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风格的开始
2021-05-08王德威
主持人的话:在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史上,“当代文学”无疑是后起之秀,虽有莫言、阎连科、麦家、刘慈欣等风格各异的作家在国际文学奖项和书展中大放异彩,但纵观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存在感、影响力乃至实打实的销售量,则不得不承认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相比于更富声名的“古代文学”或“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显然意味着更多的变数。就时间范畴而言,其囊括新中国成立以来各个时期的文学创作,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到朦胧诗派、先锋小说,从红色经典到谍战传奇,从回归乡土到流浪宇宙,其背后的历史语境和文化底色不仅迥然有异,甚至彼此冲突。更重要的是,“当代文学”并非一个封闭的概念,而是面向未来不断延展,始终处于动态的变化过程。对于习惯将“中国文学”塑造为静态统一形象的海外市场而言,“当代文学”无疑带来理解和阐释上的困难,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转瞬即逝的“当下性”,恰恰又正是全球化时代最普遍的感觉结构,包含着可以共通的信念与焦虑,因而又为跨文化的沟通与对话带来新的可能。回首20世纪末,洪子诚老师身处“重写文学史”的大潮之中,以长文《“当代文学”的概念》(1998)回顾了“当代文学”被建构或曰创造的历史。尽管洪老师也着重讨论了文学史分期背后的种种政治、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的角力,却并未因此顺应时流,将“当代文学”视为完全被意识形态操纵、违背文学发展规律的伪命题,相反,他通过历史化的梳理,重新思考了文学与政治的辨证关系,定位了“当代”的价值。事实上,无论是政治挂帅的时期,还是“告别革命”“去政治化”的年代,“当代文学”始终意味着对于现实中纷繁复杂的政治运动、思想风潮、文化景观乃至媒介革命做出相对“即时”的反应,在这个全球疫情肆虐、历史幽灵复归的“多事之秋”,这一点可以看得格外清晰。令人欣慰的是,在疫情最为严重的时刻,文学并未缺席,哈佛大学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教授发起的名为“八十天环游地球”的公共阅读计划就是其中一例。在这份渊博的世界文学书单中,有五部中国文学作品入选,而当代文学占据了其中的两席(包括属于古代文学的《西游记》,现代文学的《阿Q正传》和《倾城之恋》以及当代文学的《生死疲劳》和《时间的玫瑰:新诗选集》)。尽管我们无法准确判断这些作品之于海外读者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至少对于那些认真追读该计划的文学爱好者而言,中国当代文学确实在某一具体的时刻走进了他们的世界文学想象。通过这个例子,我希望指出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并不仅仅是一系列数据或指标的罗列,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差异性的案例所组成,其中政治的、文化的、媒介的因素及其相互关系都需要落实于具体的环境和语境,其成效也往往因缘际会,因人而异,即便亦步亦趋地重新推演,结果也未必相同。因此,我认为对于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研究当然需要总结“规律”、发明“理论”,以期能够提出对策,指导实践,但更需要沉下心来,在两个方面上多下功夫:一是更多译介和研究海外的当代文学研究,以了解异质语境下的文学生态与理论场域的最新动向;二是对于已有的翻译经验做出历史化的检视,从尽可能多的角度来呈现其中的线索与得失。本期发表的两篇文章恰好对应了这两个层次。
王德威的《晚期风格的开始——莫言〈晚熟的人〉》聚焦莫言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2020),通过辨析“晚”与“熟”的多重意涵,文章试图理解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对于创作的最新思考。在王德威看来,“晚熟”的标题之于莫言颇有自况的意味:“既可能是大器晚成、后劲十足,也可能是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甚至不计一切,后发制人”,然而当“晚熟”被落实到文本,却好像总是变成了“过熟”,透露出一种对于“适时适度”的乖离。无论是经历无数清算与运动,最终却能够寿终正寝、风光下葬的老地主,还是手握五台手机、两个公众号,在信息时代呼风唤雨、操弄民意的老同学,在指向了一个逾矩的世界。如此“晚熟”,“充满铤而走险的投机,无所顾忌的盲动,还有,完全扭曲的正义逻辑”。在这里,王德威自然联系上萨义德的“晚期风格”,后者的“晚期”同样代表了一种与和谐宁静相悖的逆向反常(against the grain),一种“特立独行,自甘异化”的创作冲动。然而,萨义德的“晚期风格”与莫言的“晚熟”毕竟不同,萨义德所强调的生命体验是否产生于后者更是无从考证,至少在这部“晚熟”的小说集中,莫言的批判性反倒有所减弱,好像走向了更大的悲悯。就像王德威所言,“晚熟”或者说莫言的“晚期风格”因此平添了一层积极的向度,“晚熟的作家冷眼观世,心照不宣,但更可以自行其是,笑骂由人”。
