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文化·文化交互:纪尘行旅式文学研究
2021-05-08李志艳陶洁琼
李志艳 陶洁琼
纪尘是著名的广西瑶族女作家,对比起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纪尘的突出特点主要有三个:其一是瑶族;其二是女性;其三是通过实地考察与生命行旅来进行文学创作。前两点以第三点为纽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纪尘文学创作的独特魅力。文学是文化产品之一,结合当代大趋势的数字化文学与智能文学创作,纪尘的文学创作显然对于讨论何谓文化、何谓艺术书写的问题提出了更为深刻的思考。
一、文化偏误与文化正义
在文化泛化与文化批评风行的当下,对于文化的偏误性使用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新常态,黄玉顺曾批评道:“这些年出现了一些原教旨主义的、抗拒现代化的文化思潮。”它的特征是“诉诸民族‘文化:其思想观念是文化多元论、文化决定论;其理論逻辑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化过去是怎样的,现在和将来也应当是怎样的;其主要观点是中国应当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对抗西方文化;而其实质则是以文化的中西之异来掩盖文化的古今之变,从而拒绝现代文明”①。文化观念的“静态化”、僵化性以及“原教旨主义”显示的是文化认知偏误以及文化观念使用的功能性萎缩,从而导致了文学的文化书写、文学的文化批评,以及文化治理建设等一系列的连锁性问题。
那么什么是文化呢?几乎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文化”是复义颇多的概念,但大家也都承认较为经典的是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对“文化”的看法,“文化”(culture)“一直到18世纪”指的都是“正在被栽培或培养的事物”,由此通过类比的方式,演变为两个同义性意义,一是指“变成civilized(有礼貌)与cultivated(有教养的)的一个普遍的过程”;一是指“作为一种描述人类发展的世俗过程”。后又显现为三个领域的具体指向,即“用来描述18世纪以来思想、精神与美学发展的一般过程”;“用来表示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关于一个民族、一个时期、一个群体或全体人类)”;“用来描述关于知性的作品与活动,尤其是艺术方面的”,并集中显现在两类复杂关系的处理,即“(一)普遍的人类发展与特殊的生活方式,两者间的关系;(二)上述两者与艺术作品、智能活动的关系”②。这种思想后来在他的《文化分析》(The Analysis of Culture)一文中得到了更为清晰的界定。
而文化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约翰·费思克(John Fiske)等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文化是“感觉、意义与意识的社会化生产与再生产。将生产领域(经济)与社会关系领域(政治)联系起来的领域”③。结合雷蒙·威廉斯的研究,可以初步得出:第一,文化的本质是“感觉、意义与意识”,它与外显性的形式以意识的形式化和形式即意识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具有可表征性。第二,文化的意识本质具有与多种形式结合的能力,也就是说,意识的形式化意味着文化的存在方式,昭示着文化的具体形态与时空特征。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是具体的,具有实指性,并由此决定了文化的类别区分性与本质的可沟通性。比如科技文化、民族文化、地域文化、传统文化等,往往都是建立在意识与形式融合的基础上的门类区分,然而由于意识之间的共识性、共生性,使得这些文化又存在着内在的相互融通的可能。在这个基础上,文化就是生活方式,贯穿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及其历史全程。第三,文化是一个过程性社会实践活动,在活动论上,就存在行为施动者、行为方式与媒介、行为对象(受动者)、行为动机与行为目的等关键性因素。而这些因素的主动权的掌握以及对整个活动的制控便意味着文化权力的占有,因此就会有文化霸权、文化资本等诸如此类的衍生概念。如周兴杰在研究葛兰西时指出:“资产阶级国家能够取得文化霸权,就在于市民社会的领导机构教育民众,积极争取他们的同意,遵奉领导集团的道德观念为普遍的行为准则。”