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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造船人的消息

2021-05-23朱斌峰

湖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鲁南妇人北斗

朱斌峰

我走向渔人码头,去找一个人。

北斗岛还是荒岛时,渔民靠着木船上岛,自打开发成青铜文化产业园后,就在南边滩头用水泥铺起地面、红木搭起栈桥,还建起水上餐厅和观景台,就成了小小的“渔人码头”。那儿,一支造船队正在现场施工,船台高高搭起,一群头戴蓝色安全帽的工人在为岛上制造游船。想象中的那艘游船高三层,装饰着铜壁画,将带着游客环岛而行,游览湖光岛色。岛上原本是想购买一艘退役的小军舰做游船的,可未能如愿,于是那支造船队就来到岛上大兴土木了。

我要找的人就是造船队里那个叫鲁南的工程师,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像海狮还是像水獭,可他在那群陌生的造船人中间太打眼了,我不得不去找他。

我不是去监督造船项目进度,而是去打探那个叫鲁南的人的底细。我是北斗岛保安部经理,主要负责岛上的安全,除了防火防水防盗,还要管管卫生防疫、电脑防毒的事儿。我恪尽职守、任劳任怨,都患上杯弓蛇影的毛病了,常常在梦中被戴着面具的小偷惊醒,幸好每次一醒来天就亮了。

岛上有个青铜艺术馆,馆里展览着好多古代青铜器,有铜编钟、铜剑、铜爵、铜镜什么的,都是珍贵的文物。有个青铜鼎是商周时期的,鼎腹铸有兽面纹,绿锈斑斑,看上去并不起眼,却是镇馆之宝。我为那儿的安防费尽心思,安装了报警器和摄像头,安排保安日夜巡逻,就连一只苍蝇飞进去都能看得见、逮得住。可有一天晚上,我正踏着雪去药房给儿子买备用的感冒药,忽然听见青铜艺术馆方向警报声呼啸而起。我慌忙带着保安冲进去,发现那只青铜鼎的防弹玻璃罩上蹲着一只黑猫,就是那个夜行动物惊动了报警器。那只猫真的很黑,眼里射出蓝幽幽的光,舔舔爪子,一闪就不见了。我虚惊一场后,梦里的蒙面贼就成了黑猫,白天遇见猫都会吓一跳。所幸自建岛以来,岛上除了铜街作坊发生过失火事件外,还没有发生过重大安全事故。

北斗岛是以青铜文化为主题的产业园和旅游区,欢迎任何人的到来。除了野水鸭,岛上没有原住民,都是迁徙上来的生面孔。岛上人来人往,有游客、商人、打工者、铜匠、艺术家,也有骗子、流浪汉、小偷,甚至还有从对岸银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病人。他们怀着各自的梦想而来,有人为了旅游度假,有人为了淘金发财,有人为了逃避藏身,看似目的明确,其实行径不明,就像一群没有姓氏的游牧人。我没有精力对所有人进行寻根究底的盘查,却不得不关注那个叫鲁南的造船人。

听说鲁南脾气很怪,很少说话,从不跟其他造船工多交往。上班时,他按照项目图纸和工作计划吩咐工人干活,不苟言笑、有板有眼,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气钉枪打出来的。休憩时,造船工爱打打扑克牌,吵吵闹闹,挥发身上的劳累,他却躲在旁边写写画画,有时呆看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只要大伙一喝酒他就会凑过来,一喝就醉,一醉就舌头打卷,颠三倒四地说着“醉是对酒最好的尊重”之类的昏话。有一回,他用木头制作的游船模型被孩子当作玩具拿走了,他竟然查了三天三夜把那个头发自然卷的男孩找了出来。男孩不愿归还游船模型,说长大后要坐着船去加勒比当海盗。他一巴掌把男孩打哭了,要男孩放弃当海盗的理想。男孩妈妈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领班,总穿着红旗袍在岛上走来走去,被岛上人称作“红牡丹”。她是一年前带着儿子来到岛上的,似乎没有丈夫,可围在她身边转来绕去的男人并不少。红牡丹对儿子遭刮之事愤愤不平,她找来一群人,把鲁南按在湖水里呛了一顿。

我对鲁南的古怪性格并无兴趣,真正让我警惕的是,他一歇班就骑着自行车绕岛转,在东西南北的湖水里插下黄黄绿绿的水标,测量水位并记录在小本子上。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在为游船建成后下水做技术准备,可后来听到他忧心忡忡地说什么“湖水上升,北斗岛在下沉了”。他还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一些岛屿下沉的文章,比如,所罗门群岛已经永远消失了,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度假胜地马尔代夫可能会在本世纪末沉没,二〇五〇年,圖瓦卢将无法居住,其邻岛基里巴斯将完全淹没……仿佛他不是造船工程师,而是地质学家。再后来,岛上就有流言传出,说北斗岛正以每年一厘米的速度下沉。这就有些危言耸听,让我不得不防了。

我学历低,初中毕业就参军入伍,退伍后干上了保安这一行,对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无比崇拜,并不敢质疑鲁南经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北斗岛下沉跟对岸的银城有关。

银城是从一座座矿山生长出来的城市,那些国营铜矿曾经辉煌过,可现在因资源枯竭已关闭了。银城人为了转型发展,才把北斗岛从荒岛开发成了集铜工艺产业和观光度假于一体的主题园区的。岛上只生产铜工艺品、铜雕塑,比如马踏飞燕的铜奔马、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铜公鸡、一言九鼎的铜鼎、永垂不朽的铜像什么的,都建有可供观光的景点、配套餐饮和娱乐场所。这跟以采掘铜矿、冶炼铜锭、铸造机械的银城迥然不同。毕竟北斗岛跟银城一脉相连,那座铜矿采尽、地下采空的小城会不会真的导致北斗岛下沉呢?可作为保安部经理,我得警惕鲁南的科学研究,如若岛上人被这个流行性感冒一样的流言搅得人心惶惶,纷纷离岛而去,那这座岛不就又会变成荒岛吗?再说,北斗岛就像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大码头,来过好多所谓的气功大师、文化学者、艺术大咖,他们夸夸其谈,貌似道行高深,却未必名符其实。仅我所知就有一个青铜铸造专家其实就是小镇铁匠,一个著名画家其实就是江湖骗子,他们到北斗岛只是耍耍戏法、捞捞浮财而已。那个叫鲁南的,名义上是造船工程师,看上去像科学工作者,可未必不是水货。如若他是盗版的,那么来路不明的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要发布和传播那个流言呢?

