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廿五坎”中海洋文化基因的建筑表达
2021-05-20林志森熊静仪吴逸铭
林志森 熊静仪 吴逸铭
(福州大学建筑与城乡规划学院,福建福州 350108)
栈房是由航运业与商贸的兴起而产生的,是发展航运业与商贸所需要储存货物场所。栈房指经营存储货物、提供食宿、代客买卖、介绍成交、批发转运的商业机构[1],一般都分布在设置市舶司的港口。为适应海外贸易的需要,许多港口设置了栈房。[2]民国时期,福建莆田涵江商贸兴隆,在众商云集的古镇之中,陈氏三兄弟靠贩卖豆饼、柴油等物发家致富,一跃成为涵江首富。为扩大生意,他们在通往入海口的要塞处买地,自建栈房并命名为“镜鸿里”。抗日战争时期,这片建筑目标明显,屡遭日机轰炸,栈房、拱门、走廊先后被炸毁4坎。此处被当地人称为“东方二十九坎”,被炸毁四坎后,当地人称其为“东方廿五坎”。本文主要分析“东方廿五坎”中海洋文化基因的建筑表达。
一、海洋文化研究概述
(一)福建海洋文化的发展
海洋文化是中华文化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自唐中叶怛罗斯战役(751)的失利与安史之乱(755-763)的爆发以来,中国经济文化的重心开始向东南转移,中国东南沿海的海洋经济开始进入主流文化的视野,唐代市舶司制度得以建立,宋代福建海洋文明从区域文明走向国家意识形态。[3]首先,将“开洋裕国”立为国家发展重要的战略。其次,将林默(妈祖)从福建沿海的民间巫女册封为“夫人”,大大巩固了海洋文化的民间基础。明清两朝,作为中国主要海神信仰的妈祖先后受到朝廷56次赐封[4],地位不断提高,妈祖成为了海洋文化形成与发展的重要象征。宋元以来,福建造船业发达,福、泉、兴、漳四地所造海船享誉天下[5],而航海技术的发展更加体现了以福建为中心的东南沿海海洋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重要性。从福建港口出发的国际航线成就了郑和、王景宏七下西洋的国家海事行为。明清两代,东南沿海人民将中国的海洋文明传播至各个近海岛屿、东南亚等地,形成南中国海国际贸易格局。清末,福建福州马尾船政事业的成功与失败,正代表着中国传统海洋文明现代转型的艰辛,也是清末洋务派在福建对传统海洋文明的一次现代化转型。[6]
(二)福建海洋文化研究综述
近年来关于福建海洋文化的研究成果也颇为丰富,随着研究的不断拓展和深入,内容涉及海洋信仰、民俗、海洋文化艺术、海上贸易、航海发展、沿海城市建设等内容。焦天龙和范雪春所著《福建与南岛语族》一书从考古学角度建构福建史前史,追寻以闽族为代表的中华民族远古的海洋基因;[7]苏文菁《福建海洋文明发展史》一书解读了福建的海洋文明发展历史;郑有国《福建市舶司与海洋贸易研究》则从中国文明制度设置的层面解读以福建为中心的东南沿海的海洋贸易的发展历史;[8]栗建安《考古学视野中的闽商》从考古学角度解读以闽商为代表的东南沿海民众参与全球化对中华文明系统产生的不同意义,并提供了闽商在早期全球贸易中的历史贡献与现实意义。[9]苏文菁《闽商文化论》将闽商对海洋文明和商业文明的意义进行研究。[10]这一系列的研究清晰阐述了福建海洋文明的发展历程和海洋贸易带来的影响,为本文提供了较为充分的福建海洋文化发展的理论依据。本文从福建海洋文化角度出发,分析“东方廿五坎”的总体布局、平面布局、立面风格等内容,总结其所蕴含的海洋文化基因。
二、东方廿五坎的历史沿革
(一)福建莆田涵江中西建筑的交融与碰撞
民国以前,福建莆田涵江海洋贸易和商业发展,吸引了大量的商人,许多富商和归国华侨来到涵江生活并在涵江新建建筑,在中西方文化的影响下,许多建筑吸取融合了西洋建筑和传统建筑的不同元素,主要以外廊式住宅、骑楼商铺等形式体现。其中外廊式建筑在涵江颇具特色:东方廿五坎、延宁顺茂隆宅、刘协台宅、陈训彝侨宅等建筑,在莆田传统木结构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砖石、拱券以及近现代砖混结构的建筑做法,体现了莆田本土文化与海外西洋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本文所论述的外廊式建筑指的是16世纪以来,欧洲殖民者在东南亚殖民地结合当地气候采用的一种带有“外廊”的建筑形式。根据日本学者研究,外廊式建筑起源于印度,1770年进入中国[11],到了20世纪前半叶,广东、福建等地区相继出现了大量的外廊样式民居和外廊样式商住楼。[12]与传统民居建筑不同的是,外廊式建筑明显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但同时又保留了部分传统的建造技艺和文化,形成了“中西合璧”的风格,这种风格是由特定的社会背景以及华侨特有的文化性质所形成的。
(二)“东方廿五坎”的历史沿革