④而文化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能够“通过潜移默化、塑造无反思、潜意识的心智图示,进而将客观条件、社会划分加诸广大行动者,生产和再生产相应的界限感、位置感,从而使行动者自觉自愿地依照被塑造的心智图示作出反应。”⑤文化的这种能力和属性使得其蕴含的思想和外化的载体形式在社会生产体系中演变为资本,成为政治角逐的工具与目的,同时又因为文化的日常生活全面化,导致了文化的社会生产能够将人类全体生活塑造为生产者掌权者需要的模式。文化资本是文化被工具化、被政治化的异化状态,它业已脱离了培育人类精神灵魂、思想意志的初衷。第四,文化中“化”意味着一个过程化的目的趋向。也就是说,文化的产生、培育以及价值目的是在社会共在、共生的关系中发生形成、运动变化的。它显现为“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并且追根究底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的状态就是共在,它是人的社会历史存在本身”⑥。在这个基础上,文化即人,人类历史的动态存在决定了文化的无静止状态,文化的显现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结构关系的概念化凝聚,反过来,文化本质上就是人类共生共在关系的思想认知与情感积淀,并由它的动态轨迹形塑人类历史,或者说,人类历史与文化本就是一体两翼。第五,文化社会功能的实现基源于文化即人的思想依据,在纵向的人类关怀的维度上,文化是以个人关怀为起点的,“文化存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上”,文化的集体性来自于“自我有普遍之处”⑦。文化并非先在性同质的,并且尤为重视生命的起源与个体属性,李恒威在研究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时指出,“文化也不是突然降临在人类世界中,它同样有一个伴随早期生物体的更早的起源”,文化作为一种心智活动源于感受,“没有感受,心智活动就没有一个可归属的‘我;感受是智能的引领者和方向”⑧。文化的纵向维度在逻辑上决定了文化的横向历史维度,即人类总是在一个具体的文化语境中进行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当文化以思想、观念、精神等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人如何摆脱旧有的思想、观念、精神对人的现实时间活动的影响和制约,更是人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实现社会改革与思想创新的关键之所在”⑨。在这个角度上,文化在社会目的上虽然有趋同性、模式化、传承性诉求,但并非否弃独特性、异质化和新生性,在通约性上则是在丰富的个性特点、传承与新生并生共存的基础上求取认同性与延续性。
如此看来,文化即人,主要内容为:一是以人的生命感受为起点的体验、认知过程;二是文化发生、显现于人类共在性社会活动进程之中,并以此为基础化育人类精神灵魂,形塑人类生活方式与生活形态;三是文化本质上是以思想情感为内核的形式化显现,二者结合方式的差异形成了文化的类别性区分;四是文化本身是对人类社会活动外视性的客观叙述,文化是不断生长的历史,但因其目的上的趋同性衍生了工具性价值和功利性意义。
二、生命、民族与文化之门的扣响
纪尘当然不是一种文化主义的践行者,她只是一位瑶族女作家,并且文学创作的形式主要是旅行式创作。对比起学术界对“文化”一词的偏误性使用,纪尘进行的并非是针对性、纠正式文学创作,她的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事实,并且具有廓清源流,回归文化本身的思想意义。
首先,纪尘是瑶族人,民族文化是她生命最深层的底色。瑶族有“东方吉卜赛”之称,“瑶族自古以来就有强烈的迁徙性,千百年来的大范围的迁徙造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局面”⑩。瑶族的迁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然大地的热爱,“山是瑶族万古共存的文明领域。千百年来,瑶族守着崇山峻岭,从江汉平原漂洋过海到岭南,‘南岭无山不有瑶”11。这几乎成就了纪尘的主要艺术创作方式——行旅式创作。她独自背包行走远方,迄今为止已走遍了亚欧大陆的几十个国家,近期她又挺进西非四国,刻录了殖民记忆与现代文明激荡的世界。纪尘曾说:“自小我就对能游走四方充满憧憬”,“艺术家是流浪的吉卜赛人。”