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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人赵建德

2021-05-13李木生

南方周末 2021-05-13
关键词:建德神力哑巴

李木生

哑人赵建德,生于1974年11月2日,卒于2010年2月22日,享年36岁。生时健康,两岁多发烧打针致聋成哑;死时盛年,是车祸让其生命戛然而止。

2010年2月22日,天寒地冻,哑人建德与同村近门子加司机共7人乘一小型五座面包车,赴林泉村亲戚一白事。车行于327国道上,有大货车迎面来,司机慌,小面包便在方向油门刹闸一片混乱中翻车。全车只有哑人建德冲出挡风玻璃,飞翔十数米,头撞一块独石而亡。

父亲赵凌云一夜白头。母亲李振香,四岁丧父,嫁于脾气暴烈的丈夫,常被打骂,早已是被压跨的一根屋梁,更老年丧子,其心痛彻。诗人大哥连投资主管的公司也丢弃于兴盛之中,只是昼夜地问天:这么好、这么善、这么漂亮的弟弟,上天为什么独独地就让他丧命?

诗人岳上风是我挚友,原名赵君德(现名赵岳枫),是哑人赵建德大哥,一次与上风喝酒,酒到二八瓯上,说起三弟建德,赞叹弟弟鸡腿龙腰虎豹头,虽只有一米七左右身量,却有惊天神力:老家乡邻一棵栽于大缸中的桂花树,需在入冬前迁入屋内;两人抬太沉,三人搬又宽庞不能入屋;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让哑弟瞧见,平常就帮人成习的建德,排开众人,双手平平端起,将一棵二三百斤的桂花树稳稳放入屋内,气匀息平。

邻里吴帮生老人,幽默乐观,最喜建德也为建德所爱,一年四季吴老的院落大多是建德扫洒拾掇。村上凡有妇女老人去井上挑水,好有建德出现,两只手各抓一只桶送进人家门里,滴水不洒。农忙时节,村人割刨运轧,节骨眼上又会有哑人的神力无声地一助。

去山西吕梁交口县桃红坡镇煤矿打工,是哑人建德一生中去得最远的地方。那是亲戚承包的煤矿,他的活就是往买煤车上装煤。装煤的大锨,一锨下去就是四十多斤,那轻巧翻飞的大锨就载着他劳动的快乐。两个人负责的车,他总会完成一车的五分之四,大家都喜欢上这个无言却快乐的劳动者。他却碰到了难缠的地方煤霸,不排队,车硬往前插。建德啊啊地做着手势请他将车退后排号,他却一个巴掌扇到建德的脸上,还骂“死哑巴,没眼色”! 憨壮,楞歪,横肉,吓人的文身,众人敢怒不敢言,只有排队的车辆喇叭噪鸣。为了不堵车,鼻子流着血的建德,飞快地挥锨为他装车,煤霸却爬上高高的煤堆,吸着烟,得意地吐着烟圈。车装满,建德扔下大锨,噌噌跃上煤堆,伸手抓住煤霸的腰带,高高地将人举在空中,就要掼将下去。整个煤场突然寂静,排队的车辆也沉默了喇叭,只有被举在空中的煤霸点头、作揖、求饶。在大伙劝他的手势里,他才轻轻地将煤霸放了下来。从此,煤场秩序井然,那个煤霸也成了“遵守纪律”的模范,回回还要凑上来给建德敬烟点火。

诗人哥哥2000年5月里结婚,第二年,他便与父亲一起,为自己的哑巴弟弟,垫院盖起了一溜四间的新房。有了梧桐树,就有了凤凰来的希望,谁也无法理解,一个哑人对于女人的渴望。说媒的倒是不断,却一个个黄了。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天气,经中间人联系投奔来一个南方女人,谁也没有看见哑人眼睛里被闪电照亮的火花。可是一检查,是一个已经怀孕的女子,为了防止受骗(也有不少类似的骗人前例),这个也就黄了。真正让建德燃起喜欢的欲念,是邻村那个也是哑巴的姑娘——很难见到的俊秀,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是流动着明丽的喜欢望着也是哑巴的建德。诗人哥哥为哑人弟弟高兴得很,幸福着弟弟的幸福,都是后天才落下的哑巴,有了孩子也不会受到影响。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要为他们将来的孩子负全部的责任。可是,当家的父亲,刚愎自用,漠不上心,也许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可以找一个会说话的媳妇。等到那个俊俏的哑姑娘嫁给了一个半拉老头子,哑人建德也就陷入在更加无望的迷茫中。

他要走出无望的家门。可是打工的人,谁愿意带上一个哑巴呢? 也许,在他36年的人生里,经过家人周折说合去临淄齐美斯食品厂打工的经历,最是绚丽难忘。解大片、剥皮,都要刀工好,刀工好首先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好学会学的建德,早早地拥有了一手磨刀的手艺。且不说他那无穷的神力,又随时随地助益着包含着众多女工的工友们,光是那一手磨刀特技,就不知帮助了多少回急需帮助的女工。大家投票选举与经济挂钩的优秀员工,只有这个哑人得到全票。是人性的温暖,让这些被帮助的女工里,有一位竟然对这个哑人悄悄升起了爱恋。她慢慢地感觉出无言的后面,有着一颗如此聪慧热情的心,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与需求。两双眼睛,开始有了别样的交流,只是萌爱的姑娘,很难全部知道她的爱对于这位哑人的重大。那是他的开天辟地,本具神力的他,愈觉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在胸中奔涌。接触愈久,建德的美好,便越多地显现,就连他那股子干净劲,都让姑娘舒服喜欢: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几件衣裳,都洗得净爽,又叠得齐整。可能哑着的建德,还无法全部了解世俗世界对于哑巴的偏见,他只惊讶于自己人生里第一次出现的爱的彩虹。他曾经想过或者担心过女方家庭的反对吗? 姑娘甚至敢于公开挽着建德的胳膊,在熙攘着人流的大街上、在傍晚厂边的小路上走。靠着这样一个有着无尽神力的男子汉,走到天边也不用害怕。但是,开始的恋爱,竟被建德的父亲阻断了:他不允许他的工资外流,也不允许这个家庭劳作的主力分心,他更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一份爱情。

我请建德的父亲赵凌云给我看一下建德的照片。老赵勉强打开一点橱柜门,艰难地翻、找。好一阵,终于找到建德走时灵堂上悬挂的照片。老赵立即哭了,怕让厅中的老伴听到,迫抑间断续哽咽。我却被一种威武清朗所吸引,长方的脸雕刻一般,浓黑的头发山崖样壁立,一双剑眉刷墨似的漆黑,宽的下巴与稍厚的嘴唇透着男子汉的刚毅,而那双长长的眼睛却放着和善的光芒。无怨诗人哥哥说“他是我们三弟兄里最英俊的”。

十年的分别里,和泪蘸血,哥哥赵君德为哑弟写下一首又一首的祭诗。

正月十五晚上/传说是地府开门日/天傍黑以后/老家有到祖坟坟地里/给故去的亲人/上萝卜灯送祭品的老习俗/我的哑巴小弟/几年前出车祸没的/每次剜灯/娘都会选一个最大的/小心又深深地剜/花生油也放得最满/看我提着祭品和灯出门/娘总反复地嘱咐我/这个给你弟弟/他怕黑/应该能亮一整夜的/千万避开风头/放平放好了/出门走出十几步远/就听见娘的哭声/嘤嘤地从院子里/跟出来

——《弟弟的萝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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