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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拔记

2021-05-17张暄

山西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队长局长

酒下得越来越慢,只好掷骰子,逼酒。

掷骰子是冯队长的提议,他能喝,喜欢喝,也总能提供一些新鲜玩法。就从他开始,规则并不复杂:骰子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用手掌把杯口捂严实了以防它跳出来,上下晃动。啪,杯子磕在桌面,骰子面上的数字,决定喝酒的人:1左,6右,2指定,3自首,4小姐,5过。

先磕出来了3,自首。也就是说,冯队长自喝一杯。他在大家齐声爆发出的捧场式的哄笑中,一边自嘲,一边骂骂咧咧,抱怨自己手气太臭。其实他很满意,因为这首先证明了规则的合理。他红彤彤汗津津的银盘大脸上,眼睛灼灼闪烁。

再摇,再磕,打出了2,指定。冯队长大喊一声“好”,用眼睛巡视一圈,寻找下家。尽管大家胃里已经没多少余量,但目光都勇敢,都没躲闪。冯队长食指指向了霍总:“小霍!”

我称霍总为霍总,段局长也称霍总为霍总。冯队长,忽而叫他老弟,忽而叫他小霍,忽而叫他名字,只是在郑重地、官方地陈述一些事情时,才点缀性地称他为霍总。

霍总问,几杯?冯队长呵呵一笑,两杯。霍总自提两杯,左右开弓,一起倒到一个更大的口杯里,一饮而尽,说:“莫说两杯,老哥指定我喝六杯,我照喝不误!”然后杯口朝下,示意杯子里滴酒不剩,翻转,啪的一下,把杯子磕在桌面上,气势和冯队长掷骰子时一模一样。

我赶紧不失时机地恭维霍总:“霍总平素指挥千军万马,喝酒都有气势!”

他也不谦虚,说:“不说万马,千军总是有的。”然后把目光转向段局长,似乎取得他首肯才能接着往下说似的:“这20年,我公司投资翻了5000倍、产值翻了5000倍,员工人数翻了5000倍,利润翻了5000倍......”说到这里,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对“利润”一词的表达不当,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名称代替,还是段局长给他解了围:“GDP。”

“对对对,GDP翻了5000倍。”然后又回到那个词:“利润翻1000倍总是有的。”从他弱下来的语气,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没能完美实现用“5000倍”这个词语造成排比句的遗憾。

酒局是冯队长召集的,霍总埋单。

最近,分局风传要人事调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段局长当局长,也有大半年了。每个局长到任,总会来一番人事变动,颠扑不灭。正好几个派出所长到龄,给了他顺理成章的调整机会。我是上任局长任命的办公室副主任,在文字的树碑立传上,给上任局长出过不少力。不仅猜得到,从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细微表情分析,我也知道段局长把我归类为上任局长的人。所以,即使他拿掉现在的主任,也不会把这个位置给我。主任,他肯定要用贴心人。况且,我也不想在办公室待了,写材料,是个耗费生命和健康的活儿,我像几乎所有有想法的人一样,想下派出所,当所长。

所长算一方诸侯,不仅面子风光,而且是副科职位。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派出所。当时我们所长三十六岁,他个子不高,却始终气定神闲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都有成功人士的那种范儿。那时我就认为,三十六岁最是一个人的灿烂时刻,而我们所长就是我一眼认定的一个人活到那个时刻该有的模样。转眼,我都四十了,还每天趴在桌子上写那些少盐没醋的材料。

于是,我也像几乎所有有想法的人一样,瞅准机会,找段局长“汇报思想”。

段局长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办公室离不开你”,第二句是:“下次有机会,一定考虑”。憧憬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光明前景,被这两句话堵得一片漆黑。

之后不久,冯队长来我办公室,问我此次的打算。反正没希望了,我就和他实话实说。冯队长说:“自作主张!我要先去给你吹吹风,没准不是这结果。”

他说:“这样,我安排个酒局,就你、我、小霍四个人。我也不多说,只点点题,都是聪明人,一切不言自明,你权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成,量不回米布袋在;成了,你欠我一顿酒。”

我弱弱地疑问:“段局长会去吗?”