“东方廿五坎”历时12年,于1933年建成,在近百年的历史里,“东方廿五坎”不仅伴随着陈家兄弟商业的起落,同时也见证了涵江的兴衰蜕变。上世纪20年代,由于海运的兴起,莆田涵江的商贸日益兴隆,陈家兄弟靠着经营煤油和豆饼发家,成为当时的涵江首富。他们合资在交通便利的前林沟东岸购地六亩,挖沟、填土、打桩,利用进口的红桩和水泥,建成这座拥有二十九间店面的大楼,并挂起“涵江通美商号”的招牌。
受到地方陋规的影响,“东方廿五坎”曾遭受到巨大的财产损失。“械斗”曾经是莆田一带的陋习,而乌白旗械斗是莆田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个重大事件,它波及范围广,时间连续达百余年,每次械斗都会导致多人死伤,财产严重损失,民国年间当地权贵常因涵江商贸带来的利润而发生争执。[13]民国十四年(1925)七月,涵江六会堂(白旗)同港头、田尾、前林(乌旗)三乡械斗。六会堂(乌旗)地霸吴文铭、刘阔等二人,因“东方廿五坎”给陈氏兄弟(白旗)带来巨大利润,眼红不已,就借口东方地属新桥头铺地界,码头筑在东方,起卸货物应归六会堂担任,遂鼓动六会堂斗徒,乘驳船入港靠近码头时,强行起卸。港头等三乡因事出意外,亦拥前强夺,而六会堂事先有所布置,派持武器者伏在东方衙口,见三乡群众拥至,开枪射击,港头村被打死一人,受伤数人,使得“东方廿五坎”业务因此停滞,损失惨重。
“东方廿五坎”的兴衰与海洋贸易的变化息息相关。民国二十八年(1939),由于日军出动轰炸机在福建沿海狂轰滥炸,码头设施被彻底摧毁,除三江口港外的其他港口皆停运,涵江港得以成为英轮通向香港的转运点。此后,由于多种原因,涵江港被其他港口所取代,一方面是因为城市陆路的发展和其他港口的复运,使得涵江港的运输量逐年减少;另一方面是由于涵江港道的水深、宽度和承载力都不及其他港口的流量,河道内礁石多,船只经常触礁[14],且围垦造田,更导致港道逐年衰减[15]。“东方廿五坎”受到港口衰退的影响,贸易量也逐渐减少。
1951年,根据国家《土地改革法》的规定,涵江实行土地改革,进行划分成分,没收、征收和分配土地。“东方廿五坎”被政府没收,分配给一些无房居民,后又用于租赁。2008年“东方廿五坎”被公布为莆田市优秀近现代建筑,2013年列入涵江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名录。2017年的新年发生火灾,“东方廿五坎”又烧坏9坎。2019年年底,涵江区启动“东方廿五坎”失火建筑修缮工程,“东方廿五坎”修复面积约1500平方米,耗资240多万元。至2020年11月,修缮已全部完成(图1)。
图1 “东方廿五坎”现状图
三、“东方廿五坎”中的海洋文化基因的建筑表达
文化的传递过程类似于生物基因复制和进化的传播机制,人类在文化传递的过程中选择并改善文化。1976年,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自私的基因》(Selfish Gene)一书中用“Meme(文化基因)”来说明文化复制和传承的基本单元。[16]文化基因对社会的文化发展、人民的思维方式、城市的空间形态、建筑形制都有着极大的影响。
海洋文化基因对建筑的影响从建筑形制、建筑语汇、建筑特色、建筑文化等方面体现。海洋文化基因在涵江近代建筑中的载体表现方式多种多样,可分为显性、隐形和社会活动三种类型。下文以分析海洋文化基因的显性载体为主。
涵江许多近代建筑的建造者多为华侨和海外商人,他们既是主要设计师、监建者,还是积极的倡建者和投资者,在建造过程中,他们虽然受到许多先进的西方建筑文化的影响,但又保留了传统的建造心理积淀。“东方廿五坎”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不仅包含了传统的建造技艺,还融合了西方外廊式建筑的特点,体现了20世纪中西方文化的世俗交融。
(一)总体布局
建筑文化的形成受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以及居民的生产生活等因素影响。由于萝苜田为冲击平原,自古以来水运发达、商贸繁华。“东方廿五坎”地处入海口要道,商家在此云集,该区域成为涵江古镇最繁华的地段,其周边有著名的双茂隆大厝,也有名噪一时的宫口行,商家按照各自产业链形成了家具一条街、打铁弄、竹巷等等独特的街区空间格局,上工的人们穿梭于巷道和溪水石桥,形成了特有的涵江商贸景象。
“东方廿五坎”砖木结构,平面呈“L”型,长边131.8m,东北-西南走向,短边52m,西北-东南走向。高两层,底层沿河作拱券形廊。原先为宽10.7m单开间栈房,后因货物需求量加大,于建筑主体东侧加建单层单开间7m仓库(图2),总占地面积3548m2。
图2 “东方廿五坎”加建部分
(二)建筑平面
正如上文所说,涵江因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涵江贸易频繁,在推进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进行着文化交流,最终海洋文化基因的显性载体体现在建筑上。从建筑平面功能来看,“东方廿五坎”与传统合院式不同,为满足海洋贸易的功能需求,其平面由25个单元组成,当地人称这一单元为“坎”(图3),每个单元由三个开间组成,每个单元功能为商铺、仓库和居住空间(图4)。解放后“东方廿五坎”改变了原有功能,该建筑的功能由栈房向住宅空间转变,一层的商铺与仓库被改造为厨房、餐厅、卧室等居住空间,二层功能则继续沿用其原有的居住空间(图5)。
