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今天去喂狗吗

2021-05-17

山西文学 2021年3期

老李又开始喂校园里的流浪狗了。第一次他不大敢，找了个偏僻角落。喂了两次后，他就无所谓了，还是像原来一样，在人们能看见的地方喂。有一次老李正在喂狗，一扭头看见楼上的一家三口。他们站在路对面的梧桐树下。大汉身体直直的，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但是被妻子给拉住了。小孩子伸长着手臂，指着老李。老李直起身来，面对他们站着。其实他心跳得很快。还好的是，过了会儿，一家三口离开了。老李一直等着楼上邻居会做出些什么针对他的举动来，结果并没有。

老李二○一七年退休，退休后经人介绍，到山西的一家民办高校当老师。老李老婆已经去世，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医院十五天就不行了。女儿呢，去国外读书，已经和一个法国人结了婚，定居国外了。老李当老师的这个学校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里，找老师很难，尤其是高级职称的老师更难。所以对老李这些老教授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还专门修了一栋专家楼，都是两室一厅的房子，给他们这些高级职称的人住。

老李后来干脆把郑州的房子租出去了，一个人在山西，寒暑假也不回去了。寒暑假老李都用来旅游了，不过都局限在山西境内。他几乎把所有的景点都跑了一遍，去了每个景点，他都会让人给他拍一张照片，就在景区入口处。每次出行回来，他就会把照片做成电子相册，发到学校的同事群里，发到亲戚群里，也给女儿发一份。有一天，老李把之前的相册都调出来看了一遍，他发现自己在相片里的姿势一直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双手指头都伸得直直地贴在裤子两侧。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没有感觉，真的在相册里看，一年年对比，就会发现自己还是老了许多，首先是头发比原來白多了，还有背也越来越弯了，就好像胸腔里向四方发出了线条，硬把身体往里拽似的。脸上的肉也越来越少了，下巴越来越尖，这些相册里配的歌曲都是老李以前喜欢过的英文歌，当时没有感觉，现在听起来让老李突然鼻子一酸。

系里就老李这么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其他人最大也不过三十岁。平时除了部门聚会开会，老李和他们几乎没有多少来往。老李不知道，其实整个部门的年轻人都很讨厌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老李一见他们就要讲自己的女儿。每个同事都听老李语重心长地跟自己这么说过，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没有一点上进心呢？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在这么个小县城度过吗？世界那么大，可不能这么早就把自己给狭窄到这么个小地方。然后他就会以自己的女儿为例，说女儿在国外，说女儿出去读书一分钱也没有花过他的。她很小就特别有主见的，老李说，我都不知道她在申请国外的大学，直到申请下来了她才告诉我。说着说着老李就会拿出手机，给对方看女儿的照片，还有女儿和女婿的照片。老李说，你看看这小法国佬，其貌不扬对吧，告诉你，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上班呢。大家在背后学着老李的语气，模仿老李的姿势，一遍遍地重复着老李的话。学老李最像的那个同事扮演完老李，大家每次都会被他逗得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又一次扮演完后对大家说，你无论跟他说什么，他最后总是能扯到他女儿那儿去，他女儿多聪明，智商多高，多会来事。昨天他搭我车，你知道他在车上说什么吗？他说你这车霸气有余，但是豪华不足。然后就开始说他女儿开的是一辆路虎。我现在真是见了他就头疼。另外一个同事说，是啊，老李的每句话都散发出浓浓的瞧不起咱们的味道。

老李是同事群里最活跃的人。除了往上发自己的旅游照片，他还会发其它各种各样的照片，比如蒸馒头的照片。也不知道老李为什么那么爱吃馒头，每周日他都会蒸一次，把照片发到群里后，他还会配文字，比如他会说，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这个技能了吧？有愿意学的，来找我啊。他还会比较每次馒头的成色好坏，然后分析造成此种结果的原因是什么。他还会发校园照片，尤其是放了寒暑假之后，他经常会发一大串校园的照片，学校里的槐树，一朵开着的小花，还有学校人工湖里倒映的夕阳，路两边的树在头顶交叉到一起的树叶，被雪盖着的黄色草地，树枝上一个黑色鸟窝啊等等等等，每次他也会配文字，类似我一个人拥有着整个校园之类的。