冯队长说:“小看我不是,包在我身上。”

其实,我只是在没有信心下的嘴唇一嘟噜,或者是面对一个没有预想到的场景时的习惯性反问,从没有小看过他的能力。我知道,在段局長最失意的时候,冯队长一直伴在他身边,为此还遭了上任局长的打压。

上任局长用我,上任局长整他。按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但这并不影响冯队长对我一如既往的好。他给我的话是:“穿黑衣,保黑主,我理解。”说到底,他是个慷慨之人。

段局长在任局长之前,是段政委。段政委是上上任局长在任时,从市局下派重用,来分局当政委的。当年的段政委年轻气盛,踌躇满志。据说,领导已承诺过,等上上任局长一走,他接任局长。

但他太顺,太年轻。到任后,他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引起了上上任局长的反感。他在大会小会上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科长、所长还算个官,不好好工作,我分分钟拿掉你们!”尽管这句话的前提是“不好好工作”,但还是犯了大忌,因为“拿掉你们”这个词,根本不应该是一个二把手说的话,更别说“分分钟”了。内情不详,反正上上任局长临走时,坚决地阻碍了段政委升任局长。

但段政委的咋咋呼呼,还是迷惑了一批人,致使一干中层团结到了他周围,这干人是否有押宝的心理无法探究,反正,冯队长就是这干人中的一个。

上任局长到任后,耳闻了段政委的一些做派,采取的方式是,表面上冷他,暗地里抑他。抑制方法中最厉害的一种,是谁和段政委走得近,就“拿掉”他。于是,原来团结在段政委身边那干人中的绝大多数,赶紧见风使舵,暗地倒戈。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了包括冯队长在内的寥寥几个。

因为只剩下寥寥几个,所以更为惹眼。你倒没有往前进一步,但别人都退了一步,露出来还是你。在这个大环境下,冯队长被迫离开治安大队,被调往信访科。上任局长找他谈话时说:“你那么会说,正好发挥长处,做群众工作。”于是,冯队长就成了冯科长。

依我看,冯队长不仅是个慷慨的人,还是个简单之人。简单之人往往心思比较纯净,敢爱敢恨。他并非没有眼力见,只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让他只能如此。他自视甚高,又好大喜功,这种人,往往会表现得宁折不弯。

信访科,无权无势,整日里和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打交道。除了他这个科长,手下只有一个兵。冯队长会说,全局闻名,可面对老百姓不屈不挠一天天一遍遍重复,有时也蛮横无理的说辞,你再会说,又能如何?何况,他已失去了工作的热情。正好,局长为了转活大盘,从组织部门要了几个主任科员的职数,条件是,现有的实职副科,谁辞了职务,给他个虚职正科,退居二线。冯队长第一个递交了辞职报告。其实,他年纪还不是太大,不该这么早退的。

关于辞职的事,他并没有征求段政委的意见。段政委听说后,曾极力挽留过他。段政委说,他总会有出头之日,等他出了头,一定会给冯队长安排一个更为合适的位子。他这么一退,到时有机会也白瞎了。这是冯队长亲口对我说的。

段政委所言不虚,两年后,段政委成了段局长。

依他们俩的这种微妙关系,我完全相信他请得动段局长。

段局长是最后一个到席的。他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我,表情略微迟滞了一下子,随后就被冯队长和霍总热情地拥到正席。冯队长和霍总各陪左右,我坐段局长对面。

本来霍总准备了茅台,段局长瞅了瞅桌面上已打开盖子的那瓶,轻轻说了句:“换五粮液。”这句话的随意,与他从檀木纸盒中抽出一张纸巾擦鼻子的随意别无二致。见段局长这么说,冯队长像捡了个大宝似的站起来指着霍总说:“我说领导只喝五粮液,你非犟,要备茅台,瞧,让我说着了不是?”霍总满脸堆笑:“换换换。”很快,就有服务员端来整箱五粮液。

据说段局长酒只喝五粮液,烟只抽“扁555”。当然,这只是他诸多个人做派中广为流传的两种。我曾暗地里思忖,假如段局长陪更大的领导,席上备的是茅台或什么别的酒,他到底喝不喝?