我是带着一张纸片去找鲁南的,那张纸是从他的小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类似于诗歌的文字:“北斗岛!当你的铜墙铁壁/被水覆过,就会传来/梦想的悲鸣/为了它们的沉没而响——”那些字我都认识,可连成句子我就读不懂了。我得找鲁南,向他请教这些文字的意思。我想象中的他,应该是个身材瘦高、肤色白皙、眼镜黑厚、眼神尖利的家伙,我想我会不虚此行的。

果然,鲁南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高瘦男人,意外的是,他皮肤黝黑,牙齿白得让人难忘。

在找到鲁南之前,我穿行在造船工地上,小心地躲闪,大声地询问,就像走在摇摇晃晃的舢板上。身边一个个电焊工以铁面罩遮脸,火花乱溅,我得躲避;一个个架子工骑在船龙骨上,叮叮当当敲着锤,我得高声说话他们才能听见。我不喜欢嘈杂的场面,平时爱把事情捋得清清爽爽,否则就会烦躁不安。我喜欢的动物只有斑马,它们穿着条纹衫,看上去很舒服;我走在路上,遇见乱成一堆的砖头就忍不住把它们码得整整齐齐才会愉快地离去;我喜欢在纸上画对称的图案,那会让我心情舒畅。我以为这是良好的习惯,可医生说我眼睛有毛病,总偏着十五度的斜角看眼前的事物,也就是说,我以为摆正的东西,其实是倾斜的。我不相信医生的话,他们就爱夸大其词,让人对他们心生敬畏。岛上曾来过一位著名的营销专家,酒醉后告诉我,他最擅长用会议营销方式推广保健品,就是用小礼品把老头老太太召集起来,大谈各种病症,特谈保健品功效,引得老人们恐慌起来,纷纷购买——他说那叫“恐吓营销”,具有高素质的医生们未必不懂这个道理的。

我觉得我对眼前的东西过于要求齐整的毛病类似洁癖。我知道整齐的事物是从混乱中长出来的,比如北斗岛。北斗岛以前芦苇丛生、野草疯长,野水鸭在一片片水凼里游来游去。后来,岛上推土机掀起漫天尘土,脚手架乱七八糟地搭起,就跟溃败的乱匪似的。一切渐渐清爽起来,楼宇方圆齐正,街道笔直纵横,建起了展示古代青铜器的青铜艺术馆、兜售铜工艺品的铜街、集铜动物于一地的铜雕园、高高矗立的通天塔,还有呈北斗七星状的七座高楼,星罗棋布而又井然有序。我真的佩服那些能画图纸并将图纸变成现实的设计师和工程师,他们能把杂乱无章的事物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真是了不起。我也热爱清洁工,觉得他們从事的职业与我相类,可以引为同道。我对造船工的作业很不耐烦,我有理由怀疑他们造出来的船也是不稳的,幸好他们的蓝色安全帽是一致的,这才让我七腾八倒的心稍稍舒坦些。

我总算在塑料板搭成的简易工棚里找到了鲁南。他站在大桌子前,一边用直尺画着图纸,一边不停地抽出纸巾擦鼻子,仿佛一湖水倒灌进他的鼻子里了——他果然感冒了。墙壁上贴着一道道蓝线,屋里摆放着一组沙发,很干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一脚从木船踏到岸上。

鲁南过于聚精会神,没有发现我走进来。我返身敲了敲门,他这才抬起脸来。

请问,您找谁?

我就找你,你是鲁南工程师吧。

是啊。您是……

我是北斗岛保安部经理。

他显得有些意外。保安?您找我有什么事?我可没有干过偷窃扒拿、打架斗殴的事啊。

我笑笑,你就不能请我坐下来说话吗?

他有些慌张,您坐!您坐!我想起来了……您不会是因为我打了男孩一巴掌的事来找我的吧?他说他要做海盗,我才忍不住教育他的……我已经向他妈妈道歉了啊。

我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着他,静观他的神色。

他闭住嘴看着我,用纸巾擦起鼻子,那个鼻子有几分像教堂的葱顶。

我清清嗓子开始盘问:鲁工,你是哪里人呀?

他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找出身份证、驾驶证、工作证搁在我面前,看来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也许刚才是事出突然,他猝不及防才慌张得说了那么多话吧。

我随手翻着证件,并没有仔细分辨证件的真假。其实,证件不能说明什么,一般来说,能堂而皇之拿出来示人的东西都没有问题的。

鲁南已稳住心神,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一脸漠然地不说话。

他看上去存活在世上已经半个世纪了,头发稀疏,老式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有着雾气,嘴角的咬纹很深,一看就是个心事重重、固执沉默的家伙。他感冒很严重,鼻子都被纸巾擦红了,我想提醒他吃点感冒药,却没有开口。我不想让私人性的话语搅乱了我和他之间应有的距离。

我突然开口,鲁工,你是不务正业的工程师哦。

他愕然抬起头。什么?不务正业?

你是造船工程师,是吧?

是啊。

那你为什么要研究北斗岛下沉的事儿?那跟造船有关系吗?

这……这是我个人爱好。他像被老师抓住的犯错的学生,结巴起来。

我口气中捎着嘲讽,个人爱好?你这是不务正业!

他脸红了红,说,这跟造船是有点关系的……您听说过诺亚方舟的故事吗?一旦灾难来临,人们就要靠船来逃生……我们得尽快把船造好…备用。

我不知他是在狡辩,还是脑瓜坏了。北斗岛即便在下沉,可离被湖水淹没还早呢,怎么扯上救生船了?他是不是看多了灾难片,留下后遗症了?前段日子,一部关于地球毁灭和拯救的科幻片在银城电影院热映,我老婆没心没肺,可看了那科幻片后连续三天都皱着眉头,就连减肥大事都放下了。难道鲁南也被末日情绪感染了?面前的他果然是涕泪涟涟,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趁着他用纸巾撸鼻涕之机,我把那张写着疑似诗歌的纸片捏成团,扔进垃圾箱里,我想没有必要去弄懂那莫名其妙的文字了。

鲁南兀自激动起来,攥着纸巾挥舞着手,眼神慌乱,说,湖水淹没北斗岛那天,这座岛上的高楼大厦就会分崩离析,烂泥、水草、霉菌会爬上那些青铜纹饰的墙壁……

我的眼前出现了北斗岛残垣断壁的乱糟糟景象,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大声喝斥,别说了!

他身子一抖,闭嘴了。

我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尽量把语气缓下来说,鲁工,你还是老老实实造船吧!这种杞人忧天的事,你就别管了,就别胡思乱想了。

他梗着脖子道,这不是胡思乱想,是经过科学测量和研究的。

我息事宁人,好好,就算是科学,你也别去研究了。

为什么?我的研究没有给岛上造成污染,也没有损害他人的利益,为什么不行?

我想告诉他那个流言会让岛上人恐慌,但在我尚未摸清他的底细之前,这张底牌是不能打出来的。

我笑笑,那是地震局、气象局的事儿,你就不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你的责任是把游船按期按质造好。

他摘下黑框眼镜擦拭着,嘴里咕咕哝哝,你们没有权力禁止我的合法行为,我就要研究下去。

我敛住笑,沉声说道,鲁工,我提醒你,如果你顽固不化继续做下去,就会成为北斗岛不欢迎的人!

他戴上眼镜,瞪着我,那又怎样?你们能把我怎样?