不过老李在群里发得最多的，还是狗的照片。这些狗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一律是那种乡下土狗。颜色有黄有黑，还有的黄黑杂间。到现在，学校里的流浪狗已经有七条之多了，其中还有一条怀孕的，它们之所以还能存活下来，照老李过段时间就发在群里的消息来看，主要是因为老李还在喂养它们。老李过段时间就会囤积一些火腿鸡架之类，他还用火腿包包子给狗吃。每次他都会拍许多张照片，并配以说明，一份发到同事群里，一份发到亲戚群里。这些流浪狗太可怜了，老李经常这么说，你看看它们皮包骨头的。每次看见狗身上有伤，老李都会很愤怒，在学校同事群里大发议论，他认为肯定是那些学生干的。这就是这些三本学校学生的素质，老李说，每天上课就是打游戏，下课就是谈恋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自信，一聊起来以后都是要做领导，领导谁去啊，领导北大清华毕业的吗？你说这些狗哪儿招惹他们了，他们这么对待它们。每天晚上十点左右，老李都会下楼，绕着学校走一圈，每次出去走，要么是在操场那块，要么是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路上，总会有一条狗出来，跟着老李走完剩下的路程。学校有一个小人工湖，老李每次都会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一会，通常情况下，天气晴朗，月亮白花花地挂在头顶，老李把目光落在蹲在一边的狗身上，它看上去模模糊糊。老李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话。如果你靠近过去，就会听见他说，我那孩子太有主见了，什么事都从来没跟我商量过……

这些年里，好多次，老李在往同事群和亲戚群发狗的照片时，忍不住就想给女儿发一份。有时候躺在床上，老李会突然翻个身，抓过手机来，点开和女儿的对话框，然后选上那些狗的照片，他的手指头悬在空中，只要点下去，女儿就能看见这些照片了。但每次，老李的手指头悬上那么一会，抖动越来越明显，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发过去说什么呢？老李不知道。

女儿从小就喜欢狗，从七岁就开始养狗了。她对狗可真是好，就像买狗之前她保证的，她一个人就能养好的，完全不需要爸爸妈妈帮忙，她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女儿小的时候，老李几乎没有管过她，他甚至连女儿学校的全名都说不上来，他一次也没有去参加过家长会，这些事情都交给了老婆，不仅女儿，家里的事情老李一概没有管过，家务什么的更别提了。那时候老李脾气很暴躁的，几乎过几天就会在家里大闹一场，为什么闹，每次都是因为吃饭问题。老李最喜欢吃馒头，他恨不得天天吃馒头，每次一到饭点，看见桌子上放的不是馒头，老李就气不打一处来。大部分时候他都克制着自己不发火，但是克制上两三次后，总会有一个点，他就给爆发出来了。每次都把老婆气得哭上好长时间。老婆哭的时候老李从来都没哄过。女儿小时候，老婆一哭，女儿也就跟着哭。老李忍不住就动手，女儿可是没少挨他的巴掌。老李觉得打孩子这件事没什么啊，他小时候可是经常挨打的，也没见对他现在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坏的影响，反倒有时回过头来，老李会感慨，如果不是老师和我爸他们揍我，我肯定学不进去的，说不定现在在哪个煤矿里干苦力活呢。老李还把“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话挂在嘴上。有时候看见学生不听话，他都想上去扇他们几巴掌，可惜的是，这些学生们营养越来越好，一个一个都比老李身高马大，老李自忖打起架来自己肯定吃亏，只好忍住不发。

