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夏季
2021-05-19刘茵
刘茵
3月的三亚,是个滋生爱情的摇篮。
在光滑发烫的岩石上坐下,谁也没有说话,一股股涌动的海潮,不断地涌来,嘲弄着浪花,抚弄我们的赤足,乃至赤裸的膝盖,我雪白的长裙,和你灰色的短裤。我知道,这一次你真的要离开了,回到你的故乡去了,只留下我。我不住地用手捻着泥沙,用力地捻着,恨不得揉进我的肌肤里去,你猛然抓住我的手,这是你第一次握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好似让两颗身居异地孤独的心瞬间凝聚在一起。
第一次见你,是在5 个月前,我在那个不算宽敞的、可以看到外面海景的房子里看书,因为天热,门是开着的,你忽然闯了进来,着实惊呆了我,书从我手里滑落到了地上,你连连低头道歉,这时我看清了你,是一个30岁左右的青年,瘦弱的身材有点儿不像个男人,三亚酷热耀眼的阳光也丝毫没有在你白皙的脸上留下半点儿痕迹。你连忙解释说,你就住在我旁边的那个公寓,初来还不适应,走错了房间。我顺着你指的房间望去,嗯,就在隔壁。此时我才把目光移到你的身上,一件淡蓝色的上衣束在灰色长裤的腰里,略加蓬乱的短发,一脸阳光般的微笑,让人感觉你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你的笑容却符合了海南的明媚,我停下手中精巧的小团扇,看着你慢吞吞地走进房间,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你的表情里,有那么一丝异乡的惆怅与寂寥。
一连几天你都没有从那扇门走出来,我开始盼着你出现在那扇门前。
一个明朗的早晨,阳光刚好在一个让人适宜又酣畅的时候,小区里人比较多,宽敞的浴场、丛林,假山石的林间小路,一张张麻将桌,处处都是休闲的人群,我和往常一样裹着丝绸巾,像印度女人那样的防晒装扮来到小区凉亭里。忽然,你从浴场的那边朝我走来,宽松的薄短袖,及膝的短裤,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你也认出了我,兴奋地上前打招呼,在短暂的交流里,我才知道,你的家乡在天津,我们都是北方人,我们的家乡此时还是冰雪覆盖的时节,与美丽的三亚完全是两个世界。你告诉我你叫凯凯,我也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我喜欢这样的巧遇,就像小说里安排的一样浪漫。
我们并肩散步在椰子树下,晚风徐徐地吹动着我的衣裙,我抬头拢了一下长发,将它摔在肩后,我被你深深地吸引,你很健谈,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交谈中我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作协委员,刚刚做了肺部的手术,来三亚疗养的,你那关于爱情的小说只写了一半,此次一边修养一边续写,你告诉我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作品是少年时的梦,无论前面有多大险阻,都动摇不了你,只是你时常晕眩,需要不断调整身体才能继续,说着,我看见你的表情有点儿怅然,但很快就变成了爽朗的一笑,我忽然抬头敬畏地看了你一眼,不知为什么在我的眼里,你瞬间变成了绅士。我开始敬佩起你来,那么重的疾病还有那么顽强的信念,与你相比我的这点儿疾病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也许是同病相怜,我们聊得很契合,异乡的寂寥让我们拉近了距离。你答应我,每天早晨我们一同起床,去凉爽的海边踏浪。你对我说,你曾经是个不错的跆拳道教练,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再继续,那么强壮的身体为什么会得了肺癌呢,你说是母亲的遗传。但是我依然可以在你与沙滩的奔跑里,感受到你曾经的英姿勃勃,那么矫健。我在沙滩的石柱上做起了倒立,你惊诧地为我鼓掌欢呼。我们似乎都看到了彼此之间最顽强、最洒脱的瞬间,有那么一刻,我们都深深地被彼此超长的毅力感动,完全忘记了疾病正残酷地腐蚀着我们的细胞与肉体。我们在海滩无序地奔跑,在早晨轻柔的海潮里踏浪,所有的忧虑与困惑都在我们的身后远去……
我们在纯白的沙滩和湛蓝的大海上踏浪、捡贝壳、放风筝,坐在椰树下,喝着新鲜的椰汁。阳光、沙滩,多么美丽的风景。我们坐游艇,于海棠湾内的有“中国的马尔代夫”之称的蜈支洲岛潜水,精致、茂密的灌木丛,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银白色的绵绵沙滩,构成了一幅美丽张扬的透人心扉的风景画。我们在暖洋洋的沙滩里奔跑嬉戏。那一次,我真的醉了,除了香港的半月灣,这里是我见过的最诗情画意的风情岛屿。还有享誉世界的“南海观世音”,正应了“天接水色真空色,浪激石音似梵音”之说,三面分别为持箧观音、持珠观音、持莲观音危岩矗立于海面之上,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那一天,你对我说,为什么觉得我如此像观音,我赶紧用遮阳帽遮住了你的嘴,因为那是不可以侵犯的,我们都是罪人,怎能与其相比。你会意地笑了,笑脸与浩瀚的海水融在了一起。
我们贪婪地去品尝生猛海鲜,大排档的打边炉和炒蒸,还有特色小吃,如海南粉、糯米糕、椰子饭,细细品尝各种不同口味的新鲜果汁,你一口我一口地喝。我喜欢海南咸咸的海风的味道,暖暖的风,吹出了别样的碧水蓝天,柔柔的沙滩,那里的山山水水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是那么的耐人寻味。在呀诺达的一天,我们走过密林深处的生态栈道,爬过两边陡峭的巨石石级,踏过悬空摇晃的过山吊桥,感受着雨林的静谧和神奇,体会着从未有过的震撼。我们坐大巴车到了呀诺达热带雨林。我们站在天的半腰间,俯瞰茂密的丛林、碧水,尽情地呼吸负氧离子的清新透彻。走进槟榔谷,到处可以看到细细长长的槟榔树。叶子圆圆的,大大的,好像绿色的扇子……
那一天,你病了,我去了你的公寓,屋子那么干净而简单,你斜靠在金黄色实木床上,一脸的倦容,因为感冒病情有点儿异常,但你为不使我担心,说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我看见你的床头有一张你和爱人的合影,你和你的妻子簇拥在一起,那么幸福。我想,你是多么向往那个给予你温馨与欢乐的时刻啊!你是不是在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你会好好在意自己,不要有任何疾病,让你的家人因为有你而自豪和幸福呢?你是不是非常渴望可以健康地陪伴家人到地老天荒?你是不是如此地渴望,自己只想为了他们活得更有意义?
我端了一杯水,在你的床前坐下,像一个姐姐在注视弟弟那样看着你,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任何的安慰都不如默默地聆听与注视,你颤抖着接过水杯,猛然咽了几口,“很快会好的。”我点点头:“凯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一连几天没再见你,你的房门紧锁,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四处找你,因为我未曾留下你的电话和微信。
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半月以后了,你告诉我你去了海口,在那里的医院住了一阵子,还往家里发了海鲜,你送了我一条海南人最喜欢的鱼。
我觉得,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但你笑着安慰我:“这不好好的吗,没问题,还能活100 年。”但我看到你苍白的脸上的微笑,是那么的勉强。你的病一定是到了严重的阶段,只是你不愿告诉我,怕我为你担心而已。
那天,我们在街头的小摊上,吃起了肥大的螃蟹,里面流着的黄有点儿腻,我们吃得满嘴挂彩,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餐。
你走了,门缝里留了你的信,你就那么悄悄地走开了,没有惊动熟睡的我。
我奔跑出去想在茫茫的人流中寻找到你的足迹,但那似乎如同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