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论”发源地安吉余村:在绿色发展中“造血”
2021-05-13杨凯奇发自浙江安吉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发自浙江安吉
游人在“两山论”石碑前合影留念。
南方周末记者 ❘ 杨凯奇 ❘图
油菜花开时节,来余村参观的游客。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 ❘图
★“两山论”在余村提出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来到余村时,这里已经完成一次刀刃向内的“革命”:村集体决定关停矿山,发展生态旅游。习近平当场称赞“这是高明之举”,并用一句话勉励余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没有人否认“两山论”光环给余村旅游业的加成,汪玉成思考的是,如何让余村在“绿色发展”中能够自己“造血”。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之时,浙江湖州安吉县余村的油菜花开了。在由清华大学学生设计的观景台上,游客们驻足观赏这片位于村口的金黄色花海,谁又能想到16年前,这里曾是余村一家矿企的办公楼所在地。
作为村集体企业,石灰矿山和水泥厂曾鼓了余村人的钱包,人均收入位居安吉县各村前列。但随之而来的污染也令余村人苦不堪言。余村保存着不少建于1980年代的两层小楼,它们和新近建的房子的最大不同是,阳台都用玻璃窗封闭了起来。一位余村村民回忆,“采矿使得空气太差了,植物叶子上都蒙着一层灰,一开窗,晾的衣服一会儿就脏了。”
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来到余村时,这里已经完成一次刀刃向内的“革命”:村集体决定关停矿山,发展生态旅游。习近平当场称赞“这是高明之举”,并用一句话勉励余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简称“两山论”,短短十个字,浓缩了发展的新理念。中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一时的经济增长。
“两山论”不仅被写入十九大报告和党章,脍炙人口、通俗易懂的表述也为公众理解和传颂。余村面貌一新,成为热门的生态旅游和红色旅游目的地。
2020年3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再临余村。他说,“余村现在取得的成绩证明,绿色发展的路子是正确的,路子选对了就要坚持走下去。”
告别矿山这座“金山”
与普通人对农村的印象不同,余村的民居是一栋栋规划整齐的洋房。这景象在余村大兴工业经济的年代就已现雏形。前任余村党支书鲍新民回忆,2020年余村集体年收入为七百多万元,而1990年代余村的村集体年收入就已一度达到300万元,“现在物价翻了好多倍,说明当初的收入是可观的。”
收入靠的是一座矿山,彼时,这也是可堪依仗的“金山银山”。
余村人当时也不必像其他村子村民那样外出打工,在本村矿山和水泥厂工作就能获得一份不错收入。如今办农家乐致富的春林山庄老板潘春林,曾是矿山的一名拖拉机手。他说,那时村子里没有贫困户,也没有暴发户,大家收入平均,所以没有到外面闯荡的想法。
余村所在的安吉县现以“生态立县”闻名,但也曾经走上“工业强县”之路。造纸、化工、转椅制造、印染等企业相继崛起,“村村点火、户户冒烟”。
矿山给余村带来了收入,污染也随之而来。“你早上去上班,下午回到家里,家人都认不出了。(空气)就灰到了这个程度。”潘春林称,当时村里不仅废气严重,工业污水流经的地方庄稼都不长。余村人普遍对开矿带来的污染问题有所感知,但并未想到改变。
改变的契机,源于国务院开启的太湖治污“零点行动”。1998年,安吉在“零点行动”中受到黄牌警告,之后决心淘汰域内重污染企业,发展休闲旅游,“生态立县”。
压力从县委县政府向余村渐渐袭来。鲍新民回忆,一开始安吉县减少给各村矿山的炸药供应,后来关停矿山的指示逐渐明确。不过,村民们并未对关停形成共识。“当时有些人不同意关停,常常到村委会办公室待着不走,说你们当干部的工资没少,我们老百姓没了矿,只能喝西北风。这个话一讲,我也对余村未来要走什么路有些犹豫了。”