女儿出国之后，老李才发现，自己对女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除了喜欢狗这一点。那么多年老李都忙着干什么呢？老李那时候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追求别的女人了，那时候他真的是只要碰见一个女人，就要试探一番。老李此人在同龄人中算是长得高大结实，那时候他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喝起酒来他几乎没有碰到过对手，其他体力方面的较量他也从来没有输给过谁。老李那时候只要和人聚在一起，很快就会开始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说自己一次四小时，每天都得好几次等等。每次说的时候，他粗大的手指头捏得紧紧的，就好像谁敢反驳，他马上就会给对方一拳似的。

在朋友们中间，老李丝毫不避讳自己这方面的事情，跟每个女人发生了瓜葛，他都会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讲给朋友们。有多少次喝了酒，老李拉着朋友在大街上站着，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对方描述自己和某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啊。老李有描述这种事情的天赋，对方尽管听过，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就是在女儿养狗那段时间，老李开始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每天都要打十来二十个电话。但是对方也结婚了，两个人见一面很难。这造成老李大部分时候心情都很不好，尤其是回了家里，不仅有和女朋友见不上面的苦恼，还得应付老婆和孩子。老李只要找到理由，就会借故大发雷霆。实在没有理由，老李也会创造条件制造理由。其中女儿养的狗就是一个很好的，经常会被他使用的借口。老李都说过什么话呢？老李说，老子看你对狗比对你爹都好。老李还说过，别找老子，去找你的狗老爹去。老李还说过，如果你管不住你的狗老子，你老子就去把他宰了啊。每次老李威胁要收拾女儿的狗时，女儿都会吓得哭个不停。老李又不喜欢见人哭，怒气就更盛了。有多少次啊，老李对女儿喝斥，你给我闭嘴，你再哭我就把你狗给扔到楼下去。女儿硬忍住哭泣，但有时又实在控不住抽一下。每抽一下后，她就会恐惧地看着老李，连连求饶，爸爸我不是在哭，我刚才那一下我不是哭，说着她为了证明这点，会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来。

刚开始老李其实没那么讨厌那条狗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次次扮演角色，最后竟然真的讨厌起那条狗来。只要那狗稍不如他意，比如偶尔叫了一声，在地上跑来跑去，他叫它时，它没有反应，老李就会揪过它来，对着它的脑袋狠狠地打它一顿。那狗又小，老李一只手差不多就能把它全身都给捏住。

但是，最后把狗弄死那一下，还真不是老李故意的。那真是无意之举。老李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狗跟了过来，他像往常一样，反手狠狠地把门撞了回去，接着他感觉到就好像有人从里面推了一下似的，门并没有发出闭合时的咣当声。接着老李就听见惨叫声。那惨叫声太大了。老李觉得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老李回过头，就看见女儿的狗被门给夹了。大概过了几秒钟，那条狗口中流了点血，死了。

但是老李没有给女儿解释过，他太忙了，又是和朋友喝酒，又是想尽办法找机会和女朋友见面。后来他回想起来，竟然不记得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好像就那么就过去了。他甚至不记得女儿为此哭过。他也没有注意到，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变化。他根本没有关注过女儿的态度啊。他觉得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直到女儿一天天长大，直到有一天，老李对谈恋爱这件事情的需求消失了，他一个月两个月也没有一次性冲动了，有时间把注意力放在身边人身上一点了，这时候，老李才觉得自己和女儿就好像是陌生人似的。

然后就是女儿出国去了。女儿出国是在老婆去世后的事，女儿真的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等事情都办妥了，才告诉他。

女儿一走，老李就成了一个人了。尤其是来山西这边当了老师后，更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也有别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叫他喝酒。但是现在喝酒他也喝不下去了。身体扛不住。每次一喝，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后来老李就开始养那些流浪狗了。

有一天，老李下楼关单元门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贴了张纸。白纸黑字写着，敬告某些同事，无主之狗大多身带传染病，一不留神还咬人，鉴于咱们这楼里有小孩有孕妇的，为了安全起见，希望大家不要再给流浪狗投食。落款是，你的邻居。