12在游走中,纪尘大多选择的是公共交通,在条件有限之地,更是不顾凶险,或徒步,或搭载私车……她总是把步伐牢牢地钉在大地之上,去书写生命在生活中的挣扎与沉默、撕咬与扶持、冷漠与温暖……纪尘便和她的创作一起,融入了这大地最深处。是以在《爱与寂寞·黎巴嫩篇》中,纪尘曾两次提到一个雕像,“他”是西方世界通缉的恐怖分子,却是阿拉伯人爱戴的英雄,因为他曾为阿拉伯民族的独立与解放奋斗一生。在《自由之城》中,以游览时偶遇克里斯蒂安偷偷售卖“毒品”的摊子为触发点,追溯到這座城市的人们为“自由”而抗争的历史。他们或是单纯为了自我生存,或是为了民族发展,或是致力于奉献人类的伟大事业,无论初心如何,他们都拼尽全力地散发生命的热量,团结协作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向心力推动民族的前进。民族的底蕴在纪尘这里直接显现为生命足迹的宽度,并由此成为探索他乡历史的坦阔通途。这不仅奠定了纪尘艺术创作的世界视域,并造就了纪尘把握人类的全景性方式,民族文化成为纪尘生命生长、全面融入人类的丰沃土壤。
其次,在纪尘的创作履历中,旅行游走不是被享乐裹挟的去主体性的空间漂移,而是生命亲吻大地、主体拥抱世界的主动性的艺术体悟与觉知方式。她将生命深植于大地之上,其本身就是一种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与方式,它携带着朴素的、与生命共呼吸的思想,即文化的发生并非先在的主观判断与认知,而是在生命共在场域中碰撞、交流所产生的生命共振。是以《不去西伯利亚》中,K19列车的厢友元宝父女、会说中文的喀秋莎、好心收留我的房东尼娜、光头先生、“贝加尔”小客栈的几个异乡人……这些来自四海八方的人因为旅途与我的生命线短暂交织又很快分离,我通过聆听他们悲喜交织的历程故事后汇聚起俄罗斯民族的美好印象。每一个小故事都指向极寒之地俄罗斯的民族发展史,冰寒三尺的恶劣环境也抵不住生命挥洒的灼热,这里的人民高举生命火炬艰辛跋涉并创造了独树一帜的文明。无独有偶,纪尘笔下游记多以偶遇的人物故事为切入点追寻民族的印记,这无数个体生命意志的背后是民族的时代表达。“记忆。这就是在路上唯一的、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一站又一站,相遇和别离,相忘和怀念,便是漂泊者永恒的际遇和一路上的风景。”13因此,纪尘以行旅身份形成由外视性向内倾性发展的创作视角,以生命沟通与生活融入为方式,以主体多声部自我呈现为表征,形成了世界书写、生命觉知与生活本真的三位一体。在文化的角度上,在场性通过生命的独白与对话消解了文化认知的先在性,同时确保了文化传承性与新生性的统一。
再次,行旅式创作决定了纪尘艺术创作的世界性视野,而其性别身份又对纪尘从宏大叙事中解放出来形成了巨大助力,因此,细腻地把握生活琐碎又成为纪尘艺术创作的独特亮色。在《一个冬天》中纪尘讲述了异乡生活的日常琐事,她在形容自己的身份时写道:“她笑了,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就仿佛这篇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她是唯一拥有神奇秘密的人。”14对于外在世界的主体投入与内在生命的自然流露,纪尘都一样热情殷切、质朴真诚,造就了其艺术创作自然流转、清和灵动的性别诗学魅力。她曾在《爱与寂寞·约旦篇》写道:“没人可能一次性走完、看完这个世界。去路虽被暂时阻截,但理想与爱,是永远年轻的。只要还肯仰望,心存信念,那消隐于黑处的自由与美,将如星空,永不破碎。”15于此可以清晰地发现,纪尘对世界的觉知是以自身的感受为起点和中心,它以生命的感知触角和生活细微结合的方式,在作家和创作对象的生命互视中,生成充沛饱满的情感体验与丰盈裕如的思想意志,纪尘的散文性别诗学在深层次上显现为呵护个性感受、正视主体分异、诉求认知共识的文化本质。
可见,纪尘的散文创作既是文化的承载与产物,又是文化即人的艺术注本,它关怀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民族,同时反过来又觉知自身,以此为基础,文化在去主义化中回归生命共在的同生场域,继而成为多元化思想形式的琴瑟和鸣。
三、“远方”的隐喻:
生命的触角与文化的交互
所谓文化交互,指的就是文化间的相互关系,它与跨文化一起,构成全球化的一体两翼,也有学者认为,这本来就是一个词(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两种译法。至于如何跨文化,如何进行文化交互,学术界的思想不尽相同。而纪尘的行旅式艺术创作,不仅是以艺术的践行方式直接显现了文化之本义,同时又在主体生命的运动形态下,呈现了文化交互的实在形式与理性特征。
