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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

2017-03-18焦琦策

北极光 2017年1期
关键词:建文赤脚医生庄子

焦琦策

山坳上有一户人家,几孔土窑洞兀自摆在那里。围着窑洞,周边是绿油油的玉米地、土豆地和葵花地。这是十几年前了,一个外省的壮年男人跑到这个无人的庄子上,开垦了已经荒废的田地,经营着地垄边上的众多核桃树。收获的季节,庄子上大片的向日葵在秋风的吹拂下,黄灿灿地摇曳。

庄子之外的几里地,有一个村庄。村庄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人们靠着村里的铁矿、石膏矿,许多已经过上了小康生活。这个外省的壮年男人名叫建文,至于姓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好奇,村庄的人会经常来到建文的庄子上,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建文的住所。小小的一间窑洞,进门一方土炕,东边是炉台灶具,锅碗、暖壶、调料盒、筷子篓、笼盖、火柱,再旁边一口瓷瓮,里面放着白面,上面搭着一个簸箕,簸箕里面有南瓜、豆角、土豆,看起来很殷实。每当来人时,建文就请人坐在炕上,给人一支烟,带着满口的方言口语,给大家唠家常。每当村里的人问起建文的个人情况时,他只是轻描淡写,说自己是陕西人,陕西具体什么地方也只有自己知道,说起来具体的市县人们也不关心,很快就遗忘了。

开垦的时候,建文从村子里租借农户的牛和犁,在坡地上,老牛拽着一个人影来来回回,不久,长满杂草的土地焕然一新,成了松软的黄褐色。一块一块大片的土地在春的暖阳的抚慰下,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清香。早上起来,建文开始生火,火着了,往锅里加半锅水,再把南瓜、土豆切成小块,把豆角掰成一截一截,全部下锅,撒把盐巴、花椒面、大料面,搭上箅子,箅子上放三个馒头、两个红薯、一个苹果,盖好笼盖。建文出门把昨天的鸡食倒进鸡食盆里,许多鸡头从笼子里钻出来,一边欢叫一边奋力啄食,小小的一方院子瞬间生动起来。他拿起扫帚,又清扫了一下昨日落下的一些树叶。干完这些零碎的活儿,蒸笼里的菜和馒头已经熟透了,进屋洗手洗脸,掀起笼盖,蒸汽带着蔬果的香味弥漫开来。

吃完了早饭,建文就会拿起镢头下地。在田地边上,依旧长着许多杂草,这类杂草蔓延的态势极快,如果不清理,很快它们的根就会侵蚀临近的土地,那时便会吸走庄稼的养分。挨着地垄边的土豆和玉米大多长得矮小,收成较差,建文在那里顶着日头,一镢一镢,不日,所有地垄边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泥土在那里嚼食着阳光。建文在这个庄子度过了平静的两年,两年里庄稼长得好,几里外村子的人们都夸赞建文能干。

有一天建文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听见他的栅栏门吱嘎一声开了,扭过头一看,一个打扮时兴的大约三十几岁的女人站在了他面前。建文起身迎过来问:你找谁。女人说,我来喝口水,喝完水我就走。建文说,进来吧。建文从篮子里拿出碗,端起暖壶倒了一碗水,说,喝砂糖吗?女人站在炕边,摇摇头说,不喝,不喝,砂糖害人。建文心想,不喝就不喝,砂糖怎么会害人呢?真是奇怪。女人端起碗来,一边吹碗里的气一边小口呷起来。建文说:你从哪里来?怎么会到了我的庄子上?女人:我也不知道,家里人想害我,我就跑出來了。建文感觉有点奇怪,对她说,听你的口音是从北京来的吗?你可知道你现在来的这个地方是山西吗?女人被猜对了来处,有点兴奋:对,我就是从北京来的。建文:你怎么会找到我这个庄子的?女人:因为我来过。建文:什么时候,不可能啊,这庄子以前没人来过,我来了才收拾出来的。女人:在你之前我就来过,你的庄子几里之外是不是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们是不是开采石膏矿?建文:即使这样,也不能证明你就来过啊。女人:我来的时候你还没来呢,他们村的石膏就是我发掘的,我是北京的矿藏专家。建文这下终于明白了。

