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黑夜
2021-05-19韩秀媛
韩秀媛
微风掀动一树金黄,知秋的叶子纷纷飘落。正在整理秋衣的母亲,忽然想起春天和夏天拍的照片。
在家附近的摄影工作室里,收片员将母亲的手机连到电脑上。很快,照片自动洗印出来。第一次洗手机照片的母亲,一直眯着眼睛,好奇地盯着电脑屏幕。
母亲的老花眼和白内障,是当年长期在照相馆暗房工作时留下的眼疾。那时,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盛满了秋水。
她的父亲在照相馆退休后,母亲便接替了他的工作。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
从那天起,母亲便把芳华关进了暗房。
母亲推开门,掀起黑布门帘,走进暗房。她打开灯,关上门窗,拉上黑窗帘,再闭灯,点亮一盏红灯。房间陷入一片昏黑。时空像与世隔绝一般,变得无比安静。那些木质桌椅和桌子上的盘盘罐罐隐身于暗影之中,圆润或模糊了棱角,集体沉默着。走进那间屋子,仿佛进入一个温暖而幽秘的洞穴,需要屏住呼吸,轻手轻脚。
桌子上的方盘里盛满液体,一股子酸涩味,那是照片显影剂和定影剂。一会儿,那些被经意或不经意的眼神捕捉到的光影,将会在液体中浮现出来。于是,某个轻松、郑重或拘谨的瞬间将以黑白灰的色调印在一张特殊的纸上,镶进镜框中、夹进本子里、贴在证件上,成为永久的思念和追忆。
制造时光奇迹的母亲端坐在工作台前,在暗影中摸索到不同型号的避光相纸,一大摞等待印制的底片。
母亲用指尖捏起一张小小的底片,冲着微光看了看。这是一张由照相馆专业摄影师拍摄的标准证件照。那个人的上半身被缩小在透明的胶片上,像一个虚无的影子,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眉眼。他挺拔地坐在凳子上,双臂自然垂下,双手放在两腿上,目视前方,嘴角上扬,露出几颗牙齿。他微微颔起的下巴是经过摄影师精心摆正的,他双目聚集的前方一定有摄影师高高举起的手掌。当他的表情和打在脸上的灯光都调整到最佳状态时,摄影师才郑重地捏下握在手心的胶皮球。镜头开合,时钟停止,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某个人的某种心情,某段光阴中的某个瞬间被记录下来。
母亲的双眼在那个陌生面孔上聚焦了几秒,她决定为这张完美的底片赋予生命。
母亲开始变魔术了。那既需要手、眼和脚的配合,更需要多年的技术和经验掌控。母亲用掌心捂住一片相纸,脚掌踩踏曝光开关,轻声查几个数,工作台下的灯光闪烁。很快,完成一张照片的印制。母亲扣在玻璃板上的手指变成美丽的红玛瑙,侧影被刹那间闪现的光勾勒出来。终日被黑暗与光亮交替簇拥的母亲,沉浸在闪烁的光影中,像一朵散发着淡淡香气、清幽静谧的白莲花。
笑容由淡变浓,皱纹由浅变深。她的目光静止在渐渐浮出的眉眼和笑容上。當黑与白,黑与灰刚好协调时,那些相片被依次捞出,它们要跳入定影药水中——一个又一个纸上生命在此呈现、在此定格。十年、二十年,甚至若干年后,那些泛黄的照片依然清晰地捧出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爱与思念,还有,那些再也追不回来的青春和岁月。
母亲的手,每天要在这些纸张中重复几百次相同的动作,可它们依旧温柔,不厌其烦,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母亲洗净浸泡了药水的双手,眯着眼睛走出暗房时,在外间工作的女人们早就做完手头的活计,各自抱着针线在织毛衣。
女人的嘴巴总是闲不住的。她们聊天的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千。大到美国总统、月球太空,小到街坊邻居、白菜土豆。她们的家庭琐事似秋雨连绵不绝,婆媳关系经历着四季轮回。
一次,女人们的神情突然变得神秘而闪烁,一个新词在女人的嘴中转来转去。“五月鲜”,是五月的鲜花吗?她们意味深长地笑着,掐算着,回忆着。
母亲说,有些事情长大后慢慢就懂了。是的,很多令人惊慌的、不知所措的发现并不是通过父母或书本知晓的。眼睛和身体会偷偷地告诉自己一切。
阳光透过半遮的窗帘照在摄影器材上,摄影区人来人往,终日闪烁着灯光。总是在成年人目光不及的地方,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比起楼上那群女人,男摄影师们更愿意用另外一种方式打发闲暇时间。他们大多是喜欢和女人说笑的。提起一个感兴趣的话题,有时是他们,有时是她们。那些话题时短、时长,有时仅仅是几个动作,就足以引起一阵爆笑了。男人们随时做着逃跑的姿势,女人们则用手捂着嘴、脸颊涨红着,举起一只拳头,做着捶打的动作,卷发随着身体的耸抖,如弹簧般乱颤。
快门清脆的“咔嗒”声裹挟着高声和低语,修饰着“白日里的黑夜”。而那栋曾经自豪地耸立在市中心的小楼,终有一天会在城市的改造中轰然倒塌。
打开南窗,秋天香熟的味道涌了进来。时光被长焦镜头拉近又拉远,逐渐模糊,远离了人们的视线。那些逝去的故事像被翻拍的老照片,卷了角,泛了黄。一个时代的印记,被后人搬上舞台或银幕,却始终无法复制,无法复原。
90年代后期,当数码技术取代胶片拍照时,母亲从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如同一位年老的旦角走下了心爱的舞台,卸去妆容,脱去绣花鞋,口中哼唱的还是那烂熟于心的台词。
母亲环顾那间摄影工作室,屋里的物品摆放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几幅放大的样片,柜台上放着一部单反相机。拍摄场地只占了一个角落,白色背景幕布前放着一只木凳,空着。母亲将带着机器余热的照片装进纸袋,捏在手中,放入上衣口袋里,又拍了拍。
一个女人用手指比画着电脑屏幕中放大的自己,像一个挑剔的顾客修改一件过时的皮衣服,磨皮、去皱、拉高、改瘦……母亲看看照片,再看看女人,笑眯眯地不言语。母亲转身离去,悄声地嘟囔了一句。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一阵秋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母亲的头上。母亲顶着一片叶子走了很远,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向摄影工作室的方向看了看。那片叶子落了下来,被风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