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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中间的科塔萨尔

2021-05-17丁一禾李潇潇

山西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约翰尼追求者布鲁诺

丁一禾 李潇潇

前言:科塔萨尔想要站在中间。而短篇小说《追求者》正位于他所有作品的正中间。这绝对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臆想,科塔萨尔在许多场合多次主动提到过这篇小说,并不止一次地说,没有《追求者》,就没有《跳房子》。

在博尔赫斯和契诃夫中间

丁一禾:国内科塔萨尔中短篇小说的集子不少,但据我所知,没有一本收录过这篇《追求者》。这篇让奥内蒂激动地砸了镜子的重要作品,为什么这么难被我们看到?

李潇潇:激动地砸了镜子?马尔克斯告诉你的吧。那你在哪里看到它的?

丁一禾:《世界文学》1991年第6期。怎么样,我的搜罗能力?

李潇潇:那些选本的意图很好理解,因为《追求者》不是大家所习惯的科塔萨尔。它和他的那一堆短篇故事,气质差异还是一目了然的。

丁一禾:不是那种幻想故事。不是博尔赫斯式的。

李潇潇:是非常契诃夫式的,甚至是托尔斯泰式的。

丁一禾:但对我来说,就算在阅读科塔萨尔的那些幻想故事的时候,我这个惯常对那类“逻辑思维”“观念演绎”文本很不感冒的读者,也没有什么恶感。他的幻想故事很踏实,而后像是不知不觉地飞起来,和那些博尔赫斯们翻云覆雨的手制飞翔很不相同。

李潇潇:你讥讽的只是那些拙劣的博尔赫斯模仿者吧。这个说法……《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

丁一禾:这你可冤枉我了。这只是优秀的普通读者和伟大作家的不谋而合罢了。不过我在看到科塔萨尔自己诉说他和博尔赫斯的区别时,倒真觉得很舒服。他和尤瑟纳尔一样坦诚,对写作的技巧从不讳莫如深,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会觉得,原来有的方法竟然那么简单实用,而有的则如此艰难,需要一番巧夺天工地细腻操作,他也会抽丝剥茧地用尽量清爽简明的方式告诉你。

李潇潇:反正告诉你了,你也学不来,做不到。

丁一禾:这个……话倒是没错。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作家让我觉得舒适、友好,如沐春风。这就像是我知道他们在某些方面和我差不多,于是就更能接受他们在另一些方面正是毋庸置疑地卓尔不凡。

李潇潇:他故事飞翔的起点在现实世界,那里面存在着除却幻想之外的其他力量,这些辩解虽然凿凿,但仍旧不妨碍我们说《公共汽车》《正午小岛》《南方高速》是博尔赫斯式的小说。毕竟在追求智力化这点上,是不言而喻的。

丁一禾:也是。科塔萨尔早期的文学目标就是“和最高雅、最有文化修养、在某种程度上也最外国化,就是说十分崇尚欧洲文学尤其是英法文学的作家们并列”。

李潇潇:所以我们才要谈到《追求者》。

丁一禾:是啊,《追求者》和科塔萨尔之前之后的作品都太不一样了。它完全没有幻想的成分,甚至他用了毛姆的那个招数——确有其人。约翰尼显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查理·帕克。小说里写到的走廊裸奔、酒店火灾以及女儿过世的情节和现实世界的查理·帕克完全吻合。

李潇潇:你可能无意间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也是所谓博尔赫斯式和契诃夫式的根本分别。是绕着故事飞旋,图书馆震荡,头脑风暴,让智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是围着一个人转,这个人真实,渺小,焦虑,困惑,从出生开始就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挣扎着渴望尊严和永恒……

丁一禾:为什么不可以既是博尔赫斯式的,又是契诃夫式的。

李潇潇:看把你机灵的,直接跳到思路的末端?我们还是一步步来,把问题讲清楚。科塔萨尔在写出一系列反响还不错的幻想故事后,他环顾四方,开始领悟,文学终将是“大地、民族、人民、存在和命运的根由”,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实主义作家们的作品更为重要。

