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秋水夜无烟

张 玉

《窗含春色墨生艳 笔吐真情诗出新》 胡荣东/作

认识胡荣东之前，已听过他的名字。那是2014 年的首届“江苏书法奖”，我在展会上看到他的作品，从此记下了其人其书；后来又陆续在几次书展上看到他的名字，不觉就把素未谋面的胡荣东引为熟识。然而直到2020 年4 月，我赴盐城“荷兰花海”小镇一游，才得见胡荣东其人。那几天晚上我正在看斯诺克直布罗陀公开赛上梁文博和特鲁姆普的对战：一个人最终能否成为大师其实一望便知——你看他手握球杆往台前一站，心里大概就有个数。荣东兄其人其书类似后者，我以为必成大器。

我看当代中国书法有个先入为主的严重偏见，即四六不问一律先看漂亮与否：笔法务求秀雅，钤印必须精美，章法一定清简——我受不了故作朴拙、卖丑装幼的那种人；倘见用墨用印刻意作天真之态，还美其名曰原始粗犷，必定顿时心生鄙夷，连其人一棍打死。这么说并非要求人人成为“二王”、赵孟頫一样风神俊美的书家，不过起码得有个下限，否则实在太过破坏美感。

胡荣东的书法，首先是有文人气，笔下气息中自带书卷清华。书法与诗词的结合，会使作品之意境更上层楼，好的文字可以把书法的美妙延伸，使之更为隽永。看《兰亭序》，笔意迤逦，破题便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于是数千年的惠风和畅便在曲水流觞中荡漾而来。胡荣东作书，深谙此理，落笔有情，令人想到书法之外的其他——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些智慧哲思，其实比书法本身更重要，他的字格调自然高远。

胡荣东的字主要取法魏碑。魏碑书法笔画严谨、朴厚灵动，上承汉隶，下开唐楷，兼有隶、楷两体之神韵。它是在汉隶和晋楷的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堪称碑中上品。古今书家对魏碑都给予极高评价。清乾、嘉之后，考据风炽，碑学大兴，学者士人摇旗呐喊，政要硕儒推波助澜，或考订源流，或躬身临池，魏碑书法之光照彻寰宇，一时访碑者众；赵之谦、包世臣、康有为、梁启超、李瑞清等皆为一时之选。近代碑学继续盛行，魏碑的价值得到普遍承认，修习楷书的人除了取法“晋唐”，也越来越多地开始选择魏碑；它与隶书相比更简捷；与唐楷相比则更丰厚，是一个可以开发的艺术宝库。胡荣东习练多年，作品中气象浑然，而且结体灵动。得益于以张黑女、张猛龙等方笔碑筑基，以郑文公碑圆笔增其浑穆，最后用霍扬碑之飞扬灵动融汇方圆，自成一体。字如其人，他的字兼得碑、帖之长，雍容昳丽，意致深远；分开来看各个秀色可餐，通篇来看整体法度严谨。他不以恣意磅礴的气势取胜，而是结体利落，清秀潇洒，正如他的为人，内涵丰富，神敛于内，低调自如，使人对坐如沐春风。

吴昌硕《题画诗》二首 胡荣东/作

我很喜欢胡荣东的一幅扇面，上录李白绝句一首：“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幅小字下笔宛转，浑圆秀丽，用墨厚而不滞,行笔快而不浮;行云流水，顺其自然，点画间有洞庭风月的韵味，依稀若有秋水含烟。

他手录陶渊明《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通篇收笔藏锋，芒角不露。笔画间俯仰生姿，跌宕起伏，带有行书的随意，用笔更见流动。这幅字间笔画无牵无挂，干脆利落，有意减少变幻；长横取上扬之势，短竖如撇向下斜飞；横不平，竖不直，笔断意连。他的一些书写习惯可以从中表现出来：技法仅是一个方面，他的审美绝不同于一般书者的审美；更多地呈现了独特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他不是循规蹈矩的写字者。

当然，最见功力者还是那幅《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他书法作品中单张篇幅字数最多的，也是墨趣最显的一幅。墨色浓淡相宜、纤秾合度、骨肉停匀，信手挥出大家风范。全篇碑味极重，意致恬淡阔朗，眉似春山，目如秋水。用笔简约，错落有致，将书风、禅意融为一体，是他的代表作。我看第一眼时就怦然心动，一念闪过：“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另外，我感觉写《心经》，你处于心如止水的状态去写很难；必须心怀禅机，眼观万象，方能参悟宗教的魅力，把对佛的敬仰融入书写过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佛教的庙堂与人间的碑记是相通的，反映的是一种凡人对神迹的信仰，有敬畏，有虔诚，有献祭艺术的崇拜。

胡荣东的书法，还吸收了褚遂良、赵孟頫的笔法，真切动人，有迹可循。他的笔势曲线起伏，有很多圆润的东西。他不拘泥于笔体，意境唯美。书法的本质是笔墨，笔墨可学又不可学；可学的是临帖，不可学的是气息、是韵味、是才思。胡荣东谦谦谈吐背后，潜藏一颗天真的匠心，我既欣赏他的本色，又相信他的心智。

诗有绝句，书有佳构；洞庭赊月，载酒云边，荣东兄真名士也。倘在魏晋，这些是文人墨客的标配；可是放在当下，就弥足珍贵了。

陶渊明《归园田居》 胡荣东/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