本来这栋楼是给老教授们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教授自己有房子什么的，就把学校提供的房子转租给了刚结婚的小夫妻之类。所以现在其实楼里的老人也不是太多，而是如同这则敬告所说，孩子和孕妇不在少数。

老李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肯定是他楼上那对小夫妻。这两个人搬进来也就半年，有好几次了，老李喂狗时碰见过这两个人。每次这两个人都盯着他看。那个妻子并没有怀孕，长得也人高马大的，但每次见了狗总要躲开，藏到那个男的后面。老李总觉得可笑，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看上去跟自己女儿两三岁时候的动作差不多呢？老李有一次对他俩说，放心吧，这些狗不咬人的。那个丈夫马上就说，你怎么知道呢，新闻上不是报道过吗？一条大家都说是温顺的金毛，活生生把别人家的孩子给咬死了。老李说，我都喂了它们几年了，从来没咬过人，放心好了。结果下次见了，那个妻子还是要躲。渐渐地，夫妻二人看向老李的眼神有了指责的味道。老李没有理他们，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出。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呢？老李想，为什么要写这么个告示呢？老李把那张告示扯下来，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他抬头看了看那对夫妻家的窗户。奇怪的是，接下来老李好多天都没碰到这对夫妻。老李本来还设想过，遇到他们会不会尴尬。當然，他并没有停止给流浪狗投食。不仅没有停止投食，他还把那张告示的照片发在了同事群里，同时发了一番感慨。大意是，人类不要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人，就高高在上，要把自己放到和动物平等的地位上来。人类这么自大会吃亏的。

本来以为这对夫妻还会有什么后续反应，结果没几天他们就搬家走了。老李在楼道里看见搬家工人抬着冰箱下楼，这对夫妻跟在后面。一个同事问他们，新房子弄好了？夫妻中的妻子说，早弄好了，晾了段时间。老李贴着墙站着，把他们让过去了。这么说，这对夫妻就要在这个小县城扎根了，老李回到自己家后想，这么漂亮两个人，难道就没想着更努力一点，换个更好的环境吗？老李设想他们的一生。突然间他还涌现出一个念头，如果这对夫妻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肯定会坚决反对他们的。

老李并没有见着新的房客搬进来，一直到有一个晚上听见楼上高跟鞋的声音。再后来楼上就变得嘈杂起来。叮叮当当。有时候老李正迷糊着，楼上突然咣当一声，把他给惊醒过来。老李上去敲門，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然后一个中年女人拿着铲子从厨房走了出来，接着一个又高又壮的中年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老李对这房子的格局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他跟他们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你们能不能不要穿着高跟鞋在地上走路啊？晚上睡觉时间能不能不要出声呢？中年女人连连道歉，还转头训自己家的孩子，听见没，每天让你别往地上扔东西，你非扔，你看看你，吵到了楼下的爷爷了吧？上去敲了次门，后来见到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甚至老李喂狗的时候，那个儿子和当妈的也站在他旁边看他喂。儿子好奇地看着狗。几次想伸出手动狗，都被他妈给拉住了。在楼道里碰见时，那个儿子都会响亮地跟老李打招呼，叫声爷爷好。

老李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现在还没生孩子。说老实话，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这么多次叫他爷爷的。老李回去后拿起手机，想问问女儿，你们还不要孩子吗？但想了想，就没问出来。他每次问这些问题，女儿都会很不耐烦。有时候他消息发过去好多天，女儿都不给他回复一个字。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老李正在家里坐着，外面有人捶门。老李打开，看见楼上的大汉对他说，以后不要再喂那些狗了啊老先生。他就是这么叫他的，老先生。老李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他问他。大汉说，那些狗咬人，我家孩子下午被咬了，刚去医院打了针回来。大汉居高临下地看着老李，老李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不至于吧。他还没说完，大汉的语气变得有些生气起来，你看你这老先生，说着他就拉起了老李的胳膊，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我带你去看看。老李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就被大汉拉到了他家。那个小孩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脚搭在沙发上。大汉一直拉着老李往前，然后把小孩的裤腿给挽了起来，果然有两三颗牙印子。是不是咬了，大汉说，是不是咬了？老李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它就是会，大汉说，它是畜生，不是人。老李说，以前没有咬过的。大汉说，现在咬了，老先生，你现在信了吧，我们以后可以不喂了吗？可以吗？他喊着说话，就好像老李听不见似的。到了现在，大汉的手还抓着老李的胳膊，他的姿势就好像扶着老李走路似的。老李甩动胳膊，大汉不松开手。老先生我们能不喂了吗？大汉说，你给我个准话，你这样喂下去，学校里的狗会越来越多的。老李又甩动胳膊，对方还是不松手。老李说，我不喂了，我不喂了好吧。大汉这下松开了老李的手，然后说，老先生不是我要为难你，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有第一次肯定就有第二次的。