丁一禾:得出这个结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拉丁美洲彼时无法视而不见的现实,一个有正常感知力的有良知的作家,没有什么可以躲进小世界的余地。

李潇潇:不能在现实赴汤蹈火的文本,将没有任何价值。

丁一禾:我想科塔萨尔在领悟了这点之时,一定吓了一跳。他赶紧反观自己的写作,(写作的当下并没有明确的自觉),庆幸的是,他发现他的幻想故事里其实包含着现实主义!那些情境很日常,人物很普通,甚至故事的走向也按部就班,从不曲径通幽……哈!没错,他的故事布满现实主义,那些幻想的忽然出现,也许只是一个他可以摘出来并稍作搁置的其他能力(另一种超凡能力)。于是他一面惶恐,一面着手开始进行一次改弦更张的创作。他知道,是时候做一次彻头彻尾的改变啦。

李潇潇:以《追求者》为起点,科萨塔尔的文学开始围绕着人物转,而不是人物围着故事转。至此,遭遇故事将不再让他欣喜若狂。如果需要,他可以亲手扼住故事的轻盈、轻松、轻浮,让它老老实实为“人”服务。

丁一禾:“幻想”的能力并不需要被弃之敝屣。《追求者》绝对的现实主义风格,只是科塔萨尔给自己吃下的一粒定心丸。

李潇潇:定海神针。因为这非常重要。如果说《追求者》之前的那些幻想故事,是科塔萨尔的懵懂之作,《追求者》之后,特别是《跳房子》里的那些幻想和跳跃,则是科塔萨尔有的放矢地安排。在他最初的创作谈里,他曾经说过,自己只是站在中间迎接向他走来的故事。而后他明确地发现,“站在中间”是一个比左或右更加艰苦卓绝和更富于意味的一个选择。

丁一禾:“几乎同时使自己置身于两个极端”。

李潇潇:同时运用幻想和现实力量。幻想的能力不再往脱离现实的方向走,而是拥抱现实,点亮现实。有了这个思想的自觉转变,科塔萨尔幻想的能力得以全新启动。因此,《追求者》之后,他坚定而自信地走向了他的杰作:《跳房子》。

丁一禾:这么看来,马尔克斯一定也经历了类似的思考路径喽。因此那叫做“魔幻现实主义”的,仍旧是现实主义。

李潇潇:无边的现实主义。事實证明,拉美的文学爆炸,可以说正是幻想与现实的天雷勾动地火。这种定向投放的幻想,让现实呈几何倍数地纤毫毕现,简直精彩极了!

丁一禾:《追求者》的意义如此重大,我们还是谈谈文本吧。

李潇潇:不如你用几句话说说,这个小说都写了些什么。

丁一禾:小说里的“我”——布鲁诺是一位颇有建树的学院派爵士乐评人。而故事的主角约翰尼却是一个像猫一样灵敏而又不可理喻的爵士乐手。他乖戾、邋遢、不知羞耻,在一般性的生活层面,他甚至愚蠢、卑鄙、混账。他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地冒犯规则,几乎常常只差一线就随意地结果了自己。他好死不死地活着,在西装革履挺拔理智的布鲁诺眼里,这么一具腐败肮脏的肉体,竟然轻易地进行着不凡的创造。这么一个随时奔向崩溃和死亡的人,却只要奏出几个音符,就轻而易举地“超越今日,步入了明天”……布鲁诺对他的创造力妒忌得发狂!

李潇潇:真够啰嗦的。简略地说,他写一個自毁型天才的故事。

丁一禾:嗯。按说这种人物在文学史上也不少见。我脑袋里随随便便就能跳出来几个,所谓酒鬼加才子,凯菲莱客的《黑色诱惑》;流氓加才子,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约翰尼无非是个瘾君子加才子,嗯,巴勒斯的《赤裸午餐》?

