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常乐的母亲

孙晓平

母亲在生我的当天下午，还一把把在大石头上摔了十多捆稻子。收工后不一会儿，我就呱呱落地了。长大后，听说这事，我嗔怪母亲：“从小我身体就不好，都是你摔稻子时累的，都快生了，还干那么重的活儿，就不怕摔疼我！”

母亲听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那时候不干活儿哪行啊，多摔一天稻子多挣七工分，到年根就少拿一份口粮款。舍不得耽误工的母亲，成年累月在小队干活儿，一年到头，挣的工分还是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款。年年都要让工分多、有余钱的人家给拨欠款，然后再用父亲的工资一点点儿地还。有一年，欠款太多，连家里最值钱的缝纫机都卖了还账。

有一回，母亲牵毛驴压地，收工路过河沟，毛驴跑起来，驴套颠到地上了，母亲担心驴套会绊倒驴腿赶忙去捡，被不知好歹的毛驴尥蹶子踢在下巴颏儿上，母亲觉得嘴里透风，一摸，牙倒了，立刻顺势掰过来了。跟在后面的社员说母亲，一个哑巴牲口你对它那么好干啥，多后怕，要是扶不起牙哪多哪少。母亲说，毛驴也不容易，夹板一套，拉着两个大石磙子一干就是半天，累得渴急了，才没深落浅地耍熊。

那年月，我们小队的场院建在梁上，梁下的粮食都要从河套往梁上倒腾。毛驴驮，社员挑。那大梁头空着手走都累，又驮又挑的该有多累。母亲的背，就是那时压弯的。记忆里我最怕秋收，天都黑透了，也不见推回粮食又拖秸秆的母亲哥哥姐姐们回来。我领着两个妹妹，可怜巴巴地在大门口来回张望，等着母亲回家做饭。

母亲的好脾气是公认的。母亲三岁，姥爷就去世了，六岁时姥姥改嫁，寄养在叔叔婶子家的母亲，从小就照看着婶子家的弟弟妹妹，帮着干家务活儿，一天学也没上过。有时候我不禁黯然地想，母亲勤劳隐忍的性情，应该是童年经历了原生家庭破碎造成的。

二十岁出阁的母亲嫁给父亲，过门时，我奶奶、老奶奶已去世，上有爷爷、老爷爷，最小的叔叔才七岁，老姑九岁，二姑只比母亲小三岁。一大家子人，伺候老的，照顾小的，成为长兄长嫂分内的责任。众多往事，都凝结在梁上老院里。

后来，生养了六个子女的母亲，和父亲一起，用柔韧的肩膀担起一家八口人的生计。仰仗着父亲有固定工作，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母亲下地干活儿之外还搞“副业”，喂猪养鸡，在自留地里种各种蔬菜，往棒子秧上带豆角。一个个鸡蛋，一斤斤豆角，还有来自梁上的酸梨，都被哥哥姐姐还有我，拿到滦河街或是双塔山卖掉填补家用。记忆里，我用的第一支钢笔，就是卖豆角买的，还有母亲给小妹织的第一件纯羊毛毛衣。多少个夜晚，在烛光下灯影里搓绳、纳鞋底、缝缝补补的母亲，从未给我们讲过故事，唱过儿歌。除了干活儿，母亲不会这些。如果硬要说母亲给我们的影响，那就是勤劳务实、知足常乐的精神气儿。

母亲70 多岁后，牙齿脱落了好几颗。安上义齿后不舒服也不说，直到牙龈肿得吃不下饭，被我发现才说义齿不合适。消肿后，要带她去重新做，母亲说可别白花钱了，磨合好了就不肿了，等剩下的几颗槽牙都掉了，安满口的。坚持到80 岁，再接她去看牙，她说都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别拿钱打水漂儿了。我急道：“活几年也要活出质量，至少能吃饭吃菜吃水果吸收营养。再说了，安上牙也好看，显年轻，就你这硬朗的体格和知足常乐的劲儿，又有姥姥的长寿基因，好日子多得是呢！”

暑假里，母亲几乎被我绑架到口腔医院，任凭我跟大夫怎么说母亲身体特好，血压、心脏都没问题，也不给拔牙。口说无凭，我带母亲去附属医院做了该做的检查，化验单递上去，医生看了信服：这老太太身体还真不错。指标该高的高，该低的低，不爱生病。80 岁的年龄30 岁的心脏，就是说我母亲这样体质的人。上苍仁慈，赐给姥姥、母亲超棒的好身体。

感谢口腔医院于波大夫，给我看了好多年牙齿，态度温和，医术精湛，他拜托主任医师给母亲拔牙。医师说，有两颗是好的，拔了可惜。留着呢，就不能装满口的义齿，若是那两颗有毛病掉了后，还得重新装。母亲一听，说快都拔了，省得再麻烦费钱。我做主留着，义齿再好，也不如自己的真牙好。没毛病愣拔更是残忍。留着两颗坚强牢固的卫士保驾护航多好。在装牙价格上母亲要选低价位的，被我否决，到底装了很好的一款。

母亲说，她这辈子没白活，年轻时，外面的事儿有我爸爸张罗，不用她操心。老了，儿女都孝顺，吃穿不愁，还带她出去开眼。东山头有几个人能像她，天南地北地逛，火车、轮船、飞机都坐过了。就没见过比母亲还知足的人。

带母亲去别的地方转悠，是觉得适合老年人同往。带母亲去北戴河，潜意识里是弥补对父亲的亏欠。记得父亲临近病退时，他们单位组织去北戴河游览，每人交500 元，余下的单位补。父亲回家后，说起这事，语气中很犹豫，最终还是没去。那时候父亲舍不得破费也没有穿得出去的像样衣服。在我心底，一想到这件事就很难过，潜意识里，我想让父亲的灵魂，借助母亲的眼睛，完成未了的心愿。

每当看见穿针引线的母亲，我都夸她眼神儿好。母亲笑着说，不带上你爸爸的老花镜，也看不清了。那語气，就好像父亲从不曾离去，只是出远门了。

那天，我和四妹一起回家，轻轻推开门，暖洞似的屋里，母亲靠在床头眯着眼睛在听《西游记》，嘴角抖动着正笑呢，准是听到孙猴子耍闹的段落了。旁边小桌上的杯子里，热气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