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岳母刺字》的文化内涵与角色把握
2021-05-21王巍萤
文/王巍萤
岳武穆背脊纹刺“尽忠报国”之事,最早见于元人撰《宋史本传》:“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说的是岳飞含冤受审时,扯开囚服,将后背“尽忠报国”纹身展示给判官何铸,以示忠心贯日,作为正史来说颇为壮烈。但此间并未注明该四字出自岳母之手。至后世,关于纹刺故事的版本不一,但也多为戏说,并无正史可考,皆是民间演义的文学成果。乾隆年间,杭州钱彩评《精忠说岳》,该书第22回,回目“结义盟王佐假名,刺精忠岳母训子”,首见“岳母刺字”故事,至此,“岳母刺字”的故事逐渐脍炙人口,成为传统文化中家庭教育的典范。
以现代人眼光看纹身,都难免有世俗偏见,哪有母亲为儿子纹身的道理?殊不知,两宋风俗以纹身为美,看《水浒传》中,有好汉九纹龙史进,其浑身九龙纹绣便是乃父史太公请高手匠人纹刺;当时与岳飞齐名的大将张俊(实则名不符实,虚名堪比“北乔峰南慕容”),于杭州驻军,遍选高大的英俊少年,从手臂直到足踝全身刺满锦绣花纹,短打出游还纵民围观,时称“花腿军”。所以,岳母刺字于当时情理并无不通之处,但于事理讲,我们都知道,纹身是需要技术的,我们读《水浒传》,其中好汉黥面发配时,都说要请专业匠人操作,如此看来,就算当时的纹身粗陋,也绝非一般妇人可行之。所以说,岳母刺字确实是经不起推敲的一个故事。
但是在儒教思想的影响下,“岳母刺字”被赋予众多形而上的文化内涵,对于社会的价值是远超于考据意义的,所以个中缘由很少被人深究或批判。岳母刺字这一主题在戏曲舞台上也是经演不衰的经典主题,在演出形式上也各有千秋。新中国成立前有资料可寻的演出本,是李慧君、厉慧良两位老前辈于1936年灌制的丽歌唱片,时值全面抗战即将打响,可见是为唤醒中华儿女拳拳爱国之心。我们现在遵循的版本则是中国戏曲研究院1955年加以改编,由李金泉先生演出的版本,并由赵葆秀老师配像制成音配像作品,该本将过去版本中岳云与书童两个娃娃生连同插科打诨的情节去掉,突出主要人物及故事情节,使剧目整体升华起来。现今的演出版本里,我个人则奉王晶华老师为圭臬。与1955年的版本不同,王晶华老师演《岳母刺字》舍去旧剧目演出习惯,不打引子,不做前述,直奔主题,登台即唱“二黄慢板”,简明扼要地道出岳飞母子一片报国情怀,也更符合现代戏剧的审美习惯;随后岳飞上,剧情推进到母子就不顺心事起争执,而演唱上却多以“原板”为主,在这里说明母子间的争执不至于激起情绪,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于剧情也不拖沓,唱者也好抒情达意,在教育岳飞顾全大局这一情节中,能够入情入理;“刺字”时,转入西皮,先唱导板起,随即唱慢板,让情节再进入一个层次;岳飞下跪,解开道袍将后摆掀起,岳母唱几句原板推进速度,但一看岳飞后背,却唱了一句散板:“持金簪不由我手颤心慌”,开始将一个母亲面对儿子即将遭受肉体伤害的心疼之情道出;几句散板后,坚定信念,提起速度,开唱快板,并与身段、表演一气呵成,契合京剧的表演习惯,用“疾速”的方式演绎本应漫长的纹身过程,将整出戏推向高潮,至此全剧也近尾声。在唱段方面的设计安排,奠定了这出戏的整体结构,张弛有度,非常悦耳。
在念白方面,王晶华老师的处理更加情感充沛。我们的传统戏也好,或者是其他戏剧情景,严母训子这种情节都是不好拿捏情绪语调的。口气生硬,则有封建家长自居之嫌;太软又看不出贤德典范。王晶华老师念白则能软硬适中,不卑不亢。对岳飞这个自己一手养育、文武双全的儿子,岳母是很得意的,所以在儿子不能顾全大局的时候,她会通过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做出准确的判断,在态度上不会一味苛责,而是晓理明义,安抚儿子躁动的情绪;岳飞作为日后的中兴名将,并非不明事理的莽夫,此时他只是年轻气盛,在人生突变中暂时迷茫。与其说这出戏的核心精神是“训子”,莫不如说是一个人在迷茫时,得到家人心灵支持的雪中送炭,这也是我们当今社会上依旧面对的问题,能够给予现代人启发的题材。