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熟了
2021-05-19王文富
王文富
五棵桃树苗是母亲从集上花了5元钱买的,为这桃树苗,母亲险些丢了性命。
母亲赶集回程在过渡船时,因船小,水流较急,三个大人上了船严重超载,船行至河中央,三个人都落水了。母亲曾是渔家女,是个泅水好手,在落水的一刹那,母亲毫不迟疑地松开了紧握桃树苗的一只手,顺手抓住了一位在水中忽上忽下挣扎的中年妇女,拖住她游到岸边,然后母亲又折回到水里救起撑船的半百老头儿。
早春季节,春寒料峭,回到岸上的母亲冻得瑟瑟发抖。她向河里张望,桃树苗随水流漂到离渡船口百米距离了。母亲沿着水流方向朝下游跑去,乡民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刚发生的翻船事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母亲好水性。母亲在众人的赞许声中走下河坎,向水里一跃,游到河中央捞起桃树苗,一手攥着桃树苗,一手麻利地划着水游到了岸边。
父亲悉知这事后,责备母亲不该为桃树苗奋不顾身,要是有个闪失溺水了,这太不值得了。母亲却不以为然,说那桃树苗是两天的工分钱,她游过去捞起桃树苗也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一分钟的时间,这比在生产队上两天工划算。父亲拗不过母亲,理在母亲这边。
救了两个人和桃树苗,母亲病倒了。邻居的张大伯是我们当地的老中医,他给母亲号脉,看了母亲舌苔,说苔厚腻而白,母亲的病症是因寒而生,经络受寒湿侵扰,需以中药驱寒化湿,如果耽搁治疗则风寒会侵犯心脏,患上风湿性心脏病。父亲嗔怒,向母亲发了一通牢骚,说吃药钱超过了桃树苗,这代价大了,实在是得不偿失。最后父亲拿着张大伯开的药方跑到街上中药店抓了五剂中药,母亲吃了三剂中药病症就减轻了,一周后她又开始忙碌起来。
桃树苗经母亲修剪后栽到了老屋前的一块自留地里,施肥、培土、浇水,经母亲精心地侍弄,淹过水的桃树苗倒也长势喜人,生机勃勃。寒来暑往,盼星星盼月亮,历经三个春夏秋冬,桃树终于结果了,红艳艳的桃子挂满了桃枝,父亲甚是欢喜,母亲也乐得合不拢嘴。
母亲摘下已成熟的有品相的桃子,说要挑到街上卖,赶早市。当时我已十岁,街对于我还只是一个模糊概念,我黏着母亲要跟她上街玩儿,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街离我家有十多里,母亲挑着两柳筐桃子,走了一半路,我便见母亲气喘吁吁,很费劲儿的样子。虽是早晨,但夏天的太阳出来得早,阳光煞是炙热,母亲额头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沿着面颊淌下来,湿透了她缀着补丁的蓝色上衣。当我的脚步跟不上母亲时,母亲便放下担子回头朝我张望,母亲似乎担心我跟丢了,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上来。我家的桃子汁水多、甜度高,大人小孩儿都说桃子口感好,两柳筐桃子一会儿就卖完了。母亲数着硬币和角票,盘算着桃子的收入,从母亲嘴角微微上翘的皱纹里,我窥见母亲劳苦后收获回报的惬意。在那个生活窘迫的年代,得到一点儿副业收入贴补家用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我记得母亲把卖桃子的钱换成了火油、食盐、火柴等生活用品,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货郎担,母亲还给我买了一块麦芽糖,算是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她的犒赏。
桃树上有些被鸟啄过的和有虫眼的半熟桃子,母亲把它们摘下来,用刀切掉坏的地方,削成一块块放在盆里,再放些白糖搅拌,待上一会儿,满屋子弥漫着桃子的芳香,糖腌渍过的桃子吃在嘴里似蜂蜜般的甜,时至今日我都难忘那个味道——母亲糖渍的桃子味儿。
有一年,学校还没放暑假,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来劳作了,摘下两柳筐桃子挑到我们小学大门口叫卖。一下课,一群小屁孩儿蜂拥而至,五分钱一个桃子,几分钟就被一扫而光。等到我跑到校门口时,母亲担着空柳筐,正走在校围河的木桥上,木桥没栏杆,是几根粗木棍搭成的。我剛要转身回教室上课,蓦然看到母亲打了一个趔趄,身子一斜,直直地倒下了河。我三步并成两步,百米冲刺似的跑到河边,只见母亲在齐腰深的水里左手拖着柳筐,右手拿着扁担正吃力地往岸边挪着步子。上了岸,母亲说,早上没吃早饭,头眩晕,一迷糊就栽下水了,桥离水面近,水也不深,庆幸母亲身体并无大恙,仅仅湿透了衣服。放学后,我听父亲说母亲有低血糖,抑或是母亲的低血糖犯了才掉下河的。
在上世纪70 年代末,我家生活还数米而炊,过着寅吃卯粮的日子,长年累月,母亲身体里或是营养缺乏,得上低血糖也就不足为奇了,但一个水蜜桃就能缓解的病症,母亲竟怜惜这五分钱的桃子。这一次母亲落水,父亲对她又发了一通火,数落母亲不该空着肚子去卖桃子。
母亲进入花甲之年时,我已成家,每到放暑假时,孩子念叨着老家桃子,在异乡工作的我心中也越发牵挂家中的老人。有时我急匆匆地回来,忘记了带上礼物孝敬母亲,回程时我把钱塞在母亲衣服口袋,钱在母亲口袋里还没焐热就已被母亲悄悄地又塞回我的行囊,母亲说,他们在乡下不缺钱,我在城里生活花销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母亲嘱咐我有空闲时间就回家看看,只要人回来,这比什么都好。
1997 年农历三月初,春天的脚步正温情脉脉地走来,桃树的枝头还没返青,母亲为桃树担粪施肥,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口斜眼歪,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在喉咙里打着嗝儿。
张大伯的小儿子开着挂浆机船火急火燎地把母亲送到乡卫生院,主治医生说母亲得的是脑栓塞,这病致残率高,半身不遂,终身卧床。
在医院住了一周,母亲的命保住了,但年近七旬的母亲再也站不起来了。母亲虽然不能下床,但嘴却不闲着,不知她嘟哝着什么,要仔细辨别才听清四个字“桃子熟了”,意思是说熟桃子要摘下来,不能眼睁睁看着桃子烂在桃树上。
有一天,我把母亲抱到屋前的梧桐树下乘凉,她斜躺在竹椅上,目光停留在屋前已二十多年的老桃树上,不知母亲想着什么,或是回忆往事,或是对桃树绵绵的牵挂。我注视着母亲的双眼,老人家有些混浊的瞳孔散着迷茫的光,就像灯捻子已耗尽了油,灯光随时会熄灭。她使劲儿地挪动着半边还能动的身子,缓缓地抬起左手,指着桃树梢上挂着的零星桃子,告诉我那里有桃子。当我把摘下的一篮子通红的桃子呈在母亲面前时,她那黧黑而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桃花般的微笑。
这年秋天,桃树的叶子正凋零的时候,母亲安静而祥和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