李潇潇:但你没看出它们的差别。

丁一禾:嗯……

李潇潇:《追求者》里,作为“天才”的约翰尼不是文本的叙述者。

丁一禾:忽然听你这么一说,我简直头皮发麻。还真的。叙述者是那个理智的乐评人。

李潇潇:这或许可以开启科塔萨尔主动为之的另一种修炼。在那里,他也是预备站在二者之间的。如果说科塔萨尔希望自己不仅仅是博尔赫斯式的,同时还是契诃夫式的,那么我们知道,他其实是要自己站在幻想和现实之间。而与此同时,科塔萨尔野心勃勃……

丁一禾:“同时使自己置身于两个极端”……除了幻想与现实,还有什么?

在感性和理性中间

李潇潇:你罗列的那几个自毁型天才的故事,倒也都是很好的作品。

丁一禾:那些才子们都留下了极其独特难忘的声音。

李潇潇: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操控语言,对吗?

丁一禾:对。《北回归线》热血汹涌,生机,战栗,“它既轻又重地弹了过来”;《赤裸午餐》被誉为毒瘾之下的谵妄之歌;《黑色诱惑》则像一碗臭烘烘却欲罢不能的螺蛳粉……总之它们都是官能性的,风格化的,用独特的诗意腔调,迷人的叙述天分和俯拾即是的原创力炮制快感。

李潇潇:简单点说,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是用一种极致感性的语言引领文本。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是大多数作家最初拥有的也必须终身携带的一件利器。这正是我们常说起的那种天分,或灵感,抑或运气。那种让人妒忌地发狂而毫无办法的部分。

丁一禾:显然科塔萨尔并不想依赖纯粹感性流泻的快感来完成这个小说。

李潇潇:没错!然而话得先说明白,这当然不能说科塔萨尔不拥有那种天分。他太有了!他早已对这个武器驾轻就熟。《追求者》的大部分时间科塔萨尔虽然都捂住了约翰尼的嘴巴,但他那些零零散散通过对话发出的声音,那些如即兴爵士一般松弛、回环,瞬间击中又悠然窜逃的撩人节奏,足以展示科塔萨尔的那种天分。

“这是我明天就已经演奏过了的。”

“我独自徜徉在爱情的包围里。”

“要把那门踹开才能算数。用拳头把那门砸碎,对着那门射精,冲着那门撒尿,尿上它一整天。”

“不过他们很自信。我猜想是对他们的地位,对他们的价值,对他们的文凭。不对,不是这些。有的还挺谦虚,并不自以为是。不过就连最谦虚的也有一种泰然感。正是那种‘泰然感,布鲁诺,让我受不了。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他们为什么会泰然,而我这个骨子里比恶魔更要令人讨厌的可怜虫却明明觉得一切仿佛都像果冻,一切都在摇晃不定,只要留点儿意,用点儿心,停止哭喊就会发现窟窿。门上、床上是窟窿。手掌上、报纸上、时间里、空气中,无处不是窟窿,就像海绵,就像过滤自己的过滤器……他们看不见那些窟窿,他们非常泰然,迷信那些药方、注射器、可恶的心理分析、‘别抽烟也别喝酒之类的说教……可是有一天我决定换个地方,于是爬上火车、从车窗里望着景物向后飞驰,泯灭,不知道你是否有过眼看着景物向远处直至消失的经历……”

丁一禾:但他不想顺势倒向自己的优势,因为他想尽量导向完美。

李潇潇:我们在写作中常常夸大感性的作用,它的“无理”被浪漫主义者看成一种无法估量的东西。而科塔萨尔已经不太相信这些了。

丁一禾:我也不信。难道躺在那里等待灵感降临吗?除了那点儿拿不出手的天赋,我们中的哪个人不需要拼尽全力?

李潇潇:既然是一次实验,或许科塔萨尔想要看看,除了与身俱来的馈赠,作为一个人,到底可以依赖人力生长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这难道不是理性在文本内外同时的作用力吗?就像他唯一承认博尔赫斯对他的影响,是那种对写作的严格苛刻,冷酷无情。

丁一禾:对比我们的沾沾自喜或敝帚自珍……

李潇潇:既然说到这,我们可以谈谈科塔萨尔的经历。他上师范,当过老师,后来流亡法国,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打合同工糊口,在两份合同之间写作。说到底,和那些放肆的荷尔蒙发出的可怕声音的坏孩子们不同,科塔萨尔骨子里是个好孩子。就算在最艰苦的环境里,他也基本上可以有序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可以积累知识,能够进行冷静深入地思考,有与人沟通合作的能力,智力超群,情绪平稳,关注民生,参与政治。

丁一禾:他有一种亲切的师者气质。

李潇潇:又是马尔克斯告诉你的?