图3 “东方廿五坎”一层平面图(烧毁后)
图4 “东方廿五坎”改造前单元平面图
图5 “东方廿五坎”现状单元平面图
(三)建筑立面
海洋贸易的发展使得西方建筑元素与传统近代建筑发生融合,“东方廿五坎”中的建筑语汇是海洋文化基因的物质体现。“东方廿五坎”为外廊式建筑,建筑整体墙面为红砖外墙,西立面与南立面底层为连续拱廊,每个单元立面由一个大拱和一个小拱组成,其中大拱宽3.5m,小拱宽2.5m,高度均为3.35m,拱廊的柱端有砖饰线脚。由于“东方廿五坎”三面环水,西面便建一拱桥与对岸连接,其入口处雨棚的栏杆采用了具有西洋特色的绿色瓷斗式栏杆(图6)。可以明显地看出该建筑洋化现象,将西方建筑语汇融入近代建筑中。
图6 美人靠与绿色瓷斗式栏杆
(四)传统的延续性
除了海洋文化所带来的文化交流,“东方廿五坎”中也体现了传统的延续性:(1)墙身分层线上运用的传统斜交式叠涩砖石营建技艺;(2)从部分保留下的门窗可以看到,建筑依旧留有美人靠形式;(3)从“东方廿五坎”被烧坏的墙体部分可以看出:其砌砖方式依旧沿用莆田典型的红砖厝墙体“梅花砖墙”;(4)屋顶整体依旧采用传统的“瓦承于椽,椽承于绗”的基本构架。除此之外,“东方廿五坎”为满足功能需求在其构造上也进行了一定的改进:天窗常应用于仓库、厂房等工业建筑中,廿五坎吸取了这一做法与传统屋顶结构相结合,在部分屋顶上设置天窗,用以解决通风不足的问题,形成了其独特的通风系统(图7)。
图7 屋顶天窗
四、结语
“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与行动,使得海洋文化受到广泛的关注,福建莆田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核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再次回到了大众的视野。“东方廿五坎”作为涵江历史风貌建筑,承载着涵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繁华盛景,折射出涵江水乡的繁华,见证了20世纪涵江的发展历史。在海洋文化的影响下,海洋文化基因在“东方廿五坎”载体中的表现方式,既呈现独特的水运商贸景象,又有适应海运贸易的栈房功能;其与传统合院不同,有适用于栈房功能的平面单元,又带有外廊式形制立面和西洋风格的装饰。在表达海洋文化基因的同时,“东方廿五坎”也体现了传统的延续性:梅花砖墙的砌砖方式、细部装饰和传统的屋顶构架。从建筑总体布局、平面、立面、建构技艺等方面均可以看出海洋文化对“东方廿五坎”产生的影响。除此之外,其在意识形态和社会活动等方面仍存在许多未被认识的价值,亟待进一步研究与发掘。
注释:
[1]苏芃芃:《1912~1928年的天津栈房业》,《中国科技信息》2009年第20期。
[2]方 舟:《驿馆和栈房》,《国际贸易》1985年第10期。
[3][6]苏文菁:《福建海洋文明发展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3、59,11页。
[4]徐晓望:《福建文明史》,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年,第586页。
[5]彭文宇:《莆田旧港的兴衰》,《福建史志》2004年第2期。
[7]焦天龙、范雪春:《福建与南岛语族》,北京:科学出版社,2020年。
[8]郑有国:《福建市舶司与海洋贸易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
[9]栗建安:《考古学视野中的闽商》,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
[10]苏文菁:《闽商文化论》,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
[11]藤森照信、张复合:《外廊样式——中国近代建筑的原点》,《建筑学报》1993年第5期。
[12]王 珊、杨思声:《近代外廊式建筑在中国的发展线索》,《中外建筑》2005年第1期。
[13]莆田县县志编辑委员会:《莆田县志》,1965年,第12页。
[14]黄金恳:《莆田市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01年,第1407页。
[15]翁忠言:《莆田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44页。
[16][英]里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自私的基因》, 卢允中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