他腰板挺直,早就没了初见时发慌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有什么给他撑腰似的。我想我可能小觑他了,如若他真的是文文弱弱的科研人员,是不会那么硬气的;如若他是本本分分的工程师,是没有必要非得跟我们对着干的。我见过许多来岛上讲课、游学的专家学者,只要在他们面前摆一把刀、一叠钞票或一个美女,他们就会身体发软——他们应该是补钙产品的重要消费者。鲁南跟他们有些不一样,难道他是北斗岛竞争对手派来散布谣言的?自打房地产开发热起来,银城建起好多商业街、商业广场,都在对外租售商铺。他们把自己的地盘吹嘘成流奶流蜜、汇金聚银的地儿,可入住率还是偏低,消费人气仍然不旺。如果他们派人上岛传播谣言,说北斗岛即将沉没,那岛上的商户就会纷纷离岛,去他们的地盘上落地开花的。我不是不相信人,有些成功人士未必不会采取这种恶意竞争方式的。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鲁南,冷哼一声,背着手走了出去,走进北斗岛明亮的阳光里。

这是一次不欢而散的拜访,可我有足够的自信压住鲁南。我在建岛之初就率领一帮兄弟跟北斗岛原属渔民们周旋过,他们想高价卖地,想用身体挡住时代的推土机,想占着岛不撒手,还不照样被我们收拾了?我对北斗岛的信心不会沉下去。

夜气从湖面移到岛上时,次第亮起的灯火缀在黑影幢幢的楼宇上,跟火树银花似的。我趁着夜色跟踪起鲁南,就像在追击兔子。他跟传说中一样,骑着自行车环岛而行,偶尔停下来看看插在湖里的水标,在小本子上记下什么,又匆匆骑着自行车而去,真像尽心尽职的测量员。我用帽子和墨镜遮住自己,骑着电动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仿佛是担心他落水而准备随时施救的救生员。不知是眼睛近视还是粗心大意,他竟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我渐渐失望了,看来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商业间谍——他把测量湖水的工作做得太像模像样了,缺乏那种人必要的警觉和诡秘的气质。我真想停止跟踪,可电动车有惯性,我不能不跟着它走。他骑车而行时,不停地敲着锈哑的铃铛,仿佛在提醒着什么。那声音让我有些烦躁,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就当那是儿歌吧。

湖上没有灯塔,夜色就浓稠了。这片湖跟长江相通,却没有来来往往的轮船,是不需要那种航标之类的物件的。月光泼洒在湖面上,显得更静更黑了。我真不愿意相信,那么平静的湖水会将北斗岛淹没。前面,瘦长的人影飘飘忽忽,我脑袋瓜里闪出一个念头:此时此刻,我若上前将那条人影推入湖里,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掏出糖果放进嘴里。我有些低血糖,偶尔会出现幻觉。

就那样,鲁南在前,我在后,绕岛骑行了一圈。

骑至铜街,我正准备掉转车头停止行动,却看见鲁南推着自行车走向13号店铺。铜街是铜匠们制作和出售铜工艺品的街市,一间间店铺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铜器和铜动物,也有数家店主将二楼房子打扮成民宿的模樣,出租给来岛上的人。鲁南他们吃住在工地的简易工棚里,他深夜去那儿干什么呢?我被夜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尾随鲁南而去。夜街很静,不用路灯提醒,我都知道我和他的身影就像幽灵。

鲁南把自行车停稳,敲了敲铃铛。片刻,二楼房间的灯火亮起,一扇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男孩的脸来。

鲁南朝楼上招招手,一阵踢踏声后,头发自然卷的男孩从门里钻了出来。

男孩一脸欣喜地叫道,鲁伯伯!

鲁南摸摸男孩头,问,你妈还没下班呀?

嗯,她总是说酒店忙!忙!

鲁南像变戏法似的从自行车后座的铁盒子里拿出一只小木船递过去。

男孩举起小木船噢噢地欢叫。

夜晚的鲁南和白天的鲁南有些不同,声音跟湖水一样。

你要听话,不能做海盗,一辈子都不能偷不能抢哦。

不会的……对了,你家的大哥哥真的是因为偷东西被警察抓走的吗?

是啊,他判了四年……四年,多美好的时光啊!

四年?再过四年我就长成大人了,就能保护妈妈了。

这是教训啊!

鲁伯伯,是不是你没打大哥哥一巴掌,大哥哥才学会偷的呀?

唉,都怪我那时太忙,没有好好教育他。鲁南看着天上的星星。

这就是你们大人不对了!你们总说忙,不管孩子!男孩激动起来。

鲁南愣了愣。

你也得……体谅你妈妈哦,她一个人带着你在岛上讨生活,不容易哦。

我想起那男孩就是青铜时代大酒店领班红牡丹的儿子,鲁南是打过他一巴掌的,两人怎么还那么友好呢?

街上的路灯暗了暗,男孩低下头,说,鲁伯伯,有人说我妈在赚不干净的钱,是不是真的呀?

鲁南有些慌神,连声说,没有,没有!你妈赚的是……辛苦钱,不要听别人乱嚼舌头。

那什么钱是不干净的钱呀?

就是来路不明的钱、昧着良心赚来的钱、违法得来的钱……那些钱不能要哦。

男孩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懂了……鲁伯伯,你走吧,我妈就要回来了,她不喜欢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我妈说你是危险的人。

我?危险?

我妈说,你有暴力倾向,你打小孩子……

我……

我妈说,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危险的,让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这样啊。那你回家等你妈吧,我走了。

嗯,鲁伯伯再见!

鲁南看着男孩走进店铺才骑着自行车离去。他不再敲打铃铛,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看着鲁南的身影像鱼一样游走,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和地质勘探队的往事。那时,我是矿工的儿子,喜欢在矿山后面的大山里疯跑。那是一座国营铜矿,父辈们每天都要跟着闷罐抵达地下,在井巷里采掘矿石,过着在铁轨上滑行的日子。四周的山岭上有高高的井架、塔状的电视转播台,比随山势起伏的树林高多了。有一回,岭上又立起了钻井、搭起了帐篷,那是地质队在进行野外勘探作业。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伯伯是银城的“探宝人”,他们在轰隆隆的柴油机声中,钻探着大山下面的秘密。矿上人说,银城大大小小的矿山就是他们用钻机打探出来的。我很喜欢他们,就常去帐篷玩。他们教我认石头,吹口琴给我听,烧野鸡给我吃,我给他们买烟买酒跑跑腿。后来,那座山岭上起了大火,红红的火就像绸布呼呼地飘起,浓烟罩住了山头,树枝噼哩啪啦地燃烧着,把我吓坏了——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看见乱糟糟的场面就头晕想吐的。那些地质队的伯伯们扑灭了大火,从烟火里把吓傻的我救了出来,却没有说出是我玩火引起火灾的秘密。我相信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他们了。而此时的我竟然发现鲁南有几分像其中的一个伯伯,他那安全帽、蓝工装,还有说话的语气、身上的气味,都是我久违的。我想完全可以排除鲁南是恶意传播流言的嫌疑人了。