语气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它不局限于我们的舞台形象塑造,也是社会中、家庭里,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重要助力,也是一个人情商高低的重要体现。演员,包括京剧演员,都是生活的观察者,要仔细观察与自己角色能够呼应的人和事。观察一个有教养的母亲如何与儿子对话当然不太现实,但我们可以观察一个有教养的年长女性说话的神态、语气,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我们通过一些访谈、真人秀节目,去了解这类人群,这还是不难做到的。在观察这类人群时,对我们自身的修养也是有利的。“千斤念白四两唱”,这是过去的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可能其中含义之一,便是说感情充沛的念白能比优美的演唱更能直击观众内心,让观众信服角色,信服剧情,不单单只作为艺术的欣赏者,而是跟随戏剧进入思考,发挥出戏剧除了艺术以外的更独特的作用。
“岳母”其人,史称姚太夫人,其正面事迹多为杜撰,但基本确定的是,岳飞父亲早丧,是她一手将岳飞带大。所以在日后的戏曲舞台上,这个本应以农妇形象示人的女性多出了几分贤明之气。李金泉先生演《岳母刺字》时,以老旦传统执手杖登场;王晶华老师则手持书卷亮相,于人物减少几分强势,平添书香气息。在道具和表演上的小小改动,也能为人物的塑造上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也是我们需要学习借鉴的经验。角色执手杖登场,总有些封建家长的权威色彩,这在面对子女教育的画面中更像是“教训”,缺少了以理服人的感觉。而王晶华老师执书卷登场,便给予了角色有文化、明事理的第一印象,在与子女对话中,让观众看来更像是心理疏导,而不是刻板说教,使这出戏整体看起来更具温情,回味悠长。
几千年来,中国人都有牢不可破的爱国情结,为抵御外侮而毁家纾难之事在历史上可谓层出不穷。“岳母刺字”这一题材,虽是由儒家出于“忠君爱国”的封建思想构建出的寓言故事,并非史实,却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为后人明彻了大是大非的民族尊严。
对于京剧演员来说,想唱好《岳母刺字》这出戏,塑造好人物形象,就要从人物的感情出发,去理解当时的社会格局,深刻领会当时的时代背景。千年前时值汴梁城破,《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繁华盛景付之一炬,金兵节节进犯,扬言“搜山检海抓赵构(宋高宗)”,誓要将辉煌灿烂的北宋文明斩草除根。在这样的国难面前,幸有宗泽、岳飞、韩世忠等爱国名将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与金兵在黄河两岸形成对峙局面。怎奈宋高宗出于自己的政治利益,不愿光复大好河山,宗泽元帅壮志难酬,忧郁成疾呕血而亡,临死前三呼“渡河”……这些有史可考的壮烈事迹,是演员进行人物塑造的必备功课。然后,再从角色设定的本身出发,岳母姚太夫人,其夫君早丧,岳飞由其含辛茹苦带大,家虽贫寒,却依旧勉励地刻苦学问,无钱置办笔墨,就叫他以沙画练字,这才让岳飞得遇名师周侗认可,授业武艺兵法,让岳飞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绝世良将。相信岳飞的壮志凌云,也都是出自母亲的影响。我们塑造岳母姚太夫人这一角色时,便要时刻注意,这个人物不但通情达理,温柔体贴,还有大局观,有爱国情怀;不仅有生养子女的责任心,也有为子女塑造价值观、意识形态,并为子女开发自身条件的高瞻远瞩。
总之,无论是演什么剧目、塑造哪一个角色,除了结合演员的自身条件,归根结底还要知道这两个字:“情”与“理”。唱戏如做人,要懂得为人的情感,及情感的多样化、复杂性,做到与自己所塑造角色的心灵相通;“理”则更应该注重,因为它更容易被忽略,需要演员有极度的耐心,一点一点去总结发掘,如前面所说的,删去不必要角色、演唱节奏的把控、念白的软硬适中,乃至于手持道具的小小改动,都是“理”的体现,是与生活现实情感相配合的。戏剧的成功与否,便取决于“情”与“理”的拿捏,演员自身的素质过硬则更是建立在其下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