没想到,矿山发生了生产安全事故,这才令一部分村民支持关停矿山。“开了二十几年矿山,出过多次伤亡事故。在我们村干部轮番劝说下,村民们渐渐认识到在当时形势下,矿山真的不能再搞了。”鲍新民说。经过民主决议,余村从2003年起花了3年时间,逐步退出了水泥厂等重污染企业,关停矿山。
转型:从“卖石头”到“卖风景”
从安吉县天荒坪镇通往余村,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路两边绿树成荫。这条路并不是近期修建,而是在关停矿山后,靠啃开矿、办水泥厂的“老本”落成。
关停矿山后,村里还有几百万元积蓄,用于修路、修水库、建新村委会楼。但这些钱花完以后,“连村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鲍新民笑着描述转型之难。
村干部们安慰村民,要发展生态旅游,村民们普遍觉得“只是讲讲而已”。他们质疑,搞旅游要前期投资,钱从哪儿来? 游客从哪儿来? 毕竟矿山关停后,村里的污水问题不会一下子解决,生态环境仍很糟糕。
余村人将自己的转型路比喻为从“卖石头”到“卖风景”,首先得有宜人的环境。2005年后,余村努力进行生态修复,对裸露的矿山复绿、治理污水。但余村的村集体年收入骤降为20万元,“集体经济没有了,村里什么事都很难做下去。”鲍新民回忆。
余村也并未完全摆脱对工业的依赖,村里鼓励村民利用当地漫山遍野的竹子,搞竹制品加工业,利用这种污染较轻的产业缓解村民的收入困境,同时用工厂的租金增加一笔集体收入。但村干部很快发现,竹制品加工业若管理不当也与发展生态旅游相矛盾。现任村主任俞小平记得,当时加工厂一度生意红火,夜间也在生产,游客本来是来余村度假,却被噪声吵得睡不着觉。
转型的阵痛体现在年轻人的流失——村子里没有企业,年轻人不得不外出打工,昔日村里繁荣热闹的景象暂时消失了。但选择了“绿水青山”发展之路,余村必须咬牙坚持。
吃了定心丸
“两山论”在余村提出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来到余村,但他此前并不知道余村关闭矿山之举。
“习总书记当时来安吉考察民主与法制建设,本来没有安排余村这个点,是考察途中听闻余村‘四民主两公开做得好,决定来看一看。”鲍新民当时是接待习近平一行的汇报人。在余村文化礼堂二楼的会议室,他在汇报余村的民主法治工作之余,提到了余村关停矿山、面临转型。
上述会议室至今保留原貌,除了大圆桌和黑色皮椅外,引人注目的还有满墙的奖状,其中一张是2001年安吉县委县政府颁发的“C档工业强村”。
鲍新民还清晰记得自己和习近平所坐的位置。同时在座的还有浙江省、湖州市的官员,当时全场没人想到,习近平会对鲍新民关停矿山的发言,首先就环保发表观点。
“生态资源是最宝贵的资源,不要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来推动经济增长,这样的经济增长不是发展。”习近平当时强调,“要有所得,有所失……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要知道放弃,要知道选择。”
“这些话,给我们吃了定心丸”,鲍新民当下明白,余村关停矿山即便要暂时面临集体经济的滑坡、村民的不满,“也只能这么走,必须这么走”。
9天后,习近平以笔名“哲欣”在《浙江日报》的“之江新语”栏目发表了题为《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的评论。这段历史已为人耳熟能详。事实上,习近平任浙江省委书记时,曾在浙江多地提出过与“两山论”类似的理念,余村能被确认为“两山论”发源地,多亏安吉电视台的影像资料。
年轻人回来了
随着环境的好转,余村有了漂流项目,有了农家乐,游客逐渐增加,村民的人均收入开始回升。“两山论”也从余村走向了全国,乃至世界。
2013年,习近平在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回答学生提问时,重提“两山论”:“我们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两山论”成为热词,余村也掀起红色旅游热潮,每天都迎来数批次的考察团,他们有西藏山南的村干部,有宁夏银川的公务员。熙熙攘攘的普通游客中,不乏外国人的身影。