丁一禾:那算作富恩斯特、马尔克斯以及科塔萨尔一起出游的名场面嘛。反正他就是那种,你问起一片树叶,他会娓娓道来天空下一整棵树的故事以及泥土下全部根系的秘密。而且完全没有说教的意味。

李潇潇:也就是说,他具备理性的能力。毫无说教的意味,也就是说,他具备生动的理性能力。因此,在他预备和现实主义缔结一个无限期合约的时候,当他要写一篇小说来进行试验,那么,不如趁机将理性和感性的练习熔于一炉。

丁一禾:他要站在感性和理性中间。

李潇潇:他要自己又是布鲁诺,又是约翰尼。

丁一禾:是啊,还有什么比评论家和艺术家这样围绕着同一件事耳鬓厮磨的两种人格更能直观地展示理性和感性的胶着?

李潇潇:对,那么直接来吧,看看布鲁诺和约翰尼怎样缠斗。

丁一禾:小说的声音出自一位既有扎实的理论行话,又有音乐的敏感品位,既能在学识上统帅评论界,又出自让乐手们心悦诚服的大评论家之口。

李潇潇:重点是,他虽然是功成名就的评论家,但对待自己的职业有一份难得的明智看法。“他是嘴巴,我是耳朵。”满腹经纶的评论者只是“以诸如咬、嚼的香味和快感为开始的事物的末尾。”

丁一禾:布魯诺妒忌地发狂,“像是约翰尼的痛苦中也包含着某种我所不具备的别的东西。”

李潇潇: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丁一禾:这个……

李潇潇:你也写评论,你是不是特别想找出一个像砖块一样的理论,来回答这个问题?

丁一禾:问题难道不是用来回答的吗?

李潇潇:除了确定的答案,或许还有其他评论的方式,就是反复地从不同角度去感受,并把这感受尽量准确地描述出来。

丁一禾:就像《追求者》里布鲁诺的做法。

李潇潇:评论家需要有准确、稳定、不失偏颇的感受力。

丁一禾:可是感受力本来就是一种偏颇。

李潇潇:所以最优秀的评论家会有一种同时操控感性和理性的巅峰体验。这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未必不能做到。比如这些话:

“一个被某种他那有限的智力无法弄清,但却又轻柔地飘浮于他的音乐之中,抚弄着他的肌肤,也许还在催促他去进行一次我们永远也理解不了的、难以预见的飞跃的东西困扰着的约翰尼。”

“约翰尼早在十年前就摒弃了一般意义上的热烈语言,因为对他而言,那种带有强烈淫荡色彩的语言显得过分消极。在他,欲望重于快感并且破坏快感,这是由于欲望逼迫他奋进、追求……”

“谁都能发现其欠缺,发现某些乐句末尾明显的喘气声,特别是最后收尾那犹如心脏爆裂、刀切面包般的喑哑而短促的音响。然而,约翰尼肯定注意不到那对我们来说优美无比的东西,也就是那首即兴曲所表现出来的左突右闯、忧虑重重、苦苦挣扎以寻求出路的强烈愿望。”;

“随着那欲望的每一次再现,随着那摇摇晃晃,流着口水强挣扎着想要通过音乐来表述的一切逐渐得以展示,作为艺术家的他就变得越来越激愤。这激愤只有在面对孜孜追求的东西、越是追求就离开得越远的东西的时候才会产生……他一直在追逐而不是被追逐,他一生中所有的遭际都是猎手的波折而不是困兽的噩运。”

