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酒

甘智勇

我爱过酒，也恨过酒。

我之所以与酒结下不解之缘，主要源于两个人。一位是我舅父，我初一就读的黄花华侨中学与他工作的莲塘小学仅隔几座山，他在该校任炊事员。有一次我去探他，将到他房间时，在窗外看见他从一个罐子里倒出半杯类似山泉的东西，他举杯轻啜时，眼睛半眯，如痴如醉，临了还吧嗒吧嗒地舔了几下沾在嘴边的水珠，很享受的样子。见我进来，他立马把罐子藏到柜子里，锁头坏了，便用一条铁丝绕了好几圈儿。我就纳闷了，平日有好东西吃，他都匀我一点儿，这神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竟让他如此痴迷，这刺激了我的好奇心。趁他为留校的孩子做饭之际，我挪出那罐子，很重，慌乱中倒了一杯，还溢出一些，然后猛灌一口，天啊！这哪是什么好东西啊，割舌的辣！割喉的辣！割心的辣！初次尝试便对此物没有好感。

另一位是我堂四哥敬达，已作古多年。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生的精神或信仰，都融入了酒。他几乎无酒不欢，每餐必饮，几粒花生米也好，一箸雍菜也罢，都饮。如从河中捞得几条菩萨鱼，更眉飞色舞地饮。他常对我鼓吹：作吃作吃，作了就要吃就要饮，不然过这日子，就如甘蔗的末梢，寡淡寡淡的！我说这东西苦辣苦辣的，一点儿爱不起来。他哈哈大笑说：“我见过莫亚表家挂的堂幅：‘勘破世情浓亦淡;认真道味苦犹甘。你还没得道，我却得道了，能从苦辣里尝到醇香。”我只当他放屁，一溜烟跑了。

大凡生活里越是討厌的东西，它越是如影随形，让你欲罢不能。在外求学的日子里，读古人的诗作，“酒”字出现率颇高。当时奇想大开：要是把唐诗宋词拿去压榨，它淌出的酒应该够我们洗澡，可以让你微醺，可以让你浅醉，也可以让你酩酊，甚至癫狂。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张先《天仙子》）;“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陆游《对酒》）;“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李清照《如梦令》）;“野童扶醉舞，山鸟助酣歌。”（孟浩然《夏日浮舟过陈大水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数不胜数。在现代诗人作品中，也是如此：“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聂绀弩《挽雪峰》）“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钓台题壁》）

诗词中的酒何其香醇、轻逸，生活中的酒却何其苦涩、沉重。从学校出来，踏入社会，校园里的许多美好，犹如坠在风雨中的玻璃，纷纷破碎。在生活的磕磕碰碰中，方悟酒的神奇。“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看似一些很小的事，没有熟人的穿针引线，总是云迷雾罩。偶尔遇到头痛的事，便与之推杯换盏或提些烟酒奉上，不久就解决了。喝酒喝上一些时日后，顿觉苦辣的烧酒变得甘香起来，从原来的严防死守，再到半推半就，最后竟然发展到来者不拒了。

“酒同知己饮。”这才是最舒心的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饮酒的环境亦是我向往的。“酒斟时，须满十分。”亦是我乐意的。

贺知章《回乡偶书》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常常撩动我热爱故土的情思。我爱读他的诗文，受他“金龟换酒”典故的感染。据唐·孟棨所撰的《本事诗》记载：“李太白初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金龟换酒的朋友我虽未遇过，但身边不乏豪气干云的酒友。当然，偶尔亦会遇到一两个小气鬼，每到买单之际，他们不是尿频就是大便急，或是手机适时地响起……

饮应酬的酒苦不堪言，但同三五个“狐朋狗友”一起喝，却妙不可言。我们开局的固定仪式，都是先自负盈亏两大杯。然后才进入猜码或斗牌议程，输的饮酒。斗牌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点数”“斗牛”“十三张”“传销”“相亲”……“点数”就比较大众化，且“科技含量”不高，就是按顺序从上而下揭牌，揭出的牌，从庄家顺时针数起，数到谁，谁就饮，颇有古人“曲水流觞”之风。各人的醉态不一，形状各异：有人耷拉着头;有人伏着台，一会儿雷声大作;有的唱歌，忘情地表演……

酒醒过后，悔恨立生。在老婆面前气都不敢大喘，变得乖巧温顺，一些家务活儿抢着做。有的甚至发下毒誓，决不再碰酒，再饮酒不得好死。次日有朋友约，还忍得住，几天后那腿却不听使唤了，鬼使神差般又挪到了酒桌旁，对上次不服气的酒友叫嚣：“今晚不搞醉你，决不收兵。”对方随即撸起袖子：“谁怕谁啊！”

大醉次日，我也尝试过戒酒，在微信圈发出闭关宣言，并附上文绉绉的戒酒诗，如《戒酒口占》：“谁言美酒香如故，一醉便挨三日苦。恶习余生应务除，从今誓别杯中物！”又如《戒烟酒》：“酒烟与我有何亲，如影随形伴病身。吐雾吞云销铁骨，推杯换盏枉青春。糊涂源自杯中物，高德迎为座上宾。尔等纵香从此别，诗书犹苦养精神。”不久，烟奇迹般戒断了，但酒瘾却如顽癣，未能根治。过不了多久，“旧情复炽”，只得苦笑两三声，把戒酒宣言设置成私密或删除了。

酒场混久了，觉得大多都是“一口闷”的性情中人。酒风见作风。凡是喝了杯中酒，如觉得还遗漏一点儿的，他会立马再次举杯、仰脖，有时把杯还狠力地抖几抖，仔细观察，如遇到此类人，绝对可深交！能饮但拖拖沓沓，多是“养金鱼”的，此人可得提防。更有甚者，开头说不能饮，见到美女却频频出击，殷勤帮美女饮，饮了几杯倒过来叫别的男人帮，此类人我最讨厌。

酒德差的人层出不穷。我有一酒友，姓梁，在乡镇担任过书记，为人耿直有趣。某年到另一镇取经学习。另一镇书记貌似热情，菜未上，先敬梁兄两“钢炮”，梁兄有情有义，决计回敬对方。谁料拿起对方酒杯，微温，尝之，竟是开水。梁兄马上掷杯，指着对方的眼睛，义愤填膺地说：“今生我再也不与你饮了！”

奸酒的方式也千姿百态，除了以水代酒外，有吐茶水里的;有趁其不意，泼到背后去的;有人假装用纸巾擦拭嘴巴时，把酒渗进去的;有人把酒含在嘴里，偷偷吐到饮完的饮料纸盒里……

酒场去多了，便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窥见一些人的本性，亦悟到人生之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