旅游兴起,带来了投资,年轻人也回归了。2017年,陈思放弃一家工厂的文职工作,回到家乡余村担任讲解员。每天她的一个固定项目是带着考察团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大石碑前留影,并领着他们走一走习近平两次来余村考察的线路。“这份工作让我离家更近,能向外地客人介绍余村,我也感到自豪。”陈思说。
还有的年轻人回乡开办民宿。在这个仅有二百余户、一千多人的浙北小村,民宿和农家乐已从2015年的10家发展到2019年的42家。余村给回乡的年轻创业者最高30万元的现金扶持,现任党支书汪玉成介绍,2018年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名大学生回乡创业。
一家由安吉文旅集团投资、名为“年年有余研学中心”的机构也于2020年在余村文化礼堂对面拔地而起。研学中心不仅能承接住宿、会议等需求,还和安吉党校合作,利用安吉党校的师资开展党性教育。
研学中心研究培训部经理毛慧青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余村是难得的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和“美丽乡村”建设目标的结合点,因而年年有余的课程分为乡村治理和党建两套,开设了5门课程:党建引领、乡村治理、余村发展历程、美丽乡村、乡村经营。
毛慧青表示,考察线路不局限于余村一地。“安吉有许多村子在某些领域做得不错,有的是法治,有的是环境治理,有的是村容村貌。”
在红色旅游带动下,2020年,余村人均纯收入超5.5万元。按鲍新民的话说,以前工业时代,家家户户骑摩托车,现在余村二百多户人家拥有五百多辆小汽车,“生活水平比以前强多了”。
余村现任党支书汪玉成曾代表余村,受邀观礼2019年国庆阅兵。他记得,2020年3月习近平来余村考察时笑着说,确实变化太大了。
没有模板的新摸索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并未给这个小村庄的旅游业造成太大冲击。
因为淡季和疫情的双重影响,庭仙农家乐在2020年1至2月歇业,3月开张后生意惨淡,“整个月只接待过一桌吃饭的客人”。没想到2020年清明节,来余村的游客突然暴涨,农家乐的床位脱销,连饭都来不及做。虽然2020年有三个多月没什么生意,但全年营业额赶上了最好的2018年。
没有人否认“两山论”光环给余村旅游业的加成,汪玉成思考的是,如何让余村在“绿色发展”中能够自己“造血”。他记得习近平在2020年考察时说过,“生态本身是一种经济,保护生态,生态会回馈于你。”并且勉励在场的干部群众,余村能有今天的面貌,是有你们在护理绿水青山。“希望你们再接再厉、顺势而为、乘胜前进。”
“我们希望利用余村的政治窗口优势,进行整体规划,把余村打造成在整个浙江省具有引领作用的典范。”汪玉成透露,余村整体规划的编制单位是中国规划设计研究院,由浙江省自然资源厅协助对接。
现在,余村村委会将余村的所有土地和山林统一划拨到合作社进行管理,利用这些土地发展休闲农业和林下经济。“吸引游客的油菜花海、发展高端的毛竹产业和安吉白茶产业,这些都需要统筹使用土地,村民自己是不会做这种规划的。”
为了丰富业态,2021年余村在一片废弃的山林中种植了2021株樱花树,唤为“樱花谷”,又在废弃的矿山上引入“植物梦工厂”,利用LED光源种植瓜果蔬菜。距离余村数公里之遥的废弃水泥厂,余村也打算加以利用,改造成文创基地。
余村还希望用自身的热度,与周边的4个村庄联手打造“1+4”的大景区,第一步是将村与村间的道路打通,为这些村子引流。“我们的行政区域不变,但我们的业态可以相互融合,形成大格局的发展。”汪玉成说。
目前,浙江省正在进行“未来社区”试点,其他试点社区都在城市里,余村作为唯一一个村庄入选。“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没有参照物,没有模板,只有我们带头摸索。”汪玉成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