文章中有大量的篇幅如此汹涌澎湃地评论音乐。你会看得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却从不乏味。更重要的是,它似乎以比喻(就像过滤自己的过滤器)、象征(电梯、地铁以及手提箱里的时间)抑或“一连串令人意想不到的词语的珠联璧合”,果然把一种本来只属于知觉、感官的(听觉)无以名状的东西,多多少少给名状了出来。这种名状(评论)多多少少也确实和纯粹的感性体验不同:有一种迷雾吹散般地逐渐清晰,一种反复打磨之后的日趋规整,总之,他总归是在行为和灵魂之间抓挠住了某些真切具体的东西。那些由听觉翻译而成的文字,你竟然在似懂非懂之间,像是真的对约翰尼的音乐更为熟悉,更为亲切,和更为理解了一些。你不能不说这里头泛着锃亮的理智。

丁一禾:一切都归顺在他的笔下,什么都能被语言捕获,每次描述都能到达,所有意图精准实现!况且需要评论的不是文学,而是音乐;不是民谣,而是萨克斯!

李潇潇:这可不是赖在天分的怀里就可以实现的东西。《追求者》里的语言是感性和理性的双重熔炼,反复打磨,反复修改,一字不差,正中靶心。这才是科塔萨尔推崇的那种评论,也是他觉得可以运用到文学创作中的那种理性。暂且可以称它们为“深刻的直觉”。

丁一禾:啊,深刻的直觉。

李潇潇:科塔萨尔需要自己保持理性。但他又警惕理性。理性对一些“别的东西”无能为力,但他需要理性的探照灯一直照耀,一直与感性对峙,形成张力,就像哲理往往都能平实而精确地躺进现实。就像他一直没有那么喜欢亨利·米勒,感性会流于重复,这让他厌倦。但必须打破理性自说自话的做派。一味理智而卖弄知识的批评家常常倚靠着文学作品码出一座完全和她无关的豪华建筑物,并为此得意洋洋。科塔萨尔相当自信地认为,这样的理性和文学无关,毕竟,文学的事必须和文学相关。“我演奏音乐,我创造自己的上帝。”

丁一禾:深刻当然可以进行修炼,通过高校的学习,自身的刻苦努力。直觉的来源是什么呢?有个朋友告诉我,基本上它来源于“童子功”,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李潇潇:他的意思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自发地去阅读文学作品?

丁一禾:而不是在上了大学之后,在文艺理论地指引下再去阅读作品。思想、概念存在或作用于小说的方式,不能是思想、概念的小石块,它们必须与语言环绕,缠绵,盎然疏放,摇曳多姿。

李潇潇:有一定的道理吧。所以科塔萨尔会说,萨特关于波德莱尔的著名论文,表现了所有的聪明才智,但唯独没有真正的波德莱尔。

丁一禾:所以《追求者》让科塔萨尔站在幻想和现实的中间,幻想服务现实;同时,他也站在理性和感性的中间,理性辅佐感性。

李潇潇:《追求者》还讨论了作品和作家的关系。布鲁诺每每对那奏出的美妙音乐心醉神迷之时,简直希望约翰尼那令人厌恶的肉身消失为好。

丁一禾:这可是理性(布鲁诺)对感性(约翰尼)的直接绞杀。

李潇潇:约翰尼确实死掉了。就像现实世界里的查理帕克一样。这让他的音乐显得伟大多了,不是吗?在一定意义上,写出真正伟大作品之后的那个活着的人,无论如何都在妨碍他作品的伟大。

丁一禾:查理·帕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伟大是不是可以盖在他头上?姑且先不提伟大,他“天才”的部分在于演奏萨克斯,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查理·帕克并不是一个智力卓越的人。

李潇潇:你想说的无非是,他并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这是当然了,如果约翰尼是个作家,那么他用来和布鲁诺形成对照的非理性部分就会弱得多,小说就难免会写成《赫索格》或者《名士风流》那样饶舌的知识分子小说。我倒不是要贬损知识分子小说,而是说科塔萨尔志不在此。

丁一禾:那么科塔萨尔自己算不算一个知识分子呢?