桌子上站着两盒事先已拆口并被从烟盒底部参差弹出几支的中华。冯队长朝我们这边一眨眼,戏法般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扁555”。现在这种烟已不大好买,不知他是从哪里鼓捣来的。

段局长也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放在餐碟旁,还有那只我们见过很多次他一直在用的银色ZIPOO打火机。冯队长拆开他自己拿出来的这盒,抽出一支递到段局长手里,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次性打火机给他点。段局长摆摆手,拿起ZIPOO给自己点着。一股浓烈的外烟味弥漫开来。

这个场景曾经熟悉。记得有一次,我去办公室给他送材料,当时他点一支烟,也不知打火机里缺了煤油怎么的,打了几下没打着。我从自己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他摆摆手,把烟放下了,好像别的打火机点着的烟就不是烟似的。

说到底,段局长是个喜欢给自己贴标签的人。当年他说“我分分钟拿掉你们”,是不是也是标签之一种?

菜很快上来。菜品丰足、琳琅。和喝酒的速度比起来,菜下得很慢,已经有一两盘无处落脚,就横搭在先上来的菜品的盘子边缘处。

平素不苟言笑的段局长,在酒场上倒也亲切可爱。不过他始终没有显示出对我的亲切,虽然我坐他对面,但他的目光总是撒向两边,偶尔从我身上掠过,仍旧是平素那种例行公事的感觉。也许是酒还没喝够。

酒继续喝,骰子继续打。

霍总已提起了装骰子的杯子,又放下。冯队长喊他先把骰子打了给送出去,他大手搁在杯沿上,按兵不动。他的舌头明显比方才僵硬,说出来的话也明显失去了原先的节奏,某些部分语调拉长,某些部分出现吞音。大家喝得都不少了,墙角处,两只红色外包装盒和一只玻璃空酒瓶胡乱倚靠在一起。

霍总把目光转向我,把我作为他最重要的听众:“我的第一桶金,是冯队长给的;第二桶金,是青联给的。我和段局长,就是在青联认识的,我们都是那届的青联委员。青联的哥们都义气,像段局长一样义气。无论我找到谁,谁都给我面子,有机会提供机会,没机会创造机会。”

霍总口音改了不少,已经接近于当地普通话了。他们那个县城的人,方音很重。当年我在那里工作时,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是常有的事。那年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入围了,但成绩有点差。名列前茅的,都进了市局。后来,我作为调剂对象,去了霍总他们那个县的公安局,被分配在一個派出所。霍总那时也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就在我们派出所驻地的镇子上开了一家门面很小的家具店。镇上家具店的家具,和城里的大有不同,不知是进货渠道不同,还是它们是由专人特别设计的,总是体态单薄,花纹艳俗。有一次,有痞子在他店里闹事,打破了霍总的头。霍总用一块白毛巾捂着额头的血窟窿来派出所报案,血把毛巾洇得鲜红一片。直到现在,霍总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形象,总是那个头顶血窟窿的那个。后来,那个痞子被我处理了,我也因此结识了霍总。无聊的时候上街闲逛,我偶尔会到他店里转转,彼此只是客套寒暄几句,再无话说,我只好装模作样在他店里挪动几步看看那些家具,有时还用指头叩叩木材的板质,然后再走出来。他会把我送到门口,没有特别的恭敬,也没有特别的冷淡。大概一年后,他进了城,在城里开了自己的店铺。

又过了几年,我终于托了关系,也调回了城里,但没能进了市局,而是来到现在供职的分局。分局级别低,二十年来,我也是奋斗一场,尽管走到社会上,在某些特定场合,似乎也可以算作一个人物,但只是沾了公安局这座大庙的光,级别,只是正股级而已。正股级还是高配,副主任,本来该是副股级的,上任局长体恤我辛苦,后来给了个虚职。其实在国家干部序列里,股级干部屁都不是。当年和我一并考公务员的,有几个在市局已经攀到正科。