好了，回到家后老李想，我不喂它们了。天已经黑了。老李没有开灯，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后来他被自己的呼吸声给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几乎是在喘气。老李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慢慢地调整，慢慢地放松，终于又恢复成原状了。

到了晚上固定的点，老李像往常一样下楼，逆时针绕着学校转。他刚刚下楼，一个黑影子就跟了过来。是那条老李喂食时间最长的狗。它的呼吸声也很大。老李站在原地。挥了挥手，对它说，去，走远点去。狗被吓了跳，往后缩了一下。但并没有真的走开。老李像往常一样绕着宿舍走了一圈，然后走到车道上，车道两边都是梧桐树，风吹过来，叶子哗哗地响。老李听着叶子声往前走，咯嘣一声响，一片叶子掉了下来。老李走到了操场那里。时间太晚了，操场上已经没有人了。灯光黄黄地形成圆锥形的光柱。一辆汽车射出雪白的光开过来，老李让在路边。那狗也停下来让开了。老李经过食堂、经过学生宿舍、经过实验楼、图书馆、教学楼，来到了人工湖边。他几乎就要习惯性地坐在石头上了，他的手都下意识地去拂石头上的灰尘了，突然他停住了动作。狗已经跳到了习惯的位置蹲下了。老李收回手，转了个身往专家楼走去。他打开楼门，把楼门关上，上了楼梯，回了自己家。

去外面走完这一圈回到家之后，老李会把淋浴开到最大，用热水冲自己的肩膀和脖子。肩膀和脖子老是凉疼凉疼的。冲完澡后他会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

一般到了十一点半，他就会上床去睡觉。像往常一样，老李打开手机，到听书软件上，打开早已下载好的法语世界史，把音量调到合适大小，设置定时三十分钟关闭。然后他把手机放到枕头边，关了灯，听着完全听不懂的法语等着睡意的来临。最害怕的是，三十分钟的法语完了，他还没睡着，如果那时候他还睡不着，也就意味着今天晚上他很难入睡了。

今天还好，老李很快就迷糊过去了。法国话在房间里单调地响着。老李的呼吸声越来越长，慢慢地发出了呼噜。

老李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接着他醒了过来。刚醒来他还有些迷糊，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梦里。在梦里老李梦到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边有一个小板凳。这个小板凳是老李女儿小时候经常坐的，是粉色的，凳面看上去好像一只小猪的脸似的。小板凳上坐着那条老狗，他脸凑在老李脸前，眼珠子那么大，哀伤地盯着老李。就好像照看生病孩子的母亲的眼神似的。老李伸手摸着开关，打开了台灯。光亮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刺眼。这说明他并没有睡过去多久。老李拿过手机看了一下，确实，才过了九分钟。

楼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老李能想出来，一定是那个小孩用尽全力在地上跳。他不是被狗咬了吗？怎么还这么有劲呢？为什么父母就不管他呢？难道他们就不想着楼下还有一个老年人需要睡觉吗？老李不由自主地设想，父母如何说这个小孩子，小孩子如何又完全不听。越是不让他跳，他越是要跳，不然他就张开嘴巴号啕大哭。对的，你看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他是那种被惯坏了的无理取闹的小孩。

