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和她的高原儿子
2021-05-19李文旭
李文旭
7月。
几个医生商量着出去玩一天,也顺道给肖医生送行。转眼,一年的支医时间就要过去了。有人提议,去格木草原的格聂神山。
夏日的草原像一片葱茏的大海,缓慢起伏,涌向远方。几顶白色的帐篷稀稀疏疏散落在草原上,像大海中几片随风飘浮的白帆。远处神秘的格聂神山,横亘在蓝天下,冰峰闪耀着银光,云雾缭绕,确乎像大海中缥缈的神山。
真是太美,太迷人了。
把车停在一处缓坡上,他们跑到了草地上。
回来时,发现有两块砖顶住了他们车的后轮。想来,曾有车在这儿后滑吧。
王医生一看,乐了,就跟一帮藏族孩子说:“咦,你们好乖喔!”她以前到附近的格木小学有过义诊,“你们是学生?”
“是。”一位绿衣孩子说。
“你是不是在格木小学读书?”
“是。”
“读几年级?”
“五年级。”
他说他叫洛桑。
洛桑有些矮小,仰着脸问王医生:“阿姨,你们上哪儿去?”
王医生说,“上格聂神山去看花。”
“阿姨,这几天花开得正好,你们去吧。很漂亮。”洛桑说,“阿姨,你们回来到我们家喝酥油茶吧。”
王医生有些担心时间,“我们回来可能有些晚。”
“阿姨,没事的,你们来嘛。我们在这儿等你们。”
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在4000 多米的高原,七月飘雪,正常得很。
有位同事穿薄了。王医生对洛桑说,“乖乖,”王医生一直没有明白当时怎么会用“乖乖”这个词,是他矮小,还是可爱?“把你们家的羽绒服借一件给这位哥哥穿一下,我们回来就还给你。”
“没有!”洛桑语气很干脆。
“没有羽绒服,那么冬天你们穿什么?”王医生有些怀疑,难道是怕我们不还?
孩子有些委屈,指着身上的棉质卫衣,卫衣里面是一件春秋衫,“就穿这个。”
所有人都为之一动。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照相,一路玩。七月飞雪,对他们这些来自平原的人来说,确实太新鲜。分享出去的照片,惹得朋友圈一阵阵惊呼,一大串点赞。
玩得高兴,返回的时候,早过了午饭时间。
那几个孩子竟一直在寒风中等着他们。他们去了洛桑家——一座二十多平方米的白色帐篷。
帐篷里有火塘,很温暖。他们一边烤火,一边看洛桑一家人忙着打酥油茶。
邻居们也来帮忙了。看来是其他几个孩子的父母,他们特意从外面的河沟里提来清水,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
牧民们大都不会汉语,只能通过孩子的翻译,做一些简单的交流。因此,牧民们话也就不多,只是默默地提水、洗碗、烧火、打酥油茶。
阿妈给每个人倒上一碗酥油茶,再将收藏的熟牛肉拿出,切好,放到客人面前的桌子上。
帐篷里洋溢着爽朗的笑声。
喝了三碗酥油茶后,他们离开了。
回巴塘的路上,大家商量,回去后要发动双流的老乡,给这些孩子捐一些冬衣。
“那还是半个月前,快中午了。”王医生把一片苹果干递给吴丽,“我正在病室里给病人刮痧。听到外面通道里有人在用藏语大着嗓门儿嚷嚷,只听懂了‘王神医,王老师几个字,其他就听不清了。随即进来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一进门,也许是看我穿着白大褂,年龄也比两个徒弟大些。老人也不管排着队的几个病人,径直走到我跟前,撩起裤管,露出变了形的膝盖,嘴里说着:‘神医,看看,神医看看!喊得我直想笑,又不敢笑。
“徒弟曲珍走过来,一边用藏语和他说话,一边指着凳子上等着的病人,大爷才尴尬地笑着挂号去了。
“挂了号,那人就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等着,也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给其他病人治疗,刮痧、扎银针、磁疗、打罐子……
大爷叫丹增,是理塘人,腿痛多年了。一直都没有得到好的医治。前几天,有人告诉他,巴塘来了一位医生,‘一根银针扎进去,啥痛都好了。就这样,丹增心动了。今天天不亮,就出门,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赶到川藏路上,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跑了几百里才赶到我们医院。
“后来,经过检查,丹增患的是双膝关节退变性病变,需要住院治疗。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他的病情得到了明显的控制。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了一大通,其实我什么也听不懂,只听到了‘双流、门巴几个词。曲珍告诉我,大爷说,‘双流的门巴太好了,待我们如同亲人,报销后,还没花几个钱。神医,女神医。
“然后他就送了我这么一袋苹果干。”
听到这儿,吴丽冲着王医生说,“神医,女神医!”