我在分局的第一站,就是办公室。那时的办公室,是大办公室,也就是办公、财务、后勤合一的那种,只是后来机构改革,财务才独立出来,成立了专门的科室。我刚进办公室时,冯队长还是办公室副主任,分管财务、后勤。不久,他就到了治安大队任大队长。治安大队,是全局公认的最有权力的科室。尽管后来他又换到别的科室,但冯队长的名号就这样保留下来了,除了极少数认真或愚顽的人,没几个改称他为冯科长,似乎那样辱没了他的威名。倒是叫他冯主任的人也不少,这个称谓,不单证明那是他职场中的另一个辉煌,也可证明他们之间关系的久远。我是一直叫他冯队长的。

到了办公室,分配给我的工作是写材料。此前,我根本没干过这个,也不知该怎么干。记得当年的办公室主任交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写一则民警好人好事的信息,大概是帮一个走失老人找到家的事情,我抓耳挠腮,用了半上午时间,没填充完半页稿纸。办公室主任收稿时,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刺激了我,我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开始研究他们写过的稿子,研究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写过的稿子,很快摸清了套路,几年后,我声名鹊起,成了局里公认的笔杆子。这个事情的本质,并非我在写作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悟性,而是隔行如隔山,再加上矮子里拔将军。我无比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成长着的名声。

我和冯队长的私交,就是从给他写一则通讯报道开始的。冯队长是全市闻名的英雄,在一场抓捕战斗中,他的腮帮,被歹徒的子弹打穿过,他忍着剧痛和大伙儿一道制服了歹徒才被送往了医院。还好,歹徒的枪口,再往上或往下几毫米,冯队长就再不是冯队长了。

其实这个事情稍许复杂。那场抓捕,是刑警队组织的,他们事先不知歹徒有枪。局里的枪库,由治安大队的人轮流值守,那晚值班的人正是冯队长,他向来不甘寂寞,在枪库坐不住,溜号找别人闲聊去了。刑警队的人去枪库领枪,因为没有人,更因为习惯成自然的侥幸,也没联系他,直接赤手空拳投入战斗了。等歹徒枪声响起,这才慌了神,一边向局长汇报,一边吆喝治安大队送枪。围捕行动最后发生在一个山头,枪是冯队长亲自去送的,他用一个结实的帆布包,“五四”“六四”“七七”手枪各背了几支,就在他猫着身子给各个掩体后面的同志们分发枪支时,歹徒从暗处冒出头,打响了他今晚的第二枪,身在明处的冯队长中弹,但没倒下。他忍着剧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歹徒砸去。歹徒躲闪之际,被已经领到枪支并快速上好膛的同志给击毙了。

这是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我市首起枪案,当年的局长英明果断,撇去所有不足道不便提的细枝末节,把冯队长塑造成了遠近闻名的英雄。那是一个缺乏英雄的年代,有了英雄,所有参战者就成了英雄团队,我们分局就成了英雄集体。

我初学写作,在关于冯队长的通讯报道里,我不吝赞词,一路拔高,所有能够想到的华丽词语和句子,都足斤足两用在了这篇文章里。文章先在市报整版推出,随后省报转载,然后各路媒体再锦上添花扩散开来。躺在医院病房养伤的冯队长,先后受到市委、市政府、省厅还有更多部门领导的登门探望,鲜花堆满了整个病房。

然后立功,受奖,到处作报告。报告也是我给他写的。

后来我偶尔翻到那篇通讯,看着调子那么虚,句子那么俗,词语那么艳,冯队长那么高大全,我很是难为情,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为冯队长难为情。但冯队长始终很受用。我的所有用词不当,恰好契合了他最需要却不好说出的那部分。我们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他喝酒总是叫上我,也不忘经常给我几条好烟。他堂堂治安大队长,不缺这个。越来越熟悉后,他所有发生过的值得一提的事都告我,好像以后哪天我能给他写本传记似的。和他在一起,你基本不需要张口,只要适时点头,或者偶尔装作听不懂发出不需要他过多解释的疑问(当然,如果需要他从头讲起,他也乐此不疲。关键是,作为听众,你无法鼓起再听一遍的勇气)就是了。有一天,他又吹嘘自己的热情好义,不知怎的就提到了小霍,也就是霍总。原来,霍总来到市里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冯队长成全的。