就在这时候，老李突然觉得，之所以那小孩会被狗咬，应该是他自己的缘故，而不是狗的缘故。他肯定是那种要去招惹狗的小孩，说不定还要踢呀抓呀折磨狗的小孩。狗肯定是被他惹急了才咬他的。老李在脑子中一个又一个地想那些狗的样子，每条狗都是时刻警惕躲避的神色，哪可能主动挑衅呢？流浪狗被多少人给打过啊。它们见了人老是躲得远远的。

越想，老李越觉得对，甚至对那小孩产生出几分愤怒来。第二天他就又开始喂狗了。

有一天下午，老李的课是第一节，上完课后他往家回。到了艺术楼那边，发现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还有几个保安。老李并沒有过去看热闹，继续往家走。过了会儿，那几个保安在后面也走过来了。老李看见他们拉着一辆三轮自行车，他们围着这个三轮自行车走。他们的速度很快。他们看上去热气腾腾的，脚步很重。就好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似的。老李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楼上那个大汉也在其中。当他们经过老李身边时，老李看到了三轮车上拉着一条死狗，脑袋上和身上还有血迹。老李看了一眼，就认出正是和自己认识时间最长的那条老狗。老李一下子呆住了，全身发麻，四肢感觉到冷。大汉扭头看了一眼老李，也没打招呼，转身把手放在车厢上，推着三轮车往前走去。

那天晚上到了走路时间，老李都换好运动鞋，打开门了。手握着门把手站住了。他觉得害怕。他就那么站了一会，最后返回屋子，把门给关上了。从那天开始，老李每天晚上的走路就没再继续了。

又一天晚上，老李再也受不了了，出去走路。他走到教学楼那片时，就听见旁边的灌木丛里的响动声。老李站住等着，月光很好，宿舍楼都还亮着灯，但等了半天，也没有什么东西。老李突然就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连忙托着树坐在了路边台阶上。也没有人看见他。他就那么坐在那里，深深地呼吸着，老大老大的月亮挂在天边，离人这么近呢。上面那些黑黑的，真像是一些人影。

又一个暑假过去了，白天还有点热，但到了夜晚，一股凉风吹过，燥热就完全消失了。在这种凉爽的夜晚里，老李总是感到愉快，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老李有时候会这么跟别人表达，这个小县城的气候还是挺好的，他一边说脑子里就会想起许多个一身身地出汗，怎么也睡不着的初秋的夜晚。

此刻，老李坐在专家公寓自己的餐桌前，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脸红得厉害，舌头也已经伸不直了，正用热切的目光看着老李，等着老李说话。

老李说，是啊，这样一个小城市，对于我们这样的老年人养老是没有问题的。他说着举起了透明玻璃杯，玻璃杯里还有小半杯白酒。对面的年轻人也举起了玻璃杯，他杯子里剩下的白酒要比老李的更多一些。两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各自对着杯子喝了一口。

年轻人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上身坐直，等着老李说话。

我的话其实并不是说小县城不好，而是在这样的小地方，你极容易陷进去，你看看咱们办公室那些同事吧，他们现在谈论什么呢？每天都谈论的是教务处的某个人多坏，外语系哪个女的作风不好，他们永远都在说别人的坏话，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些话，他们只要一分开，就会互相说对方的坏话。他们担忧的在乎的就是这些小事了。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老李问年轻人。

年轻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的表情。

老李接着说，时间过得很快的，人们就担心点这种小事，陷入几个人之间的龌龊，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他们都不会抬头往别处看一眼。

我的意思是这个，所以我才说你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你还这么年轻，要往更大的世界里去。接下来老李讲起了自己在国外的女儿。

年轻人很明显被老李的话给触动了。他有些激动起来。举起杯子说，谢谢你李教授，我说的是真心话。

两个人又喝了一口酒。

老李继续往下说去，年轻人开始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年轻人突然大笑了起来。老李也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