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
2021-05-18陈振林
陈振林
江汉平原的秋冬时节,稻谷收进了粮仓,人们穿上了夹衣。这时候,是要有场戏的。
戏以皮影戏居多。哪家得了孙子,或是结婚嫁女,主人就会请台皮影戏。乡下唱戏没有固定的戏台,于是就搬几张过年吃饭才用上的四方桌子,方方正正地一拼,戏台就成了。皮影戏班子的人也不多,提前一天请好,当天叫来,天一黑立即开锣,好不热闹。
但江汉平原真正的戏不是皮影,是花鼓。
花鼓,本来不叫戏,原是江汉平原的人们遇上灾荒时沿路乞讨时的唱调。“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唱调之人以沔阳地区的百姓为主。遇上灾年,他们外出乞讨,带着特有的三棒鼓或者是渔鼓,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唱,所以也叫“沿门花鼓”。“穿街过市流浪苦,沿门乞生唱花鼓”,道尽了他们心中的哀伤。后来,没有了灾荒,他们就在田间地头唱,就有了广为流传的薅草歌。然后,发展到逢年过节喜庆时也唱,于是就开始流行高跷、采莲船、蚌壳精、三棒鼓、渔鼓、敲碟子等说唱歌舞。这些,也算是正宗的民间艺术了。最后,发展成为有剧情的戏,就是花鼓戏。地处荆州,就称之为“荆州花鼓戏”。
“这花鼓才叫戏呢。”白水村六十多岁的胡心冲脸涨得红红的,大声说。
农历十月,离老伙计胡心好的七十大寿还有一个多月。胡心好的儿子胡天这几年养鱼有了些积蓄,就想着请台花鼓戏来为老头儿祝寿。胡心冲拍了拍胡天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小子有孝心!我来帮你联系。”胡心冲是会唱花鼓的,只是,这些年人们好像从没见过他上台表演,只在他喝酒之后听过他翻来覆去地哼唱:
墙外喜坏杨玉春。
先前是我错怪你,
水落石出见真情。
墙外打躬赔不是,
白头到老结同心……
这是《站花墙》里小生杨玉春的唱词。再让他唱,胡心冲却笑笑:“不唱了,唱不了了……”
胡天和胡心冲当即确定冬月初十、十一唱两台花鼓戏。花鼓戏班得提前一个月去请,任务自然落在了胡心冲的头上。第二天,胡心冲就骑上自行车,赶往四十里外的戏班联系点。他不打电话联系,说“那样心不诚”。
冬月初八,开始张罗戏台。专门建一个戏台是最好的,但是不实用,也不划算。还是用四方桌子拼,村子里三十二户人家,就将三十二户人家三十二张四方桌子都搬了来。要是少了哪一家,人家就会有想法的。借着唱戏,让每家每户都沾点喜庆福气。戏台一定要平,平得像一大张四方桌子一样,有不平的地方就用破砖碎瓦塞桌子腿。
初九,“江汉”花鼓戏剧团进村了。剧团的李大头、陈立身和胡心冲是老朋友,也都是年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也闲不住,和小年青们一起挂帷幕,牵电灯,又忙活了一天。
戏台搭好了,电灯点亮了,夜也不黑了。胡心冲和李大头、陈立身几位老友坐下来吃饭。胡心冲笑说明天得上戏台,喝不成酒,那就今晚喝点儿吧。
坐在下首的胡天刚刚给几位斟满酒,却听得有唱调从戏台那边飘过来:
风吹杨柳条条线,
雨洒桃花朵朵鲜。
春风不入珠帘内,
美容何日转笑颜……
这唱腔正哩。花鼓戏团团长李大头心里一惊,这不正是明晚就要上演的花鼓戏《站花墙》小旦王美容的唱词吗?戏中,王美容正要和丫鬟春香一起去找自己的心上人杨玉春。
“再唱一个,再唱一个……”戏台前有人在叫喊着。戏台一搭,人们就聚拢来了。
于是又传来了唱词:
公子你且放宽心,
终身大事我担承。
一更鼓,二更静,
三更时分进花园。
赠你的金子十六两,
赠你的银子两半斤……
这里的剧情是王美容在向心上人杨玉春对质,戏中将杨玉春“调包”成自己的坏家伙张宽在偷听呢。
李大头三人正要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了。
就有人在戏台前大叫:“疯子,女疯子,快下来……”
李大头三人再也顾不上喝酒了,疾步奔至戏台前。他们担心,有人来砸场子了。
胡天连忙上前解释:“不要紧,这是个疯子,新河街上的,已经疯了二十多年了,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她。”
疯子继续唱:
金子拿回去买田种,
银子拿回去攻诗文。
大官小官求一个,
来接你妻王美容。
纵然科场不得中,
海角天涯我随行……
疯子没有化装,也没有行头,只是清唱。她的声音,缠绵婉转,不绝于耳。
陈立身是小生出身,他将《站花墙》“杨玉春”的内容接了下去:
墙外喜坏杨玉春。
先前是我错怪你,
水落石出见真情。
墙外打躬赔不是,
白头到老结同心……
戏台上的女疯子安静下来,似在专心聆听,满脸是泪。陈立身唱罢,女疯子也不再唱了,她缓步走下戏台,在戏台前呆立片刻,然后快步走远,很快没了人影。
陈立身悄声对李大头说:“大頭,她是王梅云。”李大头恍然。
两人拉着胡心冲又回到了酒桌。
胡心冲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满满一杯白酒:“她,还是来了……”
他们三人,都知道那个故事,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故事。
花鼓戏剧团里,唱《站花墙》的小生小旦彼此情投意合,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小生却听了父亲的话,回乡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小生婚后便告别了戏台,不再上台唱戏。小旦不知跑去了哪里,据说嫁了一次二次,后来就疯了,衣不蔽体,到处乱跑,家里人也不管她……
女疯子上台唱戏的事,是前年春节我的父亲讲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