刘洪涛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回顾与前瞻》从宏观的视角考察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传播史,将七十年来的发展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冷战时期”“改革开放时期”和“全球化时期”三个阶段的划分传递出一种乐观的进步线索,但作者在最后提醒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其实面临着诸多根本性的挑战,包括在文化、意识形态以及世界文学体系中的异质性和边缘性的问题,而要应对挑战,就需要将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它意味着一些不同以往的研究特质,比如对传播过程中“全员要素”的整体性研究,比如超越文学学科的跨学科视野,因为所涉甚广,它又常常需要以集体研究的形式来完成。我很赞同这些想法,也希望本文的发表,能够在学界引起更大的反响与讨论。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
一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大事。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诺贝尔”一直是文坛甚至社会念兹在兹的图腾,莫言获奖,俨然完成了全民心愿。
莫言崛起于1980年代的尋根、先锋运动。他的小说从《红高粱家族》(1988)、《酒国》(1993)、《丰乳肥臀》(1996)到《檀香刑》(2001)、《生死疲劳》(2006)、《蛙》(2009)等,多以故乡山东高密为背景,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现代”“革命”“国家”的历史叙事中,凡夫俗妇的困境与挣扎、屈辱与反抗。他的叙事杂糅传统说故事人的世故、现代乡土文学情怀以及拉美魔幻现实小说的奇思妙想,不仅颠覆了既往的八股文式写作,也凸出文学众声喧哗的力量;荣获大奖,可谓实至名归。
但诺贝尔奖也可能是不可承受之重的荣誉。莫言得奖后各种褒贬纷至沓来,谓之为国争光者有之,名过其实者有之,遑论种种借机攀比附会的怪现状。面对这些得奖后遗症,莫言缄默以对,一如他的笔名——莫言——所示。与此同时,更令读者关心的是他创作的持续力。莫言如何证明自己?是否有所突破?都是想当然的话题。
《晚熟的人》是莫言得奖后首部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十二篇作品或写成于2012年得奖前,或为新近完成,合而成书,很可以一窥莫言八年间的变与不变。莫言作品向来大开大阖,篇幅越长,越能显现他那种异想天开、兼容并蓄的气魄。在新作中,他似乎有意摆脱这些特色,风格转为内敛,时而怀旧,时而嘲讽,显露一种若有所思的节制。短篇的形式也不容许过分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发展。
对莫言的粉丝而言,《晚熟的人》乍看未必是惊艳之作。写过各种题材,如今作家颇有返璞归真的姿态;在盛名之下创作,想来也有不得不然的理由。但仔细阅读各篇作品,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他的企图,甚至会心一笑。关键之一,正是书名《晚熟的人》。
二
相对于“早熟”,“晚熟”之于莫言有着复杂的意味:既可能是大器晚成、后劲十足,也可能是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甚至不计一切,后发制人。无论如何,“早”“晚”之间出现的时间落差,使得社会的顺时针不再可靠。而在政治人类学的词典里,“生”“熟”之间的学问大矣。一回生、两回熟,熟能生巧,熟门熟路,熟极而烂。“熟”是文明的现状,也是生存之道。从“晚”与“熟”意义各种可能的排列组合里,莫言观察当代中国形形色色的现象,也思索当下社会本身是否也是晚熟症候群的一端。
《晚熟的人》基本围绕两类题材展开:一类关于莫言近年返乡、重新认识当年人事风貌;一类关于莫言对文坛众生——包括自己身为“作家”——的观察。这两类题材的交集恰恰在于他对“晚熟”这一关键词的体会。借着回顾自己来时之路,不论是困窘的童年生活,或者是进入文坛后的是是非非,作家与其说有了恍若隔世的感叹,不如说忙不迭地跟上时代,辩证“生”“熟”,甚至不无“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的困惑。
还乡小说是乡土文学的大宗,可以回溯至鲁迅的《故乡》,莫言成名作如《白狗秋千架》等也循此方向展开。游子重返故里,回顾童年往事,体认城乡差异,感叹时移事往……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主题。然而莫言新作里的返乡之行证明这套公式已经过时。《地主的眼神》里的老地主,经过无数清算和运动,竟熬到寿终正寝,在村人围观中风光入葬。《斗士》的无赖受尽村人羞辱,以他的后半生贯彻毛主席“阶级斗争”;“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眦睚必报的凶残的弱者”。《天下太平》里的农村早已经成为环境污染的渊薮,肿瘤的鱼、变态的鳖、各怀鬼胎的村人,共同活出一个太平盛世。《等待摩西》里的红小兵“文革”中狠批他笃信基督的祖父,三十年后自己成了狂热基督徒,并以此行走江湖。命运的轮盘哗哗地转着,负负得正,一切“都是历史的误会”。
更突出的是《红唇绿嘴》《晚熟的人》。前者写莫言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多年屡仆屡起,进化成家乡网络时代的恐怖分子,以五个手机、两个公众号买卖谣言,操弄民意。她食髓知味,俨然以莫言经纪人自居。“在网络上不能讲仁义道德,越无耻越狠毒越好!网络真他娘的好啊!”后者写莫言的一个邻居同样历经革命洗礼,新时期摇身一变成为地方名流,借着莫言获奖牟利敛财。小说高潮,莫言看着《红高粱》景区爱国狗血擂台赛,被操弄得怀疑自己身在何方。
莫言在这两篇作品中都以第一人称出现,看着家乡巨大变化,啧啧称奇。鲁迅式的故乡忧郁症早已过时。新时代的乡亲父老耳聪目明,何其机灵;他们不需要莫言之辈的同情或矫情。他们犹如《天下太平》中基因突变的鱼鳖,已经成为一个新品种。套句《白毛女》的名句,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果如此,以后社会又把人变成了什么?
