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石岩哥
2021-05-19万辉华
万辉华
盲人石岩哥,我认识他时,他大约40多岁,一身油腻的衣服,头发杂乱无章,五短身材,如果你细看他的双眼,如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那时我才五岁。
一个爱跑、爱跳,爱听故事的年龄。我便与同龄人老到石岩哥家去玩儿,他的床铺被子永远都不叠。他靠走廊的窗户永远不关,我们便从窗户爬进去,爬上他的床,有时天气冷,就钻进他的被子里。他在房子里忙煮饭烧茶,或者无事呆坐在椅子上。任我们怎么折腾。
逢上下雨,落雪,石岩哥不去砍柴,不去送关书,不去唱道情,他会给我们讲故事,不过,讲故事前,要求我们给他搔背,我们轮流把小手伸向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抓。他的皮肤如老松树的皮,极粗糙,抓了一会儿,指缝里面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垢。那时,我们不怕脏。
他喝了一口茶水,似乎亮亮嗓子,讲起《薛仁贵征东》《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等,这故事,似乎如一条溪水般悠长,一段段地流淌,这条长河永远流不尽。
我们听到肚子发饿,或者天色渐晚,才纷纷撤退。有时听到入了迷,直到父母在堂屋里一声声呼唤,才醒过来。
某一日,我不知怎么激怒了石岩哥,他一反过去的友善,抓了一团黄泥巴塞进我的嘴巴,差点儿让我背过气。我哭着吐了泥巴,这事让我太祖母知道,她生气了,不能容忍石岩哥这种行为,她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气喘,来到了石岩哥的房门口,用拐杖敲开了门,一股酸腐气让太祖母后退了两步。她老人家便大喝道,“石岩,你几十岁的人,怎么欺负一个小孩子,你把泥巴塞进他的嘴巴,你这是杀人。”
石岩哥吓得大气不敢出,我太祖母迈进他的房间,便用拐杖敲了两下石岩哥的手臂,似乎提醒他长记性。
我太祖母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在旧社会,我家是地主,在村子里也是有威望的人,从大人到小孩儿对她老人家都是敬重的。石岩哥是富农出身,又是盲人,新社会就靠算命、送关书过日子。但是,他还是懂老规矩的,他也慑于我太祖母的辈分的。
从那以后,我不再随便到石岩哥的床上爬上爬下,也不单独到他家去听故事。有时,几个小朋友实在想去听故事,我在他们中间,只张开耳朵听故事,不再淘气。
后来,上了小学,学校倡导学雷锋,要我们给“五保户”做好事,我们村子里,只有石岩哥是“五保户”,我们为了写作文,为了向老师汇报,下课后,便到他家帮他扫地,有时,也两人一组,帮他抬一桶井水倒入水缸。
石岩哥心情好的时候,也要我们留下,他愿意为我们接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似乎感谢我们的劳动。我们不再给他搔痒,也不再上他的床,但是,他房间里的一股酸腐潮晦气,我们仍不怕闻。
那时候,谁家要生小孩儿,春娭毑最先知道,她住在家神堂,人家轿子来接她去接生,石岩哥与春娭毑住在同一家神堂,只不过,石岩哥在西边,也是一间村子里原来地主放杂物的地方。
石岩哥早就把关书用红纸写好,叠成一本薄书,有小孩儿的生辰八字,从出生,一直算到12 岁,何年何月何日会有什么关,如离娘煞,需要拜干爹干娘;什么时候会有汤火关,提醒长辈不让婴儿靠近火塘与吊水壶;何年何月何日有溺水关,不能让孩子单独从水塘、水井、小溪边经过,怕掉入水中淹死。这关书的内容是秘密的,一般的人是不知晓的。石岩哥把关书送到生了小孩儿的人家,照例会有赏,富的人家,就会给五角或八角钱,穷的人家是两升米,或十个鸡蛋,反正他不会打空转身。
有了这意外之财,石岩哥炊房里,也会飘出豆腐香、煎鸡蛋香。他偶尔亮出嗓门,吼几句似夜歌,又似山歌,又似巴陵戏的腔调,惊得堂屋里的麻雀霍霍地蹿起。
某日,恰逢星期六,学校放了假,我们想去山上拣茶籽,石岩哥也出门想上山砍柴。
村子里给他分了一块公山,在一处山涧里,这山上长满了高大的马尾松和杉树,也有杂木、灌木,还有一蓬蓬的荆棘,一般的人不会到山上去,怕遇上荆棘,但是山上有几株野猕猴桃和几株野茶籽树,挂满了果,村子里的人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我本来对石岩哥有了几分生疏,主要是太祖母不让要我再跑到他家去玩儿,害怕他对我再下毒手。但是我不长记性,对山上的猕猴桃和茶籽果垂涎欲滴,便愿意同石岩哥一块儿上山,我牵着他的拐杖,一步一步地迈过弯弯的山道,爬过一个个坡地,来到了他的山头。
石岩哥从裤腰上解下一把砍刀,便摸索地从他砍过柴草地方,慢慢地下去。他似乎心里有数,前面是松树,再绕过去就是低矮的灌木,一些栗子树,灌木,最好砍。我就去寻找猕猴桃,靠近已砍伐柴薪的地方。有猕猴桃的藤蔓了,但果子被人下了手。我不甘心,再从密密匝匝的树木中,发现了一处石岩上,挂满了一树猕猴桃,我好興奋,顾不了树木的纠缠,艰难地爬过去,攀爬上了一块岩石,摘了一颗,便吃了下去,甜酸的味,很好吃,又吃了一颗,剩下的装进裤袋里,立马鼓鼓囊囊。这时我想拔腿回去,一只脚却卡在一棵树丫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我急得哭了出来。
我的哭声惊动了石岩哥,他一步一步地攀缘过来了,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脚被树枝卡住了,走不动了。他说,不要怕,我来帮你砍掉树干。
有了他的安慰,我不再怕,便不再哭,等候石岩哥的到来,过了半个小时,他艰难地过来了。按我的指示,把卡我一只脚的树干连续砍了十几刀,终于把树枝砍倒了,他的刀失手掉入悬崖下,他也差点儿跌下去,他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不知我们怎么回的家。老祖母知道我是同石岩哥一块儿回来的,也没有去找他的麻烦。
当我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再回来,石岩哥却早已离开人世间,坟上芳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