当时冯队长正在办公室打理财务后勤,和局长关系很铁,用他的话说,是局长第一信任的人。局长刚刚修好我们现在仍在使用的办公大楼,整栋大楼的装修和家具配备,都给了霍总。我现在还坐着的办公座椅,就是霍总公司的产品。所以刚才他说“第一桶金”是冯队长给的,真实不虚。

至于霍总和段局长,我能从他们之间的举手投足,看出他们也非泛泛之交。除了霍总提到的“青联”,他们还有什么渊源和秘密,就不得而知了。我几乎能够想象这场酒局对于我的重要意义了,冯队长果真是冯队长,始终有他的一套!

接下来,我必须在段局长面前,呈现出我和冯队长及霍总的深厚关系。我一边借着酒精带来的勇气,一边抑制着酒精带来的思维混乱,开始寻找机会。

追根溯源忆苦思甜终于告一段落,霍总摇起了杯子。骰子在杯子里跳了几下,站定,所有人都喜不自胜,4,小姐!

“小姐”的意思是,接下来不管谁喝,霍总都得陪酒。别人几杯,他陪几杯,直到下一个小姐产生。

陪酒前,先得把骰子送出去,如果再打出4,双飞,双倍陪。还好,他打出了1,他左边是段局长。

段局长说:“喝得已经不少了,我一会得先走,还有个酒局,我得去应付一下。”

霍总说:“都来了,就别管别的了。”

段局长说:“本来我应该参加那个酒局,这不是你叫嘛,我就先过你这边来了,那边,怎么也得过去碰个面。但酒真不能再喝了。”

冯队长立马提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这样,接下来领导的酒,我全部替掉。但领导你不能走,酒我替,骰子你自己打。”

这种时刻,我总是犯犹疑的毛病。其实,我是想替段局长喝掉这杯酒的,结果让冯队长抢了先。

段局长说:“老冯仗义,英雄本色。仗义的人,任何场合都仗义,包括酒场。”听了这话,我更觉得我应该抢先替了段局长那杯酒的。

“唉,其实,你当年该听我的,别退,先和他糊弄着。这不,上面刚出台了职级并行的新政策,你要坚持下来,没准退休时能弄个副处待遇。”

冯队长说:“宁和红脸汉打场架,不和白脸鬼说句话。咱和人家不是一路人,早退早安生。我就这样了,烂泥扶不上墙,但你对面这个小弟兄,得……”

见冯队长说这话,我赶紧正襟危坐,一直傻乎乎赔笑的脸也急遽往凛然处收敛。段局长一下子把他的话拦断:“话题就此打住,咱酒场不提工作,来,继续喝酒。”抬手指了指霍总:“冯队长替我喝了酒,但你这个小姐还没陪啊。”

冯队长说:“就是,差点忘了还坐着个小姐。光陪个酒还拿拿捏捏、推三阻四的,让你三陪,该咋办?”段局长也跟着说:“就陪酒,想三陪,咱还嫌弃呢。”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趁他们笑的当儿,冯队长悄悄朝我挤一下左眼。挤眼的动作,轻微拉动了他左腮留下的那处被酒精烧灼之后愈加显眼的弹痕。我很熟悉他这个表情,是向我表达刚才话没说完的歉意。我也以极快的速度轻轻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小姐”一词的隐秘内涵,激发出大家隐秘的欢乐。击鼓传花般,这个词在大家口中传来递去。

霍总提了一杯酒喝掉,说:“咱这五大三粗的模样,能出来当小姐?”

我不失时机:“二十年前你在县里时,多瘦啊。你的身材,是和你的产业一起发展壮大的。”然后我眼睛环视一圈:“在场各位领导,应该都没我认识霍总早。”说这话时,我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初见我时那副张皇失措气急败坏的狼狈模样。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和他的关系并没有怎么发展起来,迄今也只不过仍是一个熟人而已。

满以为霍总会接住我这句话说点什么,但他没说。也许,是他不愿提起他当年的落魄?