回到单身宿舍已是夜半时分。我刚在床上躺下来,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恍惚看见小小的爪在墙根溜过。有老鼠!我一跃而起,开始搜索起来。我关紧窗户,把月光挡在外面,拿着从矿山家里带来的大矿灯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我翻遍了衣柜、抽屉,找遍了床底和沙发角落,却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老鼠呢?北斗岛上怎么会有老鼠呢?那些喜欢用嘴啃噬东西的小动物会不会咬坏电线,让铜街店铺电线短路,引起火灾?会不会咬断布控线,让青铜艺术馆的報警器失灵?会不会带着鼠疫,引起青铜时代大酒店客人集体食物中毒?我并不讨厌老鼠,那种精灵古怪的小动物挺可爱的,可我被那些令人担忧的问题搅得心神不宁起来。我想我得找到老鼠并杀死它们,否则会夜夜失眠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红着眼睛、黑着眼圈去街上的大光明超市买粘鼠板。超市的售货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大光明超市没有粘鼠板,岛上所有的超市都没有粘鼠板!那个售货员长得肥嘟嘟的,好奇地问我:“岛上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老鼠呢?你有没有真的看见老鼠呀?”我不想让“岛上有鼠”的消息传开,便说:“谁说我要捉老鼠了?我买粘鼠板是要用那东西粘自己的腿毛!我的腿毛太长了!”胖售货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我常梦见猫,对猫没有好感,可它们毕竟是捕鼠能手。北斗岛上有许多铜铸的动物,比如铜猴、铜马、铜鹿,就是没有铜猫,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起鲁南的小本子上有一句话,“中国人是从猫眼里看时间的”(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这句话真是莫名其妙,难道姓鲁的家伙是个头脑有病的人?

我在第二次劝阻鲁南未果后,踏上了去往他老家的行程。

那家伙真是榆木脑袋,我晓之以理地劝他:“一个明事理的人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引得岛上骚动不安!”我动之以情地劝他:“一个有情怀的人要为旁人着想,不要让岛民晚上做噩梦!”可他梗着脖子说北斗岛下沉是他经过科学测算得出的结论,他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我真不知道这样一根筋的人是从怎样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此行我就是想了解他的成长环境,以便寻找到一个阻止他继续行动的方法。

我查出鲁南的老家在离银城数百公里的江心洲上。他出生在洲上,外出求学后又分配到洲上的造船厂上班,后来造船厂倒闭才辗转去到私人造船企业做起工程师,被委派到北斗岛参与游船项目。据说,漂在长江里的江心洲曾经繁华过,在清朝末年还设有盐务督销局,管辖着沿江数省的盐务。那时夹江内盐船帆樯云集,洲上商铺林立,三街十三巷铺卷着《清明上河图》。可那个洲已经凋敝了,好多房子人去楼空,残墙断壁立于江风中。也许那个因盐务而兴盛的沙洲就像盐粒一样,被江水浸化了吧。我在网上搜到江心洲的图片时,隐隐觉得一股鱼腥味、咸盐味在鼻尖前游荡。我想,坚硬的铜是不会在水中消亡的,因而以铜而兴的北斗岛是不会像江心洲那样衰落的,不同材质的岛或洲应该有不一样的命运。

坐着轮渡驶向江心洲时已近晌午。绿皮斑驳的铁船犁开江水,呜呜的汽笛有些干涩。江上看不见一只水鸟,船上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菜农,他们刚刚把新鲜的蔬菜送往城市的菜市场,空筐的竹缝里还残留着青青的菜叶。他们彼此相熟,用含混的方言交谈着,表情变化不大。我身边坐着个老头,眯着眼在听小收音机里的唱戏声。我想跟他说说话,可看见他那个样子就闭上了嘴,毕竟打扰老人是不礼貌的。

老头忽地睁开眼,撇着腔调说话了,你是到洲上游玩的吗?

我摇摇头,不是……这个洲上有什么好玩的地儿吗?

有啊,大关口码头啊、天主教堂钟楼啊,再不看看,以后就看不到了。

是的,老建筑都快成废墟了。

老头关掉收音机,且不说那房子,就是这个洲都快没了。

我愕然,怎么会呢?

老人眯起眼睛,没什么奇怪的哦,这个洲就是沙土在江水里堆积出来的,又会被江水冲去了。

您老是说这个洲现在变小了,越来越小了?

就是啊!头道街上的水师提督衙门早就沉在江里了。我小时候还在那门前的拴马石上坐过呢。

这个洲沉下去,还会浮上来吗?

也许吧,也许江里会长出一个新洲来,就像当年江心洲越长越大一样……只要是洲就会沉沉浮浮的。

我忽然明白鲁南为什么那么热心北斗岛下沉的事儿了。他那个小本子上就写有一行“水上的故乡在时光中消瘦/我们将无家可归”这样的字。

我急忙打开手机把鲁南的照片翻出来。

您老认识这个人吗?

老头点头,认得认得,他不就是造船厂鲁家二小子吗?你是来找他的?

是的,我找他有点事儿。

他已经不在洲上了……自打造船厂散伙后,他出去打工就没回来过了。

那他有家人在洲上吗?

嗯,他姐姐小西子还在洲上住着。

小西子……全名是鲁西?

是哦,是哦。

轮渡横穿夹江抵达江心洲,我走下轮渡向洲上走去。

洲上果真苍老了,青石板街面两旁都是摇摇欲坠的残墙,荒草爬上了敞开的门窗,水流四处漫溢,街道已不知被江水冲刷多少遍了。我的心被杂乱的水草堵住了,脚步有些飘,仿佛整个洲都微微摇晃起来。我赶忙屏气静心,向着江滩走去。那儿有个废弃的船坞,高大的铁棚浸在水里,枕木滑道被拖上了岸,当年一些驳船就是顺着那滑道飞入江里的。不远处,数幢红砖平房围合的院落,那就是曾经的造船厂家属区。我走进院落,就看见了头裹蓝头巾的妇人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身子佝偻着,在液化气罐上煮一条鱼,她就是鲁南的姐姐鲁西。这位前造船厂女工以前干的是油漆工的活儿,现在似乎仍保留着当年的工作习惯,那么热的夏天还用厚厚的衣服和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向她介绍自己,说明来意,她坐在小竹椅上听着,头垂得很低,一声不吭,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我笑笑,你不会觉得我是招摇撞骗的人吧?

她摇摇头,哪能啊!您说的我信!我弟弟从小就担心咱们江心洲会沉下去,就为这,他才去学造船专业又回到造船厂的……他说洲沉了,得有船……

我觉得鲁南学造船合情合理,我们矿工子弟就大多子承父业做了矿工,后来因为无矿可采才各奔前程的。可鲁西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些惊讶,她说鲁南小时候就想造一艘很大很大的船,能装上整个江心洲的人及牲畜。我想鲁南那家伙真是异想天开了。

我不好指责别人的梦想,只目光散乱地看向逼仄的房子。红砖墙上满是被江水浸泡过的痕迹,一道道、一团团,让我想起了鲁南插在湖里的水标。

我说,听说移民建镇后,洲上人家大多搬走了,你为什么不搬家呀?