有行走就有远方,在纪尘散文里,远方从来不是一个时空地域的简单能指,是承载纪尘生命情感意志的“背包”,是纪尘作为“过客”的文化足迹。纪尘曾以“大理”为例说道:“大理于我,或者说远方于我,都只是个驿站——谁知道明天是怎样的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家,就只是身上的一个背包,而我最确切的身份,就是——过客。”16生命不息,行走不止,“远方”在不断呈现中演变为纪尘生命的触角。从国内走到国外,风情旖旎的新疆,情色盈满的贝特鲁、爱恨冷暖的约旦、绿色贫乏的西非四国……远方的更迭,人群的涌动,都以生命交流为依托而显现为文化间的共振与交互。正如刘大先所说:“‘远方总是不停地随着‘自我所处的位置而游移,只有打破二者之间两两相望的格局,竭力让远方与自我彼此进入,才能获得整体性的认知。”17唯有生命的在地性“进入”才有情感思想的在场性交流,也才有以实实在在的沟通为基础的文化交互。在这基础上,文化交互是在场性的、以生命主体为依托和承载、思想情感与相应形式相融合的、通过特定沟通方式而具体发生的社会实践行为。因此,任何生命的场域性存在与动态轨迹既是文化交互的结果,又是文化交互的表征。
生命触角的所及之处意味着文化交互的显现和发生,抑或是文化交互本质上指向的就是生命之间的共处关系。所以在纪尘的散文写作中,并不是孤零凄苦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也并非高冷独处的孤芳自赏、傲世轻物;而是义无反顾地扎进人群,体悟生活,在此条件之下,“远方”以生命自足的姿态充斥着浓郁的文化交互隐喻。纪尘曾经写道:“我们走,我们向着荒野。向着远方。不是为了自我放逐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浪漫,而是为了——回归。回到最本质的面目,最真诚的心——正如克里斯多福最后的日记:‘真正的幸福在于分享。”18在这些“远方”写作中,第一,生活本身是文化交互赖以发生的土壤和途径,生命间的相互理解、尊重是文化交互的前提和基础。这必然要求进入生命各自的历史和现状,并以此贯穿生命对话之时所显现出来的内在本质需求。故而在《亚细亚的孩子》中,一位得知我从中国来的摊主将她保留已久的同样来自中国的弥勒佛赠送给我,一向不随意受人恩惠的我接下了这份礼物。“我不再推辞。我无须推辞——她需要的不是那点杯水车薪的物质给予,而是——懂得。珍惜。”19“弥勒佛”是中国历史文化的象征,亚细亚的摊主送出弥勒佛,其实就是送给身处异地的纪尘一个温暖的故乡,一个生命灵魂安然休憩的场所,一个异地真诚奉献的生命慰藉。此时的文化交互也就意味着以生命换位的方式进入对方的历史与灵魂,进而唤醒爱,形成生命间的协和共生。第二,文化交互的发展性形态是生命对异地生活的高度融入与认同,并以此来涵养生命的多元性与丰富性。是以在《爱与寂寞·黎巴嫩》中有这样的描写,我去到情色交易极盛的贝鲁特,成为各色各样男人性骚扰的对象,一开始我非常的生气但是慢慢释怀。“我苦笑着摇摇头——我已完全不会吃惊和生气了。这已成了我在黎巴嫩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这就是黎巴嫩人的一部分生活。”20纪尘在贝鲁特的情绪变化恰好昭示了一个文化交互的动态过程,但认同并非是主体迷失的他者服从,而是一种历史与文化内视之后的认知升华反过来对情绪冲突的消解,在这个层次上,文化交互指向入乎其内,同时又出乎其外的生命知性形态。第三,文化交互并非简单的思想情感的趋同性发展,先在的异位性也能在文化审视中赋予文化交互以自省性与批判性。它一方面背倚自身传统,并以此确认和巩固自我;另一方面又诉诸公义,寻求普世化的人性价值与理性意义。宗彩娥认为,“中华优秀文化的交互”,是一种“‘以我为主的交互”“‘协和万物的交互”“以‘平等认知為基础的交互”21。结合瑶族族群的历史迁徙、山居形态以及合生有机的经济方式与社会形式,可见纪尘的游走“背囊”中最沉重的还是中华文化与瑶族传统,由此形成纪尘文化交互思想的深层底蕴、内在逻辑与文化批评。泰纳也曾说过:“一个作家只有表达整个民族和整个时代的生存方式,才能在自己的周围招致这个时代和整个民族的共同感情。”22而在《沉睡骆驼——西非四国行记》中,贯穿全文的是一声声“Toubab”(白色),这是西非人对白种人的称呼,自殖民时代发展至今已经不带褒贬义,然而这段黑暗的殖民历史牢牢占据着西非人民的内心一角。西非依旧贫穷、落后,几百年前当殖民者惊醒了这片土地的美梦,西非人走上了被痛苦与死亡裹挟的昏暗之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原本的生活方式被放弃,母语被外语取代,故土成为他乡——如今生活在美洲与加勒比海地区的大量非洲后裔,便是那段漫长黑历史之遗产。”23以生命临场和历史直视为方式,纪尘本真直觉地进驻他者文化领域。其艺术创作表现为以诉求自我与他者的重叠交互为基础,以人类共情体验为联系纽带,进而展现为对人类苦难命运的警醒与幸福生活的一致追求。是以人类共同体为理念托举,在真理、正义、命运等基础维度上对他者文化的反思和自我文化的远景回视。