但接下来喝酒,却喝出了高潮。段局长先是打出了6,他的右首是霍总。霍总喝一杯,自己陪自己一杯。再打,又打出了3,自首,又是两杯!我本来想替他一杯的,虽然我酒量极其有限,都生怕支撑不下这个酒局,但见他输成这样,总是不好意思。在场人数我年轻,何况他们还是来为我办事情。可又想刚才他明明可以接住我的话,向段局长渲染一下我们的关系,他却没这样做。你不仁,我何必义?

终于,这次霍总打出了5,过。霍总舒一口气:“唉,总算过了,和我无关了。”段局长说:“你是过了这一把,小姐还是你!”霍总一拍脑袋:“还以为彻底过了呢。唉,半辈子在商场沉浮,也算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谁想今天,让小姐把自己玩了个透!”

冯队长说:“自好个屁,这叫报应!只有像我们这种真正清白的人,才不会被小姐玩。”

霍总说:“装蒜。你以为我不知我们小陈和你的关系啊?”

冯队长说:“胡扯!小陈是你的手下,和我有啥關系!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霍总就诡笑:“好,好,喝多了,和我有关系,和我有关系还不成!”

冯队长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陈我是见过的,一个肤净发长的高个美女,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但可想象当年的风采,一直负责霍总公司在我们单位的售后。

霍总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当年没小陈,老冯给不给我你们局里的生意还不清楚呢?”

冯队长看到他和我咬耳朵,指了指他:“你他妈的别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骂归骂的语气,脸上却是带笑的。我清楚,他们这么多年的友谊,已经不是几句话能掰碎的。

冯队长和霍总的话,越来越没遮拦。自“小姐”这个词后来被频繁传递,段局长的表情也一直是活泛的,虽然他的话没他们俩多,更没他们放肆。终于,他表情稍稍一沉,恢复到他在单位时我最为熟悉的那种常态,说:“你们,总是这副德行!话题不绕到女人,酒都喝得没意思了?”

冯队长并不想就此结束:“要说清白,我还真是清白。不光男女方面清白,别的也清白!就说当年给你的生意,事后你用信封给我包了两千块钱送我,我没给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霍总立马换了语气:“是,这一点我真是敬佩您,当时我就认为,您这个朋友,我这辈子交定了。”

按说这种送钱退钱摆不上桌面的事情,不应当在这种场合下公开提及的,但冯队长就这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受他催化,我见缝插针,说了一句话:“但霍总知恩必报,前几年冯队长的在水泉街那套房子,是霍总给装修的。”

冯队长怔了一下。

霍总愣了一下。

段局长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知道坏了。其实,我任何别的用意都没有,只是单纯地想向段局长显摆我和冯队长关系之亲密——你看,他连这种事都告我,我们关系该有多铁——私下里,我认为我们关系真是这样的,我几乎知道他愿意告我的任何事情。

而且,还可顺便抬高霍总的为人,一举两得。

一晚上,我始终挂在心头急欲盘出的细碎的焦虑和急迫,就是向段局长表明我与他身边这两人的深厚关系,却脑袋一抽风,拣了这么一件事说出。

还是冯队长脑瓜灵:“是,只收了个成本价。”

霍总滞了一下才把话接上:“一分都没多要。”

当年我初和冯队长结交的时候,一次冯队长拉我到水泉街一个新修的小区,那里有他一套房子。他这个人,就是喜欢炫耀。他告我,这套房子,霍总正在给他免费装修,他给钱,霍总无论如何不收,并明白告诉他,他这么做,完全是为报他的恩。当年他没收霍总那两千块感谢费,确是真事。那次冯队长还告我:“做人要目光长远,你暂时失去的,最终都会回到你身边。”

也就是那次,我才知道他也认识霍总。

这套房子装修好后,就被他加价卖掉了。

叮当一声,段局长面前的手机亮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瞟一眼,说:“我得走了。”大家都起身相送,段局长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自然没有人坐下,于是大家拥着段局长往包间外走。走到门口,段局长再次摆手说:“真别送了,影响不好。”前面这四个字的真诚、后面这四个字的力度,让大家都止住了脚步。