早熟和晚熟差别何在?“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有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越来越小”。莫言的邻居如此解释着。换句话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不,龟兔赛跑,后来居上。只是这样的“晚熟”充满铤而走险的投机,无所顾忌的盲动,还有,完全扭曲的正义逻辑。20世纪的革命、启蒙运动不乏路线之争,毕竟有起承转合的线索。莫言早期《红高粱家族》《酒国》拆解却仍依违历史大叙事,即使中期《生死疲劳》和《蛙》退一步以轮回想象作为现实的解脱,也还投射某种因果秩序。《晚熟的人》中的各色人等赶上了(革命)历史末班车,却要后发先至,昨是今非:“我们晚熟的人,要用一年的时间干出那些早熟者十年的业绩。”在这里,时间成为竞技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先来或后到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迎头赶上,创造“业绩”。
“晚熟”征候不仅发生在乡村,早已蔓延成社会的感觉结构。莫言暗示他所置身的文艺界就不乏是类人等。《表弟叶赛宁》《诗人普希金》里,泛泛之辈无才无德,却能无孔不入,而莫言自己往往成为他们利用或攻击的对象。《贼指花》是篇具有神秘色彩的作品,围绕一群文坛男女的小奸小诈,而故事核心居然指向偷——偷窃与偷情。所谓文学在此有如障眼法,混淆了生活与创作。这篇作品相当生动,有如莫言与文艺圈牛鬼蛇神交游多年后的心得报告。而小说最后指向叙事者莫言也有自欺欺人之嫌,不可尽信。这当然充满后设趣味了。
这神奇的“晚熟”效应让文学和农村——或整个社会——产生不可思议的连锁。在《地主的眼神》里,小学三年级的莫言据说因一篇作文《地主的眼神》“轟动全县”,也坐实了那位地主的罪状。“从此以后,我就明白了,写作文可以虚构,而且也明白了,作文中的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关系。”莫言其实是“早熟”的,但几十年后他才明白,自己熟成的速度未免过于缓慢。《红唇绿嘴》和《晚熟的人》里,莫言衣锦还乡,惊觉乡人早已经把握时机,将他虚构的世界还原为历史旅游景点,大发利市。“假作真时真亦假”,人人都能无中生有,大做文章,人人都是文学好手。莫言所能做的,无非是戏上加戏,扮演好名作家“莫言”的角色。
三
“晚熟”一词让我们联想到当代文学理论的关键词“晚期风格”。萨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在《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纵观近现代西方文学与音乐大家的晚年作品,注意到一种特殊风格①。一般以为岁月与经验赋予大师一种“和谐与宁静”。或与人生难题和解,或成就圆融的智慧。但在贝多芬、施特劳斯等例子里,晚期风格不仅不见圆融与和解,反而呈现矛盾、孤僻,甚至自我放逐的倾向。这是萨义德所谓逆向反常(against the grain)的创作。在此,时间发生错置:创作者越过生命顶点,感受到时不我予,反而有了特立独行、自甘异化的冲动。晚期风格每每引人侧目,但在晦涩甚至古怪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艺术家放出奇招,仿佛与时间的必然性相抗衡。
我们无须套用理论为莫言的新作强作解人。但就着萨义德所定义的“晚期风格”,我们仍可探问在莫言创作历程中,《晚熟的人》所显示的转折意义:它是初老的莫言重新出发的尝试么?果如此,他如何展现不同以往的“晚期风格”?他在评价当代社会晚熟症候群的同时,如何为自己的创作定位?所谓“晚熟”是饱识时务,是随波逐流,还是从心所欲——“必”逾矩?