一碗水在说话的功夫已经被喝完了,建文拿起暖壶又给这个女人倒水,女人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喝好了,谢谢你的水。孤男寡女,建文觉得有点尴尬,他说:我出去劈柴了,你坐一会儿,吃了饭再走。女人说:谢谢你,我还真有点饿。建文一方面觉得这个女人太实在,另一方面又在想为什么刚才这个女人说家里人想害她,有这样的家人吗?但是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建文放下斧头,走进屋子,定睛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刚才都不敢仔细看,这个女人长得还算标致,五官自然随和,大小方位均恰到好处,穿着也很时尚。女人被建文盯得不好意思,说大哥你看什么?建文才回过神:我刚才没敢仔细看你,这会儿觉得你倒是挺好看。建文说出这句话才觉得自己太突兀了,一向老实巴交只会种庄稼的他觉得自己此时有点胆子大了,他说:你坐着,吃完饭我送你去镇上,你快做车回北京吧,你一个人来,你男人肯定会担心你的。女人说:大哥你这是在赶我走吗?我没有男人,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建文没有说话,又去外面劈柴了。

大哥你还不做饭吗?要不我帮你一起做,我在北京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我想跟你学做饭。建文听见身后的女人叫他,知道快到饭点了,他把劈下的碎柴火抱了几根进屋了,打算做南瓜土豆豆角拌面,然后再炒几个鸡蛋。他打算吃完饭就送这个女人去镇上,让她回北京。一方面他是觉得不能留下这个女人,不明不白,自己生出的麻烦肯定不小;另一方面自己是个庄稼人,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做好饭之后,女人端起碗,说:大哥你做的饭真好吃,炒的鸡蛋也好吃。建文说:快吃吧,吃了我送你去镇上,你可以搭车去县城,再坐火车去北京,我这里容不了你,出了什么事我担待不起。女人急了:我不走,大哥你听不懂吗?咱们能走到一块是缘分,像冥冥中有人安排好的。建文感觉很纳闷,为什么这个女人说话这么奇怪,一边吃饭一边想,想着想着就不想了,他觉得这么精干漂亮的女人也许是真的想在这里待上几天,想体验一下乡间生活吧。女人吃完脱了鞋随身躺在了炕上。建文觉得现在这个女人真是开放,这么随便就躺在一个糙汉子的炕上,他洗涮完锅碗,坐在凳子上迷糊了一会儿,扛起镢把下地了。

屋子周边的山林间,众多松柏苍翠欲滴,鸟雀在山林歌唱,两年来,他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习惯了山间的景物,习惯了在自己的田间耕耘收获。两年以前,在陕西一个村子里,建文跟自己的老婆每天吵架,甚至动手。建文是个上门女婿,来到妻子家里干着许多重活儿脏活儿,还经常得到老丈人和丈母娘的数落,重要的是跟自己的妻子也不和,妻子也经常谩骂,说建文当不了家。有一次因为建文砍柴把斧头弄丢了,妻子回家狠狠地骂了建文,还不让建文吃饭,建文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砍柴回到家里竟然连饭都吃不上,很是寒心。那次,建文把多年的火全部发泄出来,跟妻子吵起来,结果被痛打一顿,从此不让回家。还记得建文最后一次回家时,壮着胆子,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只说了一句离婚,从此便了无牵挂,净身出户了。现在建文想想,觉得这是他做的最有出息的一件事。建文坐车来到西安火车站,在火车站附近他遇见了现在所住这个村的村长,把自己的故事向村长讲述后,在村长的介绍下,建文来到了这个庄子上,开垦起这片荒地。

刚来的时候,他举目四望,满眼的杂草,小院里也长了许多一人高的草。建文在村长家里借住了几天,晚上去村长家里过夜,白天拿着锄头和镢把来到这个庄子斩草。半个月的时间,这里已经是一户干净舒适的农家。