她用围兜擦擦见风落淚的眼睛,似乎被灰尘蒙住了。

我在镇上有房子,也想搬走啊,可我弟弟已经好多年没回家了,我走了,我怕他找不到家。

不会吧?你把新家的地址告诉他不就行了?

我还是在这儿等他吧……那个新家,毕竟不是他的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起身续水。

您得多包涵哦,我弟弟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儿。没想到他给你们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住啊。

我小心地问,那你能帮我们去劝劝他吗?往返路费全由我们公司支付,行吗?

这……我未必能劝动他的。

你是他姐姐,他能不听你的?

她把手在围兜上擦了擦,那行吧,我去试试……我也不希望他在外闹出大乱子来。

我心里窃喜,看来劝阻鲁南一意孤行大有希望。

妇人邀我一起吃饭,我一到洲上就跟醉酒似的没有胃口,可还是坐下吃起鱼来。她自斟自饮三杯白酒,唠唠叨叨地埋怨起鲁南,说她弟弟没有管教好儿子,儿子偷东西被抓了;说她弟弟也没管教好老婆,老婆跟人跑了;说她弟弟一直没有回来,那是没有脸面回家;说她弟弟真是没出息,白上了大学,以前造船厂电焊工某某下岗后干起吸沙船,现在都成房地产公司大老板了。我听得脑瓜有些疼,发现有些东西是捋不清的,比方说,那妇人对弟弟的爱与怨、喜与厌、希望与诅咒,都纠缠在一起,成乱麻了。

我领着妇人坐着轮渡离开江心洲时,江水比来时湍急了,仿佛水下潜隐着什么。我回头眺向越来越小的沙洲,眼前却浮现出北斗岛。我不明白,都是四水环绕的洲与岛,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过用亲情围陷对手的经验。

在北斗岛开发前期,荒岛虽然是个鸟不生蛋的地儿,可渔民们不愿出让它,让我们的老板很头疼。老板开发过住宅小区、商业楼盘、城市综合体,甚至还承建过监狱,拿地块就像小孩玩积木似的,没想到一座荒岛竟然久攻不下。老板生气了,我们便冲锋陷阵,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让一户户渔民在合同上按下鲜红的手指印。可有个孤寡老头太顽固了,无论我们开出怎样的条件他都置之不理,终于成了螳臂当车的钉子户。他在岛上围起铁丝网,用身体拦住运往岛上的推土机,向我们扔啤酒瓶,誓死保卫小岛。我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想起,看似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是由血缘、姻亲、地缘织成的一张网,每个人都在网里各安其位,世界才井井有条的。虽然那老头是个孤寡老人,但我坚信即便他是孤儿也逃不开那张网,看上去孤零零的孤岛也会在水下跟陆地相连的。我就梳理起老头的人际关系,终于寻得一重要关系人,用亲情绑架的方式把那最后的钉子户拿下了。

我把妇人带上北斗岛后就开始行动了。我不想去造船工地找鲁南,就把他姐姐安排在青铜时代大酒店住下,打电话给鲁南让他到酒店来一趟。我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他妇人来了,就是想来个突袭,让他意外,并在意外中失去心理防范。妇人站在豪华的酒店房间里有些手足无措,就像离开地球的宇航员,有着飘忽的失重感。她一直用手摩挲着桌上的铜奔马,仿佛想把那匹马擦得活过来、飞起来。

鲁南赶来,看到妇人一愣,啊,姐,你怎么来了?

妇人埋怨地觑了他一眼,我怎么来了?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鲁南的感冒还没有治愈,说话瓮声瓮气的,我……我咋啦?

你啊你,不在这岛上好好工作、好好造船,为啥整天琢磨那个事儿?这个岛不是江心洲,你管它沉不沉下去呢?

鲁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向妇人,脸上表情起了微澜。

妇人脸色缓和下来,弟弟啊,姐姐这次来,就是劝你不要再乱琢磨那北斗岛会下沉的事儿了……你那样做,把人家岛上闹得人心惶惶,有啥好?

鲁南垂下头,姐,这事你不懂就不要掺和了……既然来了,我带你在岛上玩几天再回去吧。

妇人皱起眉,玩什么?你就说一句,你应不应允姐吧!

鲁南结巴了,我……我……

妇人脸色冷了下来,问,你是不肯答应了?

鲁南埋下头,默认了。

妇人气得浑身发抖,弟弟啊,姐姐这一辈子求过你什么事吗?

鲁南摇摇头,脸有愧色。

妇人哽咽起来,那你记得姐姐为你做过什么吗?

鲁南声音湿了,姐,我当然记得啊!当年为了供我上大学,你没有嫁到城里去,在造船厂干油漆工,冬天里手都被冻裂开了。

妇人低泣,说不出话来。

鲁南仍在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小时候就是你一手带大的……带到六岁才被我接到城里上幼儿园的……

妇人大哭起来,仿佛有一条江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眼睛潮了,转身走出客房,没有打断他们。我在门外听着两股哭声纠缠在一起,在心里祈祷鲁南能被亲情唤醒,听劝放手。可我显然把事情想得过于美好了。当我再次走进客房时,妇人用轻轻摇头的方式向我表示:劝阻失败。

我安排好妇人的食宿,叮嘱酒店保安严禁妇人走出酒店,就找个客房关掉手机蒙头大睡起来。我太累了,捉老鼠和劝鲁南的事儿夺去了我的睡眠,让我的神经都绷得发颤了。即使湖水现在就淹上来,我也要好好睡上一觉。我一安放好自己就进入梦乡,梦见自己躺在湖上,湖水温柔地托着我,摇晃着我的身体,还啦啦啦唱着摇篮曲。我在梦中像个初生的婴儿笑了。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一打开手机,短信、微信、未接电话蜂拥而来。我还没来得及翻看信息内容,手机就响了,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电话声比水浪还凶猛,我有种溺水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原来,流言已经在岛上传开了。铜街商铺的店主们聚在一起,心慌慌地议论起这事儿:有人说北斗岛沉没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要不了五年就会全部沉下去;有人说做铜匠的都晓得,一方水土得有铜鼎镇着,青铜艺术馆里的商周青铜鼎其实就是镇岛之宝,可有游客听见那只鼎“噗”地裂了,那就是北斗岛要沉下去的兆头;有人说怪不得岛上要造大船,那就是为岛沉下时逃生做准备啊……各种说法传来传去,就像卷起一股股龙卷风。老板打电话严厉地批评我,要我遏制住谣言。媒体记者来到岛上,向我求证流言是否属实,就连银城的朋友都纷纷打来电话,各怀心思地打探消息。我的手机被打爆了,我快被电话铃声吵疯了。我恨不得掐断鲁南的脖子,却不敢下手,只能祈求妇人能劝回那只迷途的羔羊,否则在湖水淹没北斗岛之前,我会被各种声音淹死的。

我再次关闭手机,走进妇人的客房。她正准备就寝,从随身带来的编织袋里掏出被褥,正要往地板上铺去。她竟然不愿睡大床,要在地板上打地铺。

我愕然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习惯睡那床哦。

我朝着她扑通跪了下来,喊道:姐姐,你救救我吧!你让你弟弟放手啊!