为这些问题定调或提供答案也许言之过早,因为我们期待莫言的创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使如此,《晚熟的人》显示莫言对时间的技术或幻术不能无感。他对“晚熟”或“过熟”不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当下中国的处境。在社会主义的大机器里,人人操作进退之道,不论“早”“晚”,必须烂熟于心,莫言期待从回忆中找寻那些原初(却也可能早夭)的生命,那些“生”的或“半生不熟”的人和事,从中投射现实的对照。
或许这是莫言对“晚期风格”的试探?因为客观环境的限制,《晚熟的人》尽量不碰政治,就算揭露社会问题,也缺乏追根究底的锐气,而代之以嘲讽、对照或回忆。读者或谓莫言笔下避重就轻,但他别有所见:
一个作家,一辈子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我在写作,早期是向外看,对罪恶的抨击多一些,更多想到的是外部强加的痛苦,想到自己怎么受社会的挤压和别人的伤害。慢慢就向内写了,写内心深处的恶,尽管没有释放出来。②
换句话说,主义和教条以外,莫言更关心的是根本的人间伦理。革命的狂飙几番起落,古老的话题依然打动我们:什么是虚饰与真实、邪恶与宽容、意图与责任、暴虐与慈悲?当然更尖锐的潜台词是,如果社会多少年来号称改天换地,创造了美丽新世界,何以这些话题永劫回归,历久而弥新?
《晚熟的人》中诸作提醒我们,性善或性恶俱分进化,莫衷一是。这使得莫言的批判立场变得犹疑,甚至及于自身。最好的例子是《红唇绿嘴》。莫言对家乡的那个网络女强人充满无奈:“她的智商很高,她的知识面很广,但她为什么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呢?我想,真正可怕的坏人还不是那些知道自己坏的人,而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坏,反而认为自己很正确很好的人……他永远都认为别人欠他的。”然而,当他回忆这个女性当年所遭遇的意外屈辱,以及事后她歇斯底里的報复,他网开一面,承认生命无可言说的黑洞。
莫言曾经写道,“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能真正产生“大悲悯”③。诚哉斯言。但实践这样的表述,谈何容易?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不论是什么道,什么主义。只有对生命的复杂性有了敬畏之心,文学的复杂性于焉展开。
这让我们再思《晚熟的人》中篇幅最长的《火把与口哨》。小说中,莫言仍然以第一人称记叙少年所见的一桩婚姻故事,以及一场人狼大战的传奇。故事中的男女因为吹口哨相爱成亲,日后丈夫因矿难骤逝,一家四口的生活因而崩坍。悲剧却刚开始。他们的孩子一个为狼所噬,一个中毒而死。至此,我们的女主人公几乎重复着鲁迅《祝福》中祥林嫂的命运,但事实不然。她燃起火把,直奔狼窟,杀死母狼和嗷嗷待哺的狼崽,自己也力尽心碎而亡。
与《红唇绿嘴》开场背景相似,《火把与口哨》写的也是一段“文革”中期的往事。但莫言所要探讨的恶与伤害不仅来自人与人间疯狂的斗争,更来自天地不仁的凶险。故事中的平凡人家一夕间毁灭,令人无言以对。多少年后莫言回顾往事,却另有发现。时代是这样纷乱无明,生命何其脆弱。那四口之家刹那间崩塌,徒留凄厉的口哨声萦绕乡村。但——比起五十年前无限上纲的革命叫嚣,五十年后呶呶不休的“红唇绿嘴”“火把与口哨”反而留下一些纯粹的、有如寓言的东西,让我们反思卑微与执着、恶与悲悯的本质,而不禁心有戚戚焉。
这也是迟来的体悟吧。以此,莫言赋予“晚熟”一层相对积极的定义。晚熟是时间的考验,你我不免,只怕熟斯烂矣,失去本心。经过大风大浪,作家看尽一切,传奇不奇,他要书写平常里的不堪,也要记录那屈辱里的高洁。晚熟的作家冷眼观世,心照不宣,但更可以自行其是,笑骂由人。在这一转折点上,莫言开始实验他的“晚期风格”。
【注释】
①Edward Said,On Late Style: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New York:Vintage,2007。
②《莫言——唯一一个报信者》,《南方周末》2010年2月10日。http://www.infzm.com/content/41514。
③莫言:《生死疲劳》,台北麦田出版社,2006,第611页。
(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