冯队长朝我使个眼色,我明白他示意我一个人去送。我就趋着步子伴在段局长身旁。我看到他轻微皱了下眉头,并没有立即阻止我送他。到了酒店的玻璃转门那儿,他嘴角微微咧一下,对我说:“好了,就到这里。”

我能从他语气中判别出这句话深含的带有拒绝味道的威严,绝非那种日常的客气。他不必对我客气。我停住脚步,脸上堆着笑,两只手搓着绞在一起,传达出我的悻悻然。

想他走进转门也就算了,没想他沉下面孔补充一句:“好好工作就是,别搞这些没用的。”

我的酒意,登时减了三分。几秒钟后,巨大的眩晕裹挟着失落重又涌上头部,涌遍全身。

巨幅玻璃旋转,折射出幻影般的五光十色的室内室外风景,他在幻影中消失不见了。我松了口气,一股酒气携带着胃内容物涌到嗓子眼,我拼命咽下,折回身,犹豫是不是先到卫生间吐几口再回包间。

突然,霍总腆着肚子小跑步朝这边奔来,要不是他擎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我差点以为他像我一样,要去卫生间吐上几口。

我眨眨眼,这才看清他手里举着的,是段局长的打火机。他递给我,没说话,指指门口。

由于段局长最后泼的这碗冷水,我懒得去送,可酒精造成的思维机械,容不得我多想。我接过打火机,转回身,往门外跑。跑出去,在台阶上左右张望,台阶下的一个挑着担子卖樱桃的小贩看到我,意欲走上来。没等他说话,我摆摆手,他知趣地落下了刚踏上一级台阶的那条腿。我突然觉得我对小贩摆手的动作,几乎就是对段局长朝我摆手的模仿。这个念头只是瞬间闪过,来不及羞愧、自嘲或别的什么。路灯照得万物迷离斑驳,段局长略显匆匆的步态却不失稳健,我以最快的速度准确搜寻到了他。就在我瞄定到他随后几秒,他放缓了脚步,在路边一辆锃亮的黑色越野车旁站定,准备去拉那辆车的车门。我一刻没敢耽搁,越下台阶,朝他奔去,耳旁虎虎生风,那股将要吐出的秽物在胸口翻滚、震荡。

在这个人们相约散步或独自踯躅的安详的凉爽的街头,我如此大幅的动作,居然没有惊扰到他。他打开了车门,在副驾驶室坐下。驾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妆容精致。就在他屁股落定的那一刹,女孩凑过身来,小鸡啄米般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也许是被酒精麻醉的,也许是地主收租已成日常,我眼中的段局长安之若素,他先看著女孩启动了汽车发动机的按钮,这才从里面拉住把手碰车门,一扭头,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我。

我想逃到一边,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讪讪地把打火机递给他,他哦了一声。

女孩先看我一眼,又迅速把脸左扭朝向了窗外。段局长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要做出什么巨大的决定,随后他睁开了,脸上没有我期待着的也恐惧着的愠怒。他面无表情,摆摆手,就用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把车门往回一拉,随着嘭地一声闷响,张了半扇翅膀的车成了一个整体。最后扑入我眼帘的,是女孩搭在方向盘上的葱葱玉指。

车轮滚了起来,驶离了。我迅速扭身往酒店走,我想让车中的他们看见我没有傻到站在路边继续看他们驶向哪里。

扭转身的一刹那,一晚上段局长被我留意到的和我有关的所有细微神色变化,特别是我说出那个装修秘密时他皱的那下眉头,一股脑儿涌到眼前——他是不是会据此认为,我是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

妈的,我忿忿骂一声,踉踉跄跄走回酒店去。

一个月后,局里人事调整,我如愿当了派出所长。冯队长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瞧,我就知道,他怎么也会给我这个面子,没错吧?”

我忙不迭回答:“是是是。”

【作者简介】张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多篇作品被重要选刊和年度选本选载,曾获首届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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