妇人吓了一跳,退到窗前。

我颠三倒四地说起那些聒噪的电话,用手机播放电话录音给她听,就像站在悬崖上的人。

半晌,妇人上前扶起我,认真地说,您放心,我要是劝不住我弟弟,就不离开这座岛!

妇人的话刚一落音,窗外的北斗岛一下子黑透了。

我邀请妇人和鲁南一起共进夜宵。我们仨坐在烧烤店里,默默地烤着鱼肉和蔬菜。我和鲁南蘸着调料吃着肉,不时喝一口啤酒。妇人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蔬菜,仿佛一个素食主义者。我们不说话,目光也不相互碰撞,看上去都在精心地享受着美食。我心里焦急,期待妇人使出杀手锏,让她弟弟屈服。

终于,妇人说话了,弟弟啊,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鲁南抬头看向她,嗯了一声,眼里跳出欣喜。

妇人看向店外,继续说,我回去后,就从洲上搬走。你以后就不用回洲上了,你就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我觉得妇人的话太家常了,她说话时嘴角还挂着笑。我以为她会指责鲁南忘恩负义、六亲不认,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没有杀伤力的话来。

我想该自己赤膊上阵了,就假意咳嗽两声,鲁工,我知道你是个正派的人、有学问的人、有个性的人,你的坚守不是为了私利,可你不能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啊。

鲁南火了,对我喊,你闭嘴!然后哀切地看向妇人,姐,你不要我了?你要让我无家可归吗?

妇人不说话,看上去很平静。

不知是感冒未愈还是烤烟熏人,鲁南的泪水流了下来。他似乎被什么呛住了,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涕泪纵横。他用纸巾遮脸,起身说了声“对不起,我去一趟洗手间”,就跌跌撞撞而去,身影像一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叶子。

我低声问妇人,姐,他会答应吗?妇人不说话,薄薄的嘴唇抖动着。片刻,鲁南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他应该洗过脸,脸上平静了。鲁南坐了下来。

好!姐,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做、再也不说那北斗岛下沉的事儿了。

妇人一把抓住鲁南的手:这样就好!

我心里雀跃,连声道谢,端起酒杯碰碰鲁南的酒杯,来来!我敬你一杯!今晚不醉不归!

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醉眼中的妇人越看越像自己的亲姐。我啰啰嗦嗦地说起这么多年我生活不易,说我出生的矿山其实就是一座向下生长的岛屿什么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酒店客房的,醒来后有些羞愧,后悔自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惭愧自己醉得忘了买单,担心一个堂堂的保安部经理竟然在烧烤店喝醉的消息会传成笑话。

第二天,我和鲁南一起送妇人离开北斗岛。我俩劝她在岛上玩几天再走,可她说一个岛有什么好玩的,不就跟江心洲一样是个养活人的地儿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当妇人坐着客车远去时,我最后看见她解开头上的头巾向我们扬了扬——她竟然是一头白发。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不该让妇人那么快就离开北斗岛,那让我成了没有王牌的赌徒。

后来的几日,鲁南把插在湖里的水标都扔掉,像个哑巴不说话了。可流言仍在扩散。我不好再去找妇人,她头上的白发太乱了。我想请鲁南以肇事者身份在公开场合承认他关于北斗岛下沉的设想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不肯。他说他答应姐姐的事已经做到了,已就此罢手保持沉默了,但要他说谎,他没有这个义务,也做不到。我许诺,如果他能公开“辟谣”,我们就安排他的儿子出狱后直接到岛上当保安。可他不为所动,说他不会出卖良心和尊严。我虚张声势地威胁他说要以法律武器起诉他,他拍着胸脯说他心中无愧,可以与我们对簿公堂。我真怀疑他的脑袋被驴踢过。

我又梳理出一个关系,给制造游船的外地轮船公司打电话,请他们以单位的名义向鲁南施压,逼其就范。可轮船公司客客气气地回话说,他们是私营企业,只关心员工工作能力和业绩,不便干涉个人私事,如果员工真的干了违法乱纪的事,自然会有公安部门予以惩罚的。我再也找不出鲁南跟什么有关系,又焦头烂额地陷入了黏糊糊的熱空气里,真想脱光衣服在岛上狂奔。

是夜,灯初上。当铜塔的钟声当当敲响时,我叹了口气,决定对鲁南实施恐吓战术。我早就摸清鲁南的生活规律——自从不再骑着自行车绕岛乱转后,夜晚他总去小酒馆独酌。我打了个电话,就朝着铜街北角的“小铜号”酒馆奔去,赶着去看一场好戏。

岛上的夜色也是能让人醉的,我来到小酒馆时,满街的霓虹灯都闪起怪异的眼睛。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站住,向小酒馆里看去,果然见鲁南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喝酒。他红着脸,两只手都端着酒杯,自己跟自己碰杯,碰得酒杯脆响。

半晌,两个穿着大头衫的男人一高一矮相伴而来,走进小酒馆,径直向鲁南走去。

矮个男人随手将携来的铜剑咣一声掷在桌上,颇有开场的声势。我们保安部有明文规定,在岛上,铜剑是铜工艺品,不属于管制刀具。矮个男人这才敢把铜剑放得名正言顺、铿锵有力。

高个男人上前按住鲁南的酒杯,你就是鲁南?

鲁南看看铜剑,又看看男人,醉眼蒙眬。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高个男人压低声音,你说,你在岛上干什么了?

我没干什么啊……就是在制造游船啊。

矮个男人鼓起脸上的横肉,说,你!就你!在岛上散布谣言,制造恐慌!

高个男人把脸凑上去,说,如果你不公开辟谣,承认自己乱传谣言,我们就让你好看!

鲁南看看两人,忽然笑了,你们恐吓我?

高个男人声音很尖,这不是恐吓,是忠告!你应该知道,有人失足跌入湖里也是正常的!

你听清楚了!如果你不按我们说的去做,就永远别想活着离开这座岛!矮个男人声音很粗。

鲁南灌了一杯酒,仰面大笑,一连串的笑声像乱石头一样从嗓子里蹦了出来。他笑出了眼泪,笑得身子发抖,像是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像是疯癫了。

小酒馆里的食客闻声看向鲁南,就像看一头误入酒馆的怪物。

红牡丹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那个小男孩挺着小胸脯,撞开众人的目光,走到鲁南前面,气鼓鼓地瞪着两人.

嘁!你们没有蒙眼罩,难道就不是独眼海盗了吗?

两人没听懂男孩的话,一头雾水地傻站着。

男孩拉住鲁南的胳膊,鲁伯伯,别理他们,我们走!