咯咯咯,两人笑得翻倒在沙发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吴丽在援建群里发了一条“王姐,荣获‘女神医称号”的消息。
然后,群里鲜花、礼炮、掌声连续不断。好不热闹。
“王姐,王姐,周末带我们去耍,好不好?”所有新来的人都一样,对高原充满了好奇和新鲜。
想着上次在格木见到的那几个孩子,王医生答应带他们上格聂神山。
带上捐来的冬衣,买上一袋米,又买了些萝卜、莲花白,最后又买了十来个锅盔。
路上,一位不知情的同事开玩笑:“王姐,你这是搬家呢,还是要上山修炼?”
当一行人走近帐篷的时候,洛桑一下子就认出了王医生。“阿姨,你们来啦,太好了!”
“乖乖,你快叫人把东西拿下来。”王医生指了指路边的面包车,“在车上。”
阿妈说要给他们打酥油茶。
“我们还要到神山去玩。”王醫生谢绝了。
“那,阿姨,你们回来的时候,来喝酥油茶吧!”洛桑一脸真切。
想到上次弄得他们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样子,王医生说:“不了。今天我们是租的车,不好耽搁太长时间。”
洛桑很失望。其他孩子都忙着去试衣服,他却默默送到了路边,边走边用脚踢着地上的草茎。
这时,王医生才发现他右脚的胶鞋,鞋帮破了一个大洞。每踢一下,都会露出黑乎乎的脚趾头——他没有穿袜子。
走到车边,洛桑说:“阿姨,你还会来吗?”
“会来,会来。”
孩子露出了笑脸。
突然,王医生想起了什么,就问他:“乖乖,你在格木小学读几年级,班主任老师是谁?”
“五年级。卓玛老师。”
王医生脱口而出:“你想不想做我的干儿子?”同事们也惊讶地望着她。
“干妈!”想不到洛桑马上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王医生把他搂在了怀里。她想,就这么认下一个儿子,都没有和张老师商量,也没有和儿子商量,他们会怪她吗?
晚上,王医生试着在微信里对张老师说,“你到商店给我买一双运动鞋。男式,39 码。”
“你穿?”
“孩子。”
“谁的孩子?”
“我的?”
“谁的?”
“我的,也是你的。”
张老师的电话瞬间打了进来。“王医生,王同志,你不是开玩笑吧?”
王医生讲了半天,才给他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后他说:“好吧,把照片发我看看,收了个儿子,也该看看长啥样吧?”
她把洛桑和几个孩子一起的照片发给他。“就那个穿绿色衣服的。”
“这样吧,买两双,换着穿。”张老师说,“一双算你买的,一双算我买的。”
“再加两双棉袜。”她说。
几分钟后儿子来微信了。“妈,爸说你又给我找了个弟弟?”
“对啊,儿子。啥叫又喔?”上高原后,援建人员都要和当地群众结对子,认亲家。
“本来就又嘛。算了,照片发我看看。”
一个月后,格木小学的卓玛老师,给王医生发来一段视频。卓玛在视频里念了一封短信。
“亲爱的干妈: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买来的旅游鞋和羽绒服。让我在这个冬天温暖了许多……”
卓玛是孩子的班主任,王医生给孩子买的东西,都是让她转交的。
“是洛桑写了,跑来找我,要我念给你听。还叫我一定要录了视频发给你。”卓玛说。
“你叫他以后不要写什么信了,好好学习,干妈就高兴了。”
话虽这么说,王医生心里还是很高兴,就像生了双胞胎的妈妈,在人前老说累,暗地里不知多高兴。
她把视频转发给老公和儿子。
张老师说,“可爱的孩子,我们就尽一份心吧。”
儿子看了视频在微信里说,“弟弟好可爱。”
她想起在草地里踢着草尖的洛桑,胶鞋上的那个破洞,还有那个黑乎乎的脚趾头;又想到了张老师的关节炎,在这个冬天又复发了吧?上两节连堂课,还能挺下来吗?是不是天天还坐在学生为他准备的椅子上讲课?