故在《我的叙利亚之行》中有这样的描写,一个男人误以为我插队破口大骂,甚至他上升至诋毁所有的中国人,事后他得知真相想讨好我,我固执地没有回应。“中国,和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国家一样,有着自己的不幸与幸运,有着自己的伟大与幽暗。”24而在《莫斯科的地下宫殿》中纪尘干脆对文明直接发问:“寂静与骚动、清醒与混沌、笃信和怀疑、战争与和平……人类历史发展到这一步,是否说明,人类距离‘真正的文明其实还有遥遥之距?”25以人类为全景视域,以整个文明史为创作对象,以生命为纽带和关节点,使得纪尘的艺术创作从自我文化偏守中解放出来,走向了广义的文化人类学领域。在此种视域和情怀之下,文化边界逐渐弱化消解,文化交互演变为文化自由性共生,“远方”只是生命此在的显现,它们都指向人类在大地之上的共同生活与集体思考,文化回复为人类立足于社会现实生活所发生的主体性反映与能动性思考,它来源于人类生命活动全程,毓养历史,又反过来回馈人类本身,是人类全主体形态的自由意志的自我显现与自我化育。
综上所述,纪尘的行旅式散文创作既是文化的产物,又是文化的表征。以纪尘文学作品、文学创作方式及其内嵌的思想情感意志为统一体,是文化整体显现、孕生过程及其价值意义显现的典型案例。纪尘以生命的现场融入为立足点,以全景式人类命运关注为艺术视域,背倚历史,解剖当下,着眼未来,不仅实现了生命本真、民族属性、文化交互与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同质性书写,并且间接对文化这一概念进行了正本清源,对其进行了自指性还原与确认,消解了以文化溢生意义来取代文化本体的偏执性误区。这对于当下风潮的智能写作、网络写作来说,不啻是以传统镜照的方式来审视彼此,互文互构,是文学文化化、文化多元化的一面旗帜,一种纯艺术坚持。
【注释】
①黄玉顺:《“文化”新论——“文化儒学”商兑》,《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9期。
②[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104-107页。
③[美]约翰·费思克等:《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李彬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第62页。
④周兴杰:《文化霸权》,载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544页。
⑤张意:《文化资本》,载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第570页。
⑥郑震:《共在的文化解释——一种关系主义的视角》,《人文杂志》2019年第10期。
⑦喻丰、彭凯平:《文化从何而来?》,《科学通报》2018年第1期。
⑧李恒威:《从心智到文化:达马西奥的生命哲学》,《西北师大学报》2020年第5期。
⑨戴圣鹏:《论文化进步与人的自由》,《江汉论坛》2020年第8期。
⑩徐祖祥:《瑶族文化史》,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第28页。
11邓群、盘福东:《瑶族文明发展历程》,广西人民出版社,2008,第66页。
12高铭:《纪尘创作访谈录》,《青年文学》2007年第7期。
13纪尘:《海的女儿——2011菲律宾纪行》,《山花》2014年第22期。
14纪尘:《一个冬天》,《山花》2017年第9期。
15纪尘:《爱与寂寞·约旦篇》,《山花》2012年第19期。
16谢挺、纪尘:《我最确切的身份就是过客》,《山花》2012年第14期。
17刘大先:《远方、自我与集体性》,《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
18纪尘:《行走巴基斯坦之罕萨(HUNZA)篇》,《大家》2009年第5期。
19纪尘:《亚细亚的孩子》,《山花》2013年第13期。
20纪尘:《爱与寂寞·黎巴嫩篇》,《山花》2012年第21期。
21宗彩娥:《传统文化要注重“自我”和“他者”的交互》,《新华日报》2017年9月20日。
22泰纳:《〈英国文学史〉序言》,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第154页。
23纪尘:《沉睡骆驼——西非四国行记》,《天涯》2020年第1期。
24纪尘:《我的叙利亚之行》,《山花》2012年第14期。
25纪尘:《莫斯科的地下宫殿》,《芙蓉》2012年第1期。
(李志艳、陶洁琼,广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