,说:

“谁家都有这些事,把日子好好过就行。”

这句话,莲生对女儿说过很多次。第一次说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谁把这句话传给她的,她也记不清了。很小的时候,她的俄语是学堂里讲得最标准的,老师让她继续念书,爹爹不让,她觉得在家里插田也有插田的趣味。结婚后,大女儿不到三岁就发高烧烧死了,她当时揪心得不得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怎么也下不了床。后来,建文换班回来,身上的工装挂开了好几条口子,她看见了,当下就生出了一股力量。

“都是你惯的,以前不舍得打,不舍得骂,还说他聪明,爸爸也不管事。现在好了,这个样子。”女儿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埋怨着,仿佛将这些话说出来,她在婆家受到的委屈,就不复存在了。

“外婆也快来,我老和小刘说你年轻时漂亮。”

莲生也急忙走到外孙女身边去。她到底没有把大年三十发生的事情再说给女儿听。

女儿一家在这里住了两天,初四清晨,女婿说家里有事,一定要回去。老两口没能留住人,他们走后,空落落的沉寂又在这栋年长的矿楼绵延了。

“这两万块钱怎么办呢?”

“从那个本本里取两万出来。”莲生一边回答,一边把女儿提来的苹果码到冰箱冷藏柜里。

“也好。”

存折里共有五万元,这是两口子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棺材本。建文虽然有两千块一月的退休工资,莲生每月也能领千把块。但是这些年来,儿子只在有兴致时寄几千块回来。孙子读书、生活所需的花销,儿子以前四处欠下的烂账,都是两人在擦屁股。

“现在国家流行火葬,不兴用棺材。”建文说完,找出螺丝刀,去了二楼。门坏了,要修一修。

初八,太阳昏亮地挣扎了几天,终于彻底退到了黑压压的云后。雨滴一层一层地落下来,落在手背上,又湿又黏又冰。莲生撑着伞,站在路口,巴巴地等待面包车开过来。

初六她已经去过一次镇里,银行的铁门紧锁着,别人告诉她这里初八才上班。

“邓伯娘,上车啦。”

她跨到车上,把雨伞拢在脚边,伞旁的裤腿湿了半截。

“邓伯娘,又去镇里干嘛?”

“去取钱。”

“要去吃酒啊?”

“是的,是的啦。”

取完钱,到家里换一身干净衣裳,莲生又向春容家赶去。春容不在家,根生坐在电暖桌前看《王保长新篇》。里面的王麻子保长喜欢三嫂子,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见莲生上门来,根生忙起身,招呼她坐下。又从柜子里摸出两瓶燕窝,让她一定尝尝新。

莲生嘴里说着好,却并不拿起来看一看,尝一尝。她干巴巴地望着电视,过了一会儿,说:

“根生,我崽在你那里借了两万块,他让我还给你。”

莲生把一个红塑料袋从兜里掏出来,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两摞钞票。

“这个急什么,我们又不急用。”根生不知道说什么,愣了半天,终于吐出几个字。

“我们有钱就还了。还有,你孙子进新房,我们怕是人去不了,明天家里有点事。”说着,她从另外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这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意思,明天帮我带给他。”

莲生把红包塞到根生手里,说:“家里有客人,要回去了。”她起了身,把着伞,又进入了雨中,拨开浓的雾淡的雾,皎洁的白发氤氲在朦胧的日光中,一直向前方走去。

根生久久地張望着她的背影,期待她能回一回头,一如他五十年前常做的那样。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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