一下午的时间,建文锄了大量的杂草。锄草时,他在想着这个女人该怎么办。他多次想进屋把女人叫醒,把她送到镇上,可每次他都战战兢兢不敢推门,他知道一个目前单身的漢子进屋看一个女人睡觉,而且亲自把她从睡梦中叫醒,这是多么不合适,他的心局促地跳起来,他有些拘谨。天色近黄昏,西边的太阳隐在一排彤红色的云彩里。建文看看天,时候不早了,该睡醒了,他“吱”地一声推开门,看见女人坐在炕上,建文说:晚上我这里睡不下,要不我把你送到村长家里,他们家的炕大,而且有媳妇照应你。女人忽然哭了,哭声里带着极度的委屈:我家里人害我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建文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被蛰了一下:面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到底有怎样的身世,她哭泣的样子真令人心碎。建文说:你家人到底怎样想害你,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你老这样待在我家里也不是办法。女人停止哭泣:其实什么事情都是安排好的,你我这样也无法逃掉。建文有点恼火,从这个女人口中简直什么问题都问不出来,随口尽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索性不说了,开始做晚饭,心想还是先款待她几天吧,尽一个主人应该尽的职责。

建文说:你在北京是什么情况,家里几口人呢?女人说:家里三口人,我爸我妈还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怕我以后不孝顺他们,想把我拴在家里,这样有一天我就偷跑了,我跑了之后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后来想想我曾经在几里外的村子帮他们看过山势,看过石膏矿走势,就来了。建文这才透了口气,这才觉得这个女人可以交流了,不管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有什么事总可以说出来,这样就好商量。建文说:你看炕这么小,晚上咱们俩睡不下,我把你送到村长家里,你在他那里借住几晚,以后的事咱们再慢慢商量,行吗?女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咱们俩睡在一个炕上,但你不许欺负我,必须保持距离。建文觉得很无奈。

晚上九点多,女人展开被子自己睡了,建文坐在矮凳上抽烟。窗外昆虫和夜鸟的叫声占据了整个山林,外面黑乎乎的。屋内的蜡烛闪烁着自己的光,仿佛马上也要睡去。瞌睡渐渐袭来,建文索性靠在墙上迷迷糊糊起来。深夜来临,建文被门缝里的山风吹醒,才发现蜡烛已经燃尽了,他实在捱不住困顿,脱了布鞋,挨着墙壁,睡在了炕上。凌晨三点时,屋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户把炉台照得白茫茫一片,建文脑子此刻异常的清醒,他睁开眼看了看,忽然看见女人也睁着眼看他,建文被吓了一跳。被吓的惊恐过后,这个漂亮女人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被映衬得极其美丽,建文感觉浑身酥软,他再也抑制不住全身的欲望,双手去抚摸女人的脸,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时的女人竟没有一丝拒绝……

夏初,地里的土豆苗长得很茂盛,玉米也长得很好,绿油油的田地里,植物的味道播撒开来。在山坳身子后面,还有一片地,地里长满了刚结出盘子的向日葵,葵花像笑脸,一朵朵笑脸随风摆动,那种情景美不胜收。建文正在除草,忽见女人提着暖壶和水杯来了,女人说:喝口水吧。建文放下锄头,倒了一杯水,几口喝完了,建文此时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觉得这是老天在眷顾自己。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女人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建文这个时候才知道女人怀上了自己的骨肉,于是他再也不让女人下地,每天殷勤地伺候着。他在心里谋划着,生下来不管是儿是女,都要好好让他长大,供孩子念书考大学。女人待在家里,话逐渐变得少了,很多时候都不说话,也不与建文交流,漂亮的脸庞在山风的吹拂下渐渐变成黄色,脸上再也不搽脂粉了。

冬末的时候,建文请了几里之外村里的接生婆,款待了一日,女人诞下一名男婴。建文抱着自己的孩子,乐得直笑,他去县城买了奶粉,自己拿着奶瓶喂孩子。女人坐在炕上盯着炉台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每当建文抱着孩子给女人看时,女人无精打采的眼光扫过孩子,嘴角溢出很不自在的笑容。建文说:你最近这段时间怎么啦,怎么话这么少?女人看了一眼建文没说话。建文急了:你倒是说话呀,你看咱们现在都有孩子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怎么每天倒是闷闷不乐的呢?没想到女人呆滞的脸上忽然淌出了泪水,靠在铺盖卷上,不再说话。