鲁南收住笑,摇摇晃晃站起身,伸手拍拍矮个男人的脸,请代我问候你的爹妈,祝他们早生贵子哦。说完牵着男孩的手,大笑而去。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拿起铜剑灰溜溜地钻出小酒馆,被夜色吞没了。

小酒馆前有个铜号雕塑,就像盛开在月光下的喇叭花。我盯着铜号看了许久,恍惚听到有种声音从里面传来。手机铃声响起,我愣了愣接过电话。有人向我汇报,那个姓鲁的家伙就是个疯子。我命令那人继续行动,可以往姓鲁的住宿办公地扔砖头、蛇鼠之类的东西,还要紧盯着他,防止他被吓跑了,必要时可以找个理由把他关进小黑屋里。我刚挂上手机,就意外地接到鲁南姐姐的电话。她对她的宝贝弟弟还不放心,在电话里夸我是个好人,说如若她弟弟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请我务必放他一马,因为她弟弟有病。我讪笑,他一个坚强而睿智的造船工程师不会发癫吧?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她弟弟的确有癫痫,一受到惊吓就会发作,口吐白沫翻白眼,四肢抽搐咬舌头,如果不及时救护可能会窒息而亡。我听得心头一惊,详问起来。

原来,鲁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是个文学青年,整日写些“江水抚摸着木船的孤独”之类的玩意儿。起初,他只是有些迷瞪,爱往洲上邮电所跑,寄信、等信,姐姐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就跟没听见似的,似乎一颗心被那种叫“信”的鸽子叼走了。后来,他收到了一些印有他名字的书和奖状,激动得满街乱窜,就跟花疯子似的。再后来,他不再往邮电所跑了,一听到邮递员自行车的铃声就捂起耳朵。他要烧掉那些书和奖状,姐姐只好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她知道那是弟弟花了不少银两才买回来的。那时的他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像是在梦游。如果仅仅如此也没什么,谁还能没有点小毛病呢?可洲上造船厂倒闭后,他就有些癫狂了:用手指触电线,说要体验死亡;在沙滩上像孩子一样堆沙塔,说要体验时光。终有一天他走进江里,说要体验江水淹没沙洲的感觉。他一步步越走越深,江水漫过腿、腰、胸、脸,还大声喊叫着什么。他被救上岸后就出了毛病,先是发烧说胡话,后来一受到刺激就躺在地上发“羊癫疯”。为防止他发病时咬断自己的舌头,一遇到发作,她姐就会伸出手任他咬,以至于她的左手被咬得瘢痕累累。

我赶忙电告手下停止行动。我不想把鲁南吓得发疯甚至发病而亡,那样不仅达不到辟谣的效果,反而会引出一场风波来。我望着铜号黔驴技穷,便走进小酒馆像鲁南一样喝起酒来。

走出小酒馆时,夜已深了,从湖面吹来的风直往怀里拱。灯火碎在我眼里,我踉踉跄跄往前走,真想遇到鲁南。北斗岛的夜晚应该有两个酒鬼相遇。果然,鲁南迎面走来了,将头拱在我耳边,手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那就是北斗七星。”我笑,手指向岛上的七座高楼:“扯!那才是北斗七星!”然后我俩相扶着唱起来:“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我揉揉眼睛,那个唱歌的我和鲁南都不见了。我从兜里掏出一粒糖果吃了下去,刚才因低血糖导致的幻觉出现得太奇怪了。走过青铜时代大酒店时,我看见一棵树摇曳着红旗袍从我身边走过,我闻到迟桂花的香气,打了个寒噤——可能我也感冒了。

我的绝地反击是从爱穿红旗袍的红牡丹开始的。

我选择红牡丹作为突破点,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她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领班,一步三摇地走在岛上很招人。我的计划是,既然鲁南不肯主动出来辟谣,那就对他污名化,说他是散播谣言的说谎者,引起岛上人群情共愤,把他当作瘟神驱逐出岛,这样,关于北斗岛下沉的流言就会烟消云散了。这怨不得我狠毒,我也是迫不得已,用牺牲一个人名誉的方式来维持北斗岛的安宁。我找红牡丹谈过,不知是因为一万元赏金的激励,还是对鲁南心怀怨恨,红牡丹一口答应由她发难,掀起风波。我想等这件事平息后,该在岛上开展灭鼠行动了,到那时红牡丹或许可以担任北斗岛灭鼠形象大使。

这天早晨,北斗岛从湖水中醒来,晨雾飘散,把整个岛都浸得湿漉漉的。街上,环卫工人的保洁车叮叮当当响过后,红绿灯睁开了眼睛,岛上的所有动物都竖起了耳朵,那铜街店铺里的动物工艺品、铜雕园里的动物雕塑似乎都知道一条消息即将传出,它们都激动得栩栩如生了。没过多久,岛上人纷纷走向铜神广场,在广场上形成了旋涡,也许潮汐就是那个样子吧。只有渔人码头的造船工地上,那些头戴蓝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仍像往常一样吹哨开工,恍若水浪中兀然不动的礁石。

当偌大的铜神广场人头攒动时,红牡丹穿着大红旗袍走上铜神雕塑的台阶。她就像刚刚从湖里游上来的美人鱼摇摆着身子,调皮的风不时掀动旗袍,露出她雪白的长腿。她显然有备而来,腰间别着小蜜蜂扩音器,声音被一波一波地放大开来。她在喊:“各位岛上商户、游客们,大家都知道最近岛上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我们的北斗岛正在下沉,就要被湖水淹沒了……这是恶意的谣言,是恶毒的诅咒……”不知是兴奋、害羞,还是被旗袍映衬的,说着说着她脸就红了。数名记者将摄像机对准了她,一圈人举着手机围着她,那些家伙在忙着拍摄视频呢。

我远远地站着,心知那些视频一旦传到网上就会引起网友纷纷评论,甚至会成为热搜事件,那样不仅可以辟谣,还能给岛上带来人气,可谓“一石二鸟”。我不能不暗自得意,就连平日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就会呕吐的生理反应都没了,真是心情舒畅。

广场上人越聚越多,都快把铜神雕塑挤歪了。人群中竟然有卖荧光棒、煮鸡蛋和饮料的商贩钻来钻去、高声叫卖,他们是把聚会当作集市了。

红牡丹仍在喊着,小蜜蜂扩音器偶尔发出啸叫。

大家晓得那个散布谣言的人是谁吗?就是渔人码头上那个制造游船的人,那个叫鲁南的工程师!你们或许不认识他,可我认识!他为了一个木船玩具,打过我儿子一巴掌!他总是跟我儿子说,北斗岛就快沉了,大家快跑吧……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不会是因为他打了你儿子一巴掌就报复他吧?

红牡丹扭扭身子说,我红牡丹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吗?打我儿子是小事,散布谣言是大事,我能把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吗?

那他为什么要造谣呀?

他就是一个神经病!他老家在江心洲上,那个洲被江水淹没了,他就怀疑所有的地方都会像那个江心洲一样下沉……他有病!