李潇潇:当然!前面我们提到,他曾经当过老师,后来又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翻译,仅仅在这些经历上来说,就算他不写作,他也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况且他不仅写小说,他还写很漂亮的评论文章和极具思想性和影响力的言论。他无疑是一个知识分子,甚至算得上学院派。

丁一禾:但似乎从他的作品里,并没有发现强烈的知识分子痕迹。

李潇潇:因为科塔萨尔的目光投向的是普通人。那些最为普通,平庸,甚至底层的人。没错,那些凡夫俗子。

在图书馆和咖啡馆中间

丁一禾:“莎士比亚就是我们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夫俗子,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太平庸了。他的背像个驼峰,驮着一种神奇而又未知何故显得不相干的天才……我们都是威尔。莎士比亚是我们众多救赎者中一位救赎者的名字。”

李潇潇:干吗把伯吉斯搬出来。

丁一禾:因为我觉得“文学就是莎士比亚”。在我去判定或比对某些作品的真伪高下之时,我都会想起这段话。一个优秀的作家就应该是这副模样,一个背着一坨“不相干”天才的凡夫俗子。

李潇潇:其实《追求者》里也潜伏着这个答案。

丁一禾:我起先倒是没有去想约翰尼是不是一个智力有限的人,但查理·帕克所代表的比波普爵士乐,是绝对具有革命和反叛精神的。毫无疑问,比波普来自民间和底层。大乐队和摇摆时代的爵士,成功走入主流,它们华丽,享乐,服务于白人世界和上流社会的夜夜笙歌。而查理帕克以惊人的底层活力和即兴才华,翻开爵士崭新的一页。

李潇潇:索尔·贝娄可以从严肃的教授化身为游历非洲的彪悍大富翁,作为知识分子已经显得非常难得,而科塔萨尔更为极端。他将直接把跨度延伸到底层。

丁一禾:“同时使自己置身于两个极端。”

李潇潇:科塔萨尔确实有显著的左翼气质。“悲观是不明智的,要自强不息。”他是个舞刀弄枪的教授,是个学富五车的战士。在拉丁美洲的现实场域,小说绝对不会像一个患者那样躺在手术台上,所以他东冲西突,左顾右视。他关注历史问题和社会问题,他关心所有与人相关的问题。

丁一禾:他像个乐观的探险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行为上,都保持着“追求者”的状态。

李潇潇:这种追求体现在很多方面,在小说创作上,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求索和创新精神。或许我们可以猜想,那些新的结构、技巧以及思想、哲理或许来自图书馆,而那些新的语法,黑话、方言甚至读法,一定来自鲜活的民间,那里才有生生不息的热血和活力。他为聂鲁达的诗心潮澎湃,于是早早地抛掉了个人主义。科塔萨尔总是饱含深情,饶有兴致。他坦率而真诚地走向读者,走向人民。

丁一禾:走进一个便宜热闹的咖啡馆!马尔克斯在那里猫了好几个星期,终于看到“他像个幽灵一样走进来”。就这么盯着偶像写了一个多小时,却什么话也不敢对他说。之后他们成为了朋友,而马尔克斯一生都非常敬重和喜爱这位师长一样的作家。《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里有一章是马尔克斯对他的采访,那种兴奋和欢乐跃然纸上,簡直太有意思了。

李潇潇:科塔萨尔能用坚定而自信的行为影响他人。他以文学的方式参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热情,悲恸,勇敢。而有的时候他直接是一个入世的战士。他会为正在揭露罪行和救助工人而让写作暂停。他是人群中的领袖,被人信赖,受到爱戴。

丁一禾:就算他去身体力行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会显得尴尬而绝望的行为,在他那里却能建立起一种翩翩气质。例如在公园里给泥瓦匠和革命者朗诵自己的小说。

李潇潇:又是马尔克斯告诉你的。

丁一禾:亨利·米勒笔下那个瘫痪便秘的世界,科塔萨尔不仅有直面的勇气,还准备了十八般武艺随时准备给予还击!我对这种人格最为着迷。科塔萨尔还喜欢小猫。事实上他喜欢动物。

李潇潇:他要像蜗牛那样驮着迷宫行走大地。

【作者简介】丁一禾,青年作家,1998年生于北京。

李潇潇,1981年3月生于襄阳。文学硕士,出版有小说集《我是一条80后的狗》。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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