他当然不会对她说这些。
孩子在泸州读大二,前两天说感冒了。她知道,儿子要强,病得不厉害,他不会向她讲。叫张老师周末去看看,他说教高三,一天也不敢耽搁。
有一首歌怎么唱来着: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支医时间还剩半年。她第一次有了想回去的心思。
“再干一年!”
天啊!眼看两年援建的时间就要到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回家和老公、儿子团聚,在这节骨眼上,医院的领导却打来这么一个电话。
“为啥呢?”王医生有些生气。
“知道你在上面两年了,也不容易。但组织上是这么考虑的,”院长说,“巴塘医院的中医骨伤科,这两年好不容易建了起来,现在越来越好,在巴塘群众中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有了良好的社会效益。你也成巴塘的‘女神医了。”
“这你都知道!”王医生没好气地说。
“关心群众嘛。”院长说,“我们就想,既然巴塘群众这么需要你,就研究决定让你留下再干一年,一年,我保证就一年。你要再带好几个徒弟,省得你一走,这好不容易打响的中医骨伤科,又散了下来,前功尽弃。巴塘医院也有这个意思。当然,这还是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没什么问题吧?”
“那,好吧。”
“就这么定了。”院长第一时间挂了手机,生怕反悔似的。
挂了手机,王医生足足愣了3分钟才反应过来,不是已经说好回去给张老师扎银针,治膝关节吗?这事咋向他交代啊?
王医生给张老师打电话,说了院长来电话的事。
听得出,张老师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说,“那,好吧。你就再干一年吧。”
王医生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整天在这儿给人治病,而家人在千里之外,却受着病痛的折磨。
不行,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坎儿翻过去。想着,想着,还真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自己不出去,他可以进来啊!不是每年都有老师进来支教吗?
王医生又拨通了电话,“你想不想进来支教?”
“可以吗?这,我还真没有想过。”
“你重回巴塘,肯定是如鱼得水。”
“那,那好吧。”
“赶快。你今天就写申请,交上去,我再跟院长说说。”
王医生拨通了院长的电话。
“王神医,你不是反悔了吧?”院长在电话里喊。听得出,他有些焦虑。
“反悔倒没有,只是……”
“不反悔就好。有啥困难,我们尽量帮你解决。”
王医生想,就等着你这句话。她把想法告诉了院长。
“我帮你问问,应该问题不大,张老师那么高水平,巴塘当然欢迎。”
“关键是双中会不会放?”
“喔。这倒是。看来,你们两口子,都是人才。哪里都想抓住不放。”
回想年初,王医生匆匆回了巴塘。
臨行时,张老师幽幽地说:“大年都没有过,又要走了。”一副酸酸的样子。
“都三月了,你们已经开学了,我们也该上班了吧。”
张老师在双中教书,快五十了。去年冬天膝关节犯了病,站久了就痛,上个连堂,痛得站不稳,同学们知道后,给他备了一把椅子。
他却没有告诉王医生。直到年前她回到双流,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问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春节期间,她使出十八般武艺,对他的膝盖又是针灸,又是磁疗,又是拔罐……总算好多了。可是现在又要离开,总有一点儿歉疚。更何况孩子在外地读书,双流家里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也怪可怜的。
当时她心想,好在只有半年,半年后,就可以回到双流,好好照顾他了。
其实,张老师并不反对她上高原。甚至,她上巴塘,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怎么说呢?因为,他就是一个老巴塘。
张老师老家在重庆潼南,1987年高中毕业,考入了康定师专。
1991年,张老师分配到巴塘县教书,先是在巴塘小学干了一年,之后到了巴塘中学。直到1997 年,为了离王医生近一点儿,他通过招考进了康定中学;2004年,又考进双流中学。一家人算是在双流团圆了。
张老师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留给了巴塘,留给了高原。他常常给她讲他在巴塘的生活、工作,讲他在巴塘的学生和朋友。讲得她心痒痒的。
2013年夏天,王老师所在医院有了去巴塘支医的指标。她心动了,一开始还怕他不同意,谁知跟他一讲,他说:“喔,去吧,巴塘是个好地方。去吧!”
不想两年过去了,她居然爱上了这个地方。
九月,两口子要在巴塘会合。
更令她惊喜的是,儿子从泸州发来短信说:“妈,国庆放假,我来巴塘和你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