人群中议论声起,有人暗暗点头,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飘动的红旗袍。

红牡丹优雅地清清嗓子,说,他居心不良,散布谣言就是想引起岛上恐慌!他要毁了我们的好日子!

有人喊——走!我们去找那个姓鲁的家伙说理去!

有人应——走啊!走啊!把那家伙赶出岛去!

人群向渔人码头流去,抢占了道路,挤得路上车辆鸣响喇叭吱吱地叫。

铜神广场转眼就空去,我看着人群远去,心里有一丝担忧,虽然我早就安排保安在渔人码头布控,可那股盲目的人流会不会冲击造船工地,会不会对鲁南实施人身攻击呢?我很想像牛气的导演拍戏时那样喊停,却心知那些被气功热股票热房地产热烧昏头的人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恍惚片刻,看见红牡丹的儿子,那个头发自然卷的小男孩,手里捧着木船玩具,满脸是泪,朝着人流跌跌撞撞追去,嘶哑着嗓子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妈妈你撒谎……”他小小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就像被湖水抛上岸的小鱼。

渔人码头上,造船工地抛锚在湖畔。人群像一股潮水涌向高高矗立的船台。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停了,噼里啪啦的电焊弧光熄去,一群戴着蓝色安全帽的工人像堤坝一样拦在工地前。人浪冲来,又被挡了回去,船台岿然不动。我派出的保安不知是被冲散了,还是吓得逃走了,真是让我羞恼。人群渐渐停滞不前,有人喊,把那个姓鲁的家伙交出来!把那个姓鲁的家伙交出来——

半晌,鲁南在两个工人相拥下走上了船台。他站在众目睽睽之中,昂着头,腰板挺得很直,显得更高瘦了。

人群呼喊声四起。

姓鲁的,北斗岛要下沉,是不是你散布的谣言?

姓鲁的,你为什么要散布谣言?

姓鲁的,你这个瘟神,滚出北斗岛!

……

鲁南保持着沉默。

人群又向着船台冲了冲,还是被戴蓝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挡住了。

我举起望远镜,看见他倔强地闭着嘴,咬纹更深了。他俯视着船台下的人群,眼神里竟然有悲悯。他衣衫被风吹起,恍若一只欲飞的大鸟。

我想,这出戏该收场了,就吹响铁哨走进人群,向前挤去。

哨声分开人流。我走到船台下,看见红牡丹正仰头盯着船台上的鲁南,鲁南低头盯着红牡丹,两人的目光就要溅出火花了。

我转过身,面对人群高喊:大家别闹了!回吧!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我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响亮,还有力地挥了挥手,可人声喧嚣,令我看上去就像无声电影中的小丑。

红牡丹善解人意地递上小蜜蜂扩音器,我的喊声才响起来。大家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惹事了!我是保安部经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我转身对着船台上喊:鲁工,这个场面你都看到了吧!你还是尽快离开北斗岛,否则你的人身安全将得不到保障。我连喊数声,把小蜜蜂扩音器都喊哑了。

人群缓缓散去,在渔人码头留下一片狼藉。

北斗岛静了,我和鲁南面对面站在船台上。远处岛上铜塔高耸、道路纵横,楼群在阳光下闪着隐隐的光,就像荡漾着青蓝金黃的水纹。近处,湖面平静得像一面大镜子,微波不兴,明净如洗。楼群投下倒影,仿佛湖里还藏着一座岛。

云在头顶缓缓移动,风在耳边盘来绕去,我听见鲁南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也许建四座跨湖大桥,把北斗岛跟银城连在一起,这座岛就不会下沉了。

我不知该不该赞同他的主张,转过身问他会离开北斗岛吗。

他笑笑,我离不离开并不重要,这座岛还是这座岛,大海里还有更多的岛屿。这句话就像写在风中的字,转眼就飘远了。

第二天早晨鲁南就离岛而去了。临行前他去看望了红牡丹和她的儿子。他对红牡丹说:“也许你们是对的,我走了,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他送给小男孩一叠北斗岛的照片,照片上有铜塔高高的尖顶、青铜艺术馆里的古代青铜器、铜雕园的动物等等,全都是夜景。那些铜建筑、铜器物在深黑的背景下显得更加璀璨,也许那是他在前一天晚上拍摄的吧。他对小男孩说:“你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等老了,你就有了纸上的故乡了。”然后他就提着行李箱走了。小男孩朝他挥着小手,喊着“鲁伯伯、鲁伯伯”,可他没有回头。红牡丹告诉我,她看得出鲁南走时没有痛苦和怨恨,也没有留恋和不舍,就跟陌生的游客一样。小男孩转交给我一张纸,纸上只写着一个并不算太遥远的日期,日期后跟着个大大的问号,就像他在弓着腰看着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大半年过去了,游船终于建成,盛大的下水仪式中,数百只鸽子飞起,在北斗岛的上空盘旋。锣鼓声中,披挂红绸的游船从船坞驶进湖里,击起水浪。那三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就像水上的房子,犁开湖面,绕岛漂移起来,仿佛湖中又长出了一座新岛。岛上、船上的人们发出欢叫声、口哨声,与浪花呼应而起。

我带着保安身穿救生衣坐在快艇上,跟在游船后面,在为游船首航做安全保障工作。这大半年来,岛上又发生了一些事,又来来去去了一批人,所幸没有发生重大安全事故。我不知北斗岛到底下沉了没有,也一直没有找到那只让我心神不宁的老鼠。我已经为那只夜行的小精灵掉了不少头发,眼睛发绿,快变成猫了。我真想辞去保安部经理的职位,找一个岛钓鱼去,也许游船首航是我最后一次履职。我在快艇上颠得吐了三次,下水仪式才结束。

那群蓝色安全帽的工人要离开北斗岛去别的地方造船了。我在欢送他们时,一个年轻的造船人走近我,递给我一封信,说是鲁南转寄给我的。现在很少有人写信了,发个微信、打个电话是分分钟的事,写信就显得过于郑重了。那封信的信封上有蓝色的条纹,是那种航空信封,很清爽。像被灼了一下,我赶紧把信揣进衣袋里,仿佛捉住了一只欢蹦乱跳的水鸟。送走造船工人后,我急急地打开那封信。信上手写体的笔迹我很熟悉,果然是鲁南那家伙写的。他在信中说,他此时在海岛上,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岛散落在蔚蓝的大海里,分分连连,合在一起就是群岛。他欣喜地告诉我,他发现那里有岛并不下沉,而是随着海水漂移。他在那座岛上生活得很安心,为岛上渔民造木船,邀请天南海北的诗人到岛上举办诗歌朗诵会。岛上的人很喜欢他和诗人朋友,举办篝火晚会,围着他们跳舞,用当地的酒招待他们——他也许会在那儿一直住下去。我看着看着就笑了,仿佛看到他喝醉后起舞的身影,我真心祝福他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在信的结尾写道:其实,无论岛是否下沉,只要心里有岛,就不会被淹没。

我眼睛一热,把那封信折成纸船,放入湖面,看着它漂远。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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