今年过年时,建文特意去镇上买了很多零食,给女人买了些摸脸油,还有镇上最好的香皂。他打算让女人,或者说让自己的女人风风光光地漂亮。自从得到这个女人,又生了孩子,村里人对建文的态度转变后,建文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不再邋遢,变得不再畏畏缩缩,他开始挺直腰板,干起活来也更加卖力了。

过年时,正月里,有一天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来串门,看见炕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体非常瘦弱,唯独脸上还散发着一丝神采。赤脚医生说:媳妇也在家呢,我来你们家看看。女人瞪了医生一眼,眼光异常的毒辣,没有说话。医生感觉尴尬,看见女人没有说话,转身向着建文去了。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高声吼叫,吼叫中还带着哭腔: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要害我。赤脚医生听了这句话,他忽然拽着建文的胳膊,出了院子,说:建文啊,我看你媳妇有些病症,我行医这么多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你这么长时间还没看出来她有不正常的地方吗?此时的建文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是个有怪病的人,怪不得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原来她这一年说的话全是病话,这可怎么办?他赶忙问赤脚医生:老哥,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这个女人已经生下孩子了。赤脚医生说我看呀,你还是报警吧,你就别管这件事了。

赤脚医生走后,建文变得忧心忡忡,他回到家里,看了看炕上的女人,再看看旁边的孩子,他的心瞬间失落下来。一年以来,女人带给自己无数的愉快,当他还在地里忙活时,女人为他送水,当他感到寂寞时,女人言不由衷的话让他快乐,女人陪伴他度过了孤独的时光,为他生下一名可爱的男孩。不行,一定要治好这个女人,建文又跑到赤脚医生那里,他向赤脚医生诉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赤脚医生能帮他。赤脚医生说:我以前在城里学习的时候,听说这种病要用西药治疗,大夫给你开的药你放在你妻子的碗里,让它融化,然后我再给你开几副中药,熬好之后,同样放在碗里,配饭喝。

建文回到家里按照赤脚医生说的话来做,半个月后,有一天早上女人起床醒来问道: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建文被惊得忽然坐起,他知道女人开窍了。他回答:这是咱们家里。女人说:我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有土窑洞?建文说:是你自己来的,你说你以前在这个村里勘探过石膏矿。女人说:我是矿藏专家,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怎么会认识你。建文说:你先别想这么多,慢慢你就会更明白,我给你说不清楚。

农历二月多,山林上的积雪慢慢融化,远处背阴的地方,松柏上还驮着大片的雪团,树木与树木相间的地方,还能看见白白的一片。屋子里的女人渐渐活脱起来,话也变得多起来,她开始照顾自己身边的婴儿。建文看到这种情景掩不住喜悦,他特意拜访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叮嘱他,一定要按时按量给女人服药,否则又会犯。建文回到家里每天小心翼翼地熬药,把药瓶里的西药分成份,偷偷给女人碗里泡。女人逗着孩子说: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这里了,我从北京一个人跑来的,这个庄子几里外是不是有个村子,我曾经在这里勘探过石膏矿,所以我记得这里。建文很惊讶: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你这是一种怪病,我四处寻医给你治疗,最后用西药和中药治好了你的病,现在我不瞒你了,你每天都需要吃药,而且要熬中药。女人眼泪唰唰地下来:原来是这样,我很感谢你收留了我,照顾着我,我明天打算回北京,我爸妈肯定一直在找我,他们肯定会很担心的。建文说:那孩子呢?女人说:孩子留下,你先養着。

第二天,女人收拾了包袱,建文把她送到镇上,坐上去县城的大巴,又给了女人三百元钱。建文回到家里,他看了看炕上的男婴,心里的感受痛苦而复杂。这一年来他经历的事情,完全不在预料当中,这个女人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给他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转身离去了。几个月过了,建文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他每天背着孩子,在田间劳作,春种秋收,一年又一年,日子都老透了,山林间的树木,叶子长了又落,落了又长,建文的男孩长到5岁了。

现在建文决定送这个男孩去镇上上学,当他上了院子的小坡时,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走近时,建文看见女人美丽的脸庞,长发披肩,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吗?建文的心被深深震了一下。女人走到建文跟前说:我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现在决定回来跟你们一起生活。建文一下子幸福得傻掉了,此时黄灿灿的葵花地里,一朵朵笑脸正向他美丽绽放!

责任编辑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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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