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气质只是一种伪装吗?
2021-05-19文平
文 平
(巴黎大学精神分析研究学院 巴黎 75013)
与女性气质有关的主题长期吸引着精神分析家们的注意力。因为精神分析尝试回答的主要问题之一便是:我们究竟是怎样从心理上变成了男人或女人?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写作于1932 年的《精神分析新论》中,有一篇专门以“女性气质”为题的文章。但弗洛伊德毕竟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女性从属于男性。当他着手研究两性差异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内化的男权统治的逻辑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其理论。在弗洛伊德试图解开女性之谜的同时,一些女性分析家,因为先验的优势,提出了充满原创性的洞见。英国女性琼·里维埃(Joan Riviere)便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
里维埃曾经先后在琼斯(Ernest Jones)和弗洛伊德处做分析,在将精神分析学说引入英国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克莱茵(Melanie Klein)的亲密合作者之一。在写于1929 年的《作为面具的女性气质》一文中,她阐述了女性与知识的关系以及女性独特的僭越的感受。她提出,那些希望有阳刚气度的女性可能会以“女人味”作为面具,来避免焦虑以及来自男性的惩罚。
该文报告的主要个案涉及到一位知识分子女性,她似乎符合完美女性的任何标准。事业顺利,家庭和谐,是优秀的妻子和能干的主妇,在亲朋好友中扮演着忠诚而无私的母亲般的角色。这位美国妇女的工作带有宣传性质,她经常从事演讲与写作。整个一生,每次公开讲演之后,她都会经历某种程度的焦虑,有时甚至相当严重。尽管她的能力以及所取得的成功都毋庸置疑,她依然整夜感到兴奋和忧虑,怀疑自己处理不当,需要被安慰。
在由她主要负责的议程结束的时候,她会强迫性地寻求某一类人的注意和认可,往往是朝向那种明确的父亲般的形象,而不是那种其评价能事实上带来推动作用的人。从这些父亲般的人物那里得到的肯定具有双重涵义,首先是直接肯定,针对她的表现,其次是间接肯定,带有性的意味的某种关注。在智识方面,她表现出高度的非个人化的客观态度。对她演讲后的行为分析则表明,以或多或少地含蓄的方式,通过打情骂俏的途径,她试图从特定类型的男人那里获得的进展是两性之间的。
她的个人分析揭示出:俄狄浦斯式的与母亲竞争的形势极为严峻,从未得到令人满意地解决;此外,与父亲的竞争也非常激烈。她的父亲是一名知识分子,是作家和政治家。她所选择的工作,明显基于对父亲的认同。在青春期,她反抗他,带着对抗的意味,又轻视他。她追求优越感。在个人分析中经常被揭示出具有阉割丈夫的无意识幻想。对于自己无法匹敌那些父亲般的人物的任何假设,她都深感不满。
在个人分析中,她逐渐意识到她的带有强迫性质的抛媚眼玩暧昧的行为,以及其背后的含义,这是一种无意识地抵制焦虑的尝试。因为,在展示了她的智识水平之后,她预料到来自父亲般的人物的报复,焦虑随之而来。因为这种公开地展示,意味着她象征性地拥有了父亲的“雄器”,这不是她本该拥有的。因此她觉得是自己盗窃来的。展示一结束,她就充满被父亲惩罚的恐惧。这推动了她去安抚复仇者,婉约地调情,以性的方式向对方献祭了自己。当然,这一切是在无意识的层面上演化发展的。
幻想与梦境证实了这类心理过程。在一个梦中,她让自己扮演了卑微的洗衣服的女人,男人发现她身上并没有可以被追回的财物,还发现了她的作为爱的对象的吸引力。在另一个梦中,一座小山上的高塔被推倒,落向山下的村民,人们带着口罩远离了伤害。这是一种隐喻。女性气质就像一种面具,可以掩饰阉割父亲的意图,又可以避免被报复。怎样区分真正的女性气质与面具呢?作者否认了这两者之间的差异。
在该文中,还提及了其他一些女性。女性气质的面具采取了千奇百怪的形式。例如,某位明智的、见多识广的、能干的家庭主妇,可以从事一些典型的男性化的事务,但是在面对建筑商或装修工的时候,她有一种隐藏自己的所有技术知识的冲动,以一种天真无邪的方式提出建议,似乎只是有幸猜测到它们一样。甚至在面对肉贩或面包师时,她也扮演得像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傻傻的、糊涂的女人,最后表达自己的观点。
另一个个案涉及到一位聪明的已婚女士。她是大学讲师,教授一门深奥的很少吸引女性的科目。在上班时,为了同事,她特别地选择女性化的衣服。在课堂上,她深感有必要采取一种戏谑而随意的腔调。她必须将向男性展示自己的英武神勇视作游戏与玩笑,而无法严肃地认为自己与他们势均力敌。
回到第一个个案,里维埃将其对男性和女性的反应的根源,回溯到口腔施虐阶段中对父母的反应,这些反应采取了克莱茵在讨论俄狄浦斯冲突的早期阶段时所描述的内在幻想的形式[1]。因为在哺乳和断奶期间积累的沮丧情绪,又由于原初场景的影响,孩子对父母产生了强烈的无意识的施虐幻想,幻想是针对父母亲两者的,因此也害怕两者的报复。母亲更被讨厌,因此也更害怕母亲。父亲像母亲一样被去势,沦为虚无,因此也必须被抚慰和讨好。这是通过装扮出女性气质来完成的,从而向他展示自己的爱以及无辜。这个女性化的面具对于其他女性来说是透明的,对于男性而言却是成功的,很好地达到了目的。用拉康的话来说,这位采用了女性的忠诚的最高形式的人,彷佛在说:你看,我没有石祖,我是女人,纯粹的女人。
这篇文章是在里维埃与琼斯围绕女性性欲而展开广泛讨论的背景下写成的,源自作者的精神分析经历,其中的主要人物身上有她本人的影子[2]。这篇文章的特殊之处,与其作为隐秘的自传的力量不无关系,也正好类似于它所提出的问题,是女性面具的现场的演绎。
该文成为了精神分析历史上的一座小小的里程碑,它提出了女性的阉割焦虑在社会化过程中的悖论性效应。如今,百年已过,大量女性开始从事传统上由男性负责的职业,她们的自我隐藏程度大大减弱了吗?她们的焦虑中,仍然包含为自身的攻击性力量而感受到的内疚吗?当代女性主体继续在为僭越感付出代价。她们中的一些人跌落到抑郁情绪中。但是,某些主体却以伪饰为骄傲,她通过完全的女性气质来散发石祖的光芒,以绝对的性感来增加自己的权力,把自身塑造为完美客体以缓解男性的阉割焦虑,并借此减轻作为女性的焦虑。她们是否真的摆脱了无意识逻辑中的某种悲剧性呢?我们不得而知。所幸的是,在本世纪,无问西东,